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子由乘坐小巴,准备去往燕郊,赴租户紧急提出的约。同行者有司机、东北大哥和北京大姐,还有他们口中的亲身故事。
租客四点钟发的信息,五点钟就要见到他,越是催促得紧,谭子由越是不那么急了。回复完信息,陪客户喝了三泡铁观音,谭子由才从家具城走出来,去坐前广场的末班小巴车。上了车,等着。车上只有位烫发头的中年女人。司机在车下抽烟,窗玻璃里透着潦草的后脑勺,油腻的长发扁翘地贴着脖颈,跋扈地飞扬着,两只耳朵自发缝钻出,肉棍儿一样,横贯在丰满的脑壳之间。司机正和一名卖淀粉肠的海阔天空,声量颇足,北京腔儿婉转。谭子由闭上了眼,打算眯一下。竟然睡沉了。能听到自己的鼾声,还做了个怪异的梦。再睁眼,发车时间已过五分钟,车还钉在原位置。司机仍然戳在窗下,还在和卖淀粉肠的聊着大天儿,话题已由国计民生转换至军事海战。烫发头的中年女人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正专注刷着手机,手机里是稀碎的罐头笑声。谭子由指望女人催促一下司机,他实在是懒于开口。终于,女人有感应似的扭过了头,二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但只停留了半秒,眼神马上就从空荡荡的座位上飘了过去,感叹:“人真少啊。”然后,脖子又像弹簧一样扭了回去。这时,敞开的车门口露出一个中年男子的头,满脸的褶子,留一个傻愣的锅盖发型。男子探头扫一眼,看向谭子由,问:“是到燕郊的车么?”
谭子由说是。男子看向车座,黑脖子上扭起三道褶,“也没个司机?”谭子由说,司机在车下抽烟。男子“哦”一声,撤回了脑袋,绕过车头,寻到淀粉肠车子前,找到司机,“咱这车几点发车,铁子?”一口的东北腔儿。
“到哪儿呀?”司机并没看他。
“燕郊。”
“五点半。”
男子看一眼手机,“哎呀妈,这不过点儿了么?”
司机这才看向他,不慌不忙说:“抽烟呢,抽完走。”然后又继续和烤淀粉肠的切磋国际八卦。
男子伸手,拍拍车壁,“车够有年头的。”
“放心坐,没毛病。”司机自“海阔天空”中叉出一句。
“到燕郊几块?”
“十六。车上有码,自己扫去。”
“好嘞。”男子上车,找到车门上的二维码,扫完码,朝窗下的手机扬一扬手机,“过去了啊!”
司机也没仔细看,打了个“OK”的手势,继续他的“国际局势”。
男子扫视着空座位,也没犹豫,一屁股坐在了谭子由对面的双人座上,落座便问:“老弟去哪儿啊?”
“燕郊。”
“一路的啊。”边说边举起刚掏出的烟盒,“抽烟不?”
谭子由摆摆手。男子收回胳膊,垂了目光,拿小拇指弹弹烟盒底部,错开牙齿,叼出一根,遍拍口袋,找出打火机,“是听说有趟小巴去从香河到燕郊,图便宜,正好赶上了。不然,打个车怎么也得大几十。也懒得去北京倒车,倒得迷迷糊糊地。”男子压着打火机,没火焰,只有火星。他暂时放弃。
“您有火机吗?”
“没。”
“好吧。刚下班?”
谭子由点点头,他实在懒得和萍水相逢的生人说话。
“老客?”
“偶尔坐。”
“香河上班,住燕郊?”
