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犬


文/潘逸飞

 

他回想起自己被老警察抓的那一天,妹妹就在家里温暖的火炉边,紧闭着双眼,然后再也没睁开。从此,管宇就像掉进了一个漩涡,这一辈子都爬不出来了。


宣读判决书前,管宇想起了那一天,那是一夜未眠的人才会听见的鸟叫声,他没有注意那些声音和那天的光线哪一样是先出现的,但很快亮度就足够看清楚房间了。

开膛破肚的汽车和汽修配件的置物架几乎占据全部空间,翻来覆去的夜晚过后,折叠钢丝床上的超人床单被压得沟壑纵横,超人身材走样脸孔歪斜,倒活像个邪恶反派。管宇把床下的工具包取出来,把弹簧刀放进去,他在监狱里面听人说过,可以走近目标时,猛地从下往上斜插进腹部。但为了保险起见,管宇又带了他吃饭的家伙,一把铬钒钢的梅开两用扳手,这个东西适合朝身体的任何一处狠敲。管宇走出屋子,心里奇怪地有点甜,不像出狱时那么空到悬崖底下去。小白狗见他起来了,就从院子另一角冲过来,向他摇尾巴。他回过身,把钥匙留在锁孔里,轻轻带上门。

管宇走到关河路路口,看到等在那里的陈三。陈三拍了拍夹克衫的口袋,里面的钢制硬物撞出迫不及待的声响,吓得停在电线上的几只乌鸦忽然扑腾起来,投在地面的一排黑影化成一些灵动的斑点。

陈三问:“真的不等到晚上吗?”

管宇看着他,认真地说:“不能等。思来想去,只有那家小锅米线店更适合下手,换一个地方周大脸可能会有伴儿。我们就未必打得过他了。”

嗦米线的时候,陈三又问:“为什么一定要有目击者呢?”

管宇头也不抬,辣油在嘴边围出一个橘红色的圈,圈里的话带出五脏六腑的火气:“这样就早点让大家知道,村子安全了。”

他们嗦完米线,吸干汤水,周大脸依然没出现。管宇等得有点急,一泡夯实的尿憋着不敢撒,万一好死不死就那个时候,周大脸来了呢?管宇从包里掏出一本作文本,边读边分散注意力。几年前,被赶出村子的时候,他偷偷藏了这本子,因为喜欢里面的一篇文章,题目是《我的老师》:“管老师是我见过最能干的老师,我们学校的单杠是他焊的,沙坑是他挖的,足球是他买的。他很神秘,只有星期五下午才到学校来。他个子矮,胳膊很粗,不爱讲话,眉毛老拧着,经常有点吓人。”写作文的孩子叫志腾,家住得远,是当时唯一的住校生,和校长董叔挤一间屋,上课不发言,下课习惯站人堆外边,呆呆看别人玩,偶尔也佯装乐得露出牙花子。一记起那张腼腆害羞的脸,管宇的眼睛又有一点湿,这篇作文有毒,每次都把他毒成娘儿们一样哭唧唧的。点餐台的旧木板终于被压出吱吱的响动。

那位新客人到了。

管宇抬起头,透过泪光盯住柜台边的男人,是个胖子,还秃,头顶中央的圆形空白无比普通。

那种象征性的空缺,管宇在自己头顶也开始摸得到了。他这一辈子,凡是不想要的、恐惧的、恨的,总能悄然扩大化。管宇很想弄清楚这秃顶是不是遗传,夜里在超人身上辗转反侧,父亲的样子窎远又模糊,没有丝毫关于这部分细节的考证。毕竟最后一面是快二十五年前的事,那时候只忧心吃饱饭,从没顾上过观察这些微处。现在想想,真是无限后悔。

“一碗小锅,加鸡蛋。”男人低腰说道,身体姿态看起来仿佛对谁都会很客气。他拿好收银条和一次性勺筷,转过身往里边走,扫见管宇和陈三,瞳孔显著地胀了一下,又十分自制地恢复驯顺的笑容。

从始至终,男人都没有把目光挪开,反而谦卑又谄媚地笑着。交战双方定定地看向彼此,管宇感受着全身过电般的麻涩。那副笑容是监狱里的人都熟稔的一种表情管理,这辈子都戒不干净。无数件事情涌上来,在肌肤上烫了一遍,一根根血管绷得高高的。是他,周大脸,剁碎了包在饺子里都能认得的周大脸。

一米之外,周大脸平静地问:“你俩都出来了?”

后厨传来高汤煮沸的声响,炭火星噼里啪啦地跳动着。

“你俩早都出来了。”周大脸的声音还蹦出一丝委屈。他的目光在管宇和陈三脸颊上温柔地啄来啄去,“其实你俩还是挺能耐的。尤其你陈三,你当年真能咬,但我理解的,坦白从宽嘛,你家里有急事,着急出来。管宇,不,是管老师,管老板,你们听听,这多像个好人啊!管老师,请你给我讲讲,做好人到底啥滋味呢?”

