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门贼


文/周宏翔

 

那是北京最好的季节,秋天,在阿乔的记忆中,这样的秋天总是很难得。


阿乔坐在梅溪家阳台的破沙发上抽烟,旁边的茶几摆着本已经晒脱色的成人杂志,梅溪不在家,他是自己开门进来的。这套房子,他已经比主人更熟悉,知晓房间内所有摆放东西的位置,咖啡,茶包,热水壶,啤酒,打火机,还有香烟。梅溪把钥匙多给了阿乔一把,担心自己有时候忘带或者弄丢,至少阿乔可以帮他开个门,阿乔却不这么认为,那不是把备用钥匙,那是信任的邀请。所以梅溪不在的时候,他会突然走到梅溪家门口,打开门,抽根烟,发会儿呆,然后帮他收拾下屋子,翻翻他书柜上的小说,有时候顺道带走一本,下次再拿回来还给他。梅溪从来没提过什么不适,好像也接受了阿乔随时随地出现在他家的情况,有次他开门进来的时候,阿乔正在撒尿,大门对着厕所,厕所门没关,他对他毫不避讳,抖擞抖擞,拉上拉链,然后说:“你回来啦?”就像阿乔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或者说,一部分。

但是很快,阿乔就意识到,房子被“霸占”了。虽然阿乔从没见过那个人,但必定有一个人也和他一样,在梅溪不在的时候,闯进过这个家。一开始,他以为是贼。那是梅溪去外地出差的第二天,前一天他收拾好一切,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可乐,哼着小曲回家。次日傍晚过来的时候,家里又变得乱七八糟,冰箱里的可乐只剩下一瓶(原本还有三瓶),他急急忙忙给梅溪打了个电话,没人接,又给他发了个信息,描述了下现场的情况,问他要不要报警。梅溪慢条斯理地回了句,没事儿吧,可能是我表弟过去了一趟,他前几天和我说要问我拿本书。既然梅溪本人不在意,阿乔也就没当回事,可过了两天,事情就越来越不对劲,阿乔在洗手池边上看到了一支口红,马桶旁边的垃圾桶里有一张用过的卫生巾。阿乔想,如果是表弟,表弟肯定带了女朋友过来,床铺上有人躺过的痕迹,地板上有一根稍长的头发。这些细节,他没有和梅溪细说,反倒像个侦探一样,准备抽丝剥茧,看看和他预期的是否一致。


他在梅溪家的沙发上睡了三天,直到梅溪从外地回来,再没有人进过这间屋子。他还是和往常一样,对梅溪讲:“诶,你回来啦?”梅溪放好行李,问他吃过饭没,要不要出去吃点。他说,行啊。梅溪还是一如既往,既没有察觉家中的变化,对于阿乔擅自出现在他家也不意外。两人在家附近吃了碗牛肉面,间隙,梅溪突然问起阿乔意见,说他谈了个网友,正想要不要去见见,但是对于见网友这件事,他向来又觉得不靠谱。阿乔嚼着面,好奇问,咋谈上的?还网友?要是软件认识的,现在也都不叫网友了。梅溪问,那叫啥?阿乔说,叫暧昧对象。梅溪说,你咋知道就是女的?阿乔说,我不知道啊,你都这么纠结不敢见面了,总不会是在谈人生讲理想的兄弟吧?

那个女人叫西西,照片上是个看起来还挺清纯的小姑娘。阿乔瞥了一眼,说,见见呗,你距离上次分手都已经三年了,好不容易有个盼头。梅溪说,但是我和她说啥啊,你也知道我这个人。阿乔说,你啥也不用说,坐在那里就行了,她喜欢你,自然会靠近你,不喜欢你,正好就当个试验了。

两天之后,阿乔又走到梅溪家门口,打算把上次借的书还回去,刚打开门,就看见了门口的高跟鞋。他想,那个“女贼”果然又来了。他悄摸声地往房间里走,试图在这一次一定要抓住这个“贼”,结果房间里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床铺整齐,地板干净,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一片金黄,窗户露出一条缝隙,就像是“女贼”神不知鬼不觉从缝隙溜走了。那是北京最好的季节,秋天,在阿乔的记忆中,这样的秋天总是很难得,窗外黄灿灿的树叶勾连出了一种艺术,如果这样的景色都留不住她,那他可能真的就只能说“无缘”。

当晚梅溪说他见了那个西西了,挺好的,两人一起看了电影,喝了咖啡,回来的时候,她还一直给他讲故事,说起她来北京的这些年,多么不容易。阿乔托着脑袋听着,心里只想着没抓到的那个“女贼”。梅溪说:“我约好了,和她下周去爬山,你要不要一起去?”阿乔一口拒绝,“我去做啥,你们好好处呗,我喜欢懒在你家阳台打瞌睡,帮你看家,让我做你的看家狗吧。”梅溪被他逗笑了,然后说:“是你自己说你是狗的哦,我可没说。”阿乔想,正好,人不在,他要能手擒“女贼”,没准儿还能有一段什么故事。

