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之中人来人往,男欢女爱,变幻无常。拥有的是否应该放弃?消失的是否值得留恋?这些疑问在小说中被主人公不停的步履所测量。
“我人生中经历了两次‘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的事,都和吃有关。”
周宇翊没接话,但用眼神示意我说下去。
“第一次是我读高中的时候,在《世界知识画报》上见到了关于英式下午茶的介绍,画面中装着各式各样点心的盘子足足有三层,那些点心有些我甚至连味道都想象不出来。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能有机会去到伦敦吃到最正宗的下午茶该是件多幸福的事。”
周宇翊没理我,做了一个“你真无聊”的表情。我和周宇翊是在英国留学时认识的,只是那时我们并不熟,他不知道我的这段“下午茶往事”。
“你现在想当然觉得没什么。但当时,我是一个在小城市的封闭式学校中没日没夜苦读的高中生,连出学校都困难,伦敦对于我来说是多遥远的地方啊。我那时候觉得只有拼命读书才能有一线希望去到伦敦。”我继续说道。
“另一件事是什么?”周宇翊问。
“另一件事就发生在前段时间。我在大学时期有个很好的朋友,我们叫她翡翠吧。在大一刚入学的时候,我们都喜欢吃学校里商业街上的一家小吃摊,里面卖一种油炸的蔬菜,就是各式各样的蔬菜混在一起放进油锅里炸,炸出来油油润润的,再拌上糖醋麻辣烧烤汁,在成都湿冷的夜晚当夜宵吃,别提多过瘾了。”
周宇翊拿起手机开始打字,我也没理他,继续说道:“然而好景不长,商业街在我们大一结束的时候拆迁,这家小吃摊也不知去向了,我和翡翠再也没吃到过炸素菜。后来我准备去英国留学,翡翠则准备去法国。大学毕业前,我们开玩笑地说,将来十年后也许我们会在伦敦微雨的街头一起散步,然后偶遇卖炸素菜的小吃摊。”
“然后呢?”周宇翊放下了手机,换了换坐姿,问。
“上周我不是去成都参加大学十周年聚会吗。我和翡翠在校园里闲逛,竟然又遇到炸素菜了。我俩兴奋过头,在小吃摊前又蹦又跳。这难道不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吗?”
周宇翊把嘴拉成一条直线,然后说:“这两个故事告诉我们,要想品尝地道的东西,就要去食物的发源地。仅此而已,哪来那么多戏。”
我刚要开口争辩,周宇翊又说:“还有,你说的那个小吃正经名字是炸冒菜,是四川广汉的一种美食,还伦敦。”周宇翊给出一个嘲讽的微笑后,又换了一只脚翘二郎腿。
以上我和周宇翊的对话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奇怪的是我竟然还能如此清晰地记起当时的那些细节。
但此刻,我并非无缘无故地想起周宇翊这个人。七点钟我会去大馆一间酒吧见一个陌生人,他的名字叫Mike。
我是在交友网站上认识Mike的。最初看到Mike的照片时我本想直接划过,因为他的照片不够清晰,看上去像是十年前拍的。画面也很粗糙,有一张甚至是从团体合照中截出来的,一看就是随随便便找来的照片。这人首先态度就不认真,透着一种盲目自信,觉得用这种随随便便的照片就能收获女生的喜欢。
出于惯性,我又向后翻了几张,就在我打算点屏幕左下角的叉走键时,我看到了Mike的其中一张照片。那张照片中的他穿着滑雪服,戴着毛线帽子,滑雪镜套在帽子外面。重要的是帽子下面那张脸,准确地说是那嘴唇的形状和下颌线的弧度,都像极了周宇翊。
照片中Mike因为笑得眼睛眯了起来,所以我无法确认他眼睛的样子,我又仔细从头看了他交友网站的其他照片,因为像素低或者是远距离取景的关系,始终都无法清楚确认他和周宇翊的相似度。
但在那种穿着滑雪服的照片中,眼前的男人的确让我联想起了周宇翊。就凭这个,我也想和他见一面。
