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


文/唐冲

 

远方的朋友,这是我的一封信,关于室友,关于逃避,关于居无定所。


阿宏,你好。

三月中旬,因为工作原因,我需要尽快找到一个能短住两个月的房子。起初我像那些认真经营生活的人一样,对环境有要求,在租房平台看了很多一居室,精装修,采光好,梯户比低,小区绿化不错,可惜都不能短租。后来降低要求,准备在一家青年公寓租个标间,但赶上租房旺季,采光好、面积大的房间实在抢手,稍微犹豫就被人交了定金。再后来,想着实在不行去酒店,但包月价格比正常入住差不了多少,性价比实在太低。时间很赶,几天后,我只好搬进了市中心的合租房里。唯一的安慰是,离工作地很近,步行十分钟即可抵达,稍稍能缓解生活的匆忙。

我不喜欢合租。我相信没人喜欢合租。城市里,合租是孤独的放大镜。三年前,我刚实习,在一家传媒公司做编辑,工资很低,只租得起合租房。但那时我对合租充满向往,以为只要真诚热情,就能拥有《老友记》里的生活。我买很多零食,放在客厅的餐桌上,期待有人拿走,但一个星期过去了,原封不动,甚至连塑料袋倾斜的角度都没变过。我以为是他们不好意思拿,就在袋子上贴上纸条,写着:快,来,吃,我。又一个星期过去,零食依旧原封不动,但袋子终于有了变化。我认为应该有人看过纸条,失望之余,也有过一点短暂的开心——这至少说明两点:第一,我从未谋面的室友是人类;第二,他们同时也具备人类基本的好奇心。直到有天下班,我进门看到一个女生端着一碗螺蛳粉,像提垃圾一样提开零食,再把碗放到那个位置。我们对视,都愣住,她看看碗,再看看我,有些抱歉地说,房间吃味有点大,我等会儿用风扇吹吹……住了几个月,我从没见过她,感谢螺蛳粉。第二天再去看,那袋零食果然回到了原位。她真是个很有礼貌的人。从那里搬走后,我就再也没住过合租房。

好在这一次只有两个月,搬家那天,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这是房东自己的房子,因为要陪孩子读书,全家搬到了另一个区,这个房子便拿来出租,已经七年了。房东大姐对此很骄傲,给我发来房间密码的时候,顺便带了条语音,说,不像那些包租公司,住这里,至少有家的感觉嘛。我没开腔。我租了带卫生间的主卧,这是我最后的倔强。房子大概一百三十多平,四个房间,算上我,住了三户人。据大姐所说,另外两户都是独居,一男一女,都已经在这儿住了两年。男生二十八岁,做食品安全检测,在实验室里工作。女生二十六岁,瑜伽教练,门店就在小区外面。总之,职业健康,作息稳定。然后,她问我,你是做什么的?我知道,接下来说的话,将会直接影响她如何向下一个租客介绍我。我说,我没工作。她隔了好一会儿才回复,哈?我说,全职二流子。又隔了好一会儿,她回复一个捂嘴笑的表情。她大概以为我在开玩笑。其实我真的是,只不过稍稍夸大,听起来不好相处。我很悲哀地想,合租房没有感情,那就让我冷酷到底。不知道她心里是否和我想的一样:好在只有两个月。

我的房间有很大的窗户,正对一座小公园,蚊虫多,但推开窗就能闻到浓浓的植物气息。小区里租客多,老人少,公园有些冷清,我的书桌靠窗,坐累了便起来看看树,但没有一次发现年轻人的身影。清晨,公园里最有生命力的是鸟儿,只是没有莺声燕语,因为全是麻雀,每天六点,准时提供叫醒服务,十分贴心。我恨极,但有时看着它们,成群结队,日复一日、不知疲倦地飞行、停留,又有种说不上的感动。傍晚我常去小公园坐坐。目光穿过树林,就能看见远处的地铁口。黄昏下,一个人,接一个人,从黑暗中升起,在突兀的灯下停下脚步,再步入黑暗。晚风吹过,人们抬起头,脸上是相似的疲倦。晚高峰结束,人流渐少,林中的鸟儿渐渐隐入夜里,我再起身,慢慢走回去,开灯,洗漱,戴上耳塞,关灯,等待又一个夜晚。