谭子由“哼”一声,似答非答,视线尽量和男子错出角度。
“我猜一定干家具行的。大香河,把北京,天津的家具生意包圆了。”
谭子由笑笑。
男子甩甩打火机,终于打亮,把烟点上了,“吧嗒吧嗒”抽了两口。谭子由戴上了耳机,免除被男子干扰。男子知趣,不再看向他,扭头,看向窗外,黑脖子上的三道褶换了路径。租客再次发来催促信息。已决定回去,扯皮无用,他拍下小巴车的内景视频作为证据,告知,一个小时便能到。租客这才放弃“调理”他。
近来,租客要退租,正在谈判,还在磨牙。磨牙的重点在于,预付的房费,谭子由想缓缓再转,目前无论如何是拿不出。自购买燕郊的房后,房子基本上是在对外出租,房租一直补贴着房贷。就这么维持着。布艺生意今年全面歇掉了,资金链硬生生断掉,在银行那里留了个不大不小的窟窿。气血亏起来,像肉虫子在泥潭里打滚。如今则委身朋友的窗帘店。无大用,纯粹是接受施舍,天天戳着,陪客户笑脸。朋友的生意也不济。朋友妻子的眼里如今也不再揉他,只有朋友还在坚持着让他待在店里。原本今天他不想回去,但租客一定要他帮他们把行李从房间里转移出来。租客是两口子,主要是女人在磨牙。两口子此刻在潮白河带状公园散步,专门等着他。不见到人,就要叫警察。谭子由心累,妻子昨夜通话又对着他哭了一场。
忽而,司机拉开驾驶室的门,拱上了车座,“砰”的一声又关上门,一回头,看到东北男子的烟,“老乡,烟抽上两口就灭了吧。咱这也算无烟车,一会儿上人,有挑理的,咱可不好说话儿。”
“好嘞。”男子把头探向窗外,猛咂两口,多半根就从手指间弹了出去。那动作流畅得仿佛不为惜,就为这么潇洒丢掉。
车抖动着启动,行得缓慢,近似于蠕动,哐啷哐啷,自阔大的停车场驶出去,挪到了车辆稀少的街面上,但速度也没能提上来。
过了一阵,东北男子开始冒话,调侃道:“咱这车开得跟挤牙膏似的。咕蛹到燕郊,得到明年了吧,铁子。”
司机听出是玩笑,“嘎嘎”笑两声,“别怕,老乡,慢点儿开没事,有钱难买有闲天儿。你眯会儿觉,一睁眼,香河、燕郊估计都划归北京管了,到时地铁呜呜开。”
“哈哈,那你这小巴车到时也淘汰了。”
“不为挣俩糟钱儿,谁爱开这破铜烂铁。必须给丫淘汰!拖时代的后腿!瞪眼不上人哪,也没办法,赔得咣咣响。不开慢点儿,接点儿散客,油费都出不来。”
“工资能发?”
“能啊。不能发,谁给丫白干活?之前还成,那会儿上下班,通勤的多,这个点儿,爆满。没办法啊,帝国主义不给咱活路,红脖子都丫一肚子坏水。”
如此一接腔,便又开启国际局势评论,日本,美国、俄罗斯大杂烩。东北男子移步,横在了油箱盖子上,兴致勃勃听起来。
谭子由拒绝接受糟乱信息的污染,这会儿才把音乐App调出来,搜出许巍的歌,开大音量,包围住惨淡的心境。许巍的歌声抚慰他二十多年,少年时的偶像,绵延着说不尽的情怀。除了许巍,他不听别的。车速开始提升,无人的小巴车行得轻快。谭子由闭上了眼,尽量让呼吸安稳,细细感受着焦虑躯体化带来的指尖麻木和疼痛。一首还没听完,骤然而起的微信视频通话铃声瞬间抢夺了许巍的声音。谭子由睁开眼,一看,是表弟张康打来的。指尖的麻木瞬时,扩展至胸口,一下子攥紧,针刺一样疼痛。近一两年,来自家乡的电话比来自银行的电话更令他心焦,张康通常不打电话,如果打,那一头多半会连接着老人的病况,各种类型齐全的生死难题。这一两年,逝去了不少亲属,外婆,大舅、爷爷先后离世,父亲和母亲也常年揣着药罐子,都有过上急救车的经历,年轻时辛苦劳作落下的债,如今都承受得结结实实。亲戚关系中的兄弟姐妹,张康和他年龄相仿,走得最近。父母亲偶尔住院,免不了接受张康的照顾。谭子由无以为报,心里落着对父母的愧疚,只在张康买房时帮了一部分首付。
听着绞杀耳根的铃声,谭子由想把电话挂断,但手一滑,还是接了。视频画面弹出来,张康正走在家乡的河堤上,脸上布满了阳光,看起来还比较闲适。谭子由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咋子哥?”张康猛然凑近镜头,“在公交车上呢。没开车啊?”
