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


文/叶输

 

‘我’和丽君是邻居,也是一起长大的玩伴。直到一起合谋瞒下了她父亲的死因,我们两个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我拿笔芯在墙上砖缝乱戳,弄出一个小洞。接连几天,我又换了长钉和螺丝刀继续钻那个洞。终于贯穿了。我对洞口一吹,石灰飞起。我看见了丽君的房间,灯泡暗红,她正背对我写作业。

一天晚上,我看见丽君端着一个大木盆进来,晃晃荡荡。她又提了两瓶开水,倒在木盆里。丽君开始洗澡。她脱掉衣服,肩胛骨隆起,背上没有肉,屁股也没有肉。在暗红的灯泡下,她站在木盆中间,拿一条毛巾上下擦洗。我屏着呼吸,瞪大眼睛,等她转身。她一直不转身。

当时我迷恋她胸前不知何时显露的起伏。她像一块磁石,而我的心里落满了铁屑,随她摇摆。

几天后,丽君妈走进房间,把一本厚厚的书搁丽君床头,看着像字典。丽君在床上翻了几页,扯掉床头灯线,慢慢睡着了。月光从窗外透进来,丽君发出细微的鼾声。我也困了,蹲地上腿麻,手脚冰凉。正当我准备结束偷窥时,丽君爸推门进来。他走到床头替丽君扯了扯被子。扯完被子,他的手没有挪开,顺着床沿,他把手伸进去了。我的困意消散,想喊出来,张开嘴却没发出丁点声音。我又换右眼堵在小洞,脸贴墙壁更紧。丽君爸还站在床头,手在被窝里没有抽出。“爸,脑壳疼!”我大喊一声。这声音刺破午夜,显得十分突兀。丽君爸快速抽回手,走出房间,带上门。

那天后半夜,我真发烧了,流了很多汗。邱家坝村的冷空气,总是比镇上来得更早。村子悬在山腰,雾气终年不散,下面就是长江。山腰上但凡有块平坦的地,都要拿来建房。因此我家和丽君家才会挤在这块地上,堂屋共一堵墙,院子中间也是共一堵墙。

丽君爸是砌墙的,我爸是打鱼的,没有太大区别。只不过她爸回来时一身石灰点,我爸回来时一身鱼腥味。最大的区别可能是她有妈,我没有妈。

我爸会打鱼,但没有女人拾掇。我们两家经常坐一起吃饭。丽君妈炖一锅鱼,我爸和她爸碰两杯。丽君爸喝醉了爱显摆,显摆他砌墙的手艺,这家活没干完,那家就提着酒来定了工期。这时我爸就会说起他在哪里网到一条多少斤的鱼,头有多大,身子有多长。

我对鱼不感兴趣,我喜欢丽君。我爸也喜欢丽君妈。有一次丽君妈过来借簸箕,我爸在她妈屁股上摸了一把。我从门缝看到。

最近丽君家很热闹。邻村一个陌生男人骑摩托过来。他来之后,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到。有时候五六个人在丽君家开会,开完会一起唱赞歌。唱完歌,一帮人就在丽君家吃饭。丽君妈杀鸡招待,丽君家的鸡越来越少。不知何时起,丽君家堂屋墙上挂了一块红色十字架。丽君妈对我爸说信上帝没错,身上老毛病好了,米缸的米舀不完,越吃越多。我爸说,上帝要会逮鱼我就信。

上学要走近一小时,走进雾里,走到雾散,大概就到了。丽君早上不吃饭,走得慢。我问她,她总说,吃的鸡蛋饭。但她说话时,呼出的是一股牙膏味。每天早上我有五毛钱,刚好买两个包子。有个老太婆,每天挎着一篮包子,蹲在校门口,上面盖厚厚的白棉布,一掀开,热气腾腾。包子的香味让我们挪不动脚步。