第二天,我收到来自Mike的问候消息,几句来回之后,我们约在了大馆的这家户外酒吧见面。
不浪费时间线上交流,直接约见面,这种直入主题的行事风格也像周宇翊。人和人之间,总要见了面才知道感觉对不对。那感觉不是照片或者几句简单的自我介绍就能说了算的。更不是聊上十天半个月的你中午吃了什么,你今天忙不忙就能了解清楚的。必须得见面,见面之后才知道我要不要告诉你我今天中午吃了一间不错的上海菜,就是价格有点贵,或者说我去吃了最无聊的米线,晚上得去健身房多跳四十五分钟把那罪恶的米线代谢掉。
六点半,还是白天的光线,不是夕阳的余晖,也不是阴天,就是明晃晃的白日的光线。Mike穿黑色T恤,坐在白色的户外椅上,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五官,身形。
“我半夜有一个电话会议,所以现在不能喝酒。”Mike解释道,他面前摆了一杯橙汁。
“但你可以点你想喝的任何东西。”Mike又说。
我叫来服务员,要了一杯苏打水。
服务员走后,空间只剩我们两个人。
“所以你用交友APP的目的是?”Mike问。
如此直接。但我还处在一片空白中,他们实在太相像了,Mike和周宇翊,像到令我震惊。除了Mike的留海和鬓角微微有些自来卷,而周宇翊是直发之外,他们的外貌有太多的相似之处。或者直白点说,我记忆中的周宇翊就是眼前Mike的样子。
除了震惊之外,Mike所问的问题本身也令人难以应对。我用交友APP的目的是什么?我肯定不是来交友的,我既没有拓展人脉的工作需要,也没需要抚慰孤独寂寞的情感需要。但我的确需要点什么,只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定义我所需要的东西。
我已经有一段正在进行着的恋爱关系了,和林佳谦。我们在一起两年,现在是同居的状态。同居,但是不睡在同一个房间,倒不是说我们的感情出了问题,分房只是单纯因为作息不一致。
林佳谦喜欢晚上鼓捣自己喜欢的事,或者就是单纯坐在电脑面前看电影,北野武,杨德昌,小津安二郎,几乎什么都看。等他准备睡的时候通常已经是半夜三点。
我十二点前就会入睡,如果过了十二点还没睡着就会因为睡不着而焦虑,从小就这样。只不过小时候这个时间是晚上九点,进入中学后延迟到了十点,后面一路延迟到十二点,并且在工作后稳定维持在了这个数字。
我肯定不打算为了林佳谦而改变自己维持了这么久的生活规律,但也不能强行要求一个三点才困的人陪我十二点入睡。最终为了彼此的睡眠质量,在同居了一段时间后,我们决定分开房间睡。两人都对这个决定满意,当时我们已经过了热恋期,但相处仍然愉快。
现在我们相处也是愉快的,但是这种愉快相当松散,我们既像同居室友,又像一夜情伙伴。总之我们的关系就像那种可以拎包入住的酒店式公寓,也可以随时拎包离开。
我还没有回答Mike的问题。
“恋爱关系。”我最终选择了撒谎。
“你呢?”我问。
“我觉得孤独。”Mike说。他也在撒谎,至少在粉饰。他看上去不像一个孤独的人。
“刚来香港吗?”
“不,待了五年了。”
“那应该也有一些朋友在身边?”我决定先绕开难以解答的问题。
“朋友有的,周末也会一起聚餐,爬山。”
“但还是觉得孤独?”我忍不住问。
“不是同一种。我说的孤独和这些没关系。”
我看着Mike,等他接下来的解释。
“可能和我的工作有关吧,”Mike缓缓地说,“我做对冲交易的,每天需要做很多决策,每个决策背后的代价都很高,总之长期生活在需要独立做决策的高压状态下,并且需要时刻保持清醒。这种生活过久了,人尤其需要转换心情,但我又没有办法转换,我想这是我感到孤独的原因吧。”
我很少投资,所以对于交易员的心情了解甚少。关于对冲也仅限于字面意思的理解,但从Mike刚刚那段话的逻辑性来看,他没有撒谎。或者他是一个技艺高超的撒谎者。
我犹豫着要不要主动介绍自己的职业。但紧接着,Mike又说:“不过,这城市也真是无聊。”
“无聊?”