笑容始终均匀地铺散在周大脸那张宽阔的脸上,像肉和菜平展展地铺在锅里的米线上,柔软又热乎,不了解他的过去,甚至会感到他是个慈祥惯了的人,盯得久了,连管宇也有了这样的错觉。

场面便因此滑稽了起来,管宇感到自己是唯一一个反派,“管老师”,久违的三个字像一个炸弹,一种巨大的使命感催促着他。眨眼功夫,高汤沸出锅子,周大脸眼底的寒光腾了起来。但管宇比他更快,飞扑上去,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声,攒了几百年的。

声音的后坐力十分大,像是炸药拼尽全力钻进目标物的每一毫缝隙。一瞬间,管宇对吼声的源头恐惧起来,它绝对不是从体内发出的,反而更像四面八方涌来的恶兽,一放出笼子,千军万马也挡不住。

血从指缝里汩汩地流下来,管宇渐渐感觉到手心里有个软叽咕噜的玩意儿,又大、又圆、又潮哒哒的。周大脸痛苦地趴倒在桌上,浑身上下每处肥肉都颤抖不停。

管宇赶紧把手里的东西丢在桌子上。一颗饱满的充满嘲弄与杀意的眼球不偏不倚落到志腾的作文本上,压住了管宇最爱的那一段钢笔字,墨水混着血水在纸上一点点洇开:“有一次,我肚子疼,管老师背我去看病。我说:‘管老师,您真像我爸爸。’管老师说:‘呸,我才没那么老。’我说:‘我真的想我爸爸了。’管老师就问:‘你有多久没见他啦?’我说:‘一年。’管老师却说:‘这不算久。’我很生气,想从他的背上跳下来,他却死死按住我,很轻柔地对我说:‘还有好远路,你睡会儿,睡着就梦见爸爸了。’”

店里充满着尖叫声,吵得管宇鼓膜发痛。周大脸慢慢爬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弹簧刀。刀身噗地一声弹出刀柄,在空气里暴戾地乱舞。陈三不知什么时候也抽了一柄尖刀。管宇一把从后面箍住周大脸的腰。老板、收银、厨子、杂工,所有人都傻在原地,像蛇皮被忘在树干上。

“滚出去!要命么?要命的都滚出去!”管宇恶狠狠地向周围扫视了一圈。

管宇朝陈三吼道:“快捅啊!”

陈三傻在原地,刀在手里滑来滑去。

“你个孬种,捅啊!我要没劲儿了!”

只见陈三盯着他:“哥,你过来,我举好,你推他撞过来。”

他俩慢慢走出米线店,上了大路,就飞跑起来,也不敢回头看。管宇耳朵里响起火车开动的鸣笛,声音很遥远,渐渐地,手铐和铁门摩擦的金属声取代了它们。开弓没有回头箭,当他们第一次吞下那些硬块的时候,就已经到达这一刻了。往事就像周大脸眼眶间冒的血,汩汩地涌来。


平心而论,管宇在监狱的时候并没有受多大欺负,就是刚进去的夜里苦些,按规矩新人贴着墙板睡最里面,得整宿侧立着。旁边的狱友劝他:“这茬罪总得受,就算在外头上个班还论资排辈呢不是,得想开点。”谁料第二天傍晚,管宇还是没想开,在浴室用头撞瓷砖,血沿着光滑的白色往下滴。

没有人敢拉他,一个屁股湿淋淋地奔到门口:“报告!出事了!”

出、事、了。报纸的新闻标题里就他妈的用了这三个字。

半夜三更,顶着一脑袋白纱布,管宇把事情自言自语给狱友听。“我妹妹死了,我害的”,狱警给他看报纸他才知道。听了开头,狱友朝管宇翻了个身,又往后面挪了挪。他们之间留下寸土寸金的缝隙,容管宇在那么多事情发生以后第一次安放下自己。

管宇慢慢地讲,慢慢地哭,到最后,一个房间的犯人都朝他立着,就像一个个竖着的墓碑。管宇望着这群目不转睛的家伙,这场面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打小妹妹就爱缠他讲故事,讲不好不让他睡,那双杏眼好淘气,怎么都不肯闭起来。管宇又去撞墙:“为什么是妹妹死了?为什么不是我这种畜生死……”一个狱友紧紧抱住他:“孩子,谁都想过死!等看到你家里人给你捎东西、写信,你就不想死了!”

