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是宁静又危险的颜色。为了‘蓝色玻璃’,我们一家失去了安稳的生活。在一个晚上,父亲离家而去,我和生病的母亲,沉默等待‘上天的默示’。
我爸追我妈的时候,还在骆马湖的玻璃厂做学徒工,每天在锅炉边把玻璃烤热,吹出形状,反复练习。有一次我爸吹出一只蔚蓝色的天鹅,送给我妈。当时是傍晚,夕阳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的。我妈觉得很浪漫,下定决心嫁给我爸,于是有了我。转正后,我爸在厂里干了两年,很快因为国企改制下岗,趁年轻,又到西部某军区当排雷兵,在一次执行任务时炸伤了腿,复员回家,拿了不少补偿款。
回来后,我爸做了两件事:一是让我妈辞了服装厂的工作,给她盘下家门口一间超市,装上铁门和铁栅栏。时值美国轰炸南斯拉夫大使馆,我爸觉得战争一触即发,超市就像物资储备库,随时可以关起门来躲避战乱。二是买了一辆公交车,雇了一个司机,自己做售票员,自负盈亏。线路是那几年新开设的,针对骆马湖正开发的旅游业,终点站在湖滨浴场旁的银沙碧湾。
银沙碧湾所处的位置,就是玻璃厂的旧址。厂房拆迁后,在湖边留下一块巨大的空地,市政府从连云港运来几十吨雪白的沙子,粉末一样倒在上面,变成了一片沙滩。
跑线路当天,我爸非常兴奋。晚上回家,他递给我一个矿泉水瓶,里面装满沙子。我拧开瓶盖倒在手里,沙子果然很细,像雪白的土,不像运河里的那么粗糙。我爸说,如果现场看到会更加震撼。脱了鞋,穿着袜子踩在上面,脚底板软乎乎的,像踩了席梦思,能走一中午。等累了回来,再把袜子一脱,抖一抖,沙子自己落下,袜子还是白的,干干净净,一点印子都没有。
我从没见过我爸这么开心。盘下公交车后,他恢复了当兵的作息。在军营里,他每天早起擦枪,还有排雷的设备。现在啥都没了,他就擦自己的假腿,擦到外面肉色的镀膜脱落,露出里面银白色的金属,擦到天蒙蒙亮,方才慢悠悠挪到发车点。公交车一路向北,跨过运河,穿过芦苇荡,一直到银沙碧湾。在那里休息半小时,吃个午饭,期间踩踩沙子、吹吹风,然后再回来。
开春过后,我爸晚上下班,在巷子口遇到玻璃厂一起做学徒工的有才。对方身材矮小,戴酒瓶底厚的圆眼镜,穿蓝色工装、开了口的劳保鞋,裤腿沾着腻子粉,拎一个尿素袋。国企改制后,他跟家里搞装修,日子过得紧巴。
听说你腿瘸了,来看看你。有才说。
复员回家后,我爸遇到不少玻璃厂的同事,多年没联系,他们突然热情,几顿酒下来,都惦记他的补偿款。我爸猜到有才也是打钱的主意,态度不冷不热。叫回家吃饭,菜还没上齐,有才小心翼翼从尿素袋里掏出一瓶酒,说,这是海河酒厂出的新品,叫玄蓝,一瓶得上千。说罢,开了瓶,给我爸满上。
这酒瓶是真的漂亮。浅灰的瓶身像巨大的水滴,瓶盖是蔚蓝色的。有才说,现在这瓶子值钱,专门有人收,要价一两百。放在过去,玻璃厂的学徒工只用练习两个月就能吹出来。我爸不吭声,举起酒盅一饮而尽。
酒足饭饱,有才要留下玄蓝,说可以送人。我爸推辞说,都开封了,能送给谁。有才于是掏出另一只瓶盖,下面连着塑料滤嘴。他把新瓶盖递给我爸,又掏出一把尖嘴钳,将原来瓶口的塑料封胶剪开,轻轻一掰,“啵”的一声,封胶和滤嘴一起掉在地上,瓶口彻底敞开了。有才拿回我爸手里的新瓶盖,对准瓶口一按,这次是一声闷响。
你赶紧看看,是不是封死了。有才说。