和我料想中一样,此后的半个月里,除了能听见外面那个卫生间传来的刺耳的冲水声,我和另外两名租客没能产生任何连接。直到三月底,剩下那个空房间,搬进最后一户租客。

一对小情侣。可以用“小”字形容,是因为他们面容有些过于稚嫩,看模样,不过十几岁。他们搬来时,刚好和我一趟电梯。两个旅行箱,一个纸箱,两个背包,就是他们全部的行李了。电梯要刷卡,男孩试了一下,有些兴奋,对女孩说,这个挺有意思。口音像是川北人。女孩似乎觉得丢人,悄悄地扯扯他衣角。我低下头,看手机。楼层到了,我们一起走出去。男孩依然开心,掏出手机翻房门密码。我反而有些尴尬,不知该不该和他们一起进去,于是出了电梯,径直钻进楼道。楼道真是阴森的地方,我靠墙站着,几秒钟后,灯光暗下,带着钢筋水泥味的、让人难以呼吸的风,就从下方一阵阵涌来。开门失败的提示声响了好几次,我一根烟抽完,男孩还是没能把门打开,女孩背着包,在一旁静静站着。我这才走出去。他们看到我,似乎认了出来,向我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又面露尴尬。我说,输完密码,按一下井号键就好了。我演示了一遍。男孩恍然大悟,说,谢谢,谢谢,不对,你怎么晓得密码?我朝里指了指,我住那个房间。男孩笑,又说,我们是邻居。

男孩送外卖,女孩刚辍学,都是广安人。这是他们离开后我才知道的。他们是比我还奇怪的租客,因为只在这里住了五天。这五天,合租房里有了新鲜的气息。我在电梯里看到的纸箱,大概装着厨具,因为他们搬来的第一天,客厅里就氤氲起了油烟味。这是种让人感到踏实的气味。第二天傍晚,我回去得早了一些。推开门,女孩正弯着腰扫地,男孩穿着围裙,在水池边洗菜。看到我,他们笑着打招呼。第三天,没遇到他们做饭,但客厅仍有残留的油烟味,夜里,我听到隐隐的吵架声。第四天,没有气味,也没有声音,合租房恢复了往常的寂静。第五天,他们房间的门敞着,里面已经搬空了,打扫得干干净净。

我问房东。房东抱怨,看他们年纪小,我只扣了五天房租,其他钱全给他退了,哪有这样的。我问,他们去哪儿了?房东讲,我哪晓得。我没再问。那天夜里,我又失眠。离家出走?私奔?嫌房租贵?闹分手?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在这里存在了五天,没有名字,没有年龄,男孩送外卖,女孩刚辍学,都是广安人。他们应该刚刚赢得一场胜利,佩戴好勋章,离开家,信心满满地来到城市,试图寻找一种新的生活,但还未察觉自己闯入了更广大的战场。这里的硝烟已经散尽了。只剩废墟。只剩空寂。唯一的存活方式,是给自己冠上“梦想”啊“责任”啊“爱”啊之类的理由,匆匆忙忙,不停奔跑,不停奔跑。

四月初,母亲来这里看我。

其实我并不想她过来。我说,最近忙。又说,应该没时间。还说,我这儿地方太小,住不了。这都是实话,但真正的原因不是这些。真正的原因我也讲不出来,或者根本不知道,又或者答案就藏在心里而我不敢面对。总之,想到她要走进我的出租屋,像检查作业一样,审视我的生活,然后叹息,沉默,挽起袖子,把房间收拾得像酒店一样干净,我心里就有些不安。那样很好,但我已经习惯了杂乱的生活,习惯身边没有她,没有父亲,没有任何人。但无论我怎样说,她还是坚持,来都来了,怎么能不看看你?最后她说出了一个我不能拒绝的理由。她说,顺路来看你,顺路,我又不是没事干,你说呢?她给了我们一个台阶。我不好再说什么。

她来成都,的确不只为了看我,也为了见个老朋友。那个阿姨姓赵,我有不少印象。零几年,我们在大连时,她和赵阿姨一起开服装店,隔一段时间就会坐火车去沈阳批发衣服,每次回来,都带着新烫的头发、新玩具,还有给我和父亲买的新衣服,对我来说,是个节日。赵阿姨是很漂亮的女人,一种张扬的漂亮,明眸皓齿,总是穿大红色的裙子,也总喜欢逗我,我和你妈妈谁好看呀?我憋得满脸通红,最后回答,都好看。她便毫不顾忌地、夸张地笑起来,像港片海报里的女演员。母亲和赵阿姨,有革命情谊。刚到大连时,她们在同一家川菜馆做服务员,后来母亲遇到我父亲,先离开,再后来赵阿姨和一位食客谈了恋爱,也离开。之后两人商量着,合伙做起了小生意。那时候她们二十岁出头,一个来自四川农村,另一个来自重庆农村,摸着石头过河,几年时间,把夜市的地摊开进地下商场,又开进了万达。中间的艰辛无人知晓,总之,两只漂泊在异乡的鸟儿,终于渐渐有枝可栖。