谭子由绝不会暴露,车已抵押了出去,只说:“扣分了,驾照挂起来了。”确实也挂起来了。
“锤子!生意咋样啊?”张康并不清楚他的状况。
“马马虎虎。”说完,舌头就打结了。谭子由琢磨这话是否合适,万一张康是来借钱,等于是把自己装了进去。万一中的万一,如果暴露了江河日下的状态,张康一定会通知他大姑和姑父。谭子由特别希望父母都是聋子。他紧缩着耳朵,听张康接下来会说什么,但张康却把镜头翻转,对准了河水,“最近下雨了,水涨起来了,看看,混龙滔滔,凶得很!”这么听起来,张康仅仅只是找他闲聊罢了。谭子由不再折磨自己了。
“听说嫂子工作没了?”张康的镜头忽又翻转。
谭子由的焦灼猛一下又楔在了胸口。“你晓得?”
“哪个不晓得?小媛媛告我的。小媛媛有我的QQ号码。”小媛媛是谭子由刚上初一的女儿。
“是失业了一段,又找到了。”他不会和张康说,妻子暂住在通州娘家,在超市当临时理货员。
“那就好。有工作就好哇。个老子,大学生也都难找工作。”张康的声音里带点儿唏嘘,被滚滚河水声吞没。
张康再次把镜头翻转,转向了远处。谭子由看到了外公,正弯着腰,采摘野菊。张康说:“看到了吧,咱爷爷。”张康习惯于用“咱爷爷”,自小时候起就这样,叫顺了。谭子由也会叫外公叫“爷爷”,再无法改口。
张康说:“老啦,最近总想奶奶,隔三差五就要采一把花,往墓地去送。出来,又不能没有人陪,八十四了。”
外公身体干瘦,白衫在风里飞动,在灿烂的野菊丛中,形同漂浮。
“我准备让爷爷打条瓜皮船给我。“张康说。
“咋个?”
“找赚钱的营生嘛。趁着爷爷两只耳朵还没挂起来,赶紧打。弄个小帆,又漂亮又白亮。跑外卖是再没得那个想法,龟儿子才去当牛马,回到屋头,就想,要不要搞一搞旅游。你晓得有游轮从咱这里过,一船都是港台游客。”
“你考虑好了就行。”
“也不晓得。我这个脑壳,不灵光,找你做参谋嘛,看有没得搞头。”
谭子由已是自顾不暇,当“参谋”,是打肿脸充胖子。他努力挤了些活络的建议,恍恍惚惚,也不知都说了些什么。他恍恍惚惚说,张康也恍恍惚惚听,不知听没听懂,但一直在说“有道理”。信号不佳,张康的脸定格在屏幕上,谭子由想,索性就挂了。但张康的脸又活动起来。
“你最近有没接到啥子骚扰电话,垃圾短信没得,和我有关的?”
“和你有关?”
“张健和他老婆炒币,又让人骗了。”张健是张康他哥。
谭子由听家里人说过,张健和他老婆误入歧途很多年,从搞直销,到打黑彩,再到炒币。牛皮吹上天,一会儿乍富,一会儿乍穷。
“龟儿子把我的身份证拿去办信用卡。”张康开始挂脸,两只耳朵红起来,“老子的通讯录让催收的给爆掉了,个老子,天天给亲戚朋友打电话。早晓得这样子,我就不借身份证给他了。你晓得吧,他单欠亲戚朋友就40万,债主来打架。摆完害,叫大家一起受罪。老汉儿叫他俩去死!龟儿子倒是带老婆躲出去,跑去海南卖椰子了。”
谭子由尽量预备着,如果张康过渡到借钱,他只好把江河日下的状况摆出来。张康,性子太直,嘴太快。谭子由实在不愿让父母知道他眼下的窘迫,就策略性地部分透露吧。曾经,他在布艺行还有点儿实力的时候,张康曾跟他干过一段儿销售,但张康自由散漫惯了,总得罪客户,帮擦屁股的事儿没少干。张康自知是添麻烦,后来主动离开。张康是野孩子属性,除了吃苦下力,没办法靠脑袋吃饭。
谭子由说:“你有没得打算?”