我爸忙接过来,见瓶口严丝合缝,与原装一般无二,像一瓶新酒。他又举起酒瓶靠近白炽灯,双手缓缓旋转。瓶盖像一颗巨大的蓝宝石,灯光折射,在四周白墙上留下海浪般的光晕。
我爸竖起大拇指,称赞说,同届就数你最厉害,当初要是留下,指定是高级工艺师。有才说,就这么一小块玻璃,对切割的要求很高。如果能买台高精度的车床,设置好参数,就可以批量生产。现在技术都攻克完了,差的只是钱。
临走时,他报了一个数目。我爸思虑良久,还是拒绝了,说自己的手头也不宽裕,留下的钱要给我妈治病。
我爸确实没撒谎。盘下超市后,我妈的咳嗽愈发严重。这些年她在服装厂上班,实际就是小作坊,口罩要自己买,为了节约成本,没人愿意戴。当时,世面上流行破洞的牛仔裤。流水线上,锉刀从蓝染布上擦过,毛絮扬到空中,都吸到我妈肺里。我爸很愧疚,几次领我妈到人民医院,拍片、抽血、验尿。一套流程下来,医生只瞟一眼,就说,肺里的东西取不出来。开了几瓶止咳糖浆,再没有别的办法。后来,我爸听说省城医院可以换肺,但手术风险很大,还要等合适的肺源。
有才并不急于获得我爸的支持,隔三差五就登门拜访,给我妈拎些燕窝。照他的说法,燕子的嗓子细、声音好听,都是因为嘴里的唾沫,我妈吃了一定会好。可时间长了,我妈的病再度恶化,咳到半天直不起腰,他便不再送了,转而给我买些零食和玩具。
有一天,有才到校门口接我放学。这是他第一次同我说话,大意是我爸妈突发奇想,要去银沙碧湾吹风,要他带我过去。我上了有才的面包车,后座空荡荡的,地上摆着炉子、气罐、喷枪,还有火钳和几根棍子。
车子驶过运河,驶过芦苇荡,停在银沙碧湾的西北角。有才让我脱了鞋,到沙滩上走一走。我跑到湖边,抄起水底的白沙,想造一座城堡。他自己留在车边,搬出里面的设备,给炉子生火。
快日落的时候,我爸妈赶了过来。我爸给了有才一拳,后者栽倒在地。拾起被打飞的眼镜,他爬起身,先指了指湖边的我,让我爸妈放心,又从芦苇荡里找出一柄铁铲,领两人到沙滩某处,开始挖脚底的白沙。只费了几铲子,就碰到硬物。有才俯下身,拨开浮沙,下面露出很多玻璃的碎块,都是拇指大小,蔚蓝色的。
过去老百姓喜欢这种颜色,玻璃厂备了很多货,制作果盘和花瓶。搬迁时带不走,都留在这里了。有才说。
他踮起脚,绕坑洞走了一个二十步的圈,张开手臂说,这底下全是蔚蓝色的玻璃,别的厂没法仿制。我爸叹了口气,问玄蓝的瓶盖是否也是这个颜色。有才没有回答,扭过头看向我妈,说,处对象的时候,我哥给我嫂送过一只天鹅,不知是什么样的。
它是蔚蓝色的,有圆滚的身子,细长的脖颈,可惜搬家的时候摔碎了。我妈说。
有才点点头,回到面包车边,打开炉子的闸门,抽出铁棍,上面是早就烤热的玻璃。他深吸一口气,昂起头颅。夕阳下,玻璃像气球一样逐渐胀大,大过拳头,大过脸盘,大过天上的太阳。光芒逐渐散去,有才又拿出火钳,铰住玻璃的一角,轻呵一声,手猛打两个圈,便绕出天鹅脖颈的大致轮廓。
在贴上黑色的眼珠后,他走到湖边,将玻璃沉到水里。翻出来时,真像一只活天鹅嬉戏在金色的水面上。
我哥做的是这样的吗。有才问。
没你的好。我妈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笑道,他那个脖子是歪的,眼睛也不对称。
趁天还亮着,有才去收拾器材。我爸提着棍子到湖边漫步,天鹅继续在水里降温。我妈脱了鞋,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白沙,任由浪花淹没脚趾。我则在不远处堆着沙堡。