她们的缘尽,实际上和我父亲有关。父亲是很节约的人,一天赚十块啃馒头,一天赚一百也在啃馒头,钱存进银行,身上不背欠账,心里才踏实,用他的话讲,小时候穷怕了。但母亲很有冒险精神。那时我们住干净的筒子楼,邻居都是各地务工者,口音和生活习惯都不相似,但关系很亲近。母亲喜欢这种生活,想要买下房子。买房,安家,似乎是农民工最好的归宿。算算帐,她和父亲的钱加在一起,还差几万。父亲不想贷款,也不想借钱,他只想存够钱,回县城或者成都全款买。但母亲无法理解。于是争吵,哭泣,沉默。沉默到最后,就不得不面对在生活之下隐藏多年的暗涌了:他们并不是一路人。他谨小慎微,她浪漫勇敢。和家乡的年轻人们一起坐着绿皮火车北上时,命运将他们引向一处,大世界的繁华中,本我又注定将他们带向不同的方向。那年他们三十岁出头,刚过而立之年,人生中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从不知道自己想要哪种人生,原来即使这样努力,生活也是无根的。这让他们恐慌。

离婚前,母亲关掉了服装店。漂泊在北方的十几年,就此成了烟云。赵阿姨请客吃饭,哭得不成样子。没人比她更明白母亲一路的苦,因为她也一样苦。好多年前,她们是目光清澈的少女,在大山里日复一日地凝望落日,心里装着数不清的欢欣和向往;坐上火车时,她们挤在一群男人中间,紧紧护住怀里的背包,北方的冬夜,心里仍有一汪温泉;睡在饭店阁楼上时,她们沉默着给父母写家书,泪化在纸上,晕成一朵难看的花……这样的日子,因为眼前模糊而虚妄的生活,都失去了意义。那顿饭吃完,赵阿姨给我包了红包,讲,以后要听话哦。我点点头。我不知道人和人之间这样脆弱。我再也没见过她。

听母亲讲,赵阿姨后来去了浙江,碰上电商发展,生意做大了,结婚又离婚,离婚又结婚,四十岁那年,结束最后一段婚姻,从此独自带女儿生活。母亲离婚后嫁到北方,终于有了房子,甚至有了留给自己的坟,但婆家人瞧不起她,因为她是外地人,因为她二婚。她不敢跟我讲,但我还是知道了。我在电话里说,妈妈,放心吧,我不会过来的。她沉默。后来她离开婆家,跟继父搬到从前那种筒子楼里,但那些外地务工者,因为继父的本地口音,也跟她有了距离。再后来,继父破产,他们一起被家里嫌弃,于是卖掉房子,去了湖北,又来了四川,候鸟一样,迁徙,再迁徙,只求一个心安的落脚之地。去年秋天,赵阿姨生了病,很严重,联系母亲,想见一面,吃顿饭,聊聊天,但一个谋生,一个求生,两人都没时间。今年春天,赵阿姨离开了医院,她女儿陪她旅行,来成都后,又联系了母亲。谁也说不好这是不是最后一面。

继父要上班,不能送她,母亲也不会开车。火车早上九点抵达成都,我早早就开车去接。那天我很忙,本想让她打车来,但她说,打车太贵了。那就坐地铁,我查着路线,说,出了火车站,你坐2号线,过五个站就下车,A口出来。电话那头沉默着。我说,喂?还是沉默。半晌,才响起她的声音,我不会坐地铁。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忽然想,小时候,她在我眼里是很新潮的。长大以后,才发现属于她的“城市”,其实是筒子楼,大润发,万达,批发市场。她没见过属于我的城市。我行走在比她辽阔的世界里,辽阔到她进入其中,会感到不安。我有点难过。

为了迎接母亲的“检查”,我提前收拾了房间,但推开门时,她还是发出了一声叹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叹息。新换的四件套,刚拖过的地,刚叠好的衣服,客观讲,很整洁。日子怎么过成这样?但她还是这样问我。这像是必须要说出口的一句话。我想反驳,但她立刻找到了我的“罪证”:冰箱里,只有啤酒、面包、黄瓜和西红柿,说明吃饭喜欢对付;电饭煲积了灰,说明我很久没自己做过饭;墙面白得过分,说明我只把这里当成睡觉的地方。她说,你小时候,那么小的房间都要动手布置的。我说,我只住两个月,凑合凑合得了。她说,管你住多久,也不能把这当成宾馆吧。

不就是睡觉的地方吗。

怎么只是睡觉的地方呢?

