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我家玩


文/唐冲

 

远方的朋友,这是我的一封信。关于过冬,关于温暖,关于成长为大人。


阿宏,你好。

入冬那天刮了很大的风,我缩在房间里,跟我妈开视频,讨论尚未到来的冬至到底该吃什么。她在北方生活的时间已经远超故乡,后来又嫁给北方人,所以坚决认为应该吃饺子。而我离开北方后,已经有大部分时间生活在成都,所以觉得该吃羊肉汤。她说,你小时候每年冬天都是吃饺子的。我说,饺子随时都能吃,羊肉汤只能在冬天,冒着热气,暖着手,才有那个氛围。她说,穷讲究。我说,你已经是北方人了。她便无话反驳了,只好得意地说,随便你,记得加衣服,我们下馆子去了,你自己慢慢吃吧。手机屏幕上,她们一家人和舅舅一家人正笑着走在寒风里,她的表情像炫耀新裙子的小女孩。

挂掉视频,空荡荡的房间又立刻回到寂静里。我在手机上翻了很久,快失去耐心时,终于发现一家既卖饺子也卖羊肉汤的菜馆,然后下单付款,一气呵成。等外卖时,风声愈发强烈,我拉开窗帘,发现窗户已经蒙上一层薄薄的雾。天空广大而阴沉,公路被肉眼看不清的雨丝打湿,浓郁地黑着,只有几辆车和外卖小哥,急促地穿过风和飞舞的黄叶。往常这时间,楼下会有不少散步买菜遛娃的人,说说笑笑,络绎不绝,此刻也尽数消失。人类都回到了各自的洞穴,只剩下静默的城市,像极了几年前不能出门的时候。唯一的温热气息,是小区里被寒风吹亮的许多窗户。在冬天来临时,那些灯光像黑夜里的火堆一样,噼里啪啦地燃烧。

我望着那些光亮,还是忍不住想,光里会生活着哪些人,又正在做什么呢?也许是一家人,期待地围坐在餐桌边,桌上是热气腾腾的火锅。也许是不常做饭的情侣,挤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学习怎么煲汤。或者是几个很久不见的朋友,盘坐在沙发上,吃着零食,看着电影或比赛,嘻嘻哈哈地庆祝新的季节。又或者是个和我一样的人,趴在窗边,看远处的光,聊以慰藉。

外卖很快到了。小哥衣服湿透,抱歉地说因为风太大所以晚了几分钟。我莫名有些负罪感,尴尬回应,没事,没事,路上小心。小哥笑笑,匆忙离开了。回到房间,我也打开灯,羊肉汤和饺子还冒着热气,我盯着,却忽然没了什么胃口。

该吃什么,好像并不重要。冬天来了,重要的是另一些事。

小时候跟着打工的爸妈在北方读书,最期盼的就是冬天。除了喜欢下雪,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只要天气一冷,就意味着会去这个叔叔那个阿姨家做客。大人们好像总会在寒冷的日子里团聚。这背后的原因当然和我无关,小孩子的开心仅仅是因为,大人们喝酒聊天时,注意力是不在自己身上的。于是我可以尽情地看电视吃零食喝汽水,还可以跟很久不见的小伙伴出门撒野,讨论各自学校最流行的游戏是什么,然后直奔游戏厅。这时大人们通常也比平日宽容许多,只会笑着说一句,别跑太远哦,然后抢着给我们零花钱。我们接过钱,乖巧地说谢谢,背过身,对视一眼,会心地忍着笑,好像中了大奖。

那是个充满热情的年代。我爸妈二十多岁,一个开服装店,一个在装修公司,朋友很多,几乎都是外乡人。印象很深的一个姐姐,是我妈的朋友,重庆人,很年轻,少年时就离家谋生,和我妈认识时,她一边在商场打工,一边自学考试。她合租在一栋老楼里,房间很小,放下床、衣柜和书桌后,几乎就没有落脚的地方了。那张书桌是我妈带她到二手市场淘的,老板送了一大张印着红花的桌布,选好以后,我爸开着公司的小货车,拉着我们和桌子回她家。窗户正对马路,她便把书桌推到窗边,盖上桌布,摆上花瓶和笔筒,坐在那里,累了就可以抬起头,看看窗外流动的城市。

