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开往春天


文/唐冲

 

远方的朋友,这是我的一封信,关于亲人,关于朋友,关于姗姗来迟的春天。


阿宏,你好。

成都的春天来得有些迟。惊蛰过去,接连几天小雨,我盼着天气变好,但雨停以后,天空仍旧灰白。二环路边冒出齐齐的花骨朵,颜色尚不浓郁,大概也在等待一场阳光。季节的变化总会影响我的生活状态,而生活状态似乎又会影响人的气运。闷闷地忙了几天,好不容易轻松下来,又突然收到小雨要离开的消息。春天这时才不应景地来了。今早拉开窗帘,厚重的云层散开了,城市里明晃晃一片,吹进屋里的风有了新鲜的植物气息,出门,再经过二环,那些花骨朵也终于瀑布一样地涌出许多色彩。我想藏在我们生活背后的那双冷静的眼,大概也有一颗温柔的心,它总让人们在寒冷的冬天团聚,又在温暖的春天告别——或许只有这样,旅途的荒凉才不会那么明显吧。

我记忆最深刻的春天,是十年前。那个春天和一种味道有关。四川农家有种很香的粥,叫罐儿饭,通常用来喂宝宝。做法是用陶罐煮饭,除生米和清水外,罐中再放入适量食盐、细碎的菜叶、荤油、鸡蛋或碎肉,埋进柴灶里,慢煨至浓稠。开盖后,米香,油香,柴火香,混成勾人的热气,升腾而出。爷爷病情严重后,每餐只能吃流食,这是那时他吃得最多的食物。

患病的人,好像就应该乖乖听话,因为“正常人”才能做出“正确选择”。但最后一餐,爷爷还是固执地为自己做了决定。他提出想尝尝红苕稀饭。这也是四川农家有名的食物。红苕就是红薯。煮稀饭时,在锅里扔几块切好洗净的红薯,稀饭会变得香甜,也更有饱腹感。这种饭几乎养活了这里几代人。对农民而言,营养是其次,填饱肚子,有足够的气力去经营生活,已经能够知足。我爷爷是很懂得知足的人。年轻时家里兄弟太多,不好养活,便早早被迫分家,他父亲只给了锅碗瓢盆,但他没有抱怨,发自内心感谢,又尽心尽力地生活,一步一个脚印地扎下一个家庭的根:为妻子修了房子打了井,给两个儿子办了风风光光的婚礼,又早早给我和堂哥们备好踏入社会的启动资金。刚结婚时,生活过不下去,学了木匠手艺,就守着这行当干了一辈子。有人上门找他做家具、打棺材,送烟送酒,喊他“唐师傅”,他都会偷偷跟我炫耀,像得到表扬的孩子。我爸妈离婚前,家里境况好时,他也总是敲打,钱是挣不完的,要晓得什么东西最重要。那时他们实在太年轻,有太多要追逐的欲望,从没想过什么东西才是“重要”的。但这样懂得知足的人,最后一餐却“不满足”了。红苕稀饭,那是他童年时吃不上的东西。

那天爷爷被搀扶起床,一家人围坐在大圆桌上,一起喝着稀饭。我头一天夜里去网吧上通宵,醒来后已经是下午,去外面偷吃了泡面,看见稀饭,就没有胃口,于是只喝了两口。所有人都在讲着玩笑,但席间氛围却很低沉。父亲不在,我就放肆些,想下桌,平日和善的伯父却让我再盛一碗,我不同意,没想到他发了火。爷爷没讲话。所有人都没讲话。我看看他们,又看看爷爷,感到不对劲,又去盛了一碗,上桌后,心里却委屈,一口也不再吃。我听见爷爷叹了口气。等爷爷吃完,我们扶着他回屋,上床,给他掖好被角。他们走后,他才用虚浮的声音问我,吃饱没?我说,吃饱了,爷爷。他似乎笑了笑,又说,要好好吃饭。我说,知道了。这天凌晨两点,爷爷去世。自他患病后,全家人小心翼翼,辛勤照料,只求一场平静圆满的告别,谁想到最后他身边竟没有一个人送终。