管宇却终究没收到过父母一封信。

出狱通知提前一个月寄出。邮差抹开窗户上一层毛茸茸的灰,眼睛凑上去,日历与合影搁浅在地上。院子里堆着些木材边角料,邮差坐下歇脚,烟才点着,忽地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邮差扭过头,身后的人一副知识分子装扮,哆哆嗦嗦地举着半块砖,要砸下来。误会消除,信件交付,过了半晌,知识分子指着邮差屁股下面,叹口气说:“那木材,其实是给小女娃做棺材剩的,棺材板,是建房子剩的。这家穷,大儿子去城里打工,犯了事儿叫警察抓了,父母去看儿子,小女娃一个人在家烤火,窗没开,活活闷死了。”

邮差吓得跳起来。傍晚骑车返程,路过庄稼地,看见一座坟静静地躺在夕阳里。风舔过荒草,到这里踉跄一下,跃过去。


管宇出狱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来接,只有风给了他几个凉冰冰的巴掌。走到村口,看见那知识分子带了几个小孩在杨梅树下捉迷藏。知识分子眼睛上扎着布条摸过来,摸摸他的脸,他的肩膀,他的胳膊,他的手,然后睁开眼,接过他手里的行李,管宇刹那间明白过来,他们是在等他。

以后的日子,管宇总回忆起这个画面。半夜躺在值班室的钢丝床上闻着机油味失眠,一想着这个画面就能睡了。他梦见自己把原计划给妹妹上坟用的一包糖拆开,分出几颗给小孩们,他对知识分子说:“董叔,我想先看看她。”

董叔点头,在前头领路,走了一阵子,董叔回头问他:“为什么喊董叔呢,不喊董老师了?”

“没脸。”他答。

他是董叔带的第一批学生。这个感人至深的故事流传在那时争相拥有的彩色电视机里:董叔是大学生,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白手起家办了一所学校,红旗小学。电视台来拍的时候,全校才有五个学生,那四个后来都考上了高中,只有他进了监狱,给这个好端端的故事抹了黑。

董叔准备了香和纸钱,管宇给妹妹磕了许多许多个头。

“大坏狼来了。”他对妹妹温柔地说。

“你妹妹成绩比你那会儿强多了,要是还活着出息大着呢。”董叔轻轻叹息着。

“是,里面躺着的应该是我。”

“应该是那些该枪毙的人。”

“那就是我,我犯的事儿是该遭枪毙的。”这是老警察告诉他的。

“你情有可原。”

“没有。”

“以后有打算吗?”

“刑期很漫长,如果你想学习,可能刑期就会成为学期,如果浑浑噩噩地过,刑期就真成了刑期。”这是狱警告诉他的。

但不知不觉就成年了,然后一年又一年。

管宇翻了个身,继续他的梦。都没有机会问一下实情,知道的只有报纸上的事情。他梦见董叔和自己坐在妹妹坟边喝了点酒,董叔说:“你爸妈搬走了,有年头了。你进去不久,有天夜里村里来了一伙人,你爸的胳膊都给打断了。”

“什么人?”

“不知道。”

“我爸治好了么?”

“不知道。反正最后是全村一起把那伙人打走的。我们就开了个会,村长的决定,叫你爸妈搬了,搬了安全。上哪儿去了,没人晓得,治不治好的,也就没人提了。”

管宇又翻了个身,感觉枕头湿乎乎的,他明白自己并没有睡着,那也不是梦,确凿无疑就是他出狱那天的事。董叔还说:“家在是在,可能要大修。但能不能回来住,村里还得商量。慢慢来。”

董叔为他在镇上说了一份修汽车的工作,用上他在里面学到的手艺,管吃管住。尽管老板把工资压得很低,但生活来源总算是落实了。

村里有个叔叔来找他,向他要种子钱。是很多年前的事,父亲借的,似乎就是播种以后,搬走,没能收获的那一年。他问,叔,利息怎么算?叔叔打量着他,算了,本给我就行。没有更多寒暄的话,比如问他现在住哪儿,找没找媳妇,怎么长得这么老,三十几岁头发就白了。

管宇冲着村里人的背影挥手,很久没听到那么原汁原味的乡音,半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找他。

轮休的时候,他到红旗小学义务教劳技课。董叔说,试试曲线救国,毕竟没有父母赢得过孩子。最差最差,等孩子长大了,村委会换班子了,念着师生情分能接你回村里养个老,不至于死在外面。

这之外的自由时间,管宇全用来找人,他向全世界打听爸妈的去向。

老警察已经退休了,所以看上去半点都不警察。他招呼管宇坐在一张破损的蹦出黄色海绵的皮凳上,又着急忙慌地去倒水。他真的老了,手脚都抖着,水泼了一地,一点都想象不出,当年就是他同时把两个十七岁血气方刚的男孩死死按在地上,也就是他给爸妈打了通电话,“你们儿子人体藏毒,赶紧来一趟”。才留妹妹一个人在家。

那一夜,管宇的肚里翻江倒海。老警察的手法也并不高明,和上家原本的安排一样,吃香蕉就等拉屎了。

一面等,一面做笔录:

