禁色


文/周宏翔

 

三周,六月,七年,她们都在雨水最多的那天消失了。


三周没见,六个月没见,七年没见,是三个人。

早上坐车的时候,空调吹不出冷风,想到冰箱里的西瓜再不吃要坏了,接连下了两周的雨,不像是夏天。西瓜是分享之物,独食索然无味。于是想到她,进而想到她,最后才想到她,是三个人。三个人长了一样的眼睛,大,而透明,仿佛看穿人世,用不了任何衣物遮挡,也是夏天,赤裸着身子从浴室里出来,水滴从腹部滑到大腿根部,吹风的热和室外的躁动一样让人心烦,她就躺在沙发上,说想吃个西瓜,这是七年前的一个夏天,他在大学旁边租的一间小房子。夜里的时候,窗户上有一只手,然后是喘息。这是梦里的事情,她完全不记得了,在七年后相逢的某个酒店大堂,她和他打了一声招呼,旁边的小姑娘问她爸爸点了一个西瓜船,妈妈走过来说,不要吃冰的啊,拉肚子。她从洗手间出来,他已经不在了。那天回去的时候,想起当初两个人分手的原因,好像是因为他不让她穿短裙,三十七八度的热天,害怕她过度暴露在更多男人的眼里,宁愿她束缚在黑色长裤里。闷热的汗,不成熟的胡须,软软的,属于二十岁出头的争吵,他不以为然。

三周前他见了她,身高比记忆中的她矮一点,还是初恋,印得深,所以时常翻阅几次,两个人谈天说地讲了很多话,她从上海来北京,新加坡人,国贸喝酒三里屯蹦迪,她年轻,比记忆中的她活泼几分,初次见面,实则已经认识了好些年,他们的聊天方式没有缠绵意味,只是想到了对方存在就拍拍对方,有时候是深夜,有时候是凌晨,有时候是忙得不可开交,或者闲得蛋疼的时候。她会做饭,但是没有做给他吃过,他还没有吃过任何一个女孩给他做的饭,平常都是他下厨。七年时间,他已经适应了她的穿着,可以肆无忌惮地表现出青春的样子,只是他不年轻了。

算命的讲他去年可以遇到一个谈得来的人。还是夏天,称为summer love的插曲。他们在楼下的菜市场买一个大西瓜,基本吃不完。她在北京的时间很短,属于常年四面八方跑的人,她的工作必须走动。夜里的时候,趴在枕头上,音乐是蓝调,做作的浪漫氛围。她从他记忆里翻找出了初恋的样子,在镜子里和自己做了一番对比,没意思。她抽烟喝酒,然后骂,婊子。当然不是他的前任,而是任何她看不惯的人。她不喜欢装腔作势的人,她自己又一直在装腔作势,他不懂,只顾吃西瓜,看她在家里走T台,毕竟不是七年前的小屋子,现在一百八十平。


他喜欢冲澡,是学生时期的习惯,因为南方夏天总是热,一天三次,早中晚,拿着书骑车去上学,教室里嘈杂,乱七八糟的声响,他回她信息,晚上去看电影。不看,她说。那做啥?她总是不及时回他信息,造成某种不安全感,过山车心理,七年后一次饭局上,他听她在分析。她夹起一块肉喂到他嘴里,你担心,就说明你在意。顾左右而言他。她像是更有经验的人,讲起去年夏天消失的那个,嘴上啧啧了两声,想让你找啊,牵肠挂肚。她没有关朋友圈,他会一直看到,四处旅行的图片,微笑,和不同的人微笑。这些都是她不屑的东西,自由是两个人相处最佳的方式,所以从来不要求对方做啥,她喜欢凌晨和清晨的随意感,然后跳进舞池里,you jump,I jump,不是爱情的生死誓言,是乐队ending时候的跳水环节。

他想她怎么出现的,想不出,又掉进死循环里。不是同学,也不是朋友介绍的,和后面的她跟她相比,更像是突然冒出来的。那时候学校门口的树断了,一半压下来,刚好落在出租房的大门口,整个世界陷入永恒的黑暗,她趴在床上,只穿内衣,不上课,好像永远没有课要上,她也不是这个学校的人,附近还有其他几所大学,但是具体怎么认识的,他完全不记得了。那时候他已经规划了人生的某些片段,片段中有她,出租房外有条河,边上有个公园,但是他们既没有游过河,也没有去过公园,他们在房间里做爱,时不时拉开窗帘,大树还没有移走。他讲他毕业之后的打算,要去哪儿,做什么,成为什么样的人。她说,你不要讲话。然后又吻了他。七年后的夜里,空无一人的床铺上,他因为这段记忆而兴奋,他褪下裤子,双手像在爬杆,但是越发伤感,空调上下摇摆的咔咔声,提示他可以不必这么寂寞。倒不如跳舞,三周前她在舞池说,谈恋爱不如跳舞,是句莫名其妙的话。他觉得并不莫名,反而有点治愈,他一个大男人在床上跳什么舞?欲望的群魔乱舞。他们都不说喜欢不喜欢,只讲开心不开心。她来找他了,就开心,她也不会跟他回家,只会约他吃饭,他们像是真正地约会。不做爱吗?不做。挺好的。