那天早上,我买了两个包子全都塞给她。她挥手很嫌弃,说,不爱吃韭菜馅,难闻。我说,我感冒了,昨晚发烧,吃不下。她怀疑地看着我。我拿出一颗药给她看:这是头孢,我在吃药。她勉强接下包子,问我,吃头孢是不是不能喝酒?我说,废话,我也不会喝酒。她又问,喝了呢?我说,不知道。她又问我家里有多少头孢,我说刚开的一盒,掰了一颗。她要我明天把剩下的头孢都带来。

第二天我把一盒头孢都带给她了。我们走在雾里,她冷不丁亲我一口,亲在右脸。瞬间她又恢复正常走路的姿态。雾气太大,我既没看清,也没来得及感受。我甚至怀疑压根没亲,是她撩头发时,冰冷的手不小心碰了我一下。我也不敢求证。

当晚,我看见丽君提半瓶酒进房间,反锁门,拧开瓶盖。她咬开头孢胶囊,把粉末倒进酒瓶,一个一个咬开,整版头孢都倒进去了。做完这些,她在原地蹲了几分钟,然后把酒瓶提出去了。过一会,她又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翻那本厚厚的书。

白天我问我爸,吃头孢喝酒会怎样,我爸说,不能喝酒。我又问,喝了会怎样,我爸正在缝网,不耐烦地说,会死人。这回答吓我一跳。

我家也有酒,可以偷偷溜进她家,把那半瓶酒替换掉。但白天要上学,晚上人都回来了,没有间隙。或者明早上学时,我直接告诉丽君,墙上有个洞,我都看见了。想来想去,还是不行,这就相当于承认偷看她洗澡。

第二天上学,路上雾气更重了,只能勉强分辨脚下的路。我试探性问丽君,天这么冷,你爸砌墙,手得冻僵吧,她不接话,埋头走路。路面有点湿滑,几次她差点摔倒。

我换种方式问,丽君,你以后想干吗?她顿了几秒,反问,要是没有以后,你想干吗?我被吓一跳,问她什么意思。她说,六年级读完,你还读不?我说,不读干吗,跟我爸打鱼啊。她又问,到底读还是不读?我说,你读我就读。她说,你会打鱼不?我说,怎么不会,我比鱼游得还快。她说,那你带我走吧,开上你爸的船,我们顺流而下,一直开,开到海里,海里的鱼更大。

晚上,丽君爸回来了。

丽君爸住工棚,一周回来两次。以前这是我最期盼的时刻。他每次回来,总会喊我爸,有什么好货带过来喝两杯。我爸挑两三条最好的鱼就过去了。但这次不一样,丽君家在大战,我爸过去劝架。

一进门,丽君爸拽着她妈的头发,边扇边骂,杀,杀,杀,生蛋的母鸡也杀!他说一个“杀”字,就扇一巴掌。丽君妈抬手护脸,护不住。我爸赶忙冲上去,从后面架住丽君爸。丽君爸消停了一会,又跑去堂屋拽掉墙上的十字架,抬脚一跺,直接踩劈叉了。他指着丽君妈骂,母鸡能下蛋,你个婊子能干啥!随后他骑上了摩托车,临出门时又骂一句,倒八辈子血霉!

幸好他走了,没有喊我爸喝酒。

当晚下半夜,我起床撒尿,回屋时,听见我爸的房间有动静。仔细听,声音又消失了。我停住脚步,站了有两分钟。房间里的声音又出现了,床板有节奏的咯吱声,还有女人的喘息声。我踮着脚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早晨,我的头很重,像被抡了一锤。我问丽君,你妈经常这样挨打吗,丽君告诉我一个秘密。母鸡能下蛋,她妈不能下蛋,所以她妈被打了。我问什么意思。她说,我是从外面抱来的。我目瞪口呆。