爷爷去世后,老家的油菜花开了,我离开学校,晃荡了一段日子,决定南下打工。离家前的一天,我骑车去朋友家道别。他父亲也在广东的工厂里,母亲则留守老家照顾他和刚出生不久的妹妹。去时正好赶上饭点,我便留下了。阿姨小心地抱着孩子,似乎有些抱歉,说下午没活,午饭比较简单。我忙说,没事没事。又去厨房帮忙。果然很简单。一锅淡黄色的粥,里面的红苕已经煮烂了,能闻到淡淡的甜。一碗缸里新腌的冬萝卜,色泽鲜亮,红得像水果。阿姨不方便,我就盛好端出去,喊朋友吃饭。又喊阿姨,她却说你们先吃。朋友说,她要喂我妹妹。我坐下,看见她从灶里夹出一个铁罐,打开盖子,涌出云一样的热气。她用湿毛巾隔着,把铁罐端上桌,吹着气,催我们先吃。我们便吃。闲聊时,我讲到罐儿饭做法,说陶罐可能更好些。说到这里,小孩子哭闹起来,她连忙哼着歌哄,又朝我笑道,你还懂做饭啊。我也跟着笑,却忽然想到爷爷,想到家里那个不会再用的陶罐。它被我们扔在房屋一角,积灰,结网,直到某天彻底被遗忘。就像人一样。那天的红苕稀饭应该焖了很久,米的香,红苕的甜,在嘴里久久荡漾。但我渐渐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了。于是便不停地吃,不停地吃,吃了很多碗,吃到再也吃不下。我再也没吃过那么香的饭菜。

第一次见到小雨似乎也是春天。那年我十七岁,最后一次主动离开学校。十七岁,尝过了自由的滋味,心里就有用不完的勇敢、幻想和爱,好像费尽力气终于走到新手村边缘,只要踏出一步,就能立刻闯进那个光怪陆离的大人世界。记忆里,县城的油菜花那时已经开了,嘉陵江边的田野里,铺着大片大片的鲜黄,可气温还是很冷,比冬天更冷。我既没在学校,也不想在家,每天无所事事,穿着厚厚的棉衣出门,骑车穿过田野,停在某处,发呆,听歌,睡觉。那个春天格外漫长。时间像火焰上空悬浮的空气,扭曲,交融,变幻,一切事物都很朦胧。只有那件厚厚的棉衣在记忆里有真切的触感。站在江边,冷风吹来时,我紧紧缩在衣服里,望着对岸的县城,好像看见了很多故事,可一切都与我无关。那是生活轨道里的风,而我站在旷野上,沉沦又清醒——那时我显然还不懂,十七岁到十八岁的距离,比二十岁到三十岁更遥远,中间不是一堵墙,而是一片海,踏入其中,并没有一条笔直的路等着你。你只能在浮沉里不停地游,直到游出足够距离,时间才会将起伏的海浪,拉伸成平静的线条。

小雨那时高三,喜欢写诗。我一篇文章都没写过,但组织了一个文学社,四处联络喜欢写作的中学生,选好作品,托朋友做排版设计,用打工赚的钱印成报纸,送进各个学校里传阅。他们惊讶于校外的混混做这事,可我很有成就感:当不了作家,当能帮助作家的人也好。当然,后来开始写作,才知道那是条更难的路,作家只需要和自己对抗,而作家背后的人却必须要和更庞大的现实对抗。总之,那个春天,小雨联系了我,并送来一首长诗,有两句很击中我:

……

只是生命的朝瞬吗

只是没有尽头的漫漫扬尘吗

这些地名,每个地名

都试图烧掉我们的灵魂

我们在奶茶店见面。她和我想象中一样,是个很干净的女孩,长裙,帆布包,几本旧书——好像中学时喜欢文字的女孩都长这样。我呢,叼着烟,嚼着口香糖,身上是刚打完球汗湿的卫衣。她看到我,显然有些意外,但很克制。我说,写得挺好。她说,谢谢。虽然我看不太懂,我说,你不介意吧?她说,不会。我说,另外,没有稿费。她说,没事。她的眼睛很有神。我隐约感到她并不像外表这么柔弱。你怎么想到做报纸的?她问。我从她认真的语气和表情里听出一些同情,一时语噎。我猜她大概也看出我并不像外表这么洒脱。一个不简单的女孩,我想。