一家四川人,一个重庆人,夜里当然吃起了火锅。书桌成了饭桌,老房子的灯很暗,火锅的热气在灯下散开,我几乎看不清他们的脸。她讲了好多老家的事,怎样跑出来,怎样来到这里,怎样机缘巧合地找到工作,遇到了哪些有意思的人。至于为什么要跑出来,路上有哪些麻烦,找工作有多么艰难,和那些无趣的人,似乎不值一提。讲这些时,她总是笑,那种笑也和平日看见的大人们不同,干干净净,毫无顾忌。吃完饭已经夜深,室外寒风呼啸,我们四个裹成胖胖一团,在风里慢慢走,我丝毫不觉得冷。上车前,她摸摸我脑袋,往我兜里塞了一双手套,笑着告别。车子开远后,我回头看她,她仍在原地目送,个子小小的。我拿出那双手套,才发现里面藏了几张零碎的散钱。后来我才知道,那年她才十八九岁,因为家庭不好,远走他乡,那时刚到一个陌生城市,身边没什么朋友。那个冬天过去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但那种纯粹的笑容,仍然会在每个冬天的聚会中出现。那个终于顺利离婚并抢到女儿抚养权的房东阿姨,为了攒钱修房子已经好几年没回老家的同乡叔叔,复读了几年最后还是妥协上了三本的亲戚家哥哥,想回老家看奶奶但很多年没能回去的快要嫁人的姐姐,终于做生意挣到钱但父母已经不在的厉害叔叔。打工者在异乡的团聚,难免有层悲凉的底色,却又总在他们的笑声里,悄无声息地融化掉了。但那时我还小,并不懂得那种悲凉,反而十分羡慕,总在幻想和好奇,是不是变成大人以后就会越来越自由快乐呢?

2007年,我度过了在北方的最后一个冬天。我爸妈虽然感情已经有了裂痕,但在聚会这件事上仍然达成一致。春节前,他们决定请客。我妈安排了分工,我负责采购零食饮料,他们负责买菜和下厨,于是分头行动,我揣着几张百元巨款去了超市,他们则一起去了菜市场。回到家,我们都累得瘫在沙发上,看着桌上堆满的鼓鼓囊囊的袋子,直乐。请客那天下着大雪,但还是来了好多人,我们的出租屋从未那么热闹过,大家挤在一起,用熟悉的家乡话分享各自的生活,时不时响起一阵笑声。厨房里,我妈负责炒菜和拌菜,我爸负责炖菜和蒸菜,我负责品鉴,并给出指导意见,可以说是忙得不可开交。接着,是和往年一样的热闹,一样的笑容,一样的推杯换盏。我爸妈也像往年一样大方开朗,看起来感情和睦,家庭美满。直到送走客人,房间里只剩狼藉,他们才终于泄了气,又回到往日的沉默中。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我爸突然提议去堆雪人。我有些兴奋,我妈不想动,但还是被我拉下楼。路灯在雪夜里亮着,我们在灯下忙活半天,终于堆好,奇形怪状,也算有种别样的美感。他们也终于不再僵硬,都笑起来,在雪中玩闹,像从前一样。我看着他们,心底浮起一股温暖,那么冷的日子,甚至感到发热。

那只是我们三个人即将分开、迈入各自新的人生前的一个平凡时刻,但后来很多次感到快乐和安宁时,那个冬天的感受都会像电影似的在心里重播一遍,直到那一刻结束。接着,又会想起很多张再也没见过的脸,想起那些聚在一起的异乡人,在每一个寒冬,如何笑着,如何需要彼此。然后为此感动。

人毕竟是渴望温暖的。何况在寒冷的日子里。

离开北方后,我回到四川,独自长大,也学着他们的样子热爱生活。比如离开学校以后那些独自游荡的日子里,去看望一个个朋友,一起消磨掉一个平常的下午,然后故作郑重地告别。比如毕业时,和同学骑自行车挑战陡峭的盘山公路,在山顶的树林里野餐,庆祝各奔未来前的无意义的一天。比如和朋友们在某个夜晚突发奇想,录下各自此时此刻的愿望,然后互相帮忙,一个一个完成。比如某个阳光灿烂的冬日,和女朋友在公园的草坪上躺着,在暖洋洋的阳光里睡着。比如做中介时,也带着好朋友体验各种职业,然后一起笑着吐槽。比如久违的回家,突然的重逢,立一次约定,或是写一封信——而这些之所以要“学”,之所以带着几分僵硬,是因为长大并不像我期待的那样。

有好多年,我处理不好“人和人之间”的问题,以至于抗拒社交。和一个人产生联结不难,产生感情却不容易,但联结是冰冷的,这种冰冷有时让人很难接受。于是你会下意识想去靠近,去突破那道仅仅是联结的界限,试图得到一些温暖。但聪明的人总是更多,总是能适应那种冰冷,甚至习惯,甚至享受。因此,你会一次又一次失败。与此同时,你要面对与许多人的告别,各奔前路,或天人永隔,你会渐渐明白孤独在人生中占据着多么重要的位置。也要面对节奏越来越快的时代,所有人都在改变,几乎大部分带有天真的理想主义色彩的观念,都变得不太明智,你会发现寒冷的日子不只是冬天。因此你不得不学着聪明一点。在一个戾气严重、恨意和对立像病毒一样滋生的环境里,你能做的只有尽量不伤害到任何人,那种温暖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物,你只能保持清醒,保持冷静。然后,你会活得很顺利,不再内耗,也少了很多麻烦。一起失去的,还有不求回报的爱,发自内心的快乐,和平静的温暖。从前我以为这是一种病,后来发现更像一阵风,许多和我一样年轻的人,都在风里蜷缩着。

