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剪辑师


文/徐畅

 

未来世界,失眠仍折磨着人类,吴影深受其苦,她接触到一种全新的治疗方式,却不知美梦的背后藏着怎样的梦魇。


她的失眠症越来越严重了。从何时开始的呢?入夜后,怎么也睡不着。很多方法她都试过了,可是躺在床上以后,心思总在昏暗中飘忽。当绷紧的神经快要滑入睡眠那片海洋时,涌起的心绪又重新占据脑海。睡不着觉,她打开电视看夜间新闻。

新闻中正在播报一场机器人跟人类运动员的乒乓球对决,紧跟着画面一转,一栋大楼的玻璃破碎了,一群机械蜻蜓正往人群里横冲直撞。播报员声称,2030年的今天,智能的发展正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不安感。

看完新闻,她更睡不着了。她走进客厅站在药箱前。里面的白色药片时刻在诱惑着她。对于失眠患者来说,安眠药是一剂解药。可她不想就此妥协,她不想依赖药物过完下半辈子。不过,这一次,她已经五个晚上没有睡好觉了。早上起来照镜子,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简直就像一个鬼魂。在公司里,她甚至会站在饮水机前发呆。主管问她,猫管家项目进展如何?她大脑一片空白。

为了结束这一切,她在家里备了一些安眠药。在服用之前,她还想给自己一个机会。她打开电脑,搜索治愈失眠的新科技。各类广告很快霸占了屏幕。这些产品她都尝试过,没有一个有效果。就在她准备向棕色小瓶投降时,一个小小的弹窗弹射出来。宣传语写着:失眠救星,免费体验。她带着“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能耐”的心态,打开了弹窗。一则清灰色的网页打开了,上面一个字也没有,中央有一扇虚掩的门。她点了一下门框,音箱里传来女声:欢迎来到“鲲城睡眠工厂”。字幕缓缓出现:请戴上耳机,戴上耳机前,请确认自己的身体不会滑倒。她笑了笑说,这也太自信了。她戴上耳机,网页播放起肖邦的钢琴曲《雨滴》。她暗想,对于我这样的重度患者,这味药下得也太轻了。钢琴声停下,屏幕上闪现着αβγ的字样,一条条波浪线在网页上展开。她耳朵里什么也没听到,大脑里仿佛感知到了某种电流信号。她绷紧的神经一下子得到了释放。正当她在疑惑那些波浪线是什么时,她的意识像一尾倦怠的鱼游进了睡眠的海洋。

 

她梦见自己躺在柔软的草地上,身边有一大群白茸茸的绵羊。风轻轻拂过脸颊,有一股暖春的触感。天空是澄澈的,一只蝴蝶状的风筝飞在空中。远处的山坡上慢慢走来一个身影。在梦中,她知道那是自己的外婆。她微笑着走过来。她躺下身子哼起了歌:小月牙,高又高,窗户外面静悄悄……

她从强烈的饥饿感中醒来。她发现自己躺在地毯上,头上仍戴着耳机。外面的光线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瞥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十二点了。她摘下耳机,去找手机。手机上的讯息从询问到催促再到气恼。联系不到她,项目就不能运转了吗?有了好睡眠,她的心态也变好了。她索性关上手机,待在家里。她想把睡好觉的一天留给自己。

傍晚到来前,她给自己炖了一锅牛腩,慢跑了半个小时,看了一季情景喜剧。天黑以后,她在阳台上抽了一根烟。回到屋里,她打开那个网页,想要找到付费的入口。奇怪的是,网页上只出现一个电子名片。名片上只有一个地址,连电话号码都没有。

她查了一下地址,发现是西郊的一栋大楼。她记得刚毕业时,那边还是一片废弃的机械手臂制造厂。她收拾好挎包,准备在天黑前赶过去。出门时,她折返客厅,多带了一张信用卡。

坐上电动汽车,她设置好路线,放低靠背打开播放机。Coldplay的音乐播放出来。自动导航带着她出了住宅区,行驶在两边高耸动态广告牌的马路上。广告牌斑斓的灯光照进来,有一种不真实感。在这样的环境下听一个世纪前的老歌,给人一种踏实感。她想,我们还没有被科技淹没,我们还活着。可是想到要去的地方,她觉得有些讽刺。她明明是在寻找科技的帮助。

