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


文/王大烨

 

年少轻狂,少年们总把自己想得比山高,把别人的目光想得比太阳亮。在一场事关尊严的战斗中,每个人都把尊严扬撒在风沙和吐沫中了。


有一说一,如今我已记不太清狂人外号因何而起,最大的缘由可能还是来自于鲁迅的那篇《狂人日记》。狂人和我同村,上小学时,他便是班上挺有名的人物。原因无他,全村唯一一家黑网吧便由狂人家经营。在那个还是xp系统与局域网的年代,狂人享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大家巴结他、恭维他、追捧他、只为放学后能够使其赏脸,让我们来一盘cs或者合金弹头。狂人家的电脑藏匿别致,打开客厅衣柜后直通地下室,里面八台电脑对排摆放,吸引着无数殷殷学子。当时的网费为手动计时,五毛一钟。狂人下学后便代替父母,接过那本厚重的日记本,面无表情地在上面勾勾画画;那个本子犹如生死簿抑或聚宝盆,掌握着众学子的财政大权以及生杀予夺。贝吉塔讲,我要是能有那个本子,走路都要别到裤腰带上。我们均对此种形容表示赞同,可惜狂人并不这样认为,他说:没意思,和你们玩显不出我的技术。狂人说得其实有理,每次那个熟悉的ID(帅锅、低调)上线,必将引发腥风血雨。cs中,狂人能够一挑七人,他的枪法极其精准,甩狙盲狙自不在话下,更绝的是狂人独创的空狙:白房子上,狂人优雅下坠,短短两秒,开镜、瞄准、狙杀,一气呵成。

我和老乔当年均梦想拥有此种技术,但我们没钱,只敢在人全走完了才下去请教狂人。那会儿狂人已经玩累了,他斜躺在旁边的木床上,倒一杯茶水,对着我和老乔讲,帮忙开个盘。狂人说的盘是黄盘,老乔负责开光驱,而我负责筛选。我问狂人:日韩还是欧美?狂人讲:随便塞个都行。狂人教导我们,对于任何影片都要以艺术的眼光看待,声音娇喘,空气闷热,我和老乔呆立一旁。等看得差不多了,狂人揉搓双卵,讲:渴了,帮我买瓶可口可乐去。全村仅村东头老牛小卖部有卖可口牌的,炎炎夏日,我俩从西头奔到东头,水买回来,狂人扔掉厕纸,已贴心地帮我们开好了机器。我俩对着屏幕厮杀,狂人则在旁边偶尔指点,他猛灌一口可乐,啊的一声,嘴上喊着快哉快哉,似乎非常享受。狂人讲:知道可乐的用处不?我俩摇头,狂人轻蔑一笑:你们不懂,这玩意大补。

狂人的发育就是从戒掉可乐后开始的。狂人开始练武了,每天在老家院子里打拳站桩,偶尔从院外经过,都能听到其怒吼的腔调。几个月后,狂人武艺大成,邀请我和老乔前来观摩。狂人问:施瓦辛格知道不?我俩摇头。狂人又问:马特达蒙呢?我俩继续摇头。狂人叹口气,讲:李小龙总该知道吧?我俩点头:知道,中国的。狂人笑笑,拽掉短袖,露出精壮的肌肉和凸起的胸脯。狂人由上往下进行讲解:这,是肱二头肌;这,是胸肌;这,是腹肌。狂人问:羡慕吧。我俩继续呆滞点头。狂人心生不满,又从床底抽出一根双节棍,双手横置,背向一拽,咔啦一声响动,中间露出白闪闪的链条。狂人问:这个知道吧?我俩小鸡啄米般点头。狂人轻蔑一笑,攒握半段,哇呀一声,忽然上下翻甩,狂如笔走龙蛇,又如神飞凤舞。虽然中间误伤头部裆部各一次,但依旧难掩王者风范。舞毕,狂人揉着下体问:咋样?我俩迅速点头:厉害,真帅。狂人问:想学不?我俩说:想学。狂人这时捏了下老乔的腰,又捏了下我的肩,顿时我俩龇牙咧嘴叫着说疼。狂人摇头,讲:可惜了,少看点黄盘吧,都没啥天赋。 

