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伸手摸她的头,说,一晃我们都老了。
外婆和四姨婆的龃龉在多年后依旧横亘在后辈人的心里,那时候外婆已经离世七八年了,有时候妈妈会说起,有时候是大舅,大姨时常也提及一二,唯独不提的只有小舅,因为有一部分嫌隙也是因他而生。她们两姊妹之间,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又并不真的情同意合,复杂的情愫是大多家门中一句难念的经。外婆离世的时候,四姨婆在坟前哭了一整天,差点晕厥过去,墓碑上那个笑容灿烂的大姐是她半辈子的依托,转眼间,两人相互扶持走过大半个世纪,于她站在青山绿水的山头时,深感人生苦短的寂寞,四姨婆大叫了好几声,舍不得外婆变成一个盒子,存放在千篇一律的碑石之下。可外婆走后这些年里,四姨婆却从来没有真正去祭拜过外婆,一开始是讲她要在家做饭给大家吃,后来是身体不好走不动了,索性有了更直接的理由,独独只有在过年聊天的时候,她才会对我妈或者舅舅们说:“你们妈还在的时候……”叙旧的话里还是她们年轻气盛的六七十年代,那时候外婆在河街附近的理发店里剪头发,四姨婆是她亲手带的学徒。
外婆有十来个兄弟姊妹,但我真正见过和接触到只有三舅公、四姨婆和幺姨婆,妈妈说算命先生讲,外婆生来戴着“铁手套”,命又硬,后面的六七个弟弟都没养活,独独剩了个三舅公,不到二十岁就查出精神出了问题,而几个妹妹,远嫁的远嫁,被打倒的打倒,剩下在身边的,也就只剩四姨婆和幺姨婆了,四姨婆原本也不排第四,而是第十,只是中间接连断续,于是提了排名。四姨婆比妈妈只大四五岁,和外婆却差了近二十岁,那会儿祖祖(外婆的父母)早早失去了劳动力,外婆作为大姐早早当家,又做爹又做妈,所以四姨婆他们对外婆总有另一份特殊情感。
按理说,四姨婆和外婆总归是亲的,毕竟长姐为母,何况外婆真正地把四姨婆他们带大,又手把手教四姨婆剃头,长久的旧巷子里,有两姐妹咔嚓不断地理发声,也有旧门店里的八卦与欢笑,有段时间,外婆和四姨婆同起同睡,早出晚归,活得跟一个人似的,那会儿四姨婆和四姨公刚刚谈婚论嫁,前前后后都是外婆一手打理的,等待四姨婆成婚后,就从外婆家里搬出去了,住在四姨公工作的五金厂附近,虽有了一小段距离,走路也不过十来分钟,那会儿的河街是整个长寿最热闹的地方,长化厂效益又好,偏偏就喜欢到外婆所在的理发店剪头发,后来外婆把她的客户都转给了四姨婆,却还是好些人讲,想杨师傅来剪,哪个杨师傅,四姨婆也姓杨,一样的!外婆只笑呵呵地说,转头就搭车到我爸妈的新房子里,准备收拾着带我。从我有记忆开始,外婆就很少去理发店了,但我从小到大的头发都是外婆剪的,外婆不仅剪我的头,我爸的头,我舅的头,还有隔壁邻居找过来剪头,四四方方一根板凳,架在走廊过道,她从包里把推子拿出来,吱吱呀呀的,两三下就是一颗新头。杨师傅剪头剪得好啊,人人都恁个说。
而外婆和四姨婆的罅隙到底是何时产生的,至今有好几个版本,而我只记得有一次,外婆回去给外公拿东西,正好想理个发,想让四姨婆帮她理短一点,结果四姨婆讲她有客人约好了,怕客人等下来了不高兴,便让学徒娃儿给外婆剪了。虽然我当时岁数还小,但特别记得外婆的脸色是不好的,四姨婆只在门口嗑瓜子和几个同事摆龙门阵,那个所谓的客人等到外婆走的时候也没有来。而另一个版本,是在我长大之后,无意间听到外婆提起的,那会儿四姨公五金厂工资还算高,就先买了电视机,晚上定时播《射雕英雄传》,外婆每天心心念念就是看一集,结果那天带着我去到四姨婆家,发现大门紧闭,怎么敲门都没开,外婆原以为是他们不在,结果要走的时候,突然听到里面小声说话的声响,外婆大概就明白什么意思了,二话不说拉着我就走了。到了妈那里,又翻出另一个版本来,说外婆和四姨婆心有芥蒂很大部分原因是因为小舅。
