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看来,朱俊都像是一个庞梅世界里的过客,从他人之口中听到的关于她和子康的故事,更贴近于神仙伴侣一般的存在。
有的人擅长讲故事,有的人不是,擅长讲故事的人可以站在自己的立场让别人理解自己,不擅长讲故事的人常常把事情搞砸。
朱俊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但是他却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很多个稀松平常的夜晚,他都想要逃离家庭的烦琐,逃离孩子的哭泣,逃离妻子的责怪,逃离丈母娘的比较,逃离肥皂剧里的悬浮,所以他需要故事。他坐火车去临城的度假村见朋友,是没办法直接去的,这些他想逃离的东西都像捕兽夹一样把他紧紧钳住。他和单位的人说他丈母娘家的墙塌了,他要去乡里给她砌墙,他和妻子说有个老朋友得了癌症,他要去临城给他送别,他的故事总是带有绝对性,用过一次之后便不能再用了。但无所谓,至少他没办法用简单的理由去搪塞他们,因为他逃离的次数太多了。
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当然他内心还是有一些特别的悸动,这种东西他不会摆到台面上来。相聚的人里有过他心动的人,但激情冲动都含有某种稍纵即逝的意味,再见到对方时,那份心情自然不会有了。他们现在是朋友,或者说,他认为他们现在是朋友。这次聚会的牵头人是陈功,一个诗人,朱俊不写诗,但他曾经喜欢的那个人写,所以他也偶尔读读。原本讲有人得了癌症的事情并不是特别好的理由,但能够跑到临城让他松口气,他已经考虑不上别的什么理由了。
已经大半年没见了,庞梅还是之前的样子,卷发清瘦,爱穿连衣裙,笑起来像是卡通片里眯着眼的海豚。她站在山间的站牌下,戴一顶遮阳帽,她先招呼了他,表示礼貌地点头,她喊他朱老师,朱老师,你来了啊?朱俊匆匆忙忙从车上下来,拎着行李箱,满头大汗地跑到站牌下,他们住的地方需要坐十来分钟的大巴,半个小时一趟,刚好两人碰上了。庞梅从包里抽出一张纸,说,朱老师擦下汗。朱俊接过来,不好意思地擦了擦额头。在车上他们没有坐在一起,因为没有相邻的位置,他看着她的后脑勺,像一把倒挂的瓷勺子。
他和庞梅是在一次诗词朗诵沙龙上认识的,活动是陈功组织的,和此刻一样,除了他们几个人之外,还有一个上了岁数的大哥徐,离婚不久但爱上诗歌的孔姐,最后还有一个刚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小伙儿卡卡。庞梅的房间在朱俊的楼下,推开阳台门,就可以看到庞梅那个房间的庭院,她的帽子挂在玻璃门上,上面粘了一只蝴蝶。
妻子打电话来问朋友怎么样了。朱俊说,快不行了,还能撑个几天,要是能够撑过去,或许还能看见今年冬天的雪。妻子说,那多陪陪朋友吧,家里没啥事。朱俊说,好的。夜晚的聚餐是围炉烤肉,吃过之后,三三两两拎了酒瓶到陈功的房间里喝酒,几位女士带了小甜水,男人们带的老白干,卡卡说他只能喝点啤酒,符合他少年的身份。庞梅姗姗来迟,刚好有一个挨着朱俊的座位,陈功说,我要讲个事情。朱俊几乎没听进去,直到陈功说上次他们一起聚会的子康死了,朱俊才聚精会神起来。据说是癌症,但是真正的原因好像是因为自杀。朱俊倒吸了一口气,问,真是癌症啊?陈功说,是的,肺癌晚期。朱俊见过子康,四十来岁的一个哥们儿,写散文,非常得体,在很多杂志刊物都发过,小有名气,但当下此刻,朱俊想得最多的是,他给妻子口述的故事可以多一点离奇。酒过三巡,大家开始讲一些心里话,这种时刻多半是危险的,朱俊瞅了庞梅一眼,见庞梅也在看他,陈功说,庞梅,讲讲你的感情故事吧,我和朱老师一样感兴趣。朱俊连忙辩解,我可不像你。庞梅说,我有啥故事?陈功说,你咋没有故事,讲讲你和子康。
庭院外突然下起了暴雨,朱俊有点坐立不安,他想远在一百公里外的家里,是不是也在打雷下雨,女儿最害怕这样的夜晚,常常闹得睡不着觉。他没有看庞梅,只想听她好好讲讲他不知道的一些故事。他又担心是自己听错了,子康吗?庞梅说,子康啊……她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最后讲了一句,我和他到底也没有在一起啊,只是当初两个人都觉得彼此挺不错的,短暂地相处了一小段时光,当时我去过几次西安,他都接待了我,但是他说他不喜欢谈恋爱,也没有想过要寻找那种长期稳定的关系,所以我们就是很单纯地吃饭聊天谈诗歌。朱俊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一点,而那个叫卡卡的年轻人突然说,庞梅姐这么讲我倒是想起一件事,子康老师有一天晚上发过一张女生的背影,刚刚吃饭的时候,我觉得眼熟,才想起那就是你的背影,不过他很快就删掉了。孔姐朝庞梅看了一眼,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庞梅解释道,不可能啊,他怎么会发我的呢?