打记事起,我就认识丽君,最早的记忆可以追溯到两三岁。我看着她长大,她也看着我长大。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我们都一块上学,这条路走过成千上万遍。我有时讨厌她,有时又不那么讨厌。后来她变了,胸前有了起伏,头发也洗得更勤,有洗发露的香味。她是什么时候被抱回来的,我一点不知道。

几天后,丽君爸又回来了。

天色暗沉,天空像糊了一层泥。我爸提了几条鱼过去。厨房的火炉很暖和。我爸说,要走暴了。丽君爸说,下吧,上游的大鱼要冲下来,可劲逮。丽君妈杀鱼,丽君摘香菜,我过去帮忙。两瓶酒立在门后,一个半瓶,一个满瓶。他们肯定挑半瓶的喝。我转身时,故意踢倒了那半瓶酒。酒水滋滋往外冒,刺鼻的白酒味飘满厨房。丽君爸从椅子上弹起来,拎起酒瓶。他瞅着酒瓶,又看向我爸说,妈的,没流完,还留了两杯。

半小时后,杂鱼锅炖好了,撒上香菜和葱,热气腾腾的。锅子下面是柴火炉,要不断加柴。那个红色的木头十字架,也被塞进去了。剩下那点酒,刚好倒了两杯。我率先拿起筷子夹住鱼泡往我爸碗里送。筷子一碰,酒杯倒了,酒淌进火炉,火苗轰一下窜得更旺。我爸拿筷子敲桌喊,哎,哎,哎,这酒喝不成了还。丽君爸走过去拧开另一瓶酒,给我爸斟满。

我盯着丽君爸,心想这杯酒喝下去会怎样。丽君爸端起酒杯,一只苍蝇停在他的鼻梁,他伸手一挥,苍蝇旋一圈又落在眼皮上。他的酒杯就这样悬在空中,另一只手不断驱赶。苍蝇飞走,停在桌面。丽君一巴掌拍过去,没拍着。她筷子没丢,起身追苍蝇,一会扇墙上,一会拍锅盖,弄得哐当响。火越烧越旺,锅里的鱼嘟嘟冒烟。丽君爸一口闷掉了那杯酒。外面下暴雨了,厨房的瓦片被敲得嘣嘣响。

也就是这一晚,丽君爸出事了。

事情经过是这样。当晚酒喝到一半,建房那家来电话说,梁下歪了,下暴雨要出问题,让丽君爸赶紧去瞧瞧。丽君爸披上雨衣,骑上摩托出门了。后来经过测量,梁没歪,只不过山腰有坡度,视觉偏差。

村外有一条陡峭的下坡路,从山腰一路弯下去,直至快跟江面平齐。这里叫何家坡。丽君爸的摩托就是在何家坡滑出路面,栽进草丛,人滚到了江里。尸体在下游五公里的坝口找到。

丽君妈要求赔五万,建房那家只愿意出两万。事情很快有了不同版本。对方后来一分钱不愿意出了,并且鼓动派出所重新调查。原来丽君爸出事当晚,有一辆面包车路过,司机是我们村送煤气的。他看见了丽君爸的摩托车栽倒在何家坡。当时暴雨,视线模糊,他下车查看一番,没见着人,就开车走了。他给丽君妈打电话没通,又给我爸打电话,让赶紧去瞧瞧。

我记得那天晚上。先是丽君爸接了电话,急匆匆出门。我们继续吃。当时我还很庆幸,丽君爸喝了带头孢的酒,不但没事,还能骑摩托。大概两小时后,我爸接了个电话,神色凝重。当时已经很晚,他挂掉电话,指使我立马回去睡觉,明早还要上学。

据派出所后来调查,我爸骑摩托带丽君妈赶往事发地,转一圈回来了,然后才报的警。派出所在现场找到了一只鞋。看草的倒向痕迹,人应该是滚进江里了。在此期间,我爸和丽君妈都撒了谎,他们从没提过在派出所来之前,已经去过一次。