半个小时后,车身停稳了。她睁开眼睛,车外立着一栋形似立方体的建筑。屋顶立着一个“梦”字,“林”的那部分闪着蓝光,“夕”的那部分亮着红光。接待她的是立在门口的直立机器人。它笨拙挥了挥铁胳膊,问道,您从何处知道这个地方?她说,电子名片。它又问,你叫什么?她说,我叫吴影,影子的影。机器人朝她身后看了看,发出僵硬的笑声。它说,你身后果然没有影子。她笑了笑说,你们机器人也懂谐音梗了。机器人又咯咯笑。它朝身后的电子屏幕上摁了几下。玻璃门打开了。

大楼里,人们穿着统一的浅蓝色服装,戴着一顶洁白的帽子。吴影有一个瞬间觉得,这些是不是新型的机器人,可他们脸上流露出的笑容、握手时的触感以及接待时的话语,让她确信,他们的确是一群人类。

知道是寻求睡眠上的帮助,助梦师带着她乘坐电梯,上了五楼。五楼四面立着玻璃,能看到远处的河道和热气球。玻璃墙两侧,摆放着十几台医疗仪器。外形像休眠仓,又像大号胶囊。助梦师问她有什么需求吗?吴影说起从网页上听到的奇妙声音。助梦师解释说,那是试用款,如果你喜欢的话,我推荐你试试六号睡眠舱。吴影问,为什么呢?助梦师想了想说,那是一个类型。吴影拿出一张信用卡,递过去。助梦师说,在接待处,我们录入了您的信息,付款只需提供指纹即可。吴影点了点头,走向六号舱。

躺进六号仓,两只入耳式耳机缓缓伸来。她调整呼吸,没有拒绝。耳蜗里冰凉凉的,随后感到一阵暖意。一首轻音乐播放出来,紧跟着是嗡嗡声。她在这一瞬间入梦了。她梦见自己躺在一大片新摘的棉花上,身后松软,两只胳膊仿佛悬浮在空中。她在棉花上翻了个身,一股暖融融的气息沁入口鼻。

醒来以后,她全身充满力气。她想奔跑,想对着沙袋打拳。一个熟悉的声音抑制了她的冲动。你感觉怎么样?助梦师说。

这是什么时候了?吴影问。助梦师说,现在是上午十点钟。根据显示的数据,您休息了十四个小时。其中深度睡眠达到八个小时。

吴影坐起来问道,这些梦是从哪里来的?

助梦师说,是不是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吴影用力点了点头。

助梦师说,这些梦境是我们仪器从您的记忆当中搜寻到的。

吴影说,我的记忆当中。

助梦师说,是的。

吴影说,难怪那么熟悉。

助梦师说,不过,我们搜寻到的记忆,只是碎片化的。不可持续。怎么说呢?现在您接受了两次疗愈,如果再增加几次,说不定我们寻找到的梦境,并不能带来更高质量的睡眠。

吴影说,那怎么办呢?

助梦师说,我们需要您回忆人生的记忆,从童年、青少年到中年。只有在您回忆的时候,我们才能搜集。

吴影说,要怎么搜集这些记忆呢?

助梦师说,要做一个全面的回忆,需要签署一份文件。这项事宜需要助梦师B来进行。

吴影说,助梦师B。那您呢?

助梦师说,我是A。

 

过了一会,助梦师B走了过来。他带着吴影来到六楼。六楼里有一个个木制隔断,里面摆着一张张铁床,床头有一些金属头盔、电极片等物什。助梦师B坐到办公桌后面,递给她一份文件。吴影看了一眼,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无非是一些保险事项。她爽快地签了字。

助梦师B领着她,来到七号隔断。助梦师B说,现在我们为您定制了一个记忆库。这个记忆库以您的名字命名。戴上头盔后,您可能会有一点不适,不过请您平息情绪。之后呢……需要您从童年开始回忆,回忆那些美好、宁静的画面。机器将会在一瞬间采集。请您务必集中注意力。

