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这个房子,和镇上的大部分没有‘单位’的人住的房子一样,是自己建的。
夏天燥热漫长,空气稀薄。总是让人感到不安。汗水,黏黏的腋窝,怎么也赶不走的苍蝇,手一挥就四处飞溅,然后又不舍地稳稳落下。密密麻麻的一片。
我和舒茵上周约好,今天她陪我去找爸爸。只有她能陪我做这件事情。从我们隐藏着自己的颤抖一起谋划的那一天开始,日期每靠近一天,贴着我薄薄的心壁的气球就膨胀一点。心脏膜瓣和绷得紧紧的气球互相挤压,不知道哪一个会先因为承受不住气压而破裂。
我必须用比平常更快的速度把碗洗完,这样我们才能在天黑之前拥有足够的时间。不是在学校就是在家里,这是我仅有的两个空间。不是在背书就是在洗碗,这是我仅有的两种生活方式。好像,自从我有记忆开始,就像这样在洗碗了,所以我感觉我好像出生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洗碗。如果也有人来采访我,像个哲学家一样问我“你觉得生活是什么?”,我只能老老实实回答我的生活就是底部沉淀着食物残渣的浑浊洗碗池,无论往里面加多少洗洁精也去除不了餐具和我手上油污附着带来的滑腻感。重复机械的工作的时候没有时间想太多,只想快点把累人的工作做完,好尽快结束这种状态。所以刚开始进入寄宿学校的时候,我每天都感觉很新鲜。后来,在学校里无尽重复的每一天也变得枯燥的时候,我也像个哲学家一样问过舒茵。
“你说我们天天这样学习是为了什么?”
“为了考大学。”
“那考大学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找工作。”
“那工作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生活?”
“生活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幸福吧?”我猜舒茵也不是很确定自己的答案,所以她回答我的一个个问题的时候,语调逐渐不自信地上扬,后面的几个答案干脆变成了疑问句,所以我就不再追问“那幸福又是为了什么”了。
我开始想幸福是什么。我还不明白的东西,原来我已经早早地为了它做了很多工作。非要我说的话,幸福首先就是,不用像现在这样洗碗。周末,每一个假期,在家的每一天,我需要洗太多碗了。我从来没有能像别的孩子那样,去游乐场,去动物园,去旅游。这些都需要花钱。我们家的状况显然更需要挣钱。
为了挣钱爸爸妈妈开了一家饭馆。说是饭馆,其实是我们一家三口住的这个房子改造成的。我们家的这个房子,和镇上的大部分没有“单位”的人住的房子一样,是自己建的。尽管在学了我始终学不明白的物理之后我常常惊叹,两个几乎没有什么文化的人,其中一个还不识字,怎么会就这样稳稳当当地让这个建筑物凭空出现。但我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个房子的设计和规划不是那么合理。在物理老师口中听到“建筑学”“悬臂梁桥”“内墙和外墙”这样的术语之后,我才停止对爸爸妈妈两个人哼哧哼哧地堆出的这个笨拙的建筑物的抱怨,他们没听说过什么是“垂直结构构件”依然架起了这个老实敦厚的容身之所。而且,这样的空间设计,很有可能是我们世代都是农民的祖先留下的这块地的利用极限了。这块地的形状决定了我们的房子的形状,这块地的四边不是完全互相垂直和平行的,靠近马路的那头宽,越往里越窄。从宽的那一头入户,所以比较宽的前半部分做成客厅,后半部分被分成了两个窄窄的小房间。
开了饭馆之后,这个本来怎么看都很奇怪的房子仿佛才找到了自己的真正用处。原本空荡得看起来甚至有点茫然的客厅,被摆满了圆圆的小木桌和矮矮的塑料凳子。久而久之,我们家的地板,墙壁,甚至是幸免于接待来来往往的食客的两个我们用来睡觉的房间,都和客厅里的每一件东西一样,渗满了被大火过度烹饪之后又冷却的饭菜的味道。这是我的生活的味道。