“你觉得有意思?”
“有意思,哪怕只是想吃咖喱的话,都有五六种不同国家的咖喱供你选择,印度的,日本的,泰国的,德国的,港式的……不喜欢吃的话可以去爬山,潜水,冲浪,不是每个城市都有这种条件的。”
Mike不出声。
“对了,你喜欢什么运动。”我问。
“打网球,每周都打。”
“也滑雪?”
“滑,每年冬天去一次北海道,在度假村住上两周。”
显然Mike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只是机械做回答,不会展开叙述,也不提问。
“我刚刚说的无聊,不是指这些,我指的是这个城市人追求的东西,都是一样的。这很无聊。”
“都在追求什么?”
“不明显吗?哪里都是钱钱钱。”
“但哪个城市又不是如此呢。”我反驳。
“这里最明显。”
在这个话题上我俩很难达成共识,Mike显然有他看世界的一套方式,且相当牢固。或许也是因此他才觉得孤独。周宇翊不也是这样吗?他把自己封在坚不可破的观念中,任凭外面世界怎样瓦解,他都下定决心不予理会。
我和周宇翊是为了东京旅行的事分手的,别的情侣分手大多是两个人不合,我俩却是为了别人。
那时候我俩刚在一起一个多月,计划一起去东京滑雪旅行。周宇翊说他要好的大学同学张杰也想一起去滑雪,我就也邀请了我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四个人正好包一辆车,吃饭也热闹,我和周宇翊都觉得满意。
很快四个人都买好了机票预订了酒店。出发前一周,有一天我和周宇翊在外面吃麻辣火锅,他突然云淡风轻地和我说:“我不想去东京了,想去菲律宾潜水。”
“什么意思?”我心一沉,但还是装作平静继续在火锅中捞毛肚。
“你和我一起去菲律宾潜水吧,去看鲸鲨。”周宇翊更平静,好像只是在和我商量加一份莴笋这种简单的事情。
我这才想到问题所在,问:“你和张杰还没和好?”
上周末的时候周宇翊和我提过他觉得张杰好像变了,以前他们讨论问题张杰都会认真听他说话,最近却摆起了谱来,总是委婉劝他多学点人情世故。周宇翊认为是因为半年前张杰被提拔成为了组长,那以后他人就飘了起来。
我以为周宇翊只是跟我抱怨了几句,现在看来是我低估了这件事的严重程度。
“没有,就是觉得东京没意思,想去潜水。”很明显,眼下周宇翊并不想和我探讨他和张杰之间的问题。
但这地球不是围着你转的。我就差没喊出这句话了。机票酒店都订了好,退票要损失不小一笔数。就算我没关系,让我怎么和我的朋友说。因为我男朋友和他朋友吵架了,所以她也不能去旅行了?
“说不准下周你俩就和好了。”我忍着怒火说。
“都说了不关事,你到底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菲律宾?”