那是啥?

是你的家啊。

我无言以对。

我得承认,这些话有些刺痛我。我几乎是落荒而逃。我说,我先去工作,晚上留着吧,我给你订酒店,到时带你转转。她环视着房间,没讲话。我也没等她开口,转身离开。

但晚上回去时,她已经走了。

应该刚走不久,因为客厅里还有油烟味。冰箱里,果然摆满了她做好的菜,够吃好多天。还有几种水果,大概是怕我忘记吃,烂在冰箱里,所以专门买了盒子装着。书桌上多了盆绿植,地上多了双新拖鞋,墙上多了两幅风景画,床上多了个大海豚。我给她发消息,我快二十五了,买毛绒玩具干啥。她说,小时候每年给你换个海豚,你忘啦。我当然没忘。我问,今天怎么样?她发来一张照片,是她和赵阿姨的合影。赵阿姨瘦成皮包骨,面容憔悴,但眼神很亮。她们倚靠着,浅浅地笑。

喜悦更多,落寞更多,还是从容更多呢。

我不知道。

夜里,我抱着海豚,没有失眠,睡得很香。

母亲走后,我难得休息两天,每天早上都去窗外的小公园跳绳。在林中穿行的麻雀不怕人,有时停在身边,歪着头,好奇地看我。我试着向它靠近,它便退后,但不飞走,我就不再靠近,我们一起看着春天的树。树林另一头的地铁口,依旧日复一日吞吐着步履不停的人。我开始想起那对小情侣,想起母亲那天的话。

原来有些问题,是无法逃避的。

这些年,我总是匆匆忙忙地向前走,起初,我说是为了爱情,后来说是为了梦想,再后来说是为了责任。我为自己找个理由,找个目标,然后拼命地奔赴。这一路上有好多人。我们可以考上大学,出走,落地,生根,可以成为警察,老师,医生,公务员。可以在高速公路打开车窗呼吸远方的风,可以在高原和极地放声呐喊。可以在深夜的球场、舞台、书桌前倾注一切,可以肩负起很多责任和期待。但我们还是没有勇气去直面那些看似平和实则尖锐的问题,比如“想过哪种具体的生活”,又比如“家是什么”。我们什么都敢,就是不敢面对内心的沉默。其实我们如此软弱。我们以为能够借这种奔赴逃离人生的虚无,让我们有个落脚之地,可正是这背后的软弱,让我们变成浮萍。

我无法逃避,也无法回答。

四月中旬,女友来成都玩,我们彻夜聊天,我讲了这个春天,讲了一次又一次迁徙,讲了我心里渐渐开始融化的部分——从前我宁愿一辈子迁徙下去,也不想面对生活。但现在松动了。第二天,我们一起去看了很多房子。我还是不知道自己想过哪种具体的生活,也不知道家是什么,但我大概想明白了,我想住在什么地方。

我想,清晨要有洒进房间的阳光,让人睡不下去的那种,亮堂堂地展开,像一条船,船员就是在光里飞舞的灰尘。下楼,要有一棵树,树荫下,坐着老人,跑着孩子。我喜欢吃面,所以楼下应该有个面馆,夫妻俩经营的小店,招牌下翻滚着面汤的热气,煮面时,他们的女儿趴在桌角落的桌上,悄悄写着今天的日记。街边,要有菜市场,卖肉的大哥和卖菜的大姐都是独身,悄悄地互相推荐生意,午后,市场静下来,大姐累得睡下,大哥接一杯水,默默放在她的小桌上。还应该有个公园,树荫浓密,往里走,有河流,凉亭,被人踩出的小路。最好还要有个球场……我畅想完,她沉默好久。

她说,可是这些东西,这里都有啊。

是的,这里都有。尽管不属于我。

刚下过一场雨,窗外的小公园鲜艳得像油画。城市上空,一排迁徙的鸟儿整齐飞过,林中的麻雀停在树梢,似乎也在仰望。我打开门,推开窗,让风进来。夏天快来了,合租房里静悄悄。这也许是生活的好时机。我想。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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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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