吴影脱去外套,躺在床上。戴上金属盔后,助梦师B在她的太阳穴安装上电极。吴影闭上眼睛,她去想童年时静谧的画面。她在荡秋千、她漂浮在水面、她在看夕阳……

回忆了一上午,吴影感到疲惫。助梦师C带着她,去四楼的餐厅。

餐厅里有一个个包房。她在包房里吃了一份咖喱饭。在喝热水时,有个女人从包房前走过。她们对视了片刻,女人露出满脸的倦怠。吴影心想,又是一个被失眠折磨的人。

记忆采集的过程,需要一个礼拜。吴影住进七楼的房间。助梦师们将她的时间分为上午、下午、傍晚和夜晚。上午,她回忆未成年时的种种平静的记忆,下午回忆成年后的记忆片段。仪器显示,下午采集到合格的记忆总是很少。傍晚时分,她有休息的时间。她喜欢坐在玻璃前,喝着牛奶,眺望远处的露天广告牌。

经过七天的回忆,她的一生呈现在自己眼前:她在鲲城的市郊长大。小学、中学,她都在一个叫沙净的小镇念书。怀着对生活的热爱,读大学时,她选择了鲲城智能学院里相对热门的城市服务专业。大学里,她谈了两场恋爱,都无疾而终。毕业后,她进入一家研发家庭管家的公司。工作的第二年,她认识了自己的丈夫。这段婚姻,维持了五年之久。她以为生活会毫无波澜地过下去,直到有一天,她在翻看汽车摄像头的录像时,听到丈夫跟一个女人的对话。话语里满是暧昧和亲昵。她的失眠症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记忆采集结束后,吴影在六号舱里安心地睡了一觉。这一次,她梦见自己躺在一张水床上,随着她晃动身体,水床里的液体荡来荡去。她看到头顶贴着几颗黄纸做的星星。耳边响起歌声:小星星,小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

醒来后,她对这个梦感到不适。因为在记忆中,她从没有在水床上躺下过。她甚至没有在现实中见过一张水床。

助梦师问她,为什么情绪有点低落?她没有说话。她走到玻璃窗边,她看到远处的广告牌上出现猫管家的广告。从蓝猫的外形来看,那正是公司设计的。

她感到诧异。根据她的经验,一个项目从研发到面世,需要至少三个月。她上次去公司时,猫管家这个项目,刚出了第三稿计划书。她倒吸一口冷气。

她自言自语道,我在这里到底待了多久啊?我到底睡了多久啊?

她去查看仪器,上面的数字明确地写着:九月二十二号。她正是九月十三号那天来的。她来到自己的房间,翻出手机和手表,上面的日期也是二十二号。可常识告诉她,一个项目不可能只用不到半个月时间就能推向市场。她拨通同事号码,可电话怎么也打不通。

她乘坐电梯来到一楼。她找到助梦师A。她说,她想离开这里。助梦师A疑惑地看着她问道,您对这里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吴影说,没有。助梦师A说,请您说出来,给我们一次纠正的机会。吴影顿了顿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可这个梦并不在我的记忆当中。而且……

助梦师A说,而且什么?

吴影说,而且,我觉得时间有点不对劲。这一周时间,我仿佛过了几个月。

助梦师A说,不得不承认,这是我们的一个失误。他低头查看着仪器。不多时,助梦师B和助梦师C也来到一楼。

助梦师B说,可能是植入别人的梦境,让你产生了不适感,导致醒来后产生时间错位。

吴影说,别人的梦境?

助梦师C说,是的,因为您的记忆还没有筛选完毕。您的梦,需要从他人那里获得。

吴影再次强调,别人?

助梦师C说,那不一定,可能来自单个体,也可能来自多个个体。

吴影说,这是什么意思?

助梦师C说,我们需要将不同的画面进行剪辑,组成适合的梦境再植入客户的睡眠。

吴影说,我不明白。

助梦师C还想说话,助梦师A打断了他。

助梦师A说,你跟我来吧。

吴影跟着助梦师A,走进电梯。助梦师A摁了负一楼。

 

来到地下一层。宽阔的房间里,摆放着几十台电脑设备,许多人坐在电脑前,神色冷静地操控着电脑。屏幕上有十多个小型动态画面。操作的人正在筛选画面,再连接起来。

助梦师A说,这些都是我们的剪辑师。我们搜集来记忆,他们负责剪辑。剪辑后的梦境,才能算作我们的产品。这些产品将通过网络,输送给各个用户。有的是网路上的,有的是睡眠舱里的。

吴影感到慌张,她感到自己受到了欺骗。

她质问助梦师A道,那我的记忆呢?