我们的大部分生活,像这个房子本身的构造和我们无法掩饰的寒酸一样,一览无余。外面是不停歇地劳作,里面放置生活。吃喝就趁不忙的时候在客人旁边呼啦呼啦地往嘴里扒饭,拉撒睡才会回到我和爸爸妈妈各自的小房间。这两个小小房间就像这个房子的两个心脏,是为数不多的难以被人窥探的部位。就像我的两个小心脏。我一直感觉自己有两个心脏。因为空间有限,紧张的时候两颗心脏一起跳动,互相挤压,总是让我感觉呼吸困难,导致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人是用心脏呼吸的。
妈妈站在大门口,守在连着煤气罐的一个单开关煤气灶旁边,像个忠诚的士兵,等待着卖出最后几份快餐。那个煤气灶旁边本来还有个烧煤球的炉子,用来煨汤的,汤和快餐搭配着卖,一份十五块钱。爸爸去世之后就把煤炉撤掉了,因为没有人去拉煤。
等待舒茵的这个下午,客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我一边洗碗一边回想和舒茵的对话。
对,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幸福。我现在蹲在这里洗碗就是为了有一天可以不再洗碗。我又加快了速度。我必须做完今天该做的所有事情才能出门。没有谁规定我这么做,只是我自己觉得应该这样。爸爸去世之后,妈妈更容易动怒了,为了她的健康着想,我想尽量少惹她生气。
舒茵像往常一样,穿过我们家这个像由于营养不良导致头看起来过大的羸弱儿童一样的饭馆,到后门的洗碗池找我。家里实在没有多余的空间可以安装这么大的洗碗池,所以决定开饭馆之后,爸爸在后门墙角的地方,用红砖和水泥砌起了一方池子,才能容纳每天需要清洗的碗碟、大大的蒸饭用的屉子、给工地供餐的时候用的大铁锅。也许是因为房子太小,或者是开始每天洗这些东西的生活的时候,我的年纪还太小,我感觉我每天面对的这一堆要洗的东西,总是很大。因为自己的世界太小了,所以每一件事情总是显得很大。
我直起腰,向舒茵挥了挥衣袖堆在关节处的湿漉漉的手臂。
“等一下。”
“好。”
我把最后一个碗里的泡沫冲干净放回碗架,湿湿的手在裤腿的两边拍了几下。我走到妈妈身边说我要出去。妈妈说今天的饭还没卖完。我说我回来的时候再把后面用到的碗洗了。
“去哪?”
“出去。”我没办法告诉她我要去哪。
“出去干什么?”
我没办法告诉她我要出去干什么。
妈妈说饭卖完了再出去。我有点着急,我从未像此刻一样感觉原来我的人生一直被拴在这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被卖完的快餐里。也许天黑了也卖不完,也许今天根本卖不完。这些由于长时间暴露在空气里逐渐氧化变色的零碎食材的未来,和我“不知道是什么”的幸福一样渺茫。
我必须出门,并且必须要早点出门,不然赶不上车。我清了清嗓子,再对妈妈说我得出去。妈妈没有理会我,眉头紧紧的,目光固定在她今天早上剁碎的不再新鲜的食材上。
我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舒茵。每次,我这么看着旁边的时候,妈妈总是会更生气。而且像是在生自己的气。
我再开口,妈妈往我的左脸扇了一巴掌。很疼,我的眼泪立马溢出来了。我的脸颊被妈妈的指甲划了一道,可能破了,眼泪淌下的时候,有点辣。我想起我的指甲也好久没剪了。妈妈重重地坐下。我觉得很委屈。舒茵过来紧紧捏住我的手心。
“还去吗?”她的手臂紧紧贴着我的手臂,轻轻问我,不确定的目光在我和妈妈身上来回游移。
“去。”
出门的时候妈妈没再阻拦,没再说话。
我已经习惯了。尤其是爸爸去世之后,妈妈每天都像一根绷得紧紧的弦。我知道为什么。
