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来西亚的小镇上,阿薇过早和人组建家庭,过早成为母亲。太年轻就去面对生活百态,要承受的必然比同龄人更多。
阿薇出嫁那天,父亲并没有来参加婚礼。她的母亲和她的继父都来了,另外还有几个亲戚,外婆、姨妈及表妹佩佩。没有什么结婚仪式,大家只是聚在一起吃一顿比较丰盛的晚餐。喝喜酒的地方就在海边,海鲜楼没有空调,但因为靠海,所以不会很热。这个地方面积不小,从拿督公庙旁边一直延伸到海上。老板让建筑工人往水里插了几根粗木桩,无数块细长的木板拼成地板,再用一些锌片做房顶,乌拉港有很多这样的酒楼。
那天晚上,酒席散得很晚,阿添的朋友很亢奋,举着啤酒瓶直往阿添嘴里灌,还说如果他不喝的话,要把新娘扔到海里喂鲨鱼,说着还真连手把阿薇抱起来,作势就要往水里投!阿添不忍心看阿薇被这样作弄,就笑着把酒都咽下去,一下子喝得太急,吐了些在地上。怎料那些男人还玩不够,还想着要灌醉阿薇,在场的所有男人都跟着起哄,最后还是因为外婆劝说当心喝坏肚里的孩子才肯罢休。
酒席过后,阿薇便正式住进了阿添的家。她是家里的独生女,父母一直都很宠爱她,为她添置了不少嫁妆,把阿添那原本就不大的卧室塞得满满的。家里的那台钢琴也搬过来了。反正搁在家里也不会有人弹,倒不如搬过来,空闲时可以弹给孩子听,阿薇想。阿添和几个朋友帮忙搬家具和电器,阿薇站在一旁指挥,钢琴放在客厅,电扇、熨斗、衣橱、梳妆台及一张很小的床头桌放在卧室里,最后再把床单、枕头和窗帘也换成新的。
阿薇怀孕后就再也没有去学校了。她很快就安下心来待在家里。其实她很早就不想上学了,以前总是编造各种谎言逃学,经常泡在阿添的家或是他的水果摊,学阿添和他的朋友说话、抽烟的样子。结婚这件事到底给了她一个极为恰当的理由,眼下最重要的是家庭,其他的再也不重要了。母亲没法管她,她和阿薇的继父整天忙着筹划开海鲜楼的事,她说女儿要嫁就嫁吧,她的父亲都管不了了,何况是她。
十六岁结婚在镇上算是有点早。不过,在阿薇的学校也有人早早地就结婚了。她们和阿薇一样,都是因为怀了孕,所以不得不结婚。阿添很早就不上学了,起初他跟着父亲去杀牛,后来改为和几个朋友合伙开水果摊。宰牛的那段日子,他每天清晨五点就得起床,睡眼惺忪地走到牛圈,惊醒正在熟睡的肥硕的牛,然后把它们牵到旁边的空地上。
“先别宰那么多母牛,要用来挤奶和生牛崽。”阿添的父亲说。
阿益叔是一个沉默的男人,说话时声音低沉,语速很慢。父子俩很少说话。长大以后的这些年,阿添很少正眼看父亲,越来越老的父亲究竟长什么样了,有时候他都想不起来。
宰牛挣不了多少钱,所以阿添的母亲也到附近的手套厂当包装工,补贴家用。阿益嫂身材肥胖,短短的头发有点卷,像是很久以前烫过似的,但其实是自然卷,印度女人很多都这样。
阿益嫂最常对阿添说的便是问他回不回家吃饭。她的闽南语说得还算标准,说话时习惯掺杂马来语或华语,还喜欢扯着嗓门说话,声音总是沙哑。阿添和阿益嫂话说得比较多,也多亏阿益嫂天生爱唠叨的性格,如果像阿益叔那样成天闷声闷气的,那么阿添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来,她都无从知道。