狂人武艺傍身,紧跟着成绩也提了上来。狂人其实脑子很好使的,小学三年级前一直十名左右徘徊,五年级后开始直冲前五——班级前五有奖品,最次也是削笔刀。可狂人讲没意思,他似乎从小就养成了忧郁的性格,功成名就对他来说犹如粪土。毫不掩饰地讲,狂人就是我的童年偶像:他的枪法很好,能在空中狙杀敌人;他的武力很强,能够以一挑三;他的成绩很好,属于公认的别人家的孩子。有次期末考试进行到一半,狂人突然站起,头也不回地朝着门外走去。那是个冬季,窗外下着翻飞的雪花,狂人留下愣神的我们,行走在白雪皑皑的操场上。虽然事后我们得知,狂人就是闹肚子,可那抹身影还是令我尊崇万分:优雅、大气、端庄,即使身怀腌臜,形体却散发着金光。大概有半年时间,我做梦都想变成狂人。站在镜子前模仿狂人的武姿,坐在电脑前模仿狂人的枪法,甚至就连狂人的口头禅也被我学了去:我指着电视机里的反派,轻摇食指,嘴上喊着no,no,no。狂人爱摇手指爱说no,曾多次在老师课堂上指出他的解题弊端,也曾多次拒绝过父母的农活要求。还有什么能比当我们在挑粪时,看到狂人练武的画面更具有反差感的呢?可悲的是人会长大,多年以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的眼神与记忆具有欺骗性,我看到的是虚假的带有滤镜的狂人。两年后,也就是2012年的那个夏季,“世界大战”引发的那一天,狂人出人意料地跌下了神坛。

 

2010年7月1日,小升初的头一天,我顺着圪垱坡往下走,走到一半突然晃神:妈的,错了,我已经是初中生。绕路来到北场乡二中,狂人、贝吉塔、白骡他们早已等候多时。老师们还没到,我们几个踩在铁门上来回晃悠。从门口望去,乡二中的操场(确切地说就是个院子)长满了荒草,想到要在这里度过三年,我的心情不禁悲伤起来。不过,这种悲伤只持续了不到半天,很快老师们姗姗来迟,当他们指导我们薅完操场的杂草时,校长才公布了这个消息:咱们村的乡二中拆了,统一合并到章家乡一中。

马蹄村的乡二中毫无预兆地被拆掉了,我们集体被迫融入到远在五公里外的章家乡一中。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时代的灰尘落入头顶,总之那三年可谓是我人生中最为黑暗的时光:我们是唐突的外来者,在乡一中没有赓续好的势力范围;除了初三在本地就是混混的人外,大多学生仿佛羊入虎口,很快就成为了他们戏弄霸凌的对象。经过半个月的观察期后,马蹄村的人无形中被分为了abc三类:a类是“看起来不好惹的”,b类是“成绩还不错的”,c类是“弄他就对了的”。马蹄村大多人都被分到了c类,b类只有十二、鸡毛、楠子他们仨学习好的,a类就更少了,只有狂人一人。经过三年武训,狂人已经成长为膀大腰圆的人物。所有试图挑衅狂人的小子,无不需要掂量一下:我是他的对手吗?

是的,初一的时候狂人地位还很高,班级名次也挺靠前。据我所知,有不少女生喜欢狂人,这里面既包括校花苏丽,也包括校粪母夜叉。当然,校粪这俩字是不能当着母夜叉面讲的,说了得被她活扒了。我的入班成绩大概在中上游,一个学期过后,由于水土不服,惨淡地落到了后头。我怀疑在那些混混中有着类似股票涨停的东西,能够很及时地了解对方的指标:在成绩吊车尾后不到三天,我在操场上瞎晃悠,突然一个黄毛和一个瘦猴来到我面前,掏走了我兜里的十块钱。我不从,他们就打,一路从操场打到厕所。那十块是给我爸买遥控器的钱,为此回到家后我又挨了顿我爸的打。

我的自尊心就是从那儿被打掉的,在我之前已经有一多半的马蹄村人都挨了欺负:张大牙,挨过两巴掌,被撕碎过半抽屉书本;袁子弹,下课靠栏杆休息,突然被人扒了裤子;双胞胎,被对方连续打了两次,哥哥打完弟弟打;贝吉塔,正吃饭呢,被人摁到碗里烫伤了鼻子。其他像跳跳糖、新仔、白骡、老乔、山峰更不用多说。发展到后头,甚至连十二、鸡毛、楠子他们这些名列前茅的人都受到了欺辱。到了初二,马蹄村没挨过打的基本上只剩三人:鸭腿、雷震子,还有就是狂人。前面两个用鸡毛的话来讲:已然成为叛徒。鸭腿和章家村的人走得很近,雷震子则和魏家村的人走得挺近,甚至可以说是魏家村的狗腿子。