这是唯一一次,我们一家人都在银沙碧湾,玩得很开心。太阳逐渐低沉,像滚烫的玻璃球入水,很快失去了颜色。回去的路上,我妈蜷缩在面包车的座位上。她打开头顶的小灯,双手捧着天鹅。虽然咳嗽不止,却一直在傻笑。
我爸望着我妈,突然鼻子发酸。回到家,他拿出藏在衣柜里的存折,当即同意了这项投资。那一年,中国刚加入世贸组织。有才保证,他们能生产出成千上万瓶玄蓝。这些酒销往世界各地,都凝固着我爸和我妈的爱情。
这笔资金投入后,生意迅速扩张,首批生产出五百箱。为了节省仓储成本,我爸把家腾出来做仓库。他将沙发搬到超市,床立起来靠在墙边,柜子规整到一起,酒成箱成箱运进来。白天我去上学,我妈看超市,他照常当售票员。到了晚上,我和我妈睡在超市,他就在家里的过道上,守着这批产品变现。
那几年,海河酒厂的名气越来越大,全国各地来签订单的络绎不绝。有才咬准多数人没有门路,于是举了一块牌子,站在高速路口到海河酒厂的必经之路上,伸手去拦那些偏远地区的牌照。
这一招果真起了作用。因为价格优势,陆续有人到我家看货。我爸于是雇了新的公交售票员,自己全职看起仓库。有才还教给他一套分层经销商的说辞,很是受用。那些人大老远跑来,被忽悠一顿,很快签下订单。资金迅速回笼,虽然比不过砸下的本金,但足以预见生意的火热。
在这期间,我爸的想法一直动摇。其实投资一开始,他就有一个预期的收益额度,只希望在给我妈换肺的基础上,能多出一笔结余,足够一家人过上安逸的生活。
有一次,我爸甚至做好收手的准备。当时客户签下订单,货已经搬上车,还是觉得不对劲,临时要求开箱验货。我爸极力劝阻,说每个包装都有独立的防盗扣,拆开后不能复原。对方却说一切费用自己负责。
头六箱的确没问题。个别瓶盖有气泡,被我爸用手指挡住。拆到第七箱,明显感觉瓶盖多了一层雾气,里面都是细小的白沙颗粒。客户转身就走,留下满屋破碎的纸箱、玄蓝的酒瓶,还有四处飞舞的泡沫碎屑。
有才第一时间赶了过来,揽下所有责任。他解释说,银沙碧湾的白沙太细,混在碎玻璃里,不好剔除。加热时,它的熔点接近色素碳化的温度,废品率很高。为了控制成本,他将这些残次品统一打包,准备走别的渠道售卖,只是装货的时候混淆了外观,夹在正常的货品里。
几个月来,我爸卖酒结识不少朋友,逐渐有了自己的经营之道,虽然卖的是仿制品,还是想诚信赢天下。有才却认为,反正都是骗,五十步笑百步,两者没什么区别。
两人在原则性问题上僵持不下。我爸提出要撤资,有才气不过,走时摔了两瓶酒,转天又做起装修的行当。
争吵的第二天,我放学遇到了有才。他应该是刚下工,还穿着蓝色工装,裤腿满是油漆,背着一个木梯子,双目无神,身子佝偻着,像蜷缩的湖虾。合伙的姐夫站在一旁,膀大腰圆,神采奕奕,脖颈上挂着金链子,腋下是金利来的皮包。
余下两星期,有才频繁出现在我家附近出现。我爸已经做回售票员,每天早出晚归。两人遇见过几次,都假装没看见。
有才一定会主动找我。我爸肯定道,他越是一副孬种的样子,越是憋着一股劲儿,迟早要发泄出来。
果不其然,在两个月后的一个深夜,有才叩响我家的房门。他一手捂住脑袋,一手拿着断了腿的眼镜,眼角还在流血。
有才说,我半夜到银沙碧湾挖玻璃,被酿酒的同行盯上了。他们把我团团围住,打了一顿。
我爸点点头,找来纱布让他包扎,又用酒箱搭出桌子和凳子,拆了瓶玄蓝,两人对饮起来。我爸说,就猜到你还在做酒。那天你在骆马湖,鼓起腮帮子吹气,把玻璃吹得很亮,我就知道你心里肯定也藏着一团火,断断续续烧了几十年,只是外人没有看见。