大概是满脑子都想着那事儿,入梦之后,他就真见到了她,只是背着身,怎么也看不清她的样子。那是在梅溪的家里,她就站在阳台上抽烟,穿的是他看到的那双高跟鞋,手指托在半空中,很有韵味。只是这梦不太好,他怎么就和她一起躺在了沙发上,怎么就突然和她拥抱在了一起,他始终没看清她的脸,看她的手在他身上游走。他没法把这梦告诉梅溪,这是男性对女性的一种意淫,太拙劣了,显得他极其猥琐。他想,要不然还是和梅溪去爬山吧,或许缓缓脑子,不至于鬼迷心窍的,结果那天下了大雨,爬山取消了。

阿乔一边抽着烟,一边问梅溪,你表弟有女朋友吗?梅溪说,我表弟刚满十八岁,应该还没开窍吧。阿乔“呃”了一声,在想要不要把这段时间的事儿说给他听。突然就听到梅溪说:“不过有件事特别巧,我表弟和西西居然是一个学校的,她是大他三届的学姐,世界真小。”阿乔一下好奇,“那你表弟知道你和西西的事儿吗?”梅溪说:“不知道吧,也没和他说,有啥必要呢,西西马上就要毕业了,而且他们好像也不是一个专业。”对于西西、表弟和梅溪的这层关系,他没有太大兴趣,但他突发奇想,能不能做一个类似捕鼠器的东西,把潜入梅溪家的那个女人抓住呢?


那段时间,家附近商场的书店要倒闭了,在社区群里发布打折图书的消息,阿乔打算叫梅溪一起去逛逛,结果梅溪说他要去约会啦,家里的书太多,他都看不完,不用买新的了。阿乔只好自己溜达到商场里,书比想象中少得多,大概已经被疯抢过一波了,他在里面找了一本一直买不到的小说,抬头的时候,看见了那双高跟鞋,没错,就是在梅溪家里看到的那双,鞋子在人群里被淹没了,他来不及付款,就跟了上去,店员一路追着他跑到电梯口,高跟鞋被裹挟上了电梯,而他被挡在了外面,店员说,还没付钱呢!他才不好意思地说,刚刚找一个朋友,忘记了。

第二天,梅溪说他可能要和西西分手了。阿乔奇怪,怎么的?原来西西是你表弟的对象?梅溪说,不是,没那么狗血,不过西西是一个有男朋友的人。阿乔“嗷”了一声,说:“那你抢过来呗,她都愿意和你约会了,应该也没多爱她男朋友吧。”梅溪诧异道:“我是那种人吗?”阿乔说:“还好吧,这个时代,就是自由恋爱的时代,你看那么多书,怎么还越看越迂腐了?”梅溪说:“不是迂腐,这是个人原则问题,总之,我不会再和西西联系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的,阿乔从那天起,明显感觉到屋子有所变化了,那个女贼彻底消失了。阿乔最明显感觉到的变化,就是房间里的气息又变回到了一种单一的状态中,他还是照常上门,看书,抽烟,借书,打扫,从卡尔维诺看到波拉尼奥,渐渐地,秋天也要过去了。有时候他从梅溪家的沙发上醒来,顿然觉得有点冷,突然想起某次梦中,他就是和那个女贼在这个沙发上缠绵的,那天他们非常兴奋地拥抱在一起,甚至在梦中,阿乔希望梅溪能够在他们最激烈的时候破门而入,看到那些不堪的画面,但是梦中没有什么矛盾冲突,一切都那么稀疏平常。

 

月中的时候,暖气终于来了,梅溪家又变得暖和起来,只是窗外的树木都变成了秃子,树叶一片片都在秋天的末尾牺牲了。梅溪突然和他说想养一条狗,让阿乔周末抽空陪他去看看。他想,梅溪终于要养一条看门狗了,他又有了新的乐趣,可以趁梅溪不在的时候,过来找狗玩,帮他遛狗。

那是一条金毛,按理说非常温顺的,而且还是他和梅溪一起把它带回家来的。但是,当有一天阿乔开门进来的时候,金毛突然像是看到了入侵者,做出了攻击的姿态,发出嘶嘶的声响,它差一点就冲上来咬了他,他不知道为什么,只能躲在门后看着狗在那里趴着。

阿乔回家的路上,冬天越来越冷了,他回想起梅溪客厅的沙发上,还有一个他遗留的电子烟,他没法上门去了,下次再去拿吧,等梅溪在的时候,可一想到这里,他突然理解了那个女贼的隐匿。他朝着手心呼了口气,低着头,慢慢朝着月亮照得到的地方多走了两步,或许可以比黑暗的地方,暖和一点点吧。

责任编辑:李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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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周宏翔
周宏翔  @周宏翔
青年作家,代表作《名丽场》《当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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