她不消失的话,他应该可以请假和她去玩。她说可以带他去哪儿哪儿哪儿,但是说完就消失了。她不回信息,看到了也没回,他觉得她看到了。不在一个城市,本身就是一种时差。她有她各地的朋友,并不是那么需要他。池子里的鱼,炸鳞就会死,据说是灯光照耀的时间不对。和她回应一样,时间不对,心里就总惦记着,最后死了。有时候他会刻意拉开她的朋友圈来看,盘算她在一个地方呆的时间长久来确定她有没有认识新的人,这种推算毫无逻辑可言,但是他寻求安全感的一种方式。城市下雨,山区烈日,乡间小镇雾气弥漫。纽约曼哈顿,埃及开罗,加拿大多伦多,常州天目湖,杭州虎跑,照片里笑容如出一辙,像是单纯换了背景,但看得出发自内心的开心。有他没他,一样,都是游玩。他所在的地方,像是她打卡的一个点,他当然不会说去找她,跨年的时候去了澳大利亚。

拍照的时候,她发信息过来,啊,你也出去玩了!似乎找到同频的波段,又回到一个可以聊天的频率。她点了赞,在第二天发来了她去往的地方,他没有回。同样的游戏方式,男女之间普遍的拉扯模式,腻烦,但有趣,腻烦,但有趣吧。同样招来了另外的人的关注,那是冬天最长的一个夜晚,他在穿着短袖的城市穿行,相反的温差,同样的时间,类似的平行时空,他还没有遇到三周前的那个她,不知道后续会发生什么,酒店门口算塔罗牌的女巫问他要不要占卦,他说要去买浴巾,酒店的浴巾不干净。开车的时候,他撞到了袋鼠,高速路上,无法下车去检查,上一次误杀小动物还是七年前,她养的仓鼠不小心跑到了洗衣机里,就这样淹死了。


她带他到国贸天台可以看大裤衩的地方,天气闷得想吐,南方一样,黏糊糊的,她说不喜欢。他也不喜欢,特别是黏糊糊的关系。所以他们之间总是清爽,虽然相识不久,但彼此没有压力,她有一个特别存在的人,但那个人和她不是情侣关系,话说出来的时候,他不懂,她也不懂,人跟人之间总有些关系不必那么懂。就像她跟他。她本来要去CHANEL的店里逛一圈,她问,为啥小说里写几个名牌就会觉得像“小时代”,他说,是《小时代》。她说,都一样,我的是指一种现象。他讲,因为那种生活普通人没有,但觉得荒唐,想调侃,也或许想模仿。她没有买包,买了瓶香水,放在他的口袋里面,他说走的时候记得提醒我给你,她说忘了就算了,你留着当礼物。


全世界都在下雨,雨水最多的夏天,洗衣机的水从下水道里渗出来,浴缸里面可以养鱼,洗手池里有水仙花,书架上面的书都生了霉,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到香薰蜡烛落泪,还是热,水再多也是热,又闷又湿,第一次在网上购买了抽湿器,可以盛放七年的雨。他把奇观告诉了她,她没有来过北京,大概不能了解这种状况,街道开始涨水,干燥不复存在。她或许可以来北京了,七年前她讲面膜大概是北京卖得最好的东西,人人都说干。她只是臆想,对他们当初的关系也是如此。她发来婚礼邀请函的时候,是最热的那几天,冬天要结婚了,大概会去暖和的地方,不是澳大利亚,就是印度尼西亚。他想起来,她没出过国,相对而言,还是比较传统的人,大学毕业之后一直在国企做文职,认真存钱,最远的地方只到过深圳。她说不来外语,没见过什么世面,照片上还是漂亮,七年多时间几乎没带走她什么东西。

酒精在血液里作用,同事问他上一段恋爱的时间,六个月前那段算不算?不算的话,那就是七年前。七年?久到他忘记如何喜欢一个人,如何表白。那个夏天过去之后,又来了新的夏天,总归还有无数个相遇的可能。你要谈谈恋爱,整个人才会活过来。他笑着闷了下一杯酒,诶,每天谈论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情不无聊啊?同事讲,好像不谈论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情,你就过得多有趣似的。他看对面几个喝醉酒的年轻人在等车,一个抱着另一个热吻,你以为年轻人嘴巴上不说爱情这件事,他们就真的不在乎啊?他想,我真的不在乎啊。

她没有再来找他喝酒,她也没有再回他信息,她没有继续问他婚礼要不要来。她们在雨水最多的那天消失了,湿,某种东西漂浮在盛满雨水的房间,他躺在上面游泳,窗户外面,是看不清颜色的天空。沉闷的呼吸,冰箱老成的轰鸣声,他翻了个身,外面艳阳高照,床褥浸了汗,空调在制热模式,32度。

责任编辑:李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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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周宏翔
周宏翔  @周宏翔
青年作家,代表作《名丽场》《当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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