上家,叫周大脸。

不知道真名,就是跟着别人叫的。

入伙之后,先好吃好喝了三天,后面就开始受大罪。

头一个礼拜练技能,周大脸用苹果条试每个人的胃容量,两公分宽,四公分长,最终一口气能吞下去十四个。

第二个礼拜练拉屎,塞仿真的硬块,用避孕套缠住,才吞八个就不行,实在太恶心了。

练了几天,确定换成一种小的,总共吞了60颗,每颗5克,上火车前用了四五个小时。

其实小的也并不容易拉出来,蹲到最后腿都麻得站不起来,感觉出了一斤虚汗。

一般卡在嗓子眼的时候最难过,真的吞下去,又好一点。

感觉上当了,但已经跑不出来。藏獒每天都在叫。进楼的时候对视过一眼,后来无论它在哪里叫,都仿佛能看到那个可怕的眼神,第一次被当成一块肉。

每天还要练忠心。周大脸穷凶极恶:“记着,就两天,货到钱到。万一被抓要憋紧,屁眼憋不住嘴也要憋住,乱咬人干了你全家。”

干了你全家,这话也太不讲理了。

所以当晚预备逃跑。捱到呼噜声四起,坐起身,穿了外裤,下了地。黑暗里,听见睡上铺的陈三突然小声问:“哥,你去撒尿?等等我。我怕黑。”

尿液划出两道弧线,冒着热气。尿完,管宇朝楼梯溜。

“哥,你是要跑吗?”

“嘘!”

“我也想跑,真想跑,但我要钱给我妈治病。”

“啥病?”

“癌。”

“缺多少钱?”

“特别多。”

“你爸不管?”

“我妈怀着我,他就死了。哥你跑呗,我当没看见。”

空气里弥漫着一些考虑,像个成人那样去考虑。藏獒又叫了起来,听起来很远,但又很近,汗毛都全部立了起来。

“跑啥跑,这里跑得了吗?你放心,癌能治好的,”管宇打个夸张的哈欠,“困了,哥要睡觉。”

工作那天,管宇和陈三分在一块儿。一路上,肠胃比火车还晃荡,又饿又痛,但什么也不能吃。管宇拼命忍。他看着坐在对面的陈三,捂住肚皮,满脸冷汗,鼻子嘴巴都很扭曲。管宇觉得自己像照镜子。

到滇川交界的时候,陈三的声音变成哼哼。

“哥,你知道乐山大佛吗?”

“知道。”管宇也开始哼哼。

“你知道大佛会闭着眼睛哭吗?”

“哪有那么奇。”

“有天灾就会,报纸上说,这叫悲悯。大佛还闪过光。真的,就申奥成功那会子。别不信!”

“他能让我现在肚子不难受,我就信。”

“哥,我挺想去看大佛的,没准求一求我妈的病就能好了……”

铁轨旁的照明灯把黑夜切成一个个小段,光线啄在管宇的脑门上,就像点燃了一根导线,帮他把这一路的决定发射出来。

等拿了钱……

“等拿了钱,哥这份先借你用,哥就是大佛。”管宇的哼哼变成十分豪迈的笑。

“你不是存钱给你妹妹上大学吗?”

“她上大学还要十年呢,那时候这笔钱你早该还我了。”

“那你不是想接她来城里住吗?”

“晚一年要什么紧。”

管宇拍着陈三的肩膀,笑得像个盖世英雄。

就一个出站大厅的老警察,却把什么英雄好梦都击碎了。

老警察每隔十分钟来监室查一次,还不拉,就上开塞露。管宇缩紧浑身的器官,犹如练一种神功。慢慢地,冷汗从勾紧的脚趾窜到脚心,紧接着,肠道蠕动了几下,不争气地喷出几个硬块,肛门被撕得钻心地痛。

后来在监狱里面的十六年,管宇都在想,自己那么缩着,最后拉了肚子,都好像只是因为那个夜晚的监室太冷。同样的时刻,妹妹正烤着火,躺在过分温暖的紧闭的房间慢慢睡着。

好看的杏眼永远睁不开了。

 

第一节劳技课,管宇非常紧张,台下有许多只杏眼,就像在监狱时偶尔有机会凝望的夜空里的星星,总有一颗是妹妹变的。

管宇红着脸,说自己不会当老师,只会修汽车。

孩子们一下子肃然起敬:“老师,下次能把汽车开过来让我们坐坐吗?”

“我只会修,不会开。”

管宇的回答让孩子们有些失望,但他们还是哈哈地笑起来,修汽车也行我们就学修汽车。

一种奇妙的联结慢慢发酵着,孩子们好像在管宇心里强行住下来了。他们信服你,喜欢你,粘着你,被惦记、被信任的感觉覆盖过一个又一个日常生活里难以应付的时刻。可内心深处,这感情又让管宇很慌,思来想去,他跑去和董叔请辞。

董叔回他:“现在村里确实没人能教劳技课,工业时代,课程也要紧跟时代节奏,这是国家必修,上面要检查的。”

“我坐过牢。那上面也查出来怎么办?”