说到这里,那就不得不提一下乡一中的三股主要势力了:马蹄村学生挨下的打,基本上都来自于魏家村的人。马蹄村究竟如何与魏家村结下梁子,此事已难以细究。乡一中建设在章家村,章姓是小姓,只有几十户人家,不过自古以来强龙难压地头蛇,所以章家村的学生往往地位较高。整个章家乡大概有十余处村庄,从地理位置上来看,马蹄村距离乡一中最远,头尾将近五公里。而魏家村就在章家村附近,其村虽然人口稀少,奈何民风彪悍,地位仅次于章家村。更重要的是,在乡一中的数次打架斗殴中,魏家村最出风头,章家村往往处于归隐状态。可以这么讲,魏家村对于章家村,是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是德川幕府与日本天皇。所以当我们那一届学生“远赴重洋”到达乡一中时,自然而然受到了“特殊照顾”。融入就别想了,挨打更是家常便饭。没有挨打的这三人中,只有狂人具有真真正正的自主性。可以说在那个时候,狂人是我们马蹄村仅剩的牌面,残存的骄傲。也就是在初中的时候,狂人从“刘存元”进化成了“狂人”,这个外号是学历最为丰富的鸡毛起的。他引经据典,告诉我们狂人出自鲁迅的课文《狂人日记》,是战士、是勇者、是先驱。那会儿几乎所有人心里都存在一个希望,希望狂人能够像课本中所说的那样:救救孩子。

 

每个村庄都有一群混混,每群混混都有几个头头。魏家村的三巨头是司令、政委,还有参谋。剩下的混混更多了,主要挑事的有黄毛、瘦猴、弹簧刀、泰森还有芥末。有压迫自然就有反抗,到了初二,整个马蹄村的人几乎都受不了了:没有人替我们撑腰,更别提什么做主。那些初三的马蹄村人只顾着自己享受,有时甚至还合伙敲诈我们。我们就像一艘摇摇欲坠的帆船,周围全是惊涛骇浪。那一年,贯穿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字是“忍”。我得忍受下课帮他们跑腿的羞辱,我得忍受时不时被他们索要保护费的羞辱,我得忍受杯子里无故多了死虫,课本无故少了册页,凳子无故缺了腿脚的羞辱。我也试图举报过老师,也曾告诉过家长。可是有什么用呢?他们只会批评教育,只会说:都是小孩儿,闹着玩的。老师和家长全都带有偏见,他们全都是个顶个的逻辑理论家。他们会说:为什么人家只欺负你,不欺负别人呢?他们会说:你要是成绩好点,他们也不会难为你。他们会说:别老是给我惹事了,你在那儿好好待三年不成吗?

贝吉塔说:不成,待不了也忍不了,咱们不能被他欺负一辈子。贝吉塔是我们这一届威望最大的学生,注意是学生而不是混混。贝吉塔没给我们要过保护费,这是区别混混与否的最主要原因。贝吉塔决定反抗魏家村,他挨个问谁愿意参加,我们均对此表示同意,除了鸭腿、雷震子还有狂人。鸭腿和雷震子不愿意去我们能够理解:妈的,毕竟是叛徒,就当让他们给魏家村的人透个风。可狂人呢,他竟然犹豫了。老乔问狂人为啥不愿意去,狂人讲打架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贝吉塔冷笑一声,讲:你就是觉得现在自己过得挺舒服,没人欺负你。狂人不说话了,过了会儿,他说:我再想想。