在庞梅后续的口述里,她和子康发生过激烈的争执,他们因为一首诗发生了口角,子康当面批评了庞梅的作品,她觉得子康在创作上刚愎自用,根本不是以开放的视野在看待诗歌。
陈功说,批评不代表不喜欢,何况他不是一个爱批评的人。以他对子康的了解,他只会对在意的人上心。
庞梅不想再谈子康的事情,当然,子康去世的事情,显然她是知道的。朱俊比较好奇的是,似乎这个噩耗对于庞梅来讲,并没有让她内心有丝毫的波动。但对于庞梅偷偷去和子康见面这件事,朱俊心里多少有些不爽。庞梅举起杯子和朱俊碰了一个,眼神里似乎是想让朱俊帮她解围。朱俊看着窗外的雨,想起第一次和庞梅约会的那个晚上,他们从西餐厅里出来,庞梅把自己写的诗发到朱俊的手机上,当时两人撑着一把伞,朱俊非要读出来,那首诗的开头,朱俊至今记得:如果没有月亮,很多美都会消失……朱俊在一条河里看见了庞梅的月亮,当然这是梦,庞梅遛着月亮在河上走,她冲他笑,然后说,那是她的一点点喜欢,如果朱俊看得到的话。他们当然没有发生过什么,连牵手都没有,有那么一瞬间,朱俊想过在伞下去亲吻她,因为她太美好了,就和她的诗一样。她很快搬离了和朱俊所在的同一座城市,在闲鱼上卖掉了所有的家具和衣服,只身一人去到了西藏,而后消失了大半年,在那半年里,她的朋友圈紧闭,看不到她的动态,不知道她到底在做什么。据陈功后来讲,子康当时就在西藏,在一个一般人找不到的寺庙里,他在那里像僧侣一样饮食作息,好像要和外面的一切隔绝,至于庞梅有没有在西藏与他相遇,却无人得知。
怎么看来,朱俊都像是一个庞梅世界里的过客,从他人之口中听到的关于她和子康的故事,更贴近于神仙伴侣一般的存在。她写诗,他也写诗,他们会认真品读对方的作品,在太阳升起和落下的时刻讲出诗歌中的问题,他们一起爬了山,走过很长的一段路,看到了牛羊成群的边界,以及突然极寒的洞穴。朱俊能够在深夜里想起子康在庞梅身上耕耘的时刻,就像一切都顺理成章,她嘴上对子康的绝口不提,反而是她念念不忘的一种表现。好多个黑暗重叠的深夜里,她躺在他的身边,听他即兴创作的词句,绝不同于朱俊在雨伞下的无聊嬉戏。
子康死了,朱俊心里的桶突然漏了水,庞梅端着纸杯盛的酒在酒店边上的假山处抽烟,雨还在下,但已经很小了。其他人都陆陆续续回房间睡了。朱俊下楼的时候,陈功拍拍他的肩膀说,女人啊,都一样的,别老惦记了。朱俊没有回应他。他穿过门廊,走到那块石头边上。庞梅问,抽烟吗?朱俊说,自己有。他们举起烟,吞云吐雾了一阵。庞梅有些晕,扶着假山石头,问,你也觉得我和子康有什么?朱俊说,我不知道啊,不是都在听你们说。庞梅笑了笑,把烟蒂扔进酒杯里,然后说,我就告诉你一个人,你不能说。
那条黑暗的路上,庞梅还在和子康聊自己的创作,子康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他的手拉住了她,然后摸在她的胸上。庞梅愣住了那一秒,子康的手便越发用力。她推开他的时候,听到了他骂娘的声音,他说,装什么呢?庞梅伸手给了他一巴掌。子康说,飞来飞去,不就是想……话没有说完,庞梅把他推到了马路上,一辆车差点撞到他身上。操!她的月亮从河上消失了。那段路上,空无一人,她感到野兽追赶过来的步伐,直到她被按在石壁上。那个洞穴冷到她快要窒息。子康在她耳边说,刀山火海也要奔赴的场地,是你。
庞梅看着朱俊,天空电闪雷鸣,他在想,这个时刻,他应该做点什么?好几个月前的某天夜里,他和妻子躺在床上,许久未来的甘露落在他们身上,他听见妻子细细的哭声,他想他听错了,他又不曾伤害过她,从未暴力地对待过她,他只是想过从困兽一般的牢笼里溜出来喘口气而已,但他还是听到了哭声,和庞梅在洞穴里的哭声完全不同。
庞梅闭上眼睛,先他一秒进入梦乡里,她没有讲完的故事,在子康的日记里做了结尾:那个反目成仇的夜里,她对我的伤害让我意识到我不配拥有爱情,拨弄是她最擅长的手法,随即便是我的落空。我们都是活在故事中的人,不是真实的自己。我们走了很长的路,喝了很多的酒,直到她消失在那条路的尽头,我们再也没有见过。
朱俊上电梯的时候,嘴角竟有一丝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