小舅那会儿念初中,成绩不好,得找老师补课,四姨婆隔壁邻居是个数学老师,正巧关系不错,外婆就商量让小舅暂住到四姨婆家去,一来和四姨婆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舅一起补习,二来离学校也近一点。小舅住到四姨婆家后,外婆有时候做了好吃的就给帮忙端过去,顺道了解下小舅的学习,四姨婆让外婆放心,就不必总是来回走,又累,她一个人也能把两个娃带好。外婆倒不是不放心四姨婆,只是觉得做了鱼肉总想着老幺。我妈偶尔也会抱怨两句,说外婆心里就最疼小舅,吃的穿的,都是先就着老幺的。小舅大概不是读书的料,最终也没有考上高中,技校也没念得上,接了外公的班进了电厂,早早参加了工作。那时候人与人关系近,总有些人多嘴多舌,也不想是四姨婆家的哪户邻居,到外婆店里剪头发,说是小舅厂里发工资了,头月的工资就给四姨婆包了个大红包,外婆那天下班早,坐在家里等小舅回来,结果小舅半句没提工资的事情,让外婆寒了心。
小舅和四姨婆的关系时常好过他和外婆,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有段时间,表妹(大舅的女儿)出生了,外婆腾不出手来带我,就让妈妈把我带到了四姨婆家,那会儿表舅还是个二混子,没结婚,常年惹是生非,弄得四姨婆很不安心。适时,四姨婆又想带小孩,想到我要去,欢喜得不行。外婆一开始是不愿意的,但实在精力有限,就只能顾一头。在四姨婆家的那段时间,我几乎天天都能看到小舅,不是来吃饭,就是来聊天,有时候还会买点新鲜玩意儿过来,四姨婆真真是把小舅当成另一个儿,啥心事都掏心掏肺地讲,既有对表舅的抱怨,也有对小舅的关心。因为年幼,无法真正理清成年人之间的关系,只把一切都当作理所应当,只是多年后回想起那一段,也多少有些诧异。
有一次外婆抱着妹妹来看我,四姨公正好在拖地,外婆刚推门要进来,四姨公就勒令外婆换鞋,说“勒令”是有些过了,不过确实没有和和气气跟外婆说话,外婆看着亮堂堂的地板,脸一下就垮了下来,四姨婆在楼下邻居家打麻将,不清楚楼上发生了啥事,外婆“啪”的一声甩了门就走了,一段时间,外婆再也没来过四姨婆家,想我就叫我妈把我接过去住几天,妹妹那会儿太小,不时就哭,还和我闹架,只能把我们分开。
外婆虽然记仇,却又不是小气的人,那会儿三舅公精神问题已经有些严重,舅婆就只能带着大姨离开,常年三舅公一个人住在暗无天日的小房子里,无人照顾。外婆就给四姨婆打电话,两个人携手去看他。一路上,外婆都在关心四姨婆和表舅,说听到了一些不好的传闻,让四姨婆还是不要太放任表舅在外面乱混,另外理发店生意每况愈下,老街改造的方案已经定下来了,外婆虽然已经退休,多少还是担心四姨婆接下来的去处,又帮她出了几个主意,四姨婆倒不以为然,想着大不了就去摆摊做点小生意也行,何况她会剃头,就随便找个地方立块牌牌就能开张,不管啥年头,总有人要剃头发的。外婆说那也不是长久之计,何况表舅还没成家,万一结婚生孩子,家里花钱的地方就多了,表舅也没个正经工作的,未雨绸缪多少是必要的。直至两人到了三舅公家,四姨婆扬手去敲门,张嘴就喊三舅公的名字,外婆讲她为啥不喊哥,四姨婆说,你不也叫我们名字?外婆说,那不一样。四姨婆问,哪儿不一样?结果两个人为着称呼的事情又吵了嘴,三舅公要留她们吃饭也不吃了,各自气冲冲地回了自己家。