这是一个没有四季的国度。一年到头的炙热,把人的灵魂都热得躁动不已。阿薇最喜欢和阿添还有他的那些朋友一起骑摩托车在大街小巷乱窜。一排摩托车一齐往前冲,改装后的喷气筒轰轰对着空中喷吐灰黑色的浓烟,他们以不要命的时速一冲到底。阿薇坐在后座上,紧紧搂着阿添,头发张扬地随风飘飞,瞬间他们便消失在黑夜里。
城里永远有玩不尽的新鲜事。他们是一群夜游神,霓虹灯下晃动的身躯一具具像人鱼,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无底深海中遨游。蓝岛是他们常去的迪斯科舞厅,音响劲爆得让人摇摇欲坠,他们很快就认识那里的DJ阿鬼。阿鬼耷拉着一头金黄色的卷发,大家开玩笑说那是往头上泼了一盆泡面。阿鬼喜欢阿添他们,看到他们来了,总会放他们喜欢的音乐,有时候也会和他们一起跳舞。
不跳舞的时候,他们就唱歌。舞厅里有KTV,所有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唱。他们都喜欢唱歌,是可以唱一宿的那种人。阿添和阿薇对着麦克风,又是唱,又是跳。
“别人的生命是框金又包银,阮的生命不值钱。别人若开嘴是金言玉语,阮若是多讲话,马上就出事故……过去啊的往事不敢提起,想要越头行,怎样会无勇气……”
这是阿添最早教会阿薇唱的歌,阿薇很喜欢,可是不知为什么,这首歌总是使她想起阿添的家,还有阿添卧室里的那张床。
他们的第一次就是在那张床上。那一年阿薇十五岁,阿添二十一岁。两具久未经阳光触摸的身躯紧紧地贴在一起,阿添的指尖不断来回游走于阿薇的肌肤之上,像一条孤独、失语的鱼,沉默却充满力量。阿薇怕疼,一直叫阿添轻点,轻点,再轻点。阿添失了魂似的,以同样不要命的速度向前冲。抽搐,喘息,抽搐,喘息,没有更多的了。
后来的日子里,阿薇去阿添家的次数越来越多。乌拉港不大,几百间大小不一、风格不同的房子紧靠在一起,有的房子有前院或后院,装修比较好的还有铁栅栏。偶尔会看见门前有一两棵树,木瓜树或芒果树,树下还有几株野生的花和杂草。阿添的家没有经过太多的装修,门口倒是有块小小的空地,铺着蓝黄相间的马赛克,屋外立着土地公的神龛,门上则挂着象头神的照片。
房子经常是凌乱不堪的。客厅的沙发上永远放着一堆衣服,阿益嫂只有在想起要穿某件衣服时才会去碰它们。地板黏糊糊的,墙角有爬满蚂蚁的食物屑。屋里永远散发着一股混杂着印度香料、发油及灰尘的气味。这所房子一直都是这样的,有时候阿薇会替阿添感到窘迫,会突然为这里的一切感到悲伤。“这生活真是龌蹉啊”,阿薇暗自感慨。
婚后的日子也不是没有吵架,有时阿添还动手打阿薇。他们为了什么事情吵架都有,有时是柴米油盐,更多时候是因为阿添在外面有女人。
“我想什么时候回来由我决定,你管不着。”
“别以为只有你可以在外面乱搞,我也可以。”
“女人家说这种话,也不懂害臊!”
“你才不会害臊,有儿子了还要到外面搞女人!”