“他们可查不了那么细。”

“但我良心上不行。”

“管宇,你不都改过自新了么?社会还能不给人个机会吗?”

“可是。”

“教育是什么意思?随时随地的接纳,随时随地的让人变好。你要是后来变好了,那就没有给红旗小学抹黑,只是走了个弯路,那我在这里辛辛苦苦开展的教育工作,也就没有不成功。”

“可是。”

“你知不知道,多少学生都在作文里夸你呢。来,我拿给你看。”

可是,我要是变好了,那我就更不能骗着孩子们了。

这样一打算,管宇更觉得慌。那种奇妙的联结越来越深,罪恶也越来越深。硬着头皮又干了几个月,告别盘踞在他心里。

夏天又来了的时候,管宇偷拿了一个废轮胎带到学校,可以滚也可以坐。他给孩子们掐表计时,每个人玩五分钟。下课之前,孩子们一起把他按在轮胎上,也给他五分钟。他说,不用,这东西我经常玩,孩子们说,管老师你坐嘛,歇歇嘛,我们给你唱一首董校长刚教我们的歌:

“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开,美丽小鸟一去无影踪,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枣花的甜味钻进鼻孔,管宇闭上眼睛,想象着在绿茵茵的叶片下面,一个个淡黄的五角星宽衣解带,任体香辞诀,拖曳在空气里。

管宇忽然觉得肚子疼,但妹妹把小手搭在他肚脐眼上,给他轻轻地揉着。终于把所有硬块都拉了出来,浑身轻了许多,也没有那么害怕了。那只热乎乎的小手依然扣着,妹妹撅着嘴说:“你把爸爸妈妈气哭了,挂了警察的电话他们就哭了。”

管宇自己也哭了起来:“大坏狼错了。”

过了一会儿,妹妹说:“你别哭了,大坏狼,我们原谅你,我给你唱歌吧:别的那样呦,别的那样呦,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管宇僵直地从轮胎上坐起来,也不知几点了,学生们都跑到别的地方玩了。管宇吹了一声哨子,把他们集合回来,说:“你们都站过来,我给你们讲讲我的事。”

这一回讲,他想起更多的细节。他想起自己在城里打工的时候,周末最爱去商场吹免费的空调风。那里有时会组织表演,城里的小女孩穿着蓬松的小裙子,别着塑料小发卡,在台上又唱又跳。他偷偷看过那些东西的价格,简直是抢钱。直到有一天,一个小纸片飞到他怀里,是个招聘,报酬极其诱人。管宇看着台上小孩的神气劲儿,想了想,就把纸片小心翼翼地揣进兜里。

讲完故事,管宇说:“你们就以这个单杠为界,想让我走的站在左边,想让我待着的站在右边。”

学生们互相看了看,谁也没有站队伍,只七嘴八舌地问起来:

“陈三妈妈后来好了么?”

“你们看着乐山大佛了么?乐么?大么?”

“监狱里有多少坏人?你害怕吗?”

最后,志腾在人群外面怯生生地问:“管老师,你经常想你妹妹吗?”

经常想。监狱里大部分是想变好的坏人,不可怕。我们没去看大佛,不知道它大不大乐不乐。陈三妈妈……死了。

陈三找上门的时候,管宇都认不出了,陈三现在比管宇高一个头,仍旧瘦成柴火似的。

陈三说:“哥,你过得好吗?”

管宇说:“本来不好,但就要好起来了。”

陈三说:“叔叔婶子好么?”

管宇说:“他们搬走了,但也许很快就能搬回来。”

陈三说:“哥,周大脸总会出来的,你知道吗?”

管宇抽根烟:“关我什么事,各走各的独木桥。”

“哥,我妈早没了,我是不怕的。你呢?”

“我现在挺好的。”

“哥,你记得他说的吗?‘干了你全家’。”

“那就是狗放屁,怕啥。”

“哥……你要我做什么的话,就随时喊……你那时帮我,我还你。”

送走陈三,管宇对着钢丝床盯了一会儿。掀开枕头,下边有张字条,老警察打听到管宇爸妈的下落,特地送来。

虽说修理厂距离长途车站不算远,但老头儿的脚还是半道就开始浮肿,只好把鞋帮踩了,一路趿着蹭过来,口中喃喃地念:“赎罪啊赎罪哦,哪晓得小女娃会没了呢。”

说怕也怕,说不怕也不怕,第一个出来的是陈三,那小子跟踪过他。这就是他的工作难点,这世上无论好人坏人,裤腰带上总系着几个人头,几分牵挂。动了那份牵挂,好人和坏人,好事和坏事,就开始说不清楚。

送老警察回去的时候,管宇下血本要给他打辆出租车。老警察不同意,说:“这钱你留着孝顺爸妈。”管宇只好背他回车站。

路上,老警察问:“打算什么时候去接爸妈回来呢?”