爸爸还在的时候,我的家庭和大多数需要辛苦的劳作来维持的普通家庭没什么两样。爸爸话很少,沉默地吃饭,沉默地劳动,沉默地解决问题。除了干活,妈妈还负责管教我,被生活消耗了过多耐心的妇女不免时常大喊大叫,有时候太生气了会打我。所以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爸爸妈妈就是这个样子,天底下的爸爸妈妈都是这个样子。直到我和舒茵变得亲近,我才知道原来有另一种样子的妈妈。
舒茵的妈妈和我的妈妈完全不一样。
舒茵的妈妈是个音乐老师,她轻柔美丽,及踝的洁白裙摆像荡漾的莲花。她还会弹琴,她周末会教小孩子弹电子琴。和她的客厅一样洁净芳香的孩子会汇集在那里,跟她的妈妈学电子琴。我见过几次,舒茵妈妈的手指灵活纤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在无论黑白都一样莹亮的琴键上跳动,好听的声音就会和她的手指一样流畅地跳动。为了不污染舒茵妈妈手里流动的纯净的音乐,每个人都紧紧闭住嘴巴,如果可以的话甚至想屏住呼吸。简直像魔法。没有吆喝声,没有叫骂声,没有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她的手指就像她本人一样轻盈优雅,这种毫不费力的动作,居然可以制造出带有这么大力量的声响。只要音乐声一响起,世界就会变得安静。我也很想拥有这种魔法。我也想学电子琴,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穿不用干活的孩子穿的那种鞋头圆圆的精致小皮鞋和白裙子。我想拥有一双连指甲都被精心呵护的弹琴的手,不是紧紧握住菜刀切割没有尽头的生活的手。可是我不忍心告诉爸爸妈妈,我只好装作除了在家帮大人洗碗别的我什么也不想做。后来,除了像学习电子琴这样需要花钱的事,为了其他大大小小的事情我也还撒过另外的不大不小的谎言。我说谎是因为我爱爸爸妈妈,我不希望他们难过。真实是爱的敌人。
我的妈妈和她执掌的那口深深的铁锅下的炉火一样,每天熊熊地燃烧自己,不予余力地招呼客人、和每个人讨价还价、用锋利的菜刀在案板上拍拍打打。我的妈妈是个风风火火的女人,她总是毫不忌惮地对让她感到不满的一切破口大骂。镇上的小孩没有一个不怕她。因为她凶悍的名声在外,所以尽管我本人具备一切通常好欺负的懦弱小孩都有的特质,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这片街道上朝着我喊“没有爸爸”或者“神经病”什么的,大家都害怕下一秒我守在家门口的妈妈手里的锅铲飞到他们的头上。还在镇上上学的时候,曾经有几个调皮的小孩围着我一边跳一边这么叫,妈妈听说之后都没放下她手里的锅铲,立刻冲到学校,如果不是有那个发福之后更显得不太灵活的体育老师拦着,就得出事了。
舒茵妈妈和我的妈妈完全是两种人,我和舒茵也完全是两种人。连我自己都对我们之间的友谊感到惊讶,我和舒茵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成为彼此亲密的朋友的人。我们之间的差别和我们各自的妈妈的差别刚好对称,舒茵热烈大胆,我沉默内向。这样看反而我更像轻声细语的舒茵妈妈的女儿,而舒茵和我的妈妈才像一对同样泼辣的母女。我和舒茵不是从小就这么要好,我们真正亲近起来是高一第一个学期,开学报到注册的那一天。第一次离开家,我对这个听说将会决定我那个未知的未来的陌生环境恐慌不已。我像第一天学习游泳就被扔到水里的雏鸭一样笨拙,不知所措。周围那些欢快的欢声笑语快把我淹没了。从镇上考到市里,注册那天,有一个高个子男同学大摇大摆地插到我前面,被挤到一边踉跄了几步才重新找回平衡的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舒茵冲那个男同学喊:
“你这人怎么插队?有没有素质啊?”