“叫龟儿子去还钱,我才不管他呢。我反正也要过日子。爷爷说,后年赤马红羊劫,这两年,熬总是要熬的,划拉点儿钱还是要划拉的。等小帆升起来,漂流长江,也当当网红。你搞销售的,回头给我搞搞策划,应该有搞头的。 ”
谭子由不置可否。
张康已陪外公到达墓地,外公把花献在了墓碑前,一屁股坐下去,开始拔起杂草。张康忙喊:“别闪着了!”然后把镜头对准外公,让他和谭子由打个招呼。外公眯着眼,把耳朵凑近手机,亲切地唤他小时候的外号“大脑壳”,也没说什么,只说“吃好睡好啊,大脑壳”。不知为何,只这一句,谭子突然想落泪。如今看来,吃好睡好竟是奢侈。他叫外公保重。外公浅浅微笑着,把屏幕的挂断键“戳”掉了,仿佛看出来谭子由急于挂断的心态。张康却又打过来,郑重告别,叫他没事回家看看。
“再看看河吧。”张康说。
镜头翻转,河流寂寞流淌,日光点点。旧风物竟是如此陌生,细微的情感牵绊被时间碾成颗粒,散在尘世之外的虚空里。电话挂断,乐音重新播放。话痨司机的嘴巴像开动的陀螺,还在飞速转动着。
“丫忒孙子,防冻液还让我们这些司机买。”他在说他的老板,“回头请我们喝酒,喝个红脸猴屁股,夹着眼泪,说他老婆的足疗店房租交不上,得朝我们借点儿钱。我寻思再这么下去,丫这小巴车还能不能开下去啊?三个司机,三辆车,一人每月六千,就是一万八。天天不上人,迟早工资得断档。可到月底一查卡,工资到账,借的钱呢,也勉强还了。丫肯定是拿足疗店赚的钱补我们。就这么借了还,还了借。还真是纳闷,这年头足疗店还能赚钱?是不是弄了什么擦边服务?像我们这种常年开车的,以前还做一做足疗,现在就在家用大盆自己泡脚,草药包一百块一大包,半年都用不完。泡完,香香的,也挺好。”
司机潦草的后脑勺上,头发一颤一颤的,他开了车窗,头发像面旗帜飞起来。东北男子没回应,刷起手机。有片刻的沉默。司机又说起从前当歌星的梦,“你们知道以前有个海马歌舞厅,就梁天演电视剧演的那个,我就在那里唱过。现在也还扯嗓子,练歌。可惜老天爷没赏饭。”司机插入U盘,放自己的歌。
东北男子说:“你搞搞直播?”
司机侧脸,露出鄙夷,“不搞那玩意儿,跌份儿。”接着很生硬地开启新话题,“年初,就过年前儿,我老婆帮你们东北一老板包杂拌糖,就在香河小孙营那块。大礼包,又大又便宜,真是赚翻了。这时代,就可着人家这种有头脑的赚钱,还能吃苦。两口子凌晨起来就开工,就雇了我老婆一人。我老婆愣是起不来,晃晃悠悠八九点钟去,下午四五点就下班。”
东北男子提起些兴趣,说:“你老婆还在那儿吗?介绍我去干干啊?我正愁没活儿呢。”
“你原本干啥?”
“瞎混。搬砖,打零工,还能干啥?饿不死。”
“甭打听了,我老婆也俩月没工作了。你猜怎么着?丫卖的杂拌糖假冒别人的品牌,结果让人给告了。工商一查,罚个底儿掉。叫你丫赚得盆满钵满,这下老实了吧?头脑是灵光,人也勤快,全用在歪门邪道上了。”
东北男子叹口气,呼吸像被剪切,不指望找活了。
安静让司机焦灼,他转头问谭子由,“哥们在哪里上班?看你西装革履的,应该是在家具城吧。旁边这位大姐要买床,你给留张片子。这么大一片家具城,不信来好几趟,找不出一张可心的床。”
烫发头的女人说:“真是难找。看上的忒贵,便宜的又看不上。”
谭子由说:“我卖窗帘,不卖床。”
司机断然是不能理会他了,果然就不理会了。司机继续撩拨大姐,探究实质。女人暴露,主要是犹豫买单人床,还是买双人床。女人退休五年,在大厂县租下一处农家小院,想过过田园生活。正好,丈夫去年也退休了。本以为可以双宿双飞,结果两人却闹分歧,老伴儿喜欢去玉渊潭,总要去跳交谊舞。
女人说:“他喜欢热闹,没有一天不往公园跑。我呢,就喜欢清净,养养花,养养草。买双人床,他也不来住,浪费。买单人的呢,又显得不近人情,叫人看见了,笑话,以为家庭不和睦的。他总是还要陪我来住一阵子,我也不太可能常在小院住。房东倒是给了我们一张双人床,虽然凑合能睡,但就是咯吱咯吱,不舒服。”
司机笑说:“你这压根就不是床不床的事儿。您家那口子要是同意来住,您都能把龙榻买回去。”
北京大姐也笑起来,“钱上是不差事儿。我儿子在美国华尔街,年薪50万。”
“美金?刀乐?”
