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会想,如果我们继续往下走的话,会不会走出一些新的道路。
我们很久没有一起散过步了,仔细算算,也就一年多,不过三百来天的日子,却仿佛已经过了好些年。有一段时间,我们习惯在小区里散步,那是来北京之后,外面的街道尘土飞扬,也无可观的小店,反倒是小区里环境甚好,有池塘,有花园,有草坪,有孩童的欢笑声,遛狗的人,锻炼的人,还有烧火的人。对,我们至少遇见过两次烧火的人。按道理说,小区内是明禁烟火的,但那个人就蹲在花园的一角,像在点燃什么符咒,我们从他身边路过的时候,你问我,不要紧吗?我说,一点点,应该不要紧。后来想想,万一他真的深夜纵火,也是件可怕的事。但这种事情一次也没有发生,直到我们再遇见他。好几次,我想拉着你上前去问下他在烧什么,你扯了扯我的手,示意我快点走,万一对方精神不是那么正常,指不定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但那是最后一次了,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他,而与此同时,我们也再也没有一起散过步。
我们还住在上海的时候,是很喜欢散步的,有时候是在淮海路,有时候是南京西路,有时候是马当路或者肇嘉浜路,上海的街道两边有很多我们随时可以进去的小店,那时候实体经济还没有那么差,门店的热闹程度可见一斑,但是我们并不会知道未来的某一天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说你现在已经有了人群恐惧症,很担心出门看见太多的人,我说,大概是大多数人疫情后的后遗症,习惯了关在屋子里,以外卖代替出行,但是人间不该是这个样子。有段时间,我们会在下班后一起去附近的报刊亭买杂志,那是一个大家还会珍惜实体阅读的年代,现在还有人看报纸吗?我已经不确定了。我们会在吃完晚饭之后,走到马路口不远的地方,买一本《收获》或者《上海文学》,我们会找个咖啡厅坐下来读一点东西,然后在回家的路上讨论我们看的小说。那时候的散步,都是有内容的,不是凭空走路,而是交谈,谈论当下的文学,电影,影视剧,我们会为了其中一个情节争得不可开交,但大多数时候,我们谁也不服谁,直到走到家楼下,买一块芝士蛋糕或者一盒蛋糕,来结束这样的争执。
散步的另一个原因,还在于发现,我们习惯去发现路边的餐厅,一些我们没去过,但门店好看有特色吃食的地方,有时候我们会记下来,然后推荐给朋友,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挖掘的惊喜。楼下附近有很多开了几十年的老店,也有隔段时间就会开的新店,那时候我们工资不是很高,在某一次去西班牙餐厅吃西餐的时候,差一点付不出钱来,但是我们吃得很开心,甚至毫不担心如果被扣留在那里会怎么办。
上海的交通很发达,但我们更喜欢走路,站与站之间不会很远,地面也相对干净,有时候我们会路过菜市场,买一点新鲜的蔬菜,第二天下班后回家做饭吃,当然我们现在已经不可能有那样的时间了,忙碌几乎占据了我们的全部。回想起来,菜市场的阿姨已经认识了我们,有时候鱼肉还有折扣。我们在米兰短住的一小段时间里,也有买菜的习惯,只是欧洲人相对冷漠一些,也不会和我们多交谈什么。回想起在上海散步的时光,似乎还是最美好的。
当然除了上海,我们还有很多散步的时光,像是东京、巴塞罗那、巴黎、曼谷、吉隆坡……每一个城市散步的感觉都不太一样,但有一点,我们都带着某种期望遇见惊喜的心情看着城市的起起伏伏。从公司辞职后的那个夏天,我们去香港住过一段时间,几年后我们几乎找不到当初我们住的那家酒店,只记得在铜锣湾附近,再去的时候已经完全拆掉了。那会儿我们正计划着从上海搬走,有一大部分原因是我,我想要到北京去写小说,然后你说,那你跟我一起走吧,于是不管不顾地也不去上班了,请了非常长的一段时间假,我们就飞去了香港,算是搬家前的旅行。我们在诚品呆了两天,搜刮了一堆书,然后塞进箱子里,后来我们再去香港,已经不大买书了,想看的书基本都能买到了,买不到的书,在香港也不一定找得到了。在铜锣湾住的那次,我们可以非常有力气地从铜锣湾走到湾仔再到中环上环,香港真的很小,但是又很让人喜欢,空气里有一些内地闻不到的气息,说不上是洗衣服浆洗过衣服后的清香,还是维港自带的某种特殊气味,我们无意间走到早茶餐厅,听香港的中年人讲八卦,那时候我粤语很差,需要你帮我翻译,虽然你的也一般,但至少你能听懂。第二次我们住得远一点,在坚尼地城附近,下楼可以看见海,也是美,也是随意乱走。关于香港的记忆,和在上海时候一样清晰,大概是反复去得多,只是后来一半都是搬去北京之后的对比。我一直记得有一次,我们从机场下来,要去市区酒店,按理说是坐轨道交通,偏偏那次就被你带着去了地下车库,说有酒店的车来接我们,等我们上了车,穿过九龙到岛内,下车才发现去的不是我们订的酒店,等于坐错了车,但神奇的是,我们订的那家就在这家的旁边,等于白白蹭了一趟豪华接送车,甚是欣喜。