“不去。”
“为什么,你就那么想去东京?”周宇翊显然没想到我会拒绝他。恋爱期间我一直在他身边扮演着小迷妹的角色,从来没有质疑过他的任何决定。
不关东京的事,我觉得是你不讲道理。我心里这么想着,但嘴上说的却是:“对,我就是想去东京,而且我讨厌菲律宾。”
周宇翊没再说什么,以他的性格,只要他说出口了,就算是菲律宾下刀子他都会照去。
一周后,我和我的朋友两个人去了东京。从东京回来后,我没主动联系周宇翊,他也没主动联系我。
三个月后的一周三晚上,周宇翊忽然在聊天软件上问我有空吗。
过了三分钟之后,我回:“嗯,在家。”
“那你来我家取一下你的东西吧。”周宇翊倒是秒回。
还没等我缓过神来,周宇翊又说:“我给你送过去也可以。”
当时我想,周宇翊要么是今天必须把我的东西送走,要么是今天必须见到我。
我去了周宇翊家,进门的时候他给了我一双一次性拖鞋,说:“不好意思,只有这个了。”我再一抬头,看见客厅里只剩家具光秃秃摆在那里,角落里堆着几只纸箱子。
“你搬家?”我问,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周宇翊这个时候叫我来。
“嗯。”
“为什么?”
“不为什么,不想在香港待了。”
周宇翊虽然也喜欢香港的日本料理和亚洲排名前五十的酒吧,但总的来说,他觉得在别的地方生活更自在。香港只适合偶尔来玩玩。
“去哪里?”我问。
“还不知道。”周宇翊答。
看他也没有继续交流的意思,于是我问:“我的东西呢?”
周宇翊指了指放在茶几上的小箱子。
就在我抱起箱子准备走的时候,我看见了挂在角落里的一把透明雨伞。那伞是有一天下雨,周宇翊在便利店买给我的。那时我们还没在一起,一天中午吃完饭后突然就下起了大雨。我俩在便利店等了一会,雨仍不见停,我心急,于是提议买把伞。周宇翊没说什么,从伞架上挑了这把透明长柄雨伞。
付完款后,周宇翊把伞递给我。
“一起撑啊。”我说。
“我不喜欢打伞。”周宇翊说,早我一步跨进雨里。
后来这伞就放在了他家里,我不知道周宇翊自己出门的时候有没有用过这把伞,也不清楚他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会不会带走这把看起来有点占行李空间的透明雨伞。
我犹豫着要不要把这把伞带走。一转头看见周宇翊带着笑容盯着我看,那笑容不坏,但也不带一丝留恋,而是像小朋友审视陌生事物一样,带着一丝好奇,好奇我下一步会做什么。
我心一横,抱着箱子掉头就走,心里想着:“既然这伞是你买的,就当是物归原主吧,之后你愿意怎么处置,和我也没关系了。”
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周宇翊。后来我才想起来,“伞”和“散”同音,我和周宇翊谁都没说出“散”这个字,但我们的关系就像角落里弃置的那把透明雨伞一样,谁都没再提起。
天完全黑了,Mike说他晚上八点钟有个电话会议,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其实不参加那会也行。”Mike又自言自语补充道。我没接话,看着Mike,等他做决定。
“但还是参加一下吧,来见你之前我已经决定了要参加那个会,现在最好也执行下去。”Mike的话很真诚,但行为却对我表示了拒绝。我还是对他摸不着头脑,就和当年面对周宇翊时一样,随时会被他的行为搅得自己团团转。
和Mike分开后,我发信息给林佳谦,问他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约了同事打球,打完差不多九点,吃个夜宵?”很快,林佳谦回复道。
“行,那我等你。”
我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和林佳谦一起约在周五晚上吃饭是什么时候了。刚恋爱的时候,周五晚上是他们的约会日,不管加班到多晚,俩人总会在下班后一起去好点的餐厅吃上一顿,然后尽情吐槽这一周在工作中遇到的糟心事,我会和林佳谦分享公司同事私生活的八卦,林佳谦听完总会配合着一起评价几句。比如,“这男的太没水平了”,又或者“你这领导控制欲实在太强了。”
不知道从哪天起,林佳谦就没那么配合了,他也开始发表一些他的观点,比如所谓领导控制欲强,其实是我工作没做到位。再有就是虽然我闺蜜的男朋友不咋地,但我的闺蜜也是不切实际,心浮气躁。