外婆还在的时候,每年过年,都是全家所有人到外婆家里去吃年夜饭。有一年,远嫁他乡的二姨婆也从外地赶了回来,不仅二姨婆,还有二姨婆的儿女,外婆还让爸妈专门去接了三舅公过来,舅婆和大姨从重庆市区赶下来,四姨婆一家,幺姨婆一家,当下人整整齐齐都在了,那是我记忆中全家最齐的一次,外婆早三天就去买了年货,舅舅还买了彩带窗花,妈妈买了两个巨大无比的气球,那会儿我和表妹都太小了,只觉得热闹,却不明其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外婆给四姨婆打电话的时候,语气是激动又澎湃的,四姨婆在电话那头也很激动,讲这样的机会真的太难得了,可是二姨婆真正到来的时候,整个屋子却是沉静而尴尬的,虽然满满当当挤在一个屋里,二姨婆和二姨公说话大家已经有些听不懂了,虽然外婆又努力想要应和,却最终因为长久没有共同话题而作罢,倒是大舅比较得体,尽量维系着那根弦,又是接待二姨婆的子女,又是给他们发糖拿饮料,后来到了晚上,商量住宿的问题,外婆才说家里房间是腾出来了的,二姨婆的女儿说还是要出去住,实在不好打扰,二姨婆喝了几杯酒,说是不走了,让他们自己走,二姨公那身衣服又格外的脏,外婆让他换下来,说回头扔洗衣机里洗了,找外公的衣服给他先穿,二姨公听了不高兴,觉得是在嫌弃他们,二姨婆嘴里叽叽咕咕和二姨公说了一大堆话,所有人都听不懂,最后两个人大打出手,把小舅刚刚买的新花瓶砸碎了。外婆那会儿不知道,二姨婆原来偷偷酗酒,醉酒后就容易发疯,结果三舅公也上了头,跟二姨婆在那里对着跳脚,大过年,一屋子鸡飞狗跳,四姨婆却啥也不管地先跑了,外婆不得不大半夜收拾残局,又一个个安顿好。直至睡觉的时候,外婆还在和外公抱怨四姨婆,说这人没一点担当,气死了人。外公讲,这是我们屋,别个啷个好管?外婆不理会,说,我心里没分这个屋那个屋,都是一家人,就该一起解决事儿,不讲了,说来就生气。
第二天一大早,外婆就起身做饭了,到中午等他们来吃饭,四姨婆才慢悠悠地过来,人稀稀拉拉的,饭也冷了,四姨婆才刚进门,外婆就破口大骂,让他们都别吃了,转头把饭全倒垃圾桶里,四姨婆被外婆吓到了,急忙道歉,说是表舅在家赖着耽误了时间,外婆才不听,讲他们以后都别来过年了!四姨婆不晓得外婆是在生前一夜的气,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啥,一下子就哭起来,二姨婆过来劝架,反倒让四姨婆不舒服,只讲,走得远远的就莫回来了,回来还惹一屋子事情!简直是个惹事精!外婆让她好好说话,二姨婆好歹是她姐,四姨婆才不管,说她认不到这个姐,长久没联系,也不晓得这次回来是做啥子!最后一群人不欢而散,二姨婆也收拾东西走了。那个年让外婆元气大伤,闷气了好长一段时间不想出门,吃不下饭,四姨婆也没打个电话过来问候一句,反倒是小舅,讲外婆说话太强势了,四姨婆也没做错啥,外婆一下子气得发抖,讲,都说你是她的儿,说话都向着她!要和她过,你就滚过去,别回来了!
那次气的,不只是小舅,连妈妈也被牵连其中,只是那夜人太多,外婆家里实在住不下,妈妈才去了四姨婆家睡,早上是和四姨婆一起来的,也到晚了,外婆觉着一群人合伙欺负她,把妈也骂得面红耳赤,小舅讲外婆简直是疯了!外婆说,是疯了,一家人都是疯子,也不缺我这一个了!