那个男同学快速把肩上的黑色书包往地上一甩的时候,我以为要打起来了。
男同学说我刚才在这里放了书包替我占位置你没看到吗?
舒茵回敬我刚才在这里放了个屁替我占位置你没闻到吗?
舒茵朝那个男同学翻了个白眼之后紧紧拽着我的手腕把我往前拉,我像被那个男同学挤出队伍的时候那样又踉跄了几步才站稳。长长的队伍,前前后后的人都对我们投来奇怪的目光。
此后我们快速地变得亲近了。我们几乎形影不离,我对舒茵产生了深深的依赖。很多没办法告诉妈妈的事情,我都告诉了舒茵。比如今天我们要做的这件事情。是一个梦,但我坚信这一定是真的。所以醒来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它告诉舒茵。
“我梦到神仙了。好像我爸爸,他还有话要跟我说。下周,去他出事的那个路口,能找到他。”
我之所以对这个梦深信不疑是因为我坚信爸爸一定是真的有还没来得及跟我说的话。
那天中午,天闷闷的,又黏又热。这是夏天常有的难以预测的暴雨的前兆。爸爸出门前,问我是不是想学电子琴。我犹豫着摇了摇头。爸爸没再说什么,没吃午饭就开着那辆二手皮卡车出去拉煤了。家里的煤快烧完了,得赶在下雨前把煤拉回来。直到现在,我一想到还饿着肚子的爸爸就这么离开了家,心里还是很痛。
据说我们家的那辆皮卡车,码着整整齐齐一车厢煤球的后半部分都还很完整,偏偏驾驶舱被撞得完全失去了形状。在爸爸被救护车拉走的时候,那些煤球还被好心的亲戚帮忙拉回到我们家门前。只是刚把煤球卸下,还没来得及把它们都搬进家里放好的时候,爸爸也被从医院里拉回来了。
爸爸的葬礼匆匆忙忙地开始,没有人再去关心露天堆在门口的煤球。盛夏的暴雨来得突然,家里又湿又脏的地板沾满了凌乱的脚印。外面的煤球被雨冲刷,爸爸为了不让可能降临的大雨淋湿而匆匆出门拉回来的煤球,往四周不断荡漾着令人恐惧的黑水。死亡就是这种颜色。
关于那天我记得不太清楚。我知道,爸爸离开了,他把我的夏天也带走了。此后的夏天总是让我感觉昏昏欲睡。爸爸已经离开的这个事实我早就接受了,我每一分每一秒都活在这个事实里,它就像我的呼吸一样伴随着我。只是我居然常常不敢相信。每次触碰到都像被自己的呼吸烫到一样令人惊讶。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就永远无法改变它存在,哪怕是曾经存在的事实。死亡属于这一类无法改变的事实。悲伤的强度可能会减退,但悲伤的痕迹无法被抹除,再大的幸福也做不到。我需要找到一个地方安置它。即使在最幸福的时刻,悲伤依然会在那里。就在幸福的旁边。再大的幸福也会因为这个悲伤的缺口而不完整,甚至幸福越大,这个缺口就显得越刺眼。越幸福,就越遗憾。所以比起辛苦的时候,我在感觉幸福的时候更思念爸爸。“要是爸爸也在就好了”,每次把在学校收获的耀眼的成绩单带回家给妈妈的时候,我总是没有办法停止这么想。所以在舒茵回答“为了幸福”的时候,我还想像个哲学家一样说,我的幸福已经无可挽回地逝去了。我在用生命祭奠逝去的东西。
那天,妈妈的哭喊声比任何一天都令我害怕。她的身体就像快要融化了,在地板上伸展,蔓延,让人感觉这一团肉体迟早会在这种状态下完全失去形状,因为已经完全失去了维持人形所需的血气。她的胸腔一直在发出恐怖的叫喊,眼泪和她的身体一起在她的呜鸣中融化。
我从小,一直认为,牙关吱吱作响的妈妈是个凶悍强大的女人,那一刻我意识到,她之所以总是这样大喊大叫,歇斯底里,不是因为她很强悍,相反,是因为她很脆弱,恐惧。这是弱者能够采取的为数不多的方式之一。如果她还有别的办法,就不需要一直这样嘶吼了。这让她很累。她总是精疲力尽,每一件事,总是能轻易地让她狼狈不堪。我想,其实妈妈应该也很想像舒茵妈妈那样总是淡淡地微笑。我也明白了妈妈一直以来很容易被激发的愤怒其实来自爱,不是恨。