有才低下头,用衣角擦拭眼镜,说忙了这么多年,都是为别人活,终于找到自己的事业,还被人欺负。制作玄蓝的难点之一就是调色,银沙碧湾的秘密已经被发现,再有不到半年,仿品就会占领市场。
我爸从衣柜里掏出尿素袋,里面裹了这段时间卖酒的积蓄。他思索良久,最后提议道,出完这批玄蓝,我们就罢手吧。你设计一款瓶子,我还赞助资金,就卖土烧酒。虽然没现在那么赚钱,好歹是正经的生意。
有才露出惊异的神色,颤抖着接过钱,眼里很快涌出泪花。他作势要跪下,说我爸给了他第二次生命,永远也不会忘记今晚的恩情。我爸惊诧于对方剧烈的反应,连忙扶起,可心里毕竟舒坦,感觉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我爸每天翘首以待,下班后就在家附近转悠,有才那头却没了消息。钱送出去一星期,超市来了一伙人,点名要见我爸,听说他在跑线路,便靠在柜台边等着。我爸天黑后进了门,领头的掏出一摞纸,是有才过去几个月签的订单,商品是玄蓝酒,送货地址是我家,都只付了定金。我爸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问对方是不是搞错了,自己是合作生产商,不需要订货,还搬出几箱酒,想要息事宁人。领头的不领情,要不到钱,招呼众人推倒货架,大摇大摆离开。
应该是邻居报的警。警察做完笔录,到我家客厅查看剩下的玄蓝,都是市面上横行已久的假货。
这些假酒没有技术含量,银沙碧湾的玻璃是提前埋好的,从头到尾只是骗你的钱。警察说。
事后经过分析,来看我爸那晚,有才应该买了两瓶货真价实的玄蓝。他提前将一只的瓶身敲碎,只留下瓶盖和塑料封胶,用牙签挑出接口处的碎玻璃。根据卡口只进不出的设计特性,便能轻而易举卡在另一只的瓶身上。
仅存的几百箱酒,很快被执法人员查封。有才卷走了我爸的积蓄,此前的上千箱假酒都只付了定金,尾款还需要我们家偿还。
我爸第一时间卖掉了家具,钱还是不够。要账的轮番上门,抡起棍子,砸烂货架与柜台。我妈整日胆战心惊,病愈发严重,时常咳中带血,肺部火烧一样疼。我爸为了躲避债主,下班也只能蹲在外面,直到夜深人静才敢回家。
这天夜里,我妈咳个不停。我吵得睡不着觉,于是打开台灯复习功课,等到我爸回来,已经十一点半。他塞给我五十块钱,说家里柜台的酒水都砸烂了,让我买二斤烧酒。出门时,我隐约听见他跟我妈说,公交车已经卖掉了,想尽了一切办法,钱还是不够。
那段时间,我很想替家里人分忧。出门后,恨自己的力量太小,在路灯底下结结实实哭了一场。等擦干眼泪,游荡半个多钟头,终于在一家烧烤店的冰柜里找到烧酒。再赶回家,超市的门还大敞着,我爸已经不见了踪影,蔚蓝色的天鹅摔碎在地,我妈倚靠沙发哭泣。
从那天起,我再没见过我爸。
我妈失去了精神支柱,人明显消瘦起来。她锁上了超市的铁门,整日躺在沙发上,对我爸的事闭口不提,仿佛这个人没有存在过。要债的进不了屋,就往窗户上丢砖头,打碎了玻璃,但碍于我爸加装的栅栏,站在屋外也无可奈何。
我当时已经放了寒假,课业愈发沉重,每天趴在柜台前写作业,虽然不能出去,也没什么损失。要债的找不到我爸,超市又上了锁,隔着窗户看,里面的女人也病恹恹的,逐渐失去兴趣。好不容易得到清净,我妈就在沙发上发呆,直到睡着,醒来再发呆,然后再睡着。
那真是一个漫长且难熬的冬天。气温陡然下降,晚间的风在巷子里呼啸。我妈用纸粘住窗户,还是抵挡不住寒气,终于受冻着凉,犯起头痛,时常咳嗽到天亮。柜台底还剩下十几瓶止咳糖浆,是我爸早先托人买的。我妈咳得熬不住,短短几天便全部服下。这日醒来,地上又多出好几个空瓶,我妈坐在沙发边,突然笑着跟我说,夜深人静的时候,有成群的天鹅从街道上空飞过。