一切总是以阿益嫂出来劝架或儿子阿胜吓得哭了起来,阿薇赶紧走去哄他而告终。阿添把门一关,骑上摩托车便风驰电掣地冲向城里,远远地抛下阿薇和阿胜。
夜里,阿薇气消了,给阿添打电话,问他回不回来睡。碰到阿添还在生气,电话另一头便会响个不停。无人接听。阿薇知道阿添嫌自己烦,恬不知耻。
恬不知耻。镇上所有人都知道阿薇和阿添是先有孩子才结的婚。当然有不少说三道四的,流言径自在街头巷尾流传开来,间或也有一两道轻蔑的目光朝阿薇射过来,而且永远也只是朝向她,不会是阿添。有时候,阿薇会想起自己的家,那个父母还没离异,一家三口住在一起的家。她偶尔也会想找出那个家消失的缘由,但却总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很多事情好像很难说清楚,仿佛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会这样或那样,而她自己是永远不会明白的。
但如今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念那个家的了。那个家有太多让人失望的地方。她很早以前就告诉自己,终有一天她是会离开那个家的。
阿胜出世后,阿薇和阿益嫂的生活都比以前更忙了。阿胜每天不是倚在阿益嫂的怀里,便是依偎在阿薇的胸脯上。他长得很像阿添,皮肤有点黑,头发略微卷曲,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起来是个机灵的孩子。阿薇喜欢捏着阿胜的双颊,笑着叫他千万别像父亲那样,成天只流连在外头,一点都不恋家。
“你爸爸没有用,没有给你奶吃,也没有给你钱买奶粉。”阿薇吃吃笑起来。
阿薇坐月子时,镇上很多人都来帮忙。像李明嫂、发嫂那样有经验的女人,几乎每天都往阿添家跑。李明嫂生了四个女儿,每一个都长着一双凤眼,刘海像一块油亮的黑布平整地挂在额头上。李明嫂的皮肤很白,镇上的男人都爱称她作“白水水”。她很早就和丈夫离了婚,一个人带着四个女儿和人合租了一间小平房,靠替人缝补衣服和带孩子维持生活。发嫂是一个又胖又粗的女人,没有人知道她今年究竟多大,只是能感觉到她应该很老了,因为她好像什么事情都经历过,镇上过去发生的事,没有一件是她不知道的。她还曾经在殖民时期给英国人当帮佣,什么家务活都做。
“英国人和我们一样爱吃下午茶,那时候我在那个米勒先生的家,每天下午都要帮着准备下午茶。他们的那些玻璃盘一定要擦到亮亮的哟。人家的点心也有好几种,要先吃咸的,最后才吃甜的,不可以搞错,人家都是有规定的。”
但凡镇上有人办红白事,所有人都会聚集在一起。那是镇上最热闹的时候了。几年前,发叔去世时,家里就来了许多人,整条街道一下子喧闹起来。
烧给亡者的冥纸一袋又一袋,人们轮番折纸元宝,火盆里是烧不尽的火和纸钱。过去烧纸钱时人们总是不大说话,一脸静默,现在却不那样了。丧礼上,这里有人在烧纸钱,那里有人围坐在一起打牌,旁边临时搭建的戏台上站着两个落寞的戏子,正在婀娜多姿地踱步。戏子幽黑的长影落在打牌的人身上,像火盆里燃烧着的纸钱,悄无声息。
这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阿胜已经满月了。阿益嫂和阿薇的母亲合力出钱办了场满月席。发嫂、李明嫂她们还是帮忙张罗,几个人唰唰唰一下子做出了七八道菜。门前马路上摆了几张桌子,桌上都铺着鲜红色的桌布。
“来,来,吃一支。”阿添见到朋友来,放下手中的扑克牌,给对方发香烟。
“阿添,你真好命啊,这么年轻就做爸爸了。”
“你也可以啊。”阿添很得意。
“阿添,快来帮忙拿酒!”阿益嫂在厨房里对着站在马路上的阿添喊道。
阿添走进厨房,阿益嫂嘴里还在念叨,他默不做声,拿了几瓶啤酒就出去了。
阿薇抱着阿胜坐在床上,时不时有人进来道喜。来的人都争相抱阿胜,笑着说孩子长得像父亲。阿薇觉得很疲惫,把阿胜放到床上,拿了条毛巾盖在他身上。坐在床上的时间长了,她觉得下半身愈发麻木。
窗外玩牌、笑闹的声音此起彼伏。隔着窗户,阿薇隐约可以听见阿添在和人说话。那似乎是她第一次从那么远的距离听见阿添的声音,虽然知道是他,听着却觉得有点陌生。突然有人把汽车的收音机打开,音量调得很大,音箱传出伍佰从前唱的情歌。他们都喜欢伍佰,迷恋他粗犷、真挚的嗓音,伍佰穿黑夹克和牛仔裤,阿添也经常那样穿。
阿薇看了一眼阿胜,他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胸脯缓缓地一起一伏,一只眼睛没有完全闭合,嘴巴微微张着。
“这孩子真像他老爸。”阿薇想。
满月席给他们带来了一笔小钱,但阿添很快就把钱花光了。阿益嫂很不高兴,不停地念叨,责备阿添。连平时不大作声的阿益叔也看不下去了。除夕夜,阿添和阿薇为这件事争吵,阿薇站在角落里哭,越哭越大声,阿添抑制不住,动手打她。阿益叔冲到厨房,出来时手里举着菜刀。
“干你娘,我今天就要砍死你!”
