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给我誓言,不如陪我消遣


文/周宏翔

 

K与S离开了二十多岁就一同奋斗的公司。曾经沧海,仍有微量情愫在K的心中流动,可缘分总是让她与他差了一点距离。


2007年的那个夏天,K和S同时离开了公园遗迹。公园遗迹是他们待过的公司,某种程度上,那次离开,也代表着他们人生的分道扬镳,及永久地告别同一座城市。很多人在他们离开之后开始猜测他们的关系,认为在公司里眉来眼去的成分不少,私底下绝对有一些看不清摸不透的关系。周末的大多数时候,他们在公园遗迹附近的咖啡店协同办公,没有其他同事,因为他们害怕被干扰,在做项目规划这件事上,K永远有惊人的灵感和创造力,而S却有着绝对的执行力和效率。他们原本就像是天生一对,K是那种让人看一眼就忘不掉的女生,并不是漂亮,而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态度,她的鼻子有点塌,额角宽,但下巴却尖细好看,下颌线在阳光下会呈现出几何体的棱角。而S,属于在人群中捡不起来的那种男生,常年顶着一头海藻,穿着宽大的T恤,戴着眼镜但常常撞墙,甚至看不清身边的人到底长什么模样。就是这样的组合,一起工作了八年,不知道他们是否有过密谋,在同一天选择了离开公司,离开同一座城市,离开属于他们二十来岁奋斗过的青春场域。

K很快嫁了人,又很快离婚,之后谈过几段恋爱,恋爱的对象也比较特殊,既有已婚男士,也有同性,因为换了城市,根本无人清楚K的过往,她开始变成懂得扬长避短的女生,知道如何化妆如何穿衣,如何变成和过去截然相反的另一个人。好在K没有孩子,她不需要为新生的生命付出过多的时间,但有时候也会寂寞,会想自己存在的意义,哪怕她现在已经足够受欢迎。K大概是在某个喝醉酒的夜里突然想起S的,她实在想不到自己还会不会有跟S重逢的机会,她在离开公园遗迹的时候删掉了所有同事的联系方式,包括S,所以在之后的日子里,她真的就变成一个新的人了。

她站在街口的便利店门口抽烟,有一个骑摩托车的男人正好过来,他和她打了招呼,但她并不认识他。他能叫出她的名字,知道她家的具体位置,能说出她此刻的年龄。K只觉得危险,有种被陌生人跟踪的感觉。她打算报警。但那个骑摩托的男人并没有对她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而是在便利店里买了一盒便当,然后骑车走了。她甚至认为刚刚是抽烟太多导致的微醺,进而产生的一个梦。她开始好奇头盔下的男生是不是秃头或者眼角狭窄目光凶狠,那根烟抽完的瞬间,摩托车男的脸和S达成了某种重合。夜里她登录当初工作用的邮箱,莫名其妙记得密码,她找到S当时的邮箱,发了一封邮件过去。


日子过去很久了,K根本忘记了这回事,一个离婚多年的男人突然向她求婚,她觉得也未尝不可,只是,结婚离婚,再结婚的意义是什么?男人说,找个伴儿,老了互相照顾。K反问,我很老?男人说,总会老。K并不矫情,认为男人说的也并没有错,她突然意识到,那八年里,为什么她和S走得那么近,却从来没有考虑过跟他发生点什么。她的上一段婚姻维持了四年,之后的恋爱都超不过半年,相比之下,那八年,真是不可磨灭的记忆。而凭借八年建立起来的默契,仅仅让他们升职加薪了两次,然后在彼此和谐舒服的状态下,生活了下去。是她不吸引S的注意力吗?还是,她不喜欢他?K不是一个眼界高的人,就比如前夫也是一个平平无奇甚至有点肥胖的男人,K不挑,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足够好,好到可以俯瞰任何不好。但是S已是她生命中遇到极为特别的一个男人,他对她没有任何的侵犯,哪怕是言语上,尊重她的创意并帮她执行,在大会上站出来力挺她,他记得她的生日,但从来没送过生日礼物,也没包过红包,但是每次都会发邮件祝她生日快乐。他们之间的话不多,但每次在咖啡店里忙累了就会聊点别的哈哈大笑,他有点呆板,甚至不太有趣,大概高学历带给他的特质就是他能和她解释宇宙星辰与时空的关系。