窗外正对的路很狭窄,即便贴在栏杆边,也看不到头顶的天空。我只当我妈做了奇怪的梦,可她的头疼依旧没有好转,每到夜晚,只得额外用枕头按住脑袋,后来又说看到一只天鹅伏在窗台上,借着月光向房内窥探。
它的翅膀白得发亮,脊背是蔚蓝色的。我害怕吓跑它,只能在沙发上一动不动,透过枕头和被子的缝隙偷偷观察。我妈说。
她将一切归为上天的默示,可猜不透其中的含义,直到冬天的某个清晨,终于鼓足勇气,第一次取下超市的挂锁。等天黑以后回家,拎了两个塑料袋,一袋是新的止咳糖浆,另一袋是一本鸟类百科大全,里面的文字很少,都是工笔画。
我妈解释说,去药店的时候,经过区立图书馆,脑袋一热走进去,想确定窗台那只天鹅的具体品种,在里面翻了一天的书,还是不能确定。第二天醒来,又说天鹅夜里再度光临,她与书里的画像仔细对比过,但不符合任何类型。
研究鸟类后,我妈对生活的一切漠不关心,我也变成次要的。喝了止咳糖浆,咳嗽虽然还是不间断,但没有以往那么激烈。她开始频繁出门,要债的虽然还会拜访,但只是敲打窗户震慑一下,大概率也不会撞到她。有一次,我妈甚至带回来一只黄色的小天鹅,说是路上碰到一个吹糖人,让他根据描述做的。
这天我妈一早出门,傍晚也没回来。超市的门被叩响,声音很轻,不像是那些要债的。我以为是我妈没带钥匙,拉开门,是失踪几个月的有才。他还穿蓝色工装,人却消瘦了不少,斜挎一个电工包。
在确定店铺的安全后,他径直走到货架前,拧开一瓶矿泉水,一饮而尽,又拆开一柄水果刀,别在腰后。
你爸呢,我有事找他。
有才看向我,两眼通红。我不敢说话,一直退到柜台边,他于是转过身,撕开货架上的饼干,边走边吃,摸到柜台底时,找到两条高档香烟。那是债主第一次上门后,我爸藏起来的。
家里还有别的东西吗,钱呢,烟呢,还有酒。有才解开工装的纽扣,将香烟塞到怀里,搜索片刻,拿刀指向我。我退无可退,一直被他逼到墙角,心里很是害怕,贴着墙大哭起来。或许因为我的哭声,加上正好窗外有人路过,有才慌了神。他反锁店门,死盯着门缝,直到路人走远,松了一口气,终于清醒一些,瘫坐在地上。
翻开电工包,里面是玄蓝包装的泡沫板。拆开泡沫板,里面是一个个泡沫方格,整整齐齐码了二十四个小巧的玻璃制品,有的像犀牛,有的像骆驼,有的叫不出名字,还保留着液体流淌的痕迹,像烧到一半再凝固的蜡烛。有才将这些奇怪的物件逐一取出,摆在地上,再排列组合,像一支军队。等到我不哭了,便捡起一只小犀牛,递到我手里。
像我们这样的人,一辈子努力一回不容易。我一直只想吹玻璃,就这么一件简单的事,为什么也不行。
这几个月来,我躲在外面,实在饿得不行,终于想明白了。这些东西你都拿去,也许有一天它们会很值钱,但现在我只能用来抵押香烟,再用这些香烟换成钱,填饱肚子。
有一天我会回来,再把我的孩子赎回去。有才最后说。
没等我表态,他站起身,将门拉开一条小缝。此时天已经黑了,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正是离开的好时候。他将一只脚迈出去,准备在夜色的掩护下逃离。我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了我爸。
你会回来吗?我问。
什么?
你会回来的吧。
也许吧。
也许是多久?