“老的,你别这样!”阿益嫂冲过来阻止。
阿添没有和阿益叔打起来,悻悻然跑出家门,骑着摩托车飞奔而去。
阿益叔也骑摩托走了。围观的邻居缓缓散去,留下阿益嫂、阿薇和阿胜三个人坐在客厅里默默地看电视。那一夜,阿添没有回家,阿薇和阿益嫂相伴守岁。午夜十二点,屋外响起巨大的鞭炮声,不过年的马来小孩和印度小孩也兴致勃勃地来凑热闹。孩子们手里拿着一大把夜旅行,一点火,一支支夜旅行就“唰”地一声如火箭冲到天上,微小的火光闪现在夜空中,稍纵即逝,落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洞之中。
阿益嫂把供桌上那些祭拜天公的水果、烧肉、花生及香炉收进屋里。香炉里的香已经燃尽,盛放供品的盘子上都是灰烬和鞭炮屑。阿益嫂把茶几上的瓜子壳清理干净,然后一个人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直到累得睡着了。
初一下午,天很热,阿添带了几个朋友回来。他从冰箱里拿出十几罐啤酒招待朋友,边喝边打牌。阿薇在客厅里看贺岁片,时不时回过头去看他们玩牌。看到阿添赢钱,她心里很得意。傍晚,大伙儿都散了,阿益叔也回来了。阿添和阿薇在房里,把空调的温度调到最低,两个人裸着身子躺在被窝里。他们的心情一下子痛快起来,阿薇心里也很踏实,因为阿添回来了,还愿意和她睡。
一直睡,他们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醒来的瞬间,阿薇有点恍惚。阳光穿透过窗帘斜射在地板上。又是炙热的一天。阿薇却觉得冷,起身把空调关了,看一眼身边熟睡的阿添,又倒头昏睡过去。
阿胜满周岁后不久,阿薇的母亲生下了他的舅舅阿泰。阿薇央求阿添带她和阿胜去看母亲,阿添找阿发借车,三个人第一次一起坐车,跑了二十几公里的路。阿薇很满足,觉得这样一家人在一起真的很好。
阿泰十一个月大时,他们把他放在学步车里,让他在海鲜楼里晃来晃去,客人多的时候就找条绳子将学步车系在桌腿上。阿薇有时候会到店里帮忙,把阿胜也带去,让他和阿泰一起玩。
没有去水果摊的日子,阿添偶尔也会带阿薇去海鲜楼,让她在那里待上一整天,自己到阿发家玩牌。他们一玩就是一整天,没日没夜地玩,以前阿薇也会和阿添一起去,坐在旁边翻杂志或看电视,现在阿添不怎么带她去了,她倒也无所谓。
迪斯科也是去得越来越少了,只有阿添还经常去,也是没日没夜地玩。他总是在晚饭后骑摩托车出门,回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整张脸在火烈的太阳底下显得灰扑扑的,双眼还布满血丝,令人毛骨悚然。阿添一回到家就一把抱起阿胜,“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呀”一句句地喊。这时阿薇总会半嗔怪半笑地将阿胜抱过来,催促他去冲凉。
阿薇还是喜欢去找母亲,没钱时还找她借钱。水果摊的收入不足以支撑他们的生活了。那时候母亲的海鲜楼刚开不久,手头不总是宽裕的,如果没有钱给阿薇,母亲便留她和阿胜在店里吃饭。阿薇的继父从来不介意这些事,他比较寡言,总是在厨房里工作,偶尔才出来看看孩子。
“你应该找点事情做,”母亲语重心长地说,“想办法挣一点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如果出去工作,谁来照顾阿胜呢?”