那会儿金庸还没有去世,倪匡也还在,我总觉得我们是不是在某个餐厅就能遇见他们在喝早茶,但实际上一次也没有遇到过。关于香港最早的认知,除了TVB,就是张爱玲,说来太过文艺了,你讲应该去太平山看夜景,那缆车竟让我想起我的家乡,对,重庆和香港还是很像,又完全不同,难怪对香港的记忆总是很深,有大部分原因还是因为地形血缘的缘故,算来有点像是近亲,这么说又显得有点攀附的意思,不大好了。可真正记忆深刻的,还是我们走过的那些路。从铜锣湾到尖沙咀,说远也不是很远,在海港城走到腿断,买一大堆潮牌,现在也是不可能了,当时还是年轻,可以从早上逛到晚上,每家店都想进去试试,款式是真的新,价格也还算有优势,现在当然都不太行了,海港城人还是很多,但也不是当时那种盛世了。
曼谷现在的人很多,酒店价格飞涨,自从免签之后,那里几乎成了华人聚集的游乐场。有趣的是,之前我们去了那么多次泰国,现在却一点不想去了。其实我还是怀念建新酒家的咖喱蟹,那确实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美食之一,另外有一家孙中山曾经格外爱去的餐厅,现在不知道还开着没,敞亮的院子里有一些小猫,他们家的每一道菜都值得回味。Silom街边的美食实在太多,随便停下来,就可以买一份可口的小食。一开始还是很多曼谷人说话,据说现在几乎都是在说中文的人鱼贯其中,想想也是,去三亚和去曼谷的飞行时间几乎差不多,但是多姿多彩的感受肯定是在曼谷更有意思。而我们在曼谷,有一晚的夜船航行至今记忆犹新。那是跨年夜的晚上,夜船上也有很多中国人,我们是在船上看到的烟花,倒计时跨入新一年的时间,比国内要晚上一个小时,反而有一种我们可以更晚一点变老的窃喜感。
当然也不都是这样那样的大城市才有故事,有一天,我们俩回到我的家乡,我带你去看了我小时候长大的地方,虽然现下已经荒芜,甚至人烟稀少,但我们也走了很长的路,那里曾经是非常热闹的厂区,千禧年后,大部分人从厂区搬到了市区,学校也就此搬迁,现在只剩下殡仪馆和医院还在正常营业,有些没有离开的老人会在太阳下聊天,我们就穿过榕树和黄桷树交叉的小道,然后聊彼此成长的岁月。你说中国怎么还有这样的地方,几乎没有人,但并没有被销毁,我说,中国可有太多这样的地方了,类似东北,就是一种典型。70年代后期到上世纪末,工厂是中国集体生活的单位,工厂为职工家属提供衣食住行,那是与现在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你在一边新奇一边感叹的时候,我们刚好路过了我的小学,铁门里的操场在几年前换成了塑胶跑道,但没想到,用了不过几年,学校就换了地方,不再经营,我小时候的操场是铺满煤渣的跑道,厕所是有鬼怪随时跑出来吓人的旱厕,篮球场是水泥地,稍微一用力就会磕伤膝盖或者胳膊。
你只去了那一次,但日后却反复和我提起那个厂区,好像经常出现在你的梦里。
我们确实很久没有一起散步了,现在说来,我们走过的地方越多,散步的重要性就凸显得越明显。在回头去看的这些记忆中,只有真正走过的那些路才真正成就了我们活着的证据,这些轨迹交织在一起,在风中变得鲜活而有温度。
2018年的冬天,我们在神奈川的街道吃了一盒章鱼丸子,那天风很大,你站在电车经过的街道让我帮你拍了一张照,这张照片因为更换手机之后已经失去下落,可我依旧记得那天的风,以及你的微笑。后来我们分开了。分开之后我们就没有再一起散步了。我经常会想,如果我们继续往下走的话,会不会走出一些新的道路来。最后一次散步,还是在北京小区的花园里,那天月亮很圆,我们聊了很久很久,最后的最后,我们甚至没有哭,我说我们都变了好多啊,你说,是啊,我们都变了好多,光是“变”这一个字,就莫名让人伤感,那天没有风,一丝丝都没有,你说,你就这样做好决定了是吗?我没有说话,心里已经难过得一塌糊涂。我们走到路口的时候,都停了一下,地上有一团黑黢黢的灰烬,如果没有猜错,那个烧火的人应该先我们一步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