后来这些年,证明了我的第六感是对的。我们是相反的两种人,而她比我强大得多。我们的区别在于,那两句诗,她想写的,是高原上的日照金山、荒野里悠远的风声、永不停歇的自我革命。而击中我的,是故乡那些荒凉的小镇、广东流水线边的少女、城市里漂泊的他乡之客。她是能够经营好日常生活,也能脚踏实地和世界对话的人。大学毕业以后,我仍在轨道之外游荡,无论是自由职业还是创业还是不工作,收获都不少,但却渐渐感受不到旷野上的风声,只有很深的空荡和虚无。小雨仍在轨道里,稳定的工作,固定的朋友,坚持写作,每年留一个月旅行,解锁了一个又一个地名。她身上有种平和、绵长的力量,而我没有生活,只有虚张声势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我毫不怀疑,她有着更宽广、更纯粹的自由。

今年春天,小雨突然要离开,其实也在意料之中。我们这些朋友都知道,她早晚会真正走向更大的世界。这次离开,不仅是探索新的地名,也是探索新的生活。她考过了日语,决定去东京留学。告别聚餐上,免不了问到几个问题,为什么,什么时候去,以后的打算。小雨只回答了我第一个,不是因为她喜欢宫崎骏是枝裕和之类的,而是因为一次旅行。

疫情结束后的那个初春,她乘火车南下,去看春天。成都到昆明,八小时夜车,途经高原时,凌晨四点,车厢里静悄悄,乘客们睡得很沉,她睡不着,离开座位,到车厢连接处发呆。高原荒凉,很久才经过一个城镇。火车摇摇晃晃,月光下的群山只有模糊的轮廓,偶尔出现几颗光点,是大山里孤独的房子,又一闪而过。那些山陡峭、锋利,有种决绝的冰冷,可那些孤独的亮光又那么醒目,像某种呐喊。有一瞬间,她感到寒冷,开始期待看到城市,看到人。然后,她忽然意识到,内心某一部分坚硬的东西,似乎已经悄然融化了,在生活里,在她从未察觉的时刻。她有些害怕。可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这种和火车一起摇晃着的不确定,让她更加感到害怕。她并没能像戏剧情节里一样,忽然看清楚自己到底想过哪种人生,但她看到了,自己在逃避哪种人生。她终于意识到,真正属于她的轨道,不在如今的生活里,而在无人之处、无依之地。

于是,在那趟开往春天的火车上,她决定告别。

我才终于知道,这些年她其实并不快乐。我看着她成熟许多的脸,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我无所事事、游荡在嘉陵江边的日子。我和那时的心境也有很大不同。春节前,我早早就有了今年的安排,写作,工作,和朋友开店,健身,见见老朋友……并且在春天尚未到来时就已经投入其中。大概是因为飘荡太久,我从未如此渴望生活,渴望走进人群。处理好一件又一件事,让我感到久违的安宁。我和小雨,站在生活两端,但做的是同一种选择:走向真正的自己。十七岁到十八岁之间的那片海,也许直到此时,我们才终于游完。那时我们内心深处怀着对世界的爱,意识和行为却又充满攻击性,一心用各自的方式着急长大,却不知道很多感受和道理,只有踏上对岸才能明白:人生其实既不是轨道,也不是旷野。有人从人群走向旷野,有人在旷野寻找人群,无论轨道还是旷野,背后都藏着期待,但生命是荒凉的,人生是和它周旋的过程,仅此而已。

今年离家前,婆婆第一回主动找我要东西。起因是我陪她下地干活时,发现她总是自言自语。起初,我担心是她心里出了什么问题,后来发现不是,她只是孤独。我说,家里不是有收音机和电视吗?她说,都坏了。可她从没提过,我们都以为她不喜欢这些。我五味杂陈,夜里偷偷给她买了台小电视。两天后,她又找我陪她,挖地时,有些扭捏地问,能不能给我买个收音机?我打开手机给她看,说,买了电视,马上到了。她很开心,但还是说,收音机。我说,哪种收音机?她说,家里以前那种,红色的,小的,可以揣在身上。我便搜索,给她看。这种?不是。那这种?也不是。那是哪种?收音机都差不多的。这个,这个。她忽然很惊喜。图片上,是款式很老的大红色机子,没有屏幕,没有蓝牙,只有一根天线,几个调频旋钮。我愣住,认出来,这是爷爷以前用的那种。她说的是,家里以前用的那种。可爷爷去世已经十年了。