是的,除了她,谁能照看阿胜呢?她毕竟是一位母亲。她首先是一个母亲,然后才是她自己。她不像自己的母亲,她的母亲还有继父,他们是两个人,而她总是感觉她只有她自己。
那一年印度洋发生地震,三十公尺高的海啸滚滚涌来,冲到槟城岛上。傍晚,阿薇坐在电视机前,一边喂阿胜吃饭,一边看新闻。摄像师紧紧跟着记者,将灾区的惨状拍摄下来。市中心的马路成了一道浊黄的河流,到处漂浮着不知道是谁的衣服、被冲坏的家具、水盆,还有腐朽的木块、瓶子及各种废弃品。孩子在哭喊,大人带着孩子,坐在简陋的舢板上,默默地向前划着。从不远处突然漂来一头牛的尸体,干瘦的黄牛双眼紧闭,神情茫然又痛苦。它的脚被残破的塑料袋缠着,蹄子上尽是污泥。很快尸体便顺着水流漂走,从观众的视线消失。
“牛!牛!爸爸!”阿胜突然很兴奋,指着电视叫起来。
“阿胜很聪明呀,还记得他阿爸跟着他阿公杀牛。”阿益嫂很高兴。
那场海啸过后的春节,天气比往年还要热。马路在太阳底下乌亮地闪耀着,热得让人产生那些新铺的沥青随时会熔化的错觉。印度小孩都不再赤着脚在路上玩了。年初一,阿薇没有带阿胜出门,两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阿益嫂在院子里清扫鞭炮屑,昨天夜里所有人都放鞭炮了,鞭炮声彻夜未停,她一夜都没怎么睡。
阿添和辉仔一伙人睡眼惺忪地从Havana Bar出来。所有人的眼睛都布满了血丝,阿发搂着晓玲,刚走到停车场,晓玲就感到一阵恶心,胃酸直冒到喉头,无法抑制地蹲在路旁呕吐起来。
“走啦。”阿添骑上摩托,往镇上的方向奔驰。
天空近乎透明地发蓝,云朵一层层地相叠,笼罩着大地。阿添的摩托迎着一团焦躁的热风向前冲着,风一路呼呼吹,越是吹得紧而乱,摩托就越是跑得飞快。阿添的脑海里尽是夜里酒吧放的音乐,一路上,他被一团乱风包围着,除了乐器敲击的砰砰声和风的声音,什么都听不见。
三岔路口驶来一辆庞大的卡车。等阿添意识到自己的车正迎着卡车往前冲时,他整个人已经穿过卡车下那片灼热的柏油路,一头撞向猛兽般的巨大车轮。
阿薇后来能记得的只有阿添那张黑红黑红,被炸开了的脸。那张脸连同依附在上面的五官,以及所有曾经的表情都一并被藏在一块黑布之下。很快阿添的血便洇湿了黑布,暗红色的血水像是在苟延残喘地在另一头流淌着。
这些年里,阿薇还是住在阿添的家。如今她是真切觉得自己是一个人了。阿胜已经长大了,大到一点都不记得自己的父亲了。他长得越来越像他的父亲,除了那双睫毛又长又翘的眼睛以外,体形也和父亲很像。他的肩膀不宽,但很结实,腰板总是挺得很直,是个喜欢跑动的男孩。阿薇已经二十一岁了,她还是和从前一样那么丰满,不过看起来更臃肿些,肤色也更暗些,脸上的红斑颜色也随之看起来要淡一点。她现在学镇上的那些女人那样,在家里做起小买卖,起初随便卖点什么,比如门前那棵芒果树结的芒果,或者是她跟发嫂学做的那些糕点。她经常去发嫂的家学做糕点,做得最好的是红龟粿和九层糕,端午节时还会包咸肉粽和娘惹粽。
镇上的女人突然有一天开始热衷于推销安利公司的产品。最初是挨家挨户推销东西,后来也有人坐在茶餐室或家里等人上门。小孩子也对这样的事充满兴致和好奇心。
阿薇的卧室堆满了各种货品,遮瑕膏、整形内衣、浓缩果汁、盒装黄油曲奇、眼影、蛋白粉、洗衣粉、蜂蜜、口红,梳妆台上还放着一本厚重的产品目录册。那本目录册被阿胜当作涂鸦本,上面画满了各种动物和水果,还反复写着他的名字和数字“5”。阿胜上幼儿园,刚学会写自己的名字,每一次还要在名字旁边加上一个“5”,表示自己今年五岁了。五岁的孩子有的已经很懂事,阿胜就是那样的孩子,他知道阿薇一个人挣钱养家,所以总是帮着她推销东西。