助梦师A说,真是不好意思。在签合同时,我们就有一条记忆共享的要求。

吴影大声说道,我才不信呢。

她跑进电梯,回到房间,找到合同。合同上没有“记忆共享”这样的名字,不过有一则条款写着:采集来到记忆纳入资源管理库。客户可以在资源管理库内进行记忆互换。吴影紧紧攥住拳头说,这不是记忆共享,这是记忆掠夺。

就在这时,另一个念头击中了她。她心底慌了一下。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她打开手机,找到自己的银行账户。通过指纹解锁后,账户显示的数字是:0。原来所谓的睡眠工厂,只是一个骗局。她猛地跌倒在地。她感到危险从四周袭来。她暗想到,我必须离开这里。我要去报警。

她起身小心打开门,等外面的两个助梦师走远了,她才走出来。她乘坐电梯,直接来到一楼。跑到出口处,她摁了一下墙上的按钮。门没有打开。

助梦师A从电梯里跑出来,问她要做什么?

吴影猛地摁了几下按钮,门还是没有打开。一楼的助梦师们不断向她围过来。她想要挣脱,却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拦住。她知道自己毫无办法了。她朝着右侧猛挥一拳,打在一位助梦师C的头上。助梦师C头上的帽子掉了。吴影惊讶地看到,助梦师C的头顶一根头发都没有,一只机械蜘蛛正牢牢地匍匐在上面。意识到自己失去伪装,机械蜘蛛从脑袋里抽出一根根利爪,往地面飞奔而去。而这时,助梦师C的身体重重地摔倒在地。

吴影又一闪身,摘掉另外两个助梦师的帽子,帽子里同样趴着机械蜘蛛。她感到一阵恶心。她发疯似地跑起来。身后的助梦师们追逐着她。她跑至走廊的尽头,看到一个小门,她一脚踹开。眼前是一个铁质楼梯。听到逼近的脚步声,她不断往上爬。

爬到二楼,透过玻璃门,她看到一排排的身体躺在床上。床头的机械蜘蛛正在给他们注射营养液。爬到三楼,蒸锅、煮饭锅和一个巨大的储水罐正冒着热气,一只一米高的机械蜘蛛正在控制着仪器。爬到四楼,房间里任何家具也没有。她看到墙壁上泛着银光。靠近后,她发现墙壁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迷你机械蜘蛛。他们正处于休眠状态。她猛地想起两年前的一起报道:鲲城发生过几起人口失踪案,后来警方在一处下水道里发现一群机械蜘蛛。警方捣毁窝点后,案件就此搁置了。她越想越恐怖。

双腿带着她往楼上跑。爬上六楼、七楼,来到九楼楼顶。一堵铁门拦住了去路。她缓缓去推门,头顶的灰尘落下来。推开铁门,她看到地面上铺满了各种颜色的宝石。它们形状各异,有椭圆形、方形还有三角形。这些宝石闪烁着微微的光芒。她正感到疑惑,一根两米长的爪子从高处慢慢伸下来。她抬起头,一只身形遮住天花板的巨型机械蜘蛛正看着她。

她吓得呆住了。在那一个瞬间,她感觉到有东西跳上了她的头顶。随后,她眼前一片黑暗。

 

 新来的剪辑师,大概不会对两点一线的工作感到乏味。内心的命令告诉她,她要做的很简单,只需将屏幕上的画面进行转移和连接。当组合的画面带给她安宁之感,这一组梦境就合格了。

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她总能顺利完成任务。直到有一天,屏幕上出现一个天台。天台外一群鸽子在翻飞。写着鲲城智能学院的铁牌在夕阳下泛着橘黄色的光。天台上放着两个啤酒瓶。一个温柔的声音在画面里出现了:你愿意吗?多年以后,我们还要来到这里。

听到那个声音,她的眼睛以每分钟三十次的频率眨了一会。紧跟着,她的意识像被一束灯光照亮了。脑海里产生轻声的回响:逃出去,你一定能逃出去。

责任编辑:舟自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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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徐畅
徐畅  @徐畅--- 。
徐畅,小说作者、编剧、野外生存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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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徐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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