管宇反问:“当年是什么人到我家打了我爸?这事儿还能查吗?”

老警察叹了口气,懊怨一字一顿地垂落在管宇脖根,凉飕飕的。

“当时没报案,现在就很难查了。”

天有点黑了,路灯提前亮起来,就像太阳还没有下山,月亮也会不吝啬地升起,以为泾渭分明的事,其实永恒地同时存在着。

“我知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管宇说,“假如拉得慢一点,我活不到现在。”

老警察也许睡着了,没有搭话。

管宇继续说:“当年的信我收到了,一直没有拆。我妹妹是不会写‘哥哥收’的,我妹妹只叫我‘大坏狼’。”

记得坐在蹦出黄色海绵的皮凳上,把第一杯茶喝完,听见钥匙孔扭动的声音,门开了,就本能地想弹起来报数。

“又来一个。”老警察家年轻的少女盯着他说。

什么意思?他想。信,或许是少女小时候写的?老警察的孙女?老警察要她写的?唯一确定的是少女的警觉。

“陈三后来没有再去找你了吧?”他问,背上已经传出了呼噜声。

他使了一点力气,把老警察的双腿向上托了托,再腾出一只手,拽住老警察的两只手腕,防止老警察向后仰下去。

“他那样做也是因为他太不能原谅自己了,想要吸一口气,吸一口气的时候,就需要一个靶子替自己立着。陈三这个人很怂,他做不了什么的。”他对那阵呼噜自言自语地说。

打呼噜,是因为多么放心他啊,相信他是一个已经改过自新的人。

那天,离开了老警察家,他就决心把头发留起来。少女不仅仅是警惕,还有恐惧,爷爷已经老了,坏人却长大了,长得孔武有力。

 

管宇决定一辈子都不去麻烦陈三。大不了,爸妈不找了,反正已经知道他们还活着。

但人生剧情从来不按照管宇计划的发展。

向学生们坦白过去的那天晚上,村里对管宇开了驱逐会,董叔和学生们怎么恳求都没有用。人们越吵越狠,有的说他铁定把娃教坏了,有的说他留下就是个定时炸弹。董叔把烟灰弹向四处,大声连问:“咱们村这几年还是不是真的贫困?那怎么还不摘贫困帽呢?账咋写的?上面的钱咋来的?大家伙儿怎么求我的?那我就求了你们这么一个事,怎么就这么难呢?”

董叔把烟屁股摔在地上,火星子顽强地挺了一会儿,不肯轻易熄灭。

村里人果真不再吵了,都看着村长,村长说:“董校长,是你记性坏了,有了钱都是大家的,不是也分给红旗小学了嘛!你的宿舍今年还装上热水器了呢。”

管宇看着窗外的星星,好看的杏眼又在眨了,他想起狱友写的一首诗:星星是多么宽容/有罪的人也可以看/它们不会害怕得躲起来。

管宇朝他的星星们笑了笑,头歪着,越笑模样越酸。而后站起来,向大家鞠了个躬,说:“我回去了。以后不来了。”

管宇走在村里的小路上,身后本来还有学生们的哭声,但很快就被家长们都拎了回去。管宇走了很远才发现有一个人跟着他,仔细一看,是志腾。他追上来,磨蹭了半天才说:“反正不会有大人薅我回去。”

村子里的晚风还是那么凉爽,稻香还是那么狂热,飞奔在每一寸空气里。

从前妹妹也是这样跟在后面。

“大坏狼”、“大坏狼”地撒娇喊他。

他的小腿被村里流浪的黑狗咬过。妹妹那时还很小,也伏在伤口上哭泣。妹妹一口一个“大坏狗”,他对妹妹说:“哥哥不疼的,因为哥哥是大坏狼,大坏狼比大坏狗还厉害。”

回村是董叔定的目标,他自己其实没有那么强烈。只要还同意他回来看看妹妹,住不住在这里都行。

董叔为什么那么执着?他从哪里来?为什么回不去了?董叔一直没有说过。电视台记者问了好几次,他都没有说下去,只有憨憨地笑,后面变成懒得再笑,沉默不语。

管宇拉着志腾的手。贫穷的星星藏在天幕底下,富有的星星吮吸着彼此的亮。志腾说,等爸爸妈妈变成富星星就会回来。

“想去看看我的家吗?”管宇忽然问。

他们没能进屋,管宇没有钥匙。他们和邮差一样,趴在窗子上。一点没变吗?其实以前是什么样子,讲真话,记不太清了。只是看到地上的合影时,管宇才不由地鼻头一酸。太暗了,其实一张脸孔都不清晰,可是妹妹的脸,就好像在地上拼命地闪着光。

“你知道吗?我一直不敢回来。”管宇说。

“老师也会有不敢的事?”