我们圈定的主要战斗对象是黄毛和瘦猴。事实上,魏家村的人主要就是他俩犯贱。黄毛和瘦猴有个好哥们叫泰森,泰森块头很壮,我曾亲眼见过他一拳过去,对方直愣愣地倒在地上,过了半小时才缓过神来。据说泰森和黄毛他们是拜把子的兄弟,泰森从不惹事,几乎每次都是给黄毛他们擦屁股。消息很快传到黄毛他们耳朵里,渐渐地,他离班的时间少了,每次出去都要带着泰森。浓浓的火药味儿在乡一中的上空蒸腾,这样的状况让我有些兴奋,甚至有些沉迷。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黄毛会怂,他以前耀武扬威的样子全然尽失。很快,另一个好消息传来:狂人决定参加战斗了。星期天过去,贝吉塔从家里带来了许多武器:有木棍、藤条、指虎、开山刀,甚至还有板砖。老乔问贝吉塔:砖块还得从家拿?贝吉塔讲:你懂个屁,自家的顺手,单这块砖头就已经给仨人开过瓢了。贝吉塔一人分发了一把武器,我拿到手的是藤条,因为我爸也有一根藤条,抽我屁股的时候啪啪作响,犹如雷鸣。狂人没要武器。贝吉塔问:裸装?狂人点头。贝吉塔锤了狂人胸脯一下,讲:牛逼。

我追问狂人:为啥不要武器,真的能一挑三,真的决定要和泰森单练?狂人被问烦了,扯着我的脖子讲:烨子,你他妈是上瘾了吧?挂个二柄(眼镜)不怕被打掉。我说:不怕,打的时候摘了就行。狂人讲:真好,你现在属于是贝吉塔的忠实小弟了。我说:贝吉塔不好吗?狂人问:好?他哪里好?我想了想,说:仗义。狂人冷笑一声:仗义?他就是把你们当枪使,他自己一个人在乡一中立不了威,所以就叫来你们这些怨种。我说:我们不是怨种,而且你还同意参战了。狂人讲:还他妈参战,真当这是世界大战啊。我严肃点头,讲:对,世界大战。鸡毛说,网上讲今年是2012年,世界末日年,是马蹄村的第一场战斗,也是最后一次。狂人讲:说得还挺悲壮,我他妈天天上网都不知道这事儿。我说:蚂蚁人(其实是玛雅人)讲的。狂人说:行,就当最后一次了。说到上网,你去网吧不,我教你玩QQ。

那天放学狂人给我注册了生平第一个QQ号,注册完后他邀请我打CF。我问:玩cs不好吗?狂人讲:多大了还玩单机游戏。你瞅瞅我的仓库,大炮、铲子,还有高爆手雷,都是一个月的,这才是我需要珍惜的。我注册了个CF号,跟着狂人玩了会儿,很快便感觉头晕目眩。我说:不打了,没意思。狂人头也不抬地讲:行,那你唠吧,聊个QQ。我说:怎么唠,里面没一个人。狂人讲:操,忘了这个。他拿起我的键盘,输入自己号码,讲:想加谁就加谁。狂人认识的人真多,我加了贝吉塔,加了鸡毛,加了老乔,加了好多马蹄村的人,他们都没回我,因为他们大多都没手机。我还加了校花苏丽,进去空间后背景墙是个爱心,上面闪闪发光,写着“苏丽lo丿ve章帅”。我看着心烦,问狂人:认识章帅不。狂人讲:知道,章猛他弟,最近听说在跟苏丽谈。我问狂人:你觉得苏丽咋样?狂人讲:不咋样。我说:不漂亮?狂人讲:漂亮有啥用?又跟你没关系。我说:那总比母夜叉强吧,他俩让你挑一个你选谁?狂人讲:我还真想选母夜叉。我说:牛逼。转手我把苏丽给删了。到了最后,我甚至还加了黄毛。通过后我说:认识你爹我不?黄毛在线,回了个“?”,接着又回:你鸡巴谁?我说:你爹,懂不,傻逼黄毛,我你爹。黄毛讲:马蹄村的人是不?我说是,马蹄村的人都是你亲爹。黄毛讲:你等着,明儿我就弄死你们。

狂人进爆破的时候看到了我发的消息,他说:赶紧道歉。我说:啥?他讲:真能惹事,快把黄毛删了。我说:你怕了?狂人夺过键盘,帮我删了黄毛,又将其彻底拉黑。我说:你干啥?这么怂?狂人讲:我他妈是为你好,你踩过其他人的空间,等黄毛顺藤摸瓜查过去,估计得弄死你。我说:不怕,弄吧,早等这一天了。