我听了心里直冒火,本来只是想闲聊几句,发泄发泄情绪,谁要你给我上课了。渐渐我就减少和林佳谦分享这些事的次数了,费事听了他那些话,给自己心里添堵。
后来我报了舞蹈课,每个周五晚上固定去跳舞,林佳谦也就自己安排周五晚上的活动,多数是和同事一起打球。
所以今晚约林佳谦吃饭的时候,我本来没抱什么期望,觉得假如他打完球不想再出来吃饭也是正常的。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痛快。
九点半的时候,我和林佳谦在尖沙咀一家泰国餐厅见到了面。虽然已经过了用餐高峰时间,这家泰国菜仍然需要等位,我俩坐在餐厅门口的板凳上,对着叫号机发呆。
“饿了吧,要不吃别的?”我试探性问。泰国菜是我选的,对于选餐厅这件事,林佳谦一般都没有意见,但是这会要拉着他等半个小时才能吃上饭,我有点过意不去。
“等等也行。别的……你有想吃的吗?”林佳谦问。
我装模作样想了一阵,说:“这会想不到其他,今天就想吃泰国菜。”
“那咱们就等,不着急。”林佳谦安慰我说。
这就是林佳谦好的一面,他总是不紧不慢地,好像怎样都可以,不会突然不高兴。在他身边,我觉得放松。
十点十分的时候,我们终于等到了位置,菜由我安排,我说叫烧牛柳沙拉,咖喱蟹,马拉盏炒通菜,再加一个菠萝炒饭。林佳谦都说好,也不管是否吃得完,总之我想吃的通通都点上。我俩都饿极了,饭菜上来后,我们忙着狼吞虎咽,顾不上说话,等吃到七八成饱的时候,我才想起来问林佳谦:“咱们去韩国的机票是不是该买了?”
“假期是什么时候?”
我拿出手机日历一看,说:“下周五。”
“我签证还没办,还来不来得及?”
“上周三早晨你不是特意请了假去办签证吗?”
“去了。但遇到一个神经病的办事员,我跟她吵了一架,就没办成。”
“哈?”和签证官吵架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何况发生在性情温和的林佳谦身上。
“我给她递资料的时候是把资料扣着给她的,因为上面有敏感信息。但是她传回给我的时候都是正面向上,这么来回了几次,我就提醒她注意一下,谁知道她还来了脾气,说她就是这么办事的。我们吵了几句,我一气之下就说不办了。”
就为了这事?不仅自己白跑了一趟,现在还害得我也有可能去不了韩国旅行,我想到。但这事发生在林佳谦身上一点也不奇怪。林佳谦有他自己在意的点,通常是很小的事情,但绝不让步,也不理后果。
“那现在怎么办?”我问。
“我下周一又预约了去签,但看起来周五之前出签是不太可能了。”
当然不可能了,你和人家吵架的时候就该想到啊。而且既然知道不可能了,还约什么下周一,不是又白跑一趟。
“韩国就别想了。”我说。
“那要不去泰国?之前你不是说泰国你也想去,不用办签证,方便很多。”林佳谦没事人一样地说。
我是可以去泰国,但不想被迫去泰国。本来韩国的旅程都计划好了,人参鸡汤韩牛烧烤酱油蟹都在我脑海里过了好几天了,现在因为你林佳谦我要把它们都抹去了,我心里肯定不舒服啊。
因为这阵不舒服,我开始厌恶起林佳谦性格里的别扭之处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之前因为不想被当作爱表现的人,林佳谦在工作中明明做了五分偏要在领导面前说只做了三分,结果被别人抢了功劳。在这个人人都要给自己包装多几分的年代,林佳谦显得尤为不适应这个社会。
周宇翊在这方面也是一样的,我以前常嘲笑他像来自冥王星的人。他所在公司的CEO欣赏他,破格提拔他为项目经理,但他却不肯按照CEO的思路做事,他有自己想做的东西。
“你既然是拿人家的钱,就要替人消灾,做什么产品自然是由出钱的人说了算。”我对周宇翊说。
“但是他既然是让我做这件事而不是让其他人,总要尊重我的想法。”周宇翊回。
我和他说不通,觉得他和正常人不一样。几天后果然他和CEO在一个重要的会议上吵了起来。周宇翊晚饭时闷闷不乐,说自己打算离职。虽然已经是预料中的事,我也明知道责任在周宇翊,是他不肯和这个世界接轨,但看到他郁郁不得志的样子,我还是本能地觉得心疼,想做我能做的所有事去保护他。可当时我什么都做不了,周宇翊也不喜欢被人保护,尤其是被我。
可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林佳谦身上我就变得尖酸了起来,觉得是他自己迂腐,才错过了升职的机会。
吃完饭出门,外面又下起雨来。早晨出门的时候雨也这么大。我的雨伞收在了背包里,我让林佳谦拿他的伞出来一起撑。
“我没带伞。”林佳谦说。
“忘在办公室了?”