离家前最后一个傍晚,我和婆婆一起去烧纸。风镇的春天已经来了,油菜花开放,鲜黄,繁盛,起风时,一座座山荡漾成一片片干净的花海。我和婆婆穿过花田,听她讲以前的事,但一句也听不进去。到坟前,终于安宁下来。爷爷的坟墓很干净,大概是婆婆会定时来打理那些杂草。我点燃香蜡,烧纸,放鞭,盯着墓碑上刻着的一个个子孙的名字,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十年,怎么会这么快呢?爷爷去世后,婆婆一直没找老伴,也不去城里生活,在老家经营田地,日复一日地守着曾经拥有的一切。可我们都有了各自的人生。火灰飞扬着,我想起十年前的此刻。我南下前,独自来烧纸,在坟前悔恨痛哭,因为窥见了生命荒凉的那部分,而感到惶恐,从此以后,追逐起离群索居、孤独自由的生活。我以为不去拥有,就能不再失去的。可我跪下,磕头,却无法再像十年前那样痛哭。我失去了更多。

烧完纸,回家路上,婆婆问,明早上吃什么?往年春天,离家前的最后一餐,都是挂面,几片青菜,一个荷包蛋,几块猪油渣,清汤上飘着油花。但我说,煮稀饭吧,红苕稀饭。翌日清晨,我喝完香甜的稀饭,跟父亲道了别,又去地里找婆婆。雾还没散尽,一些孩子聚在田埂上玩,奔跑,摘花,逗蜜蜂,嬉笑里,却只有很淡的乡音。婆婆坐在田埂上喝水,看着这些孩子出神。我停下脚步。这些稚嫩腔调里挟带的口音,她大概听不太懂,好像自己才是异乡人。这些孩子在南方,北方,或者在海边,在大漠,总之,和自己那些孩子一样,在远方过着另一种人生。人和树一样,落在不同的土壤,就会长出不同的枝叶。这就是那些和尚跟她说的命。她落在这里,就和这片土地有一样的命。春天的朝阳穿过薄雾,落在她肩上。收音机里唱着红歌,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那动人的歌谣。这是他以前最爱唱的歌。他的坟就隐在山里。她望着那些翻涌着生命的鲜黄色的花海,会看到什么呢?

我不敢再想。

小雨的告别聚会,我喝多了,打车回家时,窗外又落起小雨。天气预报显示,这大概是最后一场雨。人们在雨里准备好行李,等到春天第一缕阳光洒进窗户,就会坐上告别冬天的火车,去新的生活。耳机里放着腰的《晚春》,“社会阵场上的勇将,在轰烈的炮火中间。别忘却身心的和睦,别忘却身心的和睦。奋勇呀,然后休息呀,完成你伟大的人生”。多么柔软,又多么有力。我打开手机,翻起云盘的文档。每个春天,都有好多的名字,每一个都是很好的人。我们有相同的路,可相同的路也会延伸出无数种方向,那就只好祝福,挂念。云盘最底下的文档,也和一个春天有关。我还记得,那时我第一回做编剧,第一回靠笔下的文字养活自己,神经紧张地连着忙了半个月,收工后的深夜,我坐在路边,给从前的自己写下了这些:

出了地铁站,手机也没电了,于是熄灭屏幕,就这样向前走。深夜的医院,车来车往,一刻不停,比兰桂坊的酒吧外更热闹。但无人说话,所有人都面无表情,步履匆匆。救护车,送饭的家属,门口的醉汉,还有我。忽然下起雨。深夜的行人依旧不少,在雨中奔跑起来。夜空深邃,我抬起头,好像看见星光。我穿一件宽松的短袖,在风里摇晃着,很快被雨浸湿。我在想,今天是几号,分手以后,或者更早,到成都以后,我总是忘记这个。我坐在路边,眼前的世界渐渐清晰起来,这里没人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任何人,我什么都不曾拥有,也没有什么曾真正拥有我,我不属于任何地方,也可以属于任何地方。一阵风吹过,有些凉,我清醒了一点,终于想起来,今天是2019年3月15日。

备忘录里记下。

2019年3月15日晚,我大口呼吸着,什么都没想,我十九岁,是个自由的人。

春天来了。

去完成你伟大的人生吧。

我们终会再见。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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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唐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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