丽君爸下葬之后,派出所带走了我爸和丽君妈。现场发现了几片鱼鳞,派出所怀疑是我爸身上掉落的。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发现。摩托车下方斜坡,有一片草窝被压平了。派出所怀疑丽君爸当时躺在这片草窝,后来才滚进江里。只是草太深,面包车司机下来没瞧见。

这些案情信息都是后来全村皆知的细节。但村里人不知道,我和丽君也被录过口供。

当时是傍晚,我们刚放学回来,派出所来了两辆车。他们问,事发前后,家里有没有什么事,比如吵架什么的。丽君摇摇头说没有,我也跟着摇摇头。派出所又问我们两家关系怎样。丽君说,关系很好,经常一起吃饭。我补充说,是的,我爸打鱼经常提过去。他们又隐晦地问,你爸提鱼过去的时候,她爸呢,在不在家?丽君说,每次我爸回来,他爸才来。派出所的人呵斥丽君,没问你,你先别说。我赶忙说,是这样的。

他们又问了当晚一些情况。谁杀的鱼,什么时候吃的饭,喝了多少酒。我刚准备回答,丽君抢先说,我爸杀的鱼。

后来派出所的人就走了,再也没来过。

半个月后,我爸和丽君妈也回来了,证据不足。当晚下暴雨,丽君爸又是喝酒骑摩托。草窝可能是他躺的,但也可能一翻身就滚进江里了。现场的几片鱼鳞更是说明不了任何问题。我爸,丽君妈,丽君,在完全没有串口供的情况下,全都交代是丽君爸当晚杀的鱼。

往后的日子,我不再迷恋丽君胸前的起伏。我用一坨嚼硬的泡泡糖堵住了那个小洞。我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当一个人身边所有人都希望他死的时候,他就像一片树叶落在漩涡中。我可以原谅自己的父亲,但我没有责任一定要继续喜欢丽君。

上学时,我不再和丽君同路,我总是起得很早,在丽君还没出门时,就走进了雾里。在某些冰冷的夜晚,床板咯吱的声音变得更频繁。丽君家的晾衣绳上挂满了硕大的干鱼。

第二年,六年级时,我又和丽君同路了。倒不是起得不够早,而是她等在雾中的必经之路,叫住了我。她说,你准备一辈子不跟我搭话了吧。我没接话,继续走路。她说,我不撒谎,你爸可能就进去了。我说,你是怕你妈进去吧。她冷笑一声说,巴不得她早点进去。

不管她爸的死有没有头孢的因素,不管她爸有没有把手伸进她的被窝,不管她到底是不是抱回来的。我理解她。但我没有任何责任去继续喜欢她。我想逃离这个地方,越远越好,我甚至渴望自己的父亲突然来一场大病死去。她不能理解,永远也无法理解,我们不是一条藤上的红薯,注定该长在一起。我们是水里的鱼,想往哪儿游就往哪儿游。

我正打算告诉她这些道理。她却先问道,今年读完,你要去镇上读初中吧?我说,要不然呢。她说,那你就别躲着我了吧,以后也没机会一起上学了,我不准备读初中。听到这里,我心里一酸。尽管我极力想躲开她,但也从未认真想过,有一天我们再也不会同路。我的语气变软,我问她,不读初中你干啥呢?她说,跟你爸去打鱼。我说,别开玩笑了。

这是近半年来,我们第一次正常聊天。她也没有那么可怕,那么讨厌了。走到雾快散时,我瞥她一眼。她出落得更大方了,头发披散开来,鼻尖冒着热气,胸前的起伏更明显。跟她比起来,我倒像个孩子。

去学校的后半段路,有一条近道,雾大时我们不走。这是一条长长的田埂,很窄。田埂两边是齐腰深的杂草,间杂一些灌木,比人高一些。最近雾气大,我有半个月都没走过了。丽君说,抄近道吧。