我在还不知道怎么解释什么是痛苦的年纪感受到了痛苦。我接受过的教育和长期以来的自我教育立刻开始起作用,我进入了一个应激状态。我不希望,因为我的痛苦,再增加妈妈的痛苦。漫长的白天我用自己在书里看到和学过的知识谨慎地武装自己,也许是这种时刻保持清醒的状态让我精疲力尽,夜晚就更容易松懈了。我在梦里感受到的绝望比清醒的时候更真实。我对着一个个无法挽回的事和人大喊没有办法了!没有办法了!氧气从我的叫声和眼泪中快速流泻。于是我每天都带着恐惧入睡,这样的休息让我更累了。
这个梦是爸爸去世之后我做的唯一一个平静的梦。
“你爸爸要跟你说什么?”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爸爸去世突然。生前他又一直很忙,他是建筑工人,总在工地上干活,很少能在家坐着,好不容易回家的时候也总是忙着给家里拉货,大米,炸麻团用的面粉,煤球。自从日子稍微好起来之后,也就是房子刚建好爸爸出车祸前那一段时间,爸爸干活不用像以前那样拼命。他去给别人家的自建房做零工的时候偶尔会带上我,“我女儿,很听话的,她就在旁边坐着,不会碍事的。”他总是不太好意思地跟雇主这么解释,这也是我能听到的他常说的为数不多的话。
由于我们都很想知道爸爸要跟我说什么,舒茵决定陪我一起去。
就是今天了。
出了门我和舒茵紧紧攥着对方的手,一路小跑,希望能赶上今天去县城的末班车。我的心脏砰砰直跳。我的两个小小的心脏不甘示弱地竞相跳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挨了一巴掌,也有可能是因为跑得太快了。
没赶上车,我们决定走路。我们镇距离县城不远,坐着颠颠簸簸的三轮车过去也就三十来分钟,况且那个路口也还没到县城,所以就算我们走路过去,天黑之前一定能走回来。
由于不需要赶车所以我们稍微放慢了速度。
“你知不知道人死了之后会变成星星?”舒茵问我,她很少在我面前谈及关于死亡的话题。
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我就像刚刚得知光的传播也需要速度的那天一样惊讶。速度的存在,总是在很慢的情况下才会被我察觉。就像等待,只有在等待的时候才感觉等待格外煎熬而漫长。所以如果不是真的见识过科学的力量的话,我几乎没办法相信科学居然佐证这种说法。光也需要速度吗?几乎和开关的声音同步洒在我们头顶的白炽光也需要速度吗?小小的蜡烛只能照亮房间的一个角落,是不是因为它的速度太慢了,走到另一个角落还需要更漫长的时间?那么孤零零地挂在高高的头顶上的那颗星星,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才到了这里吧。物理老师说过,我们看见的每一颗星星,都和我们隔着几亿光年的距离,连用宇宙里最快的速度都需要几亿年才能到达的距离。它要孤零零地在空旷却没有回声的宇宙里找一条路,沿途穿过那些和它一样用光行走的天各一方的星球,穿过对我来说同样陌生的大气层,穿过从白白的雪山顶吹下来的风,才能告诉我们它存在。或许它只是路过这里,它还要继续往前走,去照亮下一个,另一个,遥远的,我们同样一无所知的星球。
我常常为突然得知的新知识和突如其来的新感受惊讶。和这个世界相处得越久,越觉得它陌生。这可能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熟悉的人都渐渐离去了。人死了要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去,然后又因为挂念,因为一些还来不及说的话,千里迢迢地赶来,做一次遥远的告别。披星戴月,风尘仆仆,是我们不变的归宿。
“那死了之后你想变成星星吗?”我反问。
“没死的时候想变成什么我都还不知道呢,别说死了之后了。”舒茵笑嘻嘻的。
“如果明天就死掉,今天你想做什么?”我突然好奇起来。
“不知道,没想过。”
“现在想想。”
“想不出来,反正不会是现在做的事情,做点疯狂的。”
“什么才叫疯狂的?”
