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凭爱意将富士山私有


文/周宏翔

 

终于,她看到了一年前来自富士山的那通电话,才发现自己老旧的手机套餐并没有接听长途的功能。


她在角落抽烟,电子烟,混杂着周遭的电子音乐,看DJ在旁边被人搭讪,一晚上,没说话,喝了三杯酒,整个环境里面有湿气,毕竟是南方的某个地下仓库,这里时常有人过来听歌,跳舞,谈恋爱,在三线城市的某个角落,是年轻人日常的聚集地,这种有些颓废又有些酷的场景深受当地年轻人喜欢。大部分人无法认同这一点,特别是度过2010年之后,这样的地方只像是存在于上个世纪。她偶尔会来,站在入口看来来往往的人,她不是老板,和老板也不熟,她是无意中发现这个地方的,一开始还有不少人找她说话,后来就说得少了,她始终都是一副高冷的样子,不可接近。有时候她带两支飞镖来,对着喝光酒的啤酒瓶投掷,有时候她坐在边上打游戏,通关之后没入舞池,有时候她写故事,用手机写,把来往的年轻人拼凑成某个人物形象,然后在城市里杀人,她喜欢血腥暴力的东西,她喜欢昆汀和奥利佛·斯通,她故事里的杀手都是女性,受害者都是猥琐不求上进的男人。有时候她在门口接电话,打电话来的人不知道是谁,她大部分时间不高兴,偶尔会有一两声笑声。很少会看见她结伴而行,大部分时间都是她自己一个人,有时候旁边会有人和她说话,但每次都不一样,可见并不是跟她一起来的。她的声音并不好听,但是长得很有特色,她喜欢把头发搞得跟火焰一样,然后染一点点红。她在迷幻的人群里穿梭,把酒杯从这头端到那头。她喜欢念诗,喝醉酒的时候,有几个男生听她读过,在他们那个小地方,没人读诗,他们知道杜甫李白孟浩然,但那都是过时的老古董,现代诗,是上个世纪追捧的产物。但她喜欢读,有时候唱出来,合着DJ的强调,哪怕并不切合。她简直不像是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人,原本聚集在这里的人都以为自己是文艺,但遇到真正文艺的人,他们只觉得像怪物。酒杯里的酒总有喝完的时候,就像再热的天总要下雨,她每次都提防自己喝醉,除了担心在这些场合总有人图谋不轨之外,更担心的是没有人会送她回家。


她骂人的时候喜欢带一点笑,然后边骂边继续抽烟,听旁边的人讲有的没的。按道理说,她来这个酒吧一年多了,总归会结识一两个朋友,但是她从来不交换任何人的联系方式,谎称她是一个不用微信的人。她喜欢即时性的友谊,即当天认识开心即可,不开心也无所谓,她认为世上所有的关系都是短暂的,人没有一辈子可言,所谓的一辈子是自己给自己设置的一个倒计时,她不需要倒计时,她第二天就可以死。她喜欢这种当下的浪漫,如果有人给她买一束花,她会高兴一个晚上,但是第二天一定会忘记,不记得对方样子,也不记得他说过的话,那朵花一定会枯萎,所以在它鲜艳的时候就应该扔进垃圾桶里。很多人会猜测她的身份,想到她应该没有稳定的工作,或者干脆在啃老,但是在这个地方,没有人会想到她是一个设计师,自由职业者,当地人不能理解自由职业,只会问社保怎么办?她设计的东西也不会出现在这个城市里,那些先锋的图案,会有一种独特的攻击性,放在他们面前,会让他们感到迷惑甚至害怕。她的东西只出现在距离这个小城几千公里甚至几万公里外的地方,甚至可能出现在外太空的某个卫星表面,但绝对不会出现在当地人的眼前。她往往比真正来这里买醉的人更舍得花钱,她买贵的酒,从不请人喝,有时候一杯抵别人好几杯,她付钱的时候比加人微信还兴奋,反正没人晓得她的钱是从哪里来的,私下流言四起,她也满不在乎。

 