第二年的春节,四姨婆没有来拜年,后一年,依旧没有来,每每快到过年的时候,四姨婆就以有事推脱,直到表舅结婚,四姨婆才重新和外婆恢复了联系,请柬是四姨婆亲自送到家里来的,其他话啥也没说,看到外婆只想哭,讲那败家子终于要成家了,外婆也像是把之前的不开心都忘了,打开请柬左右看了好几下,说:“结婚了就好嘛,总归不在外面乱搞事了嘛。”那场婚礼,轮到四姨婆发言,外婆坐在台下,比四姨婆先哭,两姐妹一个台上一个台下,心中情绪不同,表达得却如此一致。
我上大二那年,妈突然打电话来,一个劲儿地哭,讲外婆查出来胰腺癌,时间不多了。后来的很多次梦中,我都记得这个场景,妈妈在电话那头哭,外婆却干练地在厨房里做饭,外婆做饭的场景是我臆想的,实际没有看到,但当我买了机票回去的时候,外婆确实大不如前。当时舅公已经意外死在了老屋里,外婆有一半思绪也死了,独独四姨婆隔三差五还来看她,陪她说话。有一天,外婆讲她头发长了,打电话要四姨婆来帮她剪头发,四姨婆二话不说就拎着推子过来了,还是那老几样,一张四方板凳,外婆坐在上面,她声音已经很虚了,脸色也灰暗得不行,但是看到四姨婆来了,还是笑,四姨婆的手艺已经生疏了,但对待外婆的头发还是格外仔细。外婆又说起她带四姨婆刚刚进理发店那几年,老师傅欺负四姨婆,她就在他茶杯里下泻药,四姨婆说还是多亏了外婆,她才在那个店里留下来。两姐妹好久不谈知心话,一说就只能说到几十年前,河街的房子还没被炸(2000年初老河街的长江口发生过一起爆炸案),老街还没有改造,三道拐还是两姐妹上上下下要走的路,四姨公派人来说亲,把四姨婆的名字说错了个字,说成了外婆的,外公还找人去找四姨公算账。外婆说得越多,四姨婆的手就越稳,一缕缕头发落地,换外婆一个精神的短发。
外婆后来几乎起不了床了,每天醒了就犯困,我们也是在外婆快要去世的时候才晓得,她是每晚痛得睡不着,翻来覆去地忍着不叫。但只要四姨婆来了,她又觉得痛苦少一些。那会儿表舅的女儿已经三四岁了,会趴在外婆的边上给外婆唱歌,四姨婆和小妹妹讲:“你给大婆婆表演个节目,让大婆婆听听。”小妹妹很大方,学着电视里动画片唱主题歌,外婆伸手摸她的头,说,一晃我们都老了。
外婆走的那天,四姨婆拉着妈妈和舅舅说,大姐走了,四孃照样疼你们,没得人敢欺负你们。我和妹妹站在旁边,看到四姨婆的脸上多了几分外婆才有的尊严,那会儿,远处的二姨婆已经没有了音讯,三舅公也成了一块墓碑,幺姨婆跟着女儿去了市里,守着外婆的人,就只剩下四姨婆了。
一个冬天的晚上,大舅舅生日请吃饭,他新结婚的老婆提到卖房子的事情,四姨婆不管三七二十一,当着所有人骂那个女人狐狸精,对着大舅舅说,不管你啷个想,你妈走的时候特别嘱咐我,那房子是要留给你女儿的,不可能卖!饭桌上的人都不敢多说一句话,那女人绷不住脸跑了,四姨婆还没忘多念叨一句,趁我还在,死活也是要帮你们把家看牢的。
而没多久,家里人又多少和四姨婆闹翻了,或许是那种对外婆的执念让她一直掺和着家里人的事情,最终却让所有人都无法接受她作为长者的存在,而选择了远离她。
去年春节的时候,四姨婆走路已经略显蹒跚了,吃完饭,她还是旧事重提一般讲:“你们妈年轻的时候……”春晚的歌声最终把四姨婆的话给淹没了,她看了看时间,说要回去了,不管妈妈和舅舅怎么留她多坐会儿,她都不坐了。妈妈收拾的时候,发现四姨婆的药掉了,让我赶紧追着送过去,下楼的时候,四姨婆慢悠悠走到小区中庭,看到一对双胞胎姐妹正在放烟花,我叫了她一声,把药递上去,四姨公已经在小区门口等她了,她喊我“翔儿”,愣了会儿,才说:“外面这些热闹我都看不懂了,我都怕有一天连路我也认不得了,你外婆要走之前的那最后一段时间,经常和我说,她吃不出一点味道了,再好吃的东西她都吃不出来了。一想到这点,我就难过得不行,家里没了你外婆,这些年的年夜饭我也是吃不出一点味道了。”
后来回家的许多次里,每个人都要提一下四姨婆,每个人都要抱怨她几分,他们聊得最多的,还是四姨婆和外婆之间的许多次不愉快,以及她现在只吃咸菜下饭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