“就是和我们现在每天重复的完全不一样的。我可不想临死前一天还在做题。”
“为什么?”
“都快死了,做点有意义的事情。”
“你是说我们现在做的事情都没有意义?”
“对啊。”
“那我们还活着干嘛?”
如果一切都没有意义的话,如果不做就没办法让我们活下去的事情没有意义的话,如果让我们活下去的事情其实没有意义的话,我们为什么还要做?我们为什么还要活着?
我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我们像两个哲学家那样对话里的“意义”,又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降临了。夏天总是这样。
路上没有任何建筑,我们又不敢在树下避雨。尽管刚刚煞有介事地讨论完生命和死亡,我们还是小心翼翼地觉得应该尽可能避开所有的危险。遇到危险会让妈妈担心。在完全没有遮挡的情况下我们全身上下很快就湿透了,我们依然手拉着手往前走。走在雨里,既然已经淋湿了,那就没有什么别的可怕了。
暴雨的声音越来越响,我鞋子里的水越来越多,我甚至感受到我的脚踩在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动静。雨声实在太大了,在我的印象里,恐惧要么无声无息,要么就是像现在这样的雨一样惊天动地。
为了离马路右边那一排密密地挨着的树远一点,我们的身上沾满了路过的车碾过溅起的污泥。我很担心脏脏的衣服会让妈妈生气。看着遥遥的路途,我感觉,哪怕是这样枝枝叶叶紧密相连的树,在这样无处可躲的漫天大雨里,所有的树都和我们一样,和无助地暴露在雨下的每一寸世界一样,孤独。风雨声穿过树梢。它们发出孤单的呜咽。
我有点害怕。
“还去吗?”我对着舒茵大声喊,尽管我们就在彼此身边,但是雨声铺天盖地,任何声音都会被雨浇灭,所以我不得不大声说话,尽管很用力,但我感觉我自己都很难辨认自己发出的声音,它被淹没在无边无际的大雨里。
“去!”舒茵也对着我大喊,她的声音和她的手一样使劲,我感觉到我手心里她的指甲有些锋利。
我们踩着鞋子里晃晃荡荡的积水,继续往前走。
前面,就是那个路口了。我总是感觉很遥远的地方,原来这么近。
爸爸出事之后每次经过这个路口我都紧紧闭上眼睛,我为自己害怕感到羞愧。
我望着那个湿漉漉的红绿灯。黄灯闪烁。在雾一样稠密的雨里像一颗遥远的星星。这本来是没有的,爸爸的车祸之后这里被判定为“事故多发路段”,才有了这个红绿灯。
“怎么样?是这里吗?”舒茵问。
是真的,是这里,我真的听到了。
爸爸在叫我。
“舒茵啊。”是爸爸的声音,爸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雨太大了,密集的雨滴把爸爸的声音砸得零碎,像从隔着几亿光年距离的遥远的地方传来。他生前总是用这样的声音叫我,好像他总是这样很疲惫,很无奈。我努力收集和拼凑这些被砸得七零八落的破碎的声音,像收集能够佐证幸福的实据。
脸上的雨水太多了,我的视线很模糊,我擦得手忙脚乱。我不敢回头。我害怕一回头,爸爸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