她希望有人能挑战她,对她发起攻势,希望有人可以对她表白,并猛烈地表达爱意,不是因为自恋,而是有趣,她只是看起来高冷,内心深处却比任何人都渴望那个人的出现。勇士总是迷人的,不管他们做什么,都会让人觉得挑战是件有趣的事情,但这个小地方的人缺少挑战,他们喜欢更直接的方式,跟我走,或者,消失。现在的人即使落到小地方,也开始意识到了时间的宝贵,他们不想花费更多的时间在暧昧和拉扯上,他们希望你能明说,可以和我交往,或者不行,千万不要施展任何让人内耗的法术。但她恰恰相反,她希望有人和她的关系能够模糊不清地开始,再模糊不清地结束,不要以为这是一种病,爱情只有在朦胧的时候才够美,太直白,只能是婚姻。小城市的人需要婚姻,但很明显,她不需要,如果连到了这种地方,都不能找到一个愿意和她拉扯暧昧的人,那这个地方真的死透了,完全没有呆下去的必要了。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这样的人还没有出现,他们往往是看到她没有往前走一步的同时,自己退了好几步,这种女人,男人是抓不住的,他们彼此告诫,彼此提醒,千万不要上了她的当。但是她怎么了呢?她无非只是玩了男女之间该玩的一些游戏,怎么这些男人都玩不起?说好的骄傲的公主回家时,骑士应该出发呢?

但她偏偏又离不开这个地方,她没有过人的技巧,也没有能够在大城市生活的资本,她清楚自己一旦踏足到人海里,就会因寻常二字而被人海吞噬。虽然她常年和看不见的甲方抗衡,以为自己足够强大,但是在某一次给自己放假的时刻,却连火车站都害怕走进去。她在这里生活了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里她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连设计都是在网上学的,她觉得自己和新时代的人工AI没有区别,它们大概能吸收更广泛的知识,能够在真正的前沿遨游,而她,只是一个学历不高,靠网络学了一丁点本领的小女人。曾经有一个路过此处的男人对她发出过邀请,邀请她到他的城市去,她问他是哪里?男人说,推开窗,可以看到富士山顶。她问,日本?男人问,你有签证吗?她没有签证,甚至连护照都没有,但如果男人真的要带她去,她可以办。男人停留了一周的时间,证件通通来不及,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在男人心中的标价一下低了不少,她那种又酷又冷的状态好像被融化了,一旦失去形状,也就失去了力量。男人很快不辞而别,她站在车站看到他消失的背影,兀自笑了一声。

她当然不太相信男人真的会带她走,但是在某一刻的犹豫,让她觉得至少她是真实地活着。犹豫代表思考,思考代表存活,比起麻木不仁的内心,她更希望自己时常能够为一些选择犹豫,但是这样的选择不多,可能好几年,或者十来年才有一次。她到底还是一个哪儿也去不了的人,一想到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漫无目的的走,她依旧觉得躲在这个小酒吧里是安全的。她明明看起来是个特立独行的人,但是除了那点伪装,她一无所有。她继续在电话里和甲方打电话争吵,继续打她没有通关的游戏,继续等待有人来找她说话,但是时间越久,大家就越不知道说什么,原本可能要对她说的话,都和其他女生说完了。她从杂志上看穿搭,从小说里感受人世,从电视剧里了解窗外,她在信息的时间里武装自己,生活于她而言,就是一场又一场的想象。到后来,好几个人看到她自言自语,一边抽烟一边在对自己说话,接近她的人就更少了,以为她多少有点神经不正常,其实她比谁都正常,她只是想借着酒劲营造一些新鲜感,那些其他男人说不出口的高级话。


她又在舞池里跳舞了,跳舞永远让人放松。她看到那些男男女女影影绰绰地变成鬼魅,然后在不同灯光下幻化为猫狗狐狸鸽子天鹅蛇,她自己却什么也变不成,她就像是被排斥在外面的另一种生物,不讨喜,也日渐衰老了。她心中莫名有点担心,担心这个地下仓库会因为夏天的大雨而淹没了,担心有一天因为旁边居民举报而查封了,担心突然天上落下一颗炸弹炸碎了,她想总有一天,这个地方会消失,就像她永远不相信恒久的存在,但“永远相信”本身又是一种恒久,她才看清了自己身上的矛盾。夏天快要结束的那个晚上,DJ放了一首日本歌,这首歌大部分人都听过,但是她却没有,好像她从来没有听过,音符、旋律、歌词,都如此陌生,为什么其他人都能跟着哼,其他人都像特别懂,他们是在什么时候偷偷密谋?她在那天晚上多喝了一杯酒,超出了平常的剂量,她望着DJ身后的屏风,看到那个突然出现的富士山背影,一下坐在了地上。


男人给她打过一通电话,她没有接到,再打过去的时候,居然是空号,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明白,原来她的手机套餐太过老旧,一直没有更换,所以无法接通国际长途,需要另外开通服务,但是她知道的那个时候,已经距离那通电话打来一年之久。

她也没有真的要看富士山,或许看看别的山也挺好的,她所在的城市没有山,只有这个可以保存她的地下仓库。她终于还是喝醉了,终于还是没有人送她回家。

责任编辑:李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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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周宏翔
周宏翔  @周宏翔
青年作家,代表作《名丽场》《当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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