“不然呢?”
“那您坐我这小巴车,不屈着您这一王母娘娘?”
“嗨,打小也是胡同跑大,苦日子过来的,能省就省。这辈子没啥成就,就养个儿子,还算争气。”
“您真是得了济了。”
“得啥济,五年没看着人。”女人盯一眼窗外,“快到了吧,受累在路口停下。”
“客气。”
司机把车拱过去,一脚油门刹住。女人从副驾驶座把自己运出来,从东北男子的膝盖上跨了过去。
司机说:“下车走好哇。”
“拜拜。”
谭子由看一眼大姐,脑门上挂着“我儿子在华尔街”一行字,就这么个感受。大姐穿一身起球的运动装,带着拮据而又富足的身形离开了。
司机继续跟东北男子聊天,“我姐原来是一模特,嫁人了,嫁到海外,后来去科威特做生意,嫁了个美国人,也去了丫的美国。那年,我姐也想让我出去,我不出去,我懒得练英语,没意思。”
“你亲姐?”
“亲不亲吧,表的,她爸妈离婚,从小在我们家长大,跟亲的一样……”司机碎碎念,开始摆他的家史。
东北男子撑不住了,又刷起手机,时不时应和一下,不经意看向谭子由时,有些意味深长。
谭子由眯上眼,昏睡过去。不知何时,司机喊:“睡觉那哥们,哪儿下车?”
谭子由醒了过来。
车已停下,东北男子正要下车,看向谭子由,“问你呢。”
谭子由说:“紫竹佳苑。”
司机说:“那就挨着终点了,你就跟终点下吧。”
谭子由说:“在这儿下也成。”
“可别,我还是得让你在终点下,你要步行,且得走一段呢。”
东北男子下车。司机喊一声:“记住,老乡,世界万般苦,唯有他妈的自渡之。”
东北男子挥手间,车已启动。司机回头,“你住紫竹佳苑?”
“嗯。”
“听说紫竹佳苑猝死个大学生,人都臭在了屋子了,是有这事吧?”
谭子由指尖的麻木又一次传导,胸口“嘣嘣”刺痛,是无人知晓的受刑。
“现而今房市这么拉垮,那这房东倒八辈子血霉了。你说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就这么容易死掉,还是死别人房子里,不是损阴德吗?”司机喋喋不休。
谭子由刺痛的胸口滑过阵阵凉意,那位倒了血霉的房东,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房子分租给两户,死掉的大学生租住次卧。人大概死去十天之后,主卧夫妻才通过中介通知了他。夫妻二人出差,一直没在家,一开门,屋子里臭气弥漫,已不能进人了。事情发生在一个多月前。有近二十天,都在交涉这事,每日往返香河和燕郊,驾照就是这个过程中挂掉的。尸检明确,没异议。屋子里现在还挂着臭,但也许是心理作用。主卧两口子不愿沾惹晦气,一直不肯进房子收拾行李。但理由似乎又没那么单纯,他们借由折腾他,好叫他把房租压低,继续续租下去。两口子不知在做什么生意,正在找一间便宜的库房,中介是这么透露给他的。谭子由绝不会让他们得逞。他可以让房子一直臭下去,最好彻底点儿,臭到产权崩塌。如果银行需要,也可以打扮打扮,骗骗不知情的客户。那地段还算不错,开窗可望到潮白河,再远处是鲜亮的城市副中心,更远处是占据制高点的国贸一、二、三期。到深夜,点点灯火,翡翠一样迷人。
此时,天色已暗,路灯刚刚亮。恍惚中,行驶中的小巴车像一叶孤单的小船,安静漂流着。谭子由掏出一罐藿香正气水,咬开,灌进嘴巴,酒精灼烧着喉咙,一层层咸涩翻涌。车窗外,孤零零的烧烤摊上,忽而传来不知是哪个醉鬼吼出的《沙家浜》,随着小巴车的远去,那声音在推远,推到缥缈的空中,终是消融在幽灵夜鸟的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