“很多。”

“那你是不是不敢做老师了?”

“我做过坏人,不能做老师了。”

“那……老师,您以后再也不要做坏人。”

 

正式辞职那天,管宇向董叔提议,给孩子们增加法制课。他们没有合同,本来就是来去自由的事情,董叔挽留不了他。他们走到村口,就像董叔那天接他时一样。

管宇偷走了志腾的作文本,不知道这样自己算不算已经又是一个坏人。

董叔问他:“后面有什么打算?”

“要存很多的钱。”

“什么时候娶媳妇?”

“也要等存够了钱。”

假如有了孩子,还是要给他买商场里的东西,坐会跑的小火车。假如是女孩,给她穿可以上台的小裙子,戴数不清的塑料彩色小夹子。

这是在监狱里那么多年唯一没有改变的想法。

狱警领他们去上课,他换轮胎、换机油、换减震器,装正时传动齿轮,装正时链导向器,装那些他要一个一个背名称、记位置的部件,装不好,手上划了口子,这是一刻也没有松懈过的想法。

现在,他终于能够像一个城市人一样地活着了。随着一个故事的终结,就不能总是去凝望其中已经不可能的任何部分了,新生活总会带来新的东西,不可能一点好处都没有。

当他在电视上、电脑上、手机短视频上看到任何与他的某段经历相似的故事,他也只是静静地看完,静静地听完,了解那些与自己无关的事。这些碎片帮助他又回忆起一些新的段落,所以躺在折叠钢丝床上,浑身酸痛,眼睛也被屏幕的荧光刺得酸涩,他还是没有把那一条条无聊的视频划走。

他看到一个叫里希特的画家,无聊到去画相机就可以拍的蜡烛,画无聊的彩色的横线。他不明白那些画作为什么被认为是当代最重要和最珍贵的艺术品,那么值钱?他听到UP主的讲解,那些线条意味着里希特认为图像和图像是平等的,图像中的元素和元素也是平等的,他感到困了,但还是听下去。他觉得自己可能喜欢艺术,因为艺术是治疗失眠的。

他听见UP主继续说:“蜡烛画得很逼真,但也令人无法看到背景,比如暗部的墙壁。人们只会看到那根白蜡烛,聚焦在那一簇烛光之上,赞美那烛光画得多么生动。”他感到自己的眼睛已经花了,否则手机里的烛光不会晃来晃去,像真实的一样,在不停跳动。

“画面应当是平等的,目光应该平均地铺洒在一幅画的每一个地方。”

他的眼皮几乎合了起来。视频自动跳转到下一条,又一条,再一条。直到他看到拼命问大人蠢问题的小女孩,全网粉丝19万。

“大坏狗是因为坏,所以才没有家吗?”妹妹曾经那样问过他。

“也可能是因为没有家,所以坏。”他对妹妹说。

他通宵把那个账号下所有的内容都看完。小白狗已经起床了,外面有它跑动但不敢吠叫的声音。他其实是害怕狗的,但在找到新工作的那天,这条瑟缩的、瘦弱的小狗躺在他们修理厂门口的路上,不起眼的小土狗,命运也是不起眼的,他害怕,但还是抱了回来。

管宇推开门,小白狗听见,在院子里摇起尾巴。那些没有规律的、平直的、挤压在一块儿的线条,是平等的吗?似乎有些懂了,管宇想,他打开手机,想要再看看那个画家的画,却记不得画家的名字。

系统也再没有推送给过他。

董叔和志腾的消息,管宇也是从短视频里看到。

UP主依然用“出事了”作为标题,内容很潦草:村里推倒了房子,志腾和董叔为此与村民们打了起来。那所房子被恶意点过一次火,此前,有个男人在村里徘徊,打听房子主人的下落。

UP主的结论是,鬼屋闹鬼,众人捉鬼。

管宇翻看通讯簿,找出陈三的电话。按下去的时候,他忽然有种感觉。

静止了吗?

他已经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了,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为什么还是那样对他呢?

真的静止了吗?静止的是自己吗?

还是村子呢?

 

陈三很快就查清了周大脸的行踪,他们一起去了小锅米线店。

逃跑。

跳动的影子斜成两条不起眼的平行线,也掉进那些绿油油的稻子斜成的,一望无际的,不起眼的平行线里。

直到一条废弃的铁轨横亘面前,他俩才停下来。管宇对陈三说:“你跑吧。”

陈三说:“一起跑啊。”

管宇说:“你拿刀有个屁用,你个怂包蛋,我刚差点儿就抱不住他了。”

陈三说:“我吓呆了。”

管宇说:“吓呆了?还是故意的呢,陈三?你为什么不真的捅呢,三儿?”