她走在前,我跟在后。突然她一只脚踩空,啊一声,差点滑下去。我拽住她,扶正站稳。她顺势往后倾,头发贴在我的脸上,奇异的香味扑面而来。

走了一截,她又停步。前面有一片巨大的蜘蛛网,悬在荆条和野山楂之间。荆条高,野山楂矮,蜘蛛网是斜斜的,中间粘住了一只蜻蜓。她愣在原地。我扯了一根枝条递过去,示意她薅掉蜘蛛网。

这时太阳已有微弱的光射向大地。蜘蛛网上缀满细小的雾水,亮晶晶。那只蜻蜓,悬在空中,摆出十字。丽君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我有点不耐烦,说,快迟到了。丽君站起来,转身对着我的额头一点,说,愿主宽恕你。她跟她妈一样神神叨叨。

我们从底下钻过蜘蛛网。丽君话多起来了。她说,可不可笑,我妈杀了十几只鸡招待他们,就换了块十字架,一本《圣经》。十字架当柴烧了,《圣经》我妈不识字,要我读,念给她听。完了她又补一句,那书比字典还厚!

我想说,其实我都看见了。

再后来,我读初中,在镇上住校。丽君没读了,她真去打鱼了。不过没有跟我爸,她跟隔壁村一个老渔民打下手。我读初中时,成绩越来越好。都说男孩后劲足。其实我想逃离这个地方,我要往外走,去见识更大的世界,被太阳照耀的世界。我厌倦了江边山腰上终年不散的雾气。

我成了村里第一个考上重点高中的人。县城一中,封闭式管理。我爸引以为傲,每月按时打钱。就连住在县城的表姑父,以前不怎么来往的,每逢放假也喊我去住几天。我回来得越来越少,几乎快要忘掉这个地方。放假我也不回来。县城离我们村很远,七十多公里山路,大巴要跑四个多小时,到镇上还要坐轮渡。我再也不用半夜听床板咯吱的声响。

我读高三时,丽君妈死了。听我爸说,她跟丽君吵,让她上岸找个工作,找个婆家,顺顺当当过日子。丽君很犟,犟得不着家,吃住都在船上。那时她靠自己买了一艘柴油小船。丽君妈在家里喝下一口百草枯,本意可能是想吓唬丽君,催她上岸,谁知这一口就要了命。我爸说,最后她的肺像嚼碎的甘蔗,人还是清醒的,却吸不进空气。

村里的谣言像瘟疫一样蔓延。

有人说丽君是天煞孤星,不该被抱养回来。养父养母的恩情也不浅。克死父亲,又克死母亲,以后谁还敢要。最好一辈子待在船上,别上岸祸害人。

最后一次见到丽君是在高三下学期。我从县城回来取些证件。丽君当时已经不像个十八岁的姑娘。她的脸被太阳晒得黑红,她的皮肤被江风吹得粗糙。她变得很干练,头发盘起来,不再像以前那么有光泽。她的胸部更浑圆了,在毛衣的勾勒下愈发挺拔。她刚从船上回来,下身是脏兮兮的牛仔裤。

我准备关院门,她提着三条肥硕的季花鱼路过。这种鱼我爸一个月也逮不了几条。她喊住我,回来啦?我挤出一个字,嗯。她说,你爸说你今天回来。她晃了晃手上的鱼说,咋样,给你补补。我说,就住一晚,明早得去学校。她说,我去杀鱼,你们一会过来。

炉子烧得很旺,鱼锅冒着鲜甜的白烟,一直往上,绕在灯泡周围。从前的小厨房,五人变成三人。丽君寻着话题,我却默不作声。后来她干脆跟我爸唠起来。上游什么时候开闸,这个季节鱼在什么深度,镇上收鱼的王秃子儿媳妇打工一去不回。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在想理科综合,物理是我的短板。还有三个月就高考了。