“就没带去办公室。”
“早晨那么大雨,你没带伞吗?”
“对我来说不大,不喜欢打伞。”
虽然这么说着,当我从包里翻出伞来,林佳谦还是很自然地把伞从我手上拿过去,撑在我们两个人的头顶上。他不喜欢撑伞,但和我一起撑伞他也不介意。
明明这种不介意才是令我舒适的,但偏偏常在记忆里徘徊的却是那个执拗着独自走进大雨里的周宇翊,和那个迟疑着要不要和他一起走进雨里的几年前的自己。
那个周五之后,Mike没有再联系过我,我也没有主动联络他。我记得他的样子,记得他那晚说过的话,也记得他酷似周宇翊但的的确确不是周宇翊的事实。所以我们也无所谓再联系。
十一月的一个周末,我在东京出差,晚上从银座买完东西出来,手机上刷到Mike更新了状态,他刚从某个雪具店出来,地址是东京浅草附近。
我几乎毫不犹豫,给Mike发了一条信息:“你这会在哪里?”
“在东京。”十几分钟后,Mike回复。
“我也在东京。”
等了几分钟后Mike没有回复,我犹豫着要不要搭地铁回酒店,但心里又隐隐希望着这个夜晚没那么快结束。我想起同事让我帮她带限量版的草莓大福。同事本来说遇见了再买,倒也不用特意去找,但这会等Mike回复的期间,正好可以有点事情做。
又多跑了一家商场,给同事买到了草莓大福,我在银座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正好走到了地铁站口,拿出手机一看,Mike回复了我的信息,问我在哪。
“银座。”我回。
“晚点可以一起喝一杯?”Mike回。
“大概几点?”
“十点左右?”
“好。”
把手机重新放回包里。我深呼吸了一口,现在是8点半,离10点还有一个半小时,我只得又回到商场继续扫货,但人已经是疲惫的状态,对购物提不起兴致来。
9点半,我从商场走出来,打算提前找一间酒吧等Mike。银座附近知名的酒吧不少,但我心里却一早有了选择。
我想去的是一间威士忌酒吧,名叫“High Five”,几年前我来东京玩的时候偶然搜到的。本来也是即兴找去,但是到了酒吧门口发现星期日是那间酒吧的休息日,只得无功而返,从此便记住了这间酒吧。
上次和周宇翊计划去东京玩的时候,我提起这家酒吧,周宇翊说他也知道,我们说好要去这家酒吧。结果周宇翊没来东京,我也就再次没去成这间酒吧。当时对于我和周宇翊的关系我还抱有一丝侥幸心理,想着说不准将来还会和周宇翊一起来东京,到时再一起来这间酒吧。
现在看来,我和周宇翊一起来这间酒吧是再也不可能的事了。而此刻,和周宇翊酷似的Mike正在东京,而他也正好约我在银座附近喝酒,我便又一次想到了这间酒吧。
酒吧位于一栋大厦的地下位置,我顺着楼梯走下去的时候见无人排队,心里一丝窃喜,想着今晚十有八九可以一探究竟这间酒吧。到门口接待处,被告知酒吧此刻已经满座,而等待时间无人可知。因为想给客人放松的体验,所以这间酒吧并不限制客人逗留的时间,也就无法告知等待的客人什么时候会有空余位置释放出来。
“没关系,我站在这里等就好。”
接待的女服务生正要说些什么,从里面走出了两位客人,我向里一望,果然吧台空出了两个位置。