正午的日光泼洒在大地,身下滚滚发烫。管宇看不清楚陈三的脸,他对那个细长的身影说:“三儿,哥知道,你不想再去里面走一遭了,哥知道,你想好好活着。”他不给陈三辩解的时间,继续说道:“你自个儿想想,你那时候为什么来找我呢?果真是不怕的吗?周大脸可是你咬出来的!跑吧……我知道,你想跑的!但你得告诉我,周大脸怎么就知道我家在哪儿的呢?那是个什么样的屋子,砍了几棵树,怎么造的房子,当时还叫锯子锯伤了手,这些我这辈子就他妈的在火车上,和你一个人说过。”

陈三的身影颤抖得厉害。管宇知道自己都说中了。一拳让陈三趴到在地。

陈三吐了一口血,脸色惨白地笑了笑:“看来眼珠子是投名状。”

管宇也笑了。他看见有一辆灰色的金杯车蠕动过来,试图穿越铁轨。

“哥,你是抱住了周畜生,但小店里是有摄像头的,不然你怎么不把他推过来啊?刀我举得可端正了。你的计划,我和畜生,你都不想放过的。畜生死了,把我交给警察。”

管宇点点头,那是他的能力范畴能想到的最精密复杂的复仇。

一个男人从金杯车上跳下来,在它后面费力地推。管宇注意到男人带了一副鹅黄色的软皮革厚手套,虎口的位置有许多处断续的破损。而天气是那样的炎热。

管宇看了看陈三,陈三也看了看管宇。

“弄辆车?”

“弄。”

管宇和陈三走过去,与男人合力。暴虐的力量发泄了出来。金杯车的前轮终于压过铁轨。车身晃了几下,后轮越过铁轨的时候,从里面掉出一个会动的麻袋。

三个人相视一眼,推金杯车的男人突然从车里抽出一根棍子,眼见就要朝管宇头上劈,但一眨眼的功夫,就被陈三抵住了。陈三从夹克衫口袋里拽出一把三棱刀,直直地指着那个男人。

管宇蹲下身,去看那个掉落的麻袋。

才一碰,里面的东西突然翻过来,隔着麻布朝着管宇右手的虎口就是一口。管宇掏出梅开两用扳手,朝着麻袋玩命地敲了几下,麻袋终于不动了。管宇掏出弹簧刀,在麻袋上打开一个缺口。

一条黑色的脊梁露出来。嶙峋瘦骨。那是条老狗。

它就那么毫无力气地躺着,暴露在天地之间,任管宇慢慢地抚摸,摸得它不停地发抖,爪子在空气里划出某种奔跑的姿势。管宇忽然失声痛哭起来,他觉得自己照了一面镜子。

那个麻袋装满了他过去的日子,他和这条老狗一样,太饿了,饿疯了,一个肉包子就被逮住了。而就在刚刚,他还不停地捅了他的同类几下,致命的几下。

管宇完全没有注意到开车的男人也跳了下来。直到听见陈三的呼救,他的痛哭才得以终止。

他看到那两个男人丢下那辆抛锚的金杯车,慌不择路地跑得越来越远。而陈三倒在一片荒草间,向他伸手——

“哥,别去追那俩人,你陪陪我。”

那条死去的狗凝视着两个奇怪的陌生人。

它看见陈三温柔的目光蹭着管宇青色的胡茬,把他的腿脚截住。

“哥,对不起呀,是我太怕周大脸了。”

陈三笑了笑,看着自己流出身体的一截肠子,试着把它塞回去。

“哥,这个金杯车,你会修对吧?你能把它修好,带我去瞧瞧乐山大佛吗?我想知道,它怎么哭的。”

“我对不起你,哥,如果当时我自然点,警察抓不着我们,也就没后面这么多事了。”

“眼珠算我的吧,阎王都把我记账上了,这也记在我账上吧。”

地上铺散着十几个割破的空麻袋,它的十几条同类颤抖着身体,围着他们。就像即将把人类撕碎。

管宇躺在金杯下面,和它躺在一起,和他的兄弟躺在一起,它们三个如同三条报废的平行线。管宇想了起来,那个画家,叫什么特。

“周大脸的大脸真白啊,和我的指头缝里一样白。”陈三说。

“他关了那么久,少晒了多少太阳。”

管宇和陈三都被自己逗得笑了起来,打他们认识以来,就没见对方这么笑过。

那是他们俩最后一次说话。

手中的梅开两用扳手不停地原地转圈。

如果去不了乐山,附近的一尊什么也行,有法力的就行。毕竟时间很赶,警察在找他们。陈三会原谅他的。

管宇从车底下探出头,歇一口气。天空深不见底。

责任编辑:李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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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潘逸飞
潘逸飞  
写字,做饭,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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