吃完饭,丽君邀我去看看她的船。她在江上做了几年小工,闲时去镇上菜市场帮人杀鱼,买下这艘柴油小船。时间很晚了,天空黑洞洞的,月亮也不圆。我不太想去,明早就要赶轮渡,再转大巴去县城。丽君近乎以哀求的语气说,去看看吧,我改装了,加了几匹马力,去海里捕鱼都没问题。

我们在午夜的江面上驰骋,小船发出哒哒哒的声响。丽君问,怎么样?我说,比我爸那艘厉害。她说,明早别坐轮渡了,我送你,我的船比轮渡快。月光倾泻在江面,小船晃晃荡荡。我突然发现,作为渔民的儿子,我已经不太能适应这种晃荡。我对丽君说,江里马上要禁渔了,可能明年,最迟后年,不然你哪能便宜买到船。顿了几秒,我又说,上岸找个工作吧。她拧紧油门,小船发出更有力的哒哒哒。她说,禁渔了我就顺流而下,去海里捕鱼。接着她又补一句,你去不去?我被她问得一愣,头偏向另一面。我说,马上要高考了,我要去读大学,去大城市,离开这个地方。她扑哧一笑说,那正好,我也准备离开这个地方,只是你走陆路,我走水路。

当时已经很晚,我要求丽君靠岸。丽君说再开一会,兴许还能抽几条鱼,说着她去扯网。我突然吼出来,真没必要这样!她一下哭了,蹲在船头,呜呜咽咽。过了一会,她熄掉发动机,小船停在江面。她说,最后问你个问题,我们就靠岸。我说,问吧。她抠掉船舷一块泥巴,扔出去很远。她说,如果我爸没死,我妈没死,我是说,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要是去海里捕鱼,你会不会去?我本想说不会,但为了能快速靠岸回家,我说,会。

两个月后,丽君消失了。

那时距离高考只剩一个月,我陷在密密麻麻的习题里,桌上的书垒成了小山。我爸说可能是死了。但派出所找过,渔民也探过,都没找到尸体。小船在江面熄火,顺着水流往下漂。舱里还热了半锅饭,人就这样消失了。后来有人找到了解释。说丽君船上的锚链断了,她可能缠着锚链,沉入了江底。

二十年后,我在城里定居。自从我爸前些年去世后,我再也没回过邱家坝村。我对自己的家乡感到陌生,像是另一个世界。直到有一天,我不得不再次回去。村里要修一条盘山的沥青路,国家拨款,修好后可以串联起十几个村。还有一座大桥同时在建,以后去镇上,再也不用坐轮渡。修路刚好途径我家老房子,两家房都要拆,村支书说补偿金十万,我几乎没作任何考虑就答应了。

再次回到这里,两家院子破败不堪,快被杂草吞没。妻子带着儿子很开心,一直要儿子比划各种姿势拍照。不远处就是宽阔的江面,对面山腰上云雾缭绕。她说这地真美,可惜了,要不然老了回来建座房,简直是天然氧吧。我踹开堂屋的门,落一身灰。我又走回自己的房间,转了一圈。心里突然升出一种不舍。我可能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但我从没想过它们从世上彻底消失。这完完全全是两码事。

那坨二十多年前的泡泡糖,已经乌黑发硬,一扣就掉落了。我蹲下身准备再看一眼,才察觉自已的大肚腩让这个简单的动作变得困难重重。小洞已经堵塞,看不见丽君的房间。我对洞口一吹,石灰飞起,突然发现洞里塞有一根纸棒。纸棒被雨水腐蚀,粘腻在一起,轻轻剥开就碎了。

责任编辑:讷讷

征稿信息见@ONE一个工作室 置顶微博。编辑部官方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问答收集,赠送书籍和周边礼物,欢迎读者添加。

作者


叶输
叶输  
湖北襄阳人

相关推荐


阅读
动物世界
文 / 叶输
阅读
泌乳
文 / 程惠子
阅读
失耳
文 / 西小麦
点击可下载ONE一个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