自然,我会开始让自己享受孤独——毕竟孤独是多么美的词语。和“人”保持适当距离,去养一只狗,去城市里游荡,散散步,观察路人,看一场演出,吃一顿饭,或者去更远处,行走在山川湖海里,沉默着和自己对话。一开始,我以为当世界只剩下自己时,就会得到真正的自由和平静,但显然没有。后来,我试着从内心深处接受,人就是孤岛,这一切都是正常的,但仍然无法心安,仍然感到自己被某种笼子困住。最后,只好一次次挖开自己内心,把那个心知肚明但不愿面对的答案掏出来,摆在眼前:你并不真的享受寒冷和孤独,你只是渴望爱,渴望温暖。

你会清醒许多,坦然许多,即便发现自己在此前漫长的挣扎中,已经渐渐失去感受的能力、爱的能力和创造温暖的能力。但你至少懂得了长大是怎么一回事,而后自然也会懂得珍惜,懂得人和人的连接,其实是生活的礼物。

入冬后不久,我收到一条信息,是位老朋友发的:欢迎来我家玩。下面是张客厅的照片,新的沙发布,干净得发亮的地板,和飘窗上堆满的花瓶和毛绒玩具。他是从前录下愿望视频的一员,那天夜里,他的愿望是狂欢二十四小时。几天后我们就帮他实现了。清晨出发,一行八人去了中坝森林,在漫山遍野的大雾里穿行,借了台单反,给他和他女友拍了好多情侣照。中午突然下起大雨,我们浑身湿透,躲在一棵粗壮的大树下啃面包,他去追一只松鼠,脚滑,膝盖磕破了皮,委屈地跑回来,女友给他贴好创可贴,骂了他一顿。下午返程,打麻将,筹码输完找女友借,又被骂一顿。夜里吃完火锅,又去KTV,他霸占麦克风连唱十几首陈奕迅,另一个女孩想唱歌但不好意思开口,于是再被骂一顿。他低着头,忍着笑,像在炫耀。唱到凌晨,都有些醉了,走出大门时,眼前景物虚浮,寂静的城市像飘在海面。送他们去酒店,没想到安顿好女友后,他又跑了下来,说没到二十四小时,必须要完成。我们几个男生就在路边的小公园里坐着,分抽一包烟,聊那些漫无边际的事。天亮时,我还没醒酒,看到朝阳从天际浮起,一瞬间恍惚,以为自己在航船上,看见了海上的落日。那一刻真是快乐。

我们的上一条对话,日期还是去年。他告诉我,他们准备今年存点钱就结婚。

两天后我去了他家。照片里的客厅不是他们的婚房,是租的房子。他们见过了家长,但把婚期推迟了,因为今年他失业了整整半年,这件事他不想靠家里。他们把新家布置得很温馨,一方区域是他女友的,干净整洁,色彩鲜艳,一方区域是他的,黑白灰的手办、玩具和各种电子产品,杂乱但有温度。今年冬天的第一场聚会,没有饺子,没有羊肉汤,只有一桌普通的火锅食材,肉还都是我带的。但仍然吃得很开心。他很得意地说,他的新工作离住处有十五个地铁站,之所以租这里,是因为女友的公司就在小区隔壁。我们喝了些酒,他用蓝牙音箱放陈奕迅,歌单第一首不再是孤独的《十年》,而是更孤独的《任我行》,“从何时你也学会不要离群,从何时发觉没有同伴不行”,“从何时开始忌讳空山无人,从何时开始怕遥望星辰”。他问我听过没有,我说听过,他沉默地等待音符结束,说,以前听不懂,现在觉得写得真好啊。

像小时候看到的那些大人一样,他一定也有很多苦没说出来。看着他的眼睛,我更加确信。现在我们也是大人了。可我不知道该不该开心。我总是因为人的漂泊无依而难过,成长何尝不是在另一个宇宙中漂泊呢。

昨天成都又降了温,路上的落叶越来越多,像枯黄的地毯。我照旧准备骑车锻炼,往西走了三条街才看到小绿车。接着往东,准备去郊外,结果路过小区门口时,又看到一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绿。忿忿不平地骑了很久,身体渐渐热起来,空气也冷得愈发强烈。越往东走,城市越显荒凉,高楼渐少,路上几乎只有我一个人,山脉也正从公路尽头升起。我放缓速度,深呼吸,继续往前,忍不住想起从前一个人走过的那些不安的路,又一个冬天开始了,我还是迷茫,不知是否该像他们一样,做一些看起来热爱生活的事,去跳进人群,追逐那些温暖,可心里却不知不觉踏实了许多。毕竟山就在前面,路也就在前面。我想,不去选择,似乎也不是问题,只要能发自内心地感恩生活。毕竟,人群是那么像羊群。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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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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