“你买这个嘛,这个很好的。”阿胜模仿大人的口吻说话。
“你看这个多美啊。”
“你涂这个一定很美丽。”
但后来阿薇不卖安利公司的东西了。镇上做这种生意的人也越来越少了。有些事情一旦时间久了,人们对它的热情和期待也越来越少。阿薇还是卖东西,只不过是改为卖炮竹。炮竹是只有新年时才卖的,平时她还是卖自己做的糕点。那时候政府还没有禁止燃放爆竹,放的人很多,马来人和印度人也喜欢放。阿薇从爆竹批发商那里买了各种爆竹,通天炮、鞭炮、夜旅行,还有各种烟花。看到卧室里堆满了爆竹,阿胜总是很兴奋。他偶尔也拿一些到学校去卖,男同学都喜欢玩摔炮,用它们来吓唬女同学。
阿薇很少去母亲的海鲜楼了。她越来越忙了。母亲倒是常常带着阿泰来看她,让阿泰跟着阿胜去找邻家的孩子玩。阿薇原本对母亲的来访并没有多大意见,可是后来她就开始厌恶这件事了。母亲的到来很容易让她想起过去的一切,然后意识到自己其实过得不怎么好。
是并不怎么样。可是,又能怎么样呢?阿薇暗自惆怅。这些年,她一直在努力维持眼下的生活,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努力了。
“你应该考虑再找个人嫁了。”母亲总这样说。
“我没有你那么命好。”阿薇故意讽刺母亲。
“你还年轻,阿胜还小。”
“我一个人带他也能过得好好的。”
“你还年轻,不懂这些事,以后一定会后悔。”
毕竟她还很年轻。年轻到可以一切重新来过。可是她仿佛早已忘却那种身体和灵魂都一样年轻的感觉了。
只有在做酒水销售时,阿薇才又有年轻的感觉。她开始经常到镇上的几家海鲜楼当酒水销售。每一次有人在海鲜楼办婚宴或尾牙宴,她几乎都会去。她穿着啤酒公司提供的制服,是那种常见的套装,有时是绿色和白色的,有时则是艳红色的。极短的迷你裙和低胸上衣将她饱满的身材暴露无遗。阿薇拿着酒瓶,悠悠穿梭于宾客之间。走累了,她就停下来,在旁边站着看人唱歌。她有时候也会上台唱歌,只是不再唱从前的那些闽南歌。有一次,台上有人唱起曾经阿添和她一起唱的一首歌,顿时使她想念阿添,深深怀念起从前的日子。
还有一次是在那年的除夕夜。
夜已深,阿薇把在沙发上睡着的阿胜抱进房里,然后独自坐在床上数钱。床上堆满了硬币和五元、十元的钞票,那是那段日子卖炮竹赚的钱。阿益嫂和阿益叔在屋外拜天公,客厅里的电视机还开着,播放的是电视台的贺岁节目。
整座镇子难得是通亮的。所有人都在守岁。窗外鞭炮声此起彼落,火光透过窗帘投射在床上。阿薇数完钱,把钱捆起来收进衣橱里,随手拿了把烟花出门。
马路边蹲着几个小孩在放“母鸡生蛋”,烟火缭绕,母鸡的屁股着了火,咯咯咯四处乱窜。火熄灭时,一颗银白色的蛋从母鸡身上坠落,走近一看,却只是一团火焰,“噗”的一声就消失了。
阿薇点燃烟花,举着烟花随意地在半空中挥舞着。远处靠海的地方也有人在放烟花,放的是炫彩缤纷的大烟火,一簇簇璀璨的火花在漆黑的夜空中腾空而跃,一圈接着一圈,终了像陨星坠落般沉入黑暗之中。
阿薇抬起头看那烟花,突然想起那个午后,阿添那张被压在车轮底下,血肉模糊、残破不堪的脸。她从来没有想到原来她这一生也有璀璨绚丽的时候。那年轻的灵魂其实一直住在那具同样年轻的身体里。她为自己要等了那么长的时间才意识到这一切而感到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