不知道。一年,两年,快的话是明天。
在又一个行人远去后,有才迅速拉开门,离开时头也没回。没有了电工包的束缚,他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我坐在地上,在想我爸离开那晚,如果我没去买烧酒,会是什么样子。
一直坐到后半夜,我妈终于回来,说家里怎么这么乱。我说,有才傍晚来过,拿走了几条香烟,留下了一堆垃圾。我妈只扫了两眼,便分享起今日借阅的鸟类图书。她似乎什么也不关心,除了那只在天空盘旋的、根本不存在的天鹅。
在一个冰雪消融的上午,是开学的日子。我等这一天太久了,提前一周便收拾好书包,将春天的校服清洗干净。走到巷子口时,有一男一女从黑色小轿车上走下来,打听我家的地址,还说出了我妈的名字,并郑重其事加上“女士”二字。
这是很常见的称呼,但缀在我妈的名字后面,总显得奇怪。此前很长一段时间,债主都是直呼其名,或者在后面加上别的脏字。
这位女士配对的肺源找到了,可以安排手术。上星期我们就想联系,但电话打不通。因为情况紧急,所以专程过来。
女的在一旁解释,男的递来一张宣传单,确实是省城的医院。我心里咯噔一下。宣传单上,他们参加了国家的某项医疗计划,手术的价格似乎有优惠,但依然不是我们家能够承受的。我强装镇定,将宣传单叠好,装进口袋,指了指超市的方向,上学去了。
第一天的课完全没听。回到家后,我以为我妈会去图书馆,可她坐在沙发上,和我离开时一样。看到我进来后,她收好手里的东西,笑着跟我分享图书馆的见闻。虽然反应很快,但我已经看清楚,她藏起来的东西,正是上午那一男一女递给我的宣传单。
我趴在柜台上写作业,我妈坐在沙发上看书。她正在翻阅新借的鸟类图书,可看上去心不在焉。这种心不在焉,不像是醉心鸟类的人会表现出来的。
抬起头,焦糖的天鹅摆在最高的货架上,和有才的玻璃制品放在一起。我心想上天的默示是否真的存在,脑袋里燃起无数的猜想。它们像玻璃球一样越涨越大,我无法消化,只能怀抱着入眠。
也许到了第二天,我会醒得很早,天没亮就背上书包。到了公交车站,始发的正是我熟悉的那辆。它已经换了司机,售票员也消失不见,变成一个可供投币的盒子,像别的公交车那样。
新的司机不认识我,这很正常。他说,这班公交要去银沙碧湾,不会经过学校。我点点头,还是往盒子里投了币,找个好位置坐下。
公交车一路向北,跨过运河,穿过芦苇荡,一直到银沙碧湾,像往常一样。天气也很好,不少人专程到银沙碧湾,想吹吹风、踩踩沙子。
我将鞋留在过渡的石阶上,光脚踩上沙滩,远远能看见在银沙碧湾的尽头,在靠近水的地方,坐着一个蓄满胡须的男人。他拿着一根细长的铁棍,坐在一个破旧的轮胎上,身前放了一个木箱,上面插着各式各样的吹糖。
走上前去,还有几个是天鹅模样。
我会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终于找到你了。
对方抬起头,虽然邋里邋遢,还是能一眼认出他是我爸。
我爸很吃惊,露出惊愕的神色,说,你妈怎么告诉你的,不是说没有问题别来找我吗。我说,有肺源了。他说,什么。我说,两个省城的医生找到家里,说有我妈匹配的肺源了。
我翻开校服的口袋,找出揉皱的宣传单。他抢过去,仔细查看,先翻过来,又翻回去,再翻过来,又翻回去。
我妈以前说过,我爸这个人不会哭。从前国企下岗没哭,被炸伤了腿也没哭,就算被有才骗走所有钱,追债的找上门来,也没哭。但这一次,他会哭得很大声,眼泪与鼻涕一并流下。
他开始收拾东西,可能想站起身,但脚底不稳,一个踉跄,又摔倒在地。他一定不会在意,捡起掉在地上的宣传单,拍拍身上的沙子。
钱怎么办?我问他。
总会有办法的。在将所有的吹糖都装进木箱之后,他放下裤脚,再次站起身。这次站得很稳。
债主还是每天会来。
总会有办法的。我爸说。
他用袖口胡乱抹了眼泪和鼻涕,往马路边走去。
春日里,昔日的玻璃厂、如今的银沙碧湾满是游客。他们脱下鞋子,光脚踩在沙滩上,每走一步都会深陷下去,偶尔还会摔倒在地。早晨的阳光均等地洒在每个人身上。我爸拨开散乱的人群,疾步而去,虽然也深一脚、浅一脚,但是步伐极为扎实,稳健而有力。我突然觉得一切都没有改变,恍惚间,他就是一个四肢健全的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