K没什么女性朋友,所以再婚的事情也没有引起什么波澜,那个男人不算特别有钱,但是特别用心。她知道这点用心的时效大概是一年,一年之后,一切恢复平常,他们会变成两个陌生人存在于同一个空间里,但那也无关紧要,这种感情周期性的变化对她来说早习以为常,换了谁都一样。相反,在和S相处的那八年里,她竟然从来没有觉得腻烦过。大概是真的没有在一起,真的一丁点在一起的意思都没有。会可惜吗?K不清楚当时S离开公园遗迹的真正原因,估计他也不会清楚她离开的原因一样。他们没有打任何商量,居然在同一时间递交了离职信。K开始玩味起一件事来,S离开背后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她像是在深夜里突然起身开灯找一盒拼图来玩耍,非要给自己一个交代似的。

她想起了那个夜晚给他发送的那封邮件,打开之后,目之所及的只有空空荡荡。按常理说,即使他们没有爱情,或多或少也算拥有过友情,如果连友情也算不上,至少也是partner,为什么在离开的时候,连一句道别都没有。这件事在当时看来似乎没有什么不妥,而多年之后回想起来,却越来越古怪。

按道理说,二婚不需要婚礼了,请客吃饭就行,但K执着需要一场婚礼,既然已知之后生活的索然无味,那何不再风风火火享受一次他人的祝福。喜宴订在一周之后,她像第一次结婚一样去挑选了婚纱和珠宝首饰,她可以不用男人买单,她和男人说好了,这都是她自己想要的,不必非要对方负责,但男人还是帮她负责了婚纱,因为他自己也需要礼服。在照镜子的时候,K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这件事在记忆中早就被各种繁琐的日常遮盖,但偏偏这个时候涌现了出来。那是十多年前的某个周末,K和S常去办公的那家咖啡厅生意爆满,他们不得不换个场地,在寻寻觅觅的过程中,他们路过了一家婚纱店,两人并没有稍作停留,相反,他们匆匆地走了过去,好像结婚是与他们一辈子都无关的事情。这件事再细小不过了,回想起来,在生命中的无数瞬间里都只能弱比尘埃,但K却突然记起了那一幕,她看着镜子里穿上婚纱的自己,那天从橱窗走过去的,到底是谁?

婚后的两个月,K和男人开始吵架,按理说,他们都是有过婚姻经验的人,不该再重复那些无所谓的小事,但是不行,这种例行公事的争吵就是婚后的一味调料。她很快发现了男人的秘密,他习惯性地偷情,和不同的人发生关系,她觉得脏,但又觉得有趣,一个离异的人可以享受无穷的自由,为什么要再束手脚步入下一场婚姻,后来得到的结果是,只有在婚姻里,偷情的刺激才成立。她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工具人,还不是因为对方垂涎自己的美色,或者想和自己发生点什么,想到这里,她就觉得恶心,一个人买了机票跑到了云南乡里,一个手机没有信号,身边没有网络的小村屋。对K来讲,逃避不是为了逃避,逃避是为了让自己开心。

她在山里行走了一天一夜,想起S曾有一次和她讲,如果他们有机会一起出去玩,可以试着把手机关掉,避开尘世所有的烦扰,K在当时问,那如果我们同时迷路,手机关机的情况下怎么找到对方?S当时淡淡一笑,为什么非要找到对方,难道我们不能各自玩耍吗?

那天夜里下了大雨,K没有带伞以至于在树林里遭了感冒,当她躺回到村屋里时,S的那句话反复冲击着她的心房和大脑。当地的村民给了她一个土方,吃过之后很快就好了。天气晴朗起来,她却准备返程,大概是这一趟旅行让她心里有了一些答案。抵达机场的时候,手机突然冒出无数条信息,关于工作的,生活的,爱情的,婚姻的,广告与垃圾信息,还有一堆催债的,无论如何,所有的信息在进入K的世界的那一刻,她并没有觉得在得到什么,反而更明白了失去了什么。


安检结束后,K坐下来重新和这个世界建立联系,有趣的是,她在一个被误拉进去的群里,看到了一段色情视频,很快群里就炸了,那条视频却无法撤回,应该是某个人发错了,而视频里的男人,非常享受着自己的行为,而那个男人却莫名地和S有些像,K反复看了两遍,想确认下是不是真的是S,但登机口已经在催促登机了,因为画质的问题,她无法清晰看到那个男人的五官,但那副眼镜和呆呆的样子与S如出一辙。

K突然就笑了,因为有人识别出那是一段AI合成的影片,里面的人被AI换了脸,她点开了发视频那个人的头像,是中年人惯用的花草树木,简介也平平无奇,她在犹豫要不要加对方一下的时候,对方已经退群了。

那趟飞机上,K没有做梦,她以为她可以梦见点什么东西,但是没有,抵达目的地的时刻,她翻了下邮箱,邮箱里显示S的邮件已读,但邮箱里依旧是空空荡荡的模样,她笑了,轻松地走了出去。

责任编辑:李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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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周宏翔
周宏翔  @周宏翔
青年作家,代表作《名丽场》《当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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