女服务生问我的朋友什么时候会到,大约是人齐才能落座。我拿出手机发信息给Mike问他还有多久到银座,信息发出去后十分钟都没有回复,后面已经有一对情侣在等待。加上女服务生,一共三对眼睛落在我身上,等待我的回复。
又过了十分钟,Mike仍然未回复,我只得让后面的情侣先进去。此刻已经十点又过了十分。我们约好十点左右见面,即使不能按时赶到,他起码应该发条信息知会我。而显然,到了我们约定的时间,他连手机都没看。
情侣落座后,我站在狭窄的走廊继续等待。女服务生告知我,其实他们并不建议客人守候在这里等座。日本人说话较委婉,一番沟通后,我才理解到对方的意思是叫我暂时离开。
“可是一会如果有位置了,我该怎么知道呢,你们会打电话通知我吗?”
“不会的哦。”
“那如果有其他的人来,我却没有在这里等待的话,你们会把位置给恰好来的人对吗?”
“是这样的呢。”
“也就是说能不能遇到位置完全靠运气?”
女服务员想了想我说的话,郑重地点了点头。
无奈,我只得返回街道上。商店陆续关门,我已无处可去,加上担心被后面来的人抢去座位,我干脆就守在地下室的入口处来回踱步。
十点半的时候,Mike终于发来消息,称自己到了银座,问我现在在哪里。
在一间酒吧门口守株待兔。我想这么回,又觉得自己很傻气。我气Mike在过去的半个小时完全忘了约定我十点钟见面这件事,于是我问:“刚刚怎么不回消息?”
“在地铁上想事情,没看手机。”
因为他没看手机,所以我错过了心仪酒吧的位置,并在寒风中独自踱步了二十分钟。如果他是有不得不处理的事情而无暇看手机,我尚可理解。可是他只是轻飘飘一句“在想事情”。
“我有点累了,今天先不见了吧。”几乎没有思考,我快速回复了Mike的消息。我仅用了十秒钟就推翻了自己近两个小时的等待。
把手机放回包里后,我才回过神来。重新审视自己,Mike也好,那间酒吧也罢,无论我对他们怀有怎样的期待,我都无法忍受自己被忽略这件事。从前如此,现在仍是。和周宇翊如果重来一次,我仍然无法做到奋不顾身和他一起冲进雨里。
我到达香港的家中是夜晚八点钟,林佳谦去了健身房,餐厅的桌子上放了一个白色的纸盒,里面有一块压扁的巧克力牛角酥。城中正流行这种压扁的牛角酥,一周前我在网络上刷到过,想着找一日买来吃。我并未和林佳谦提过这件事,不知为何他竟然会买这种压扁的牛角酥回家。
我拍了一张牛角酥的照片发给林佳谦,问是不是买给我的。
“对啊,有一天在家附近的咖啡厅看到。你不是喜欢牛角酥?”林佳谦回复。
一个小时后,林佳谦回到家中,洗完澡后,便在餐厅坐下和我一起喝清酒。
“东京还顺利吗?”林佳谦问。
“大部分都顺利,想去的美术馆,想吃的餐厅都顺利去成,也都不令人失望。”
林佳谦点点头,没说什么。
“只是,有一家威士忌酒吧,去了东京几次都没拜访成。”我缓缓地说。
“很火的那一种?”
“有点名气,但也不至于如此,只是我和它之间总是不顺利。”
“没关系,下次再去。”
“嗯,下次再去。一起去。”我说。
“一起去别的酒吧也成。”过了一会,我又补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