直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那么勇猛,仿佛世界末日真的会来到,而我也急需这么一场架来释放自己。我没有爱情,没有成绩,在家挨我爸的打,在学校挨黄毛他们的打。我把贝吉塔给的藤条当成了腰带,别在裤子上,每天对着墙角的沙袋演练。我希望狂人也在练,到时候我们背靠背,像成龙和甄子丹,马特达蒙和施瓦辛格一样,突出重围,做个堂堂正正的英雄。过了几天,贝吉塔告诉我们,黄毛应战了,他们定好了地点和时间,参谋估计也要去。参谋是我们班的头头,对我也还行,说不上太好,但也不算太糟。参谋他爸是开大货车的,根本不缺钱,所以在学校他基本上就是个捣蛋鬼。可贝吉塔不这样认为,参谋是魏家村三王之一,他亲哥是上一届的司令,本来这一届司令就是让他当的,参谋不愿意,说司令没意思。他表哥更厉害,是章猛。章猛这个名字,只要提出来,整个乡一中都好使。参谋插手让贝吉塔感到很害怕,老乔讲:不就插了个人吗?有啥好怕的。贝吉塔讲:你懂个屁,到时候谁也不准动参谋。烨子,你不是跟参谋一个班的吗,到时候拦着他点。我说:行。

开战前一天,我们进行了战前模拟。重头戏当然是狂人,他一开始不愿意,到了后头还是被我们拉着试了一遍。狂人是真有功夫,五个人连续进攻都被强势破解:白骡缠腰,被狂人轻松顶开;袁子弹薅狂人的脖子,被他漂亮反钳;双胞胎死死拽住狂人双臂,结果被他轻巧地弹开。最后,贝吉塔和狂人进行了一场手腕比赛,狂人以四指的实力,轻松掰赢将近两百斤的贝吉塔。贝吉塔龇牙甩着手腕讲:赢了,咱们肯定能赢,妈的我开超三都不是他的对手。几乎所有马蹄村人都沸腾了,胜利近在咫尺,明天那场战斗或许不需要我们出面,狂人一个人就够了。

第二天,马蹄村的人和魏家村的人各占两排,相约后操场男厕所旁。每个人身上都燃烧着怒火,就连兵器也闪着精光。漫天风沙中,不知是谁突然喊了声:干他娘的!一瞬间,两方人马都沸腾了,我从裤腰中抽出藤条,怒吼着抽向黄毛。贝吉塔掂着板砖拍向瘦猴,老乔拿棍子向弹簧刀奔去,芥末被跳跳糖摁在地上。所有人都杀疯了,战场的中央,是狂人和泰森的地界,他俩褪去上衣,直面锋芒,拳拳到肉,打得那是难分难解。就在战斗正酣时,我的后脑勺突然挨了一下,接着猛然惊醒。狂人小声讲:睡着了?我揉眼说:快了,有啥事?狂人讲:跟我去趟厕所,跟你唠点东西。

我顺从跟过去,在茅坑,我和狂人脱了裤子各放一屁。狂人递给我根烟,我很惊讶,他从来不抽的。我摆手,狂人讲:抽吧,我也是刚知道这玩意儿的好。我说:等明儿打赢了再抽,庆功烟。狂人笑笑,讲:明天你真觉得咱们马蹄村会赢?我说:不然呢?有你在。狂人讲:从小到大你一直找我耍,是不是觉得我像个英雄?我连忙夹断屎条,严肃地讲:真的,真英雄。狂人喷出一口烟,咳嗽两声讲:英雄是有代价的。我问:什么代价?狂人反问道:烨子,你考虑过这件事没?我问:哪件事?狂人讲:怎样阻止打架。我摇头,说:不知道。狂人讲:你好歹想想。我歪头想了下,问:摇人?狂人笑笑,还他妈摇人,你认识谁?摇摇乐还差不多。我说:那告老师?狂人讲:有用吗?你看哪回打架告老师管得住。我说:那报警?狂人讲:都没成年,报警有啥用。我急了,问:那咋办?难道就一直挨欺负?狂人扔掉烟头,讲:其实我也不知道。这学没法上了,跳跳糖挨打,他妈来找了几次?三次!最后一次拿着刀过来的!要剁了黄毛他们!结果呢,黄毛他们一根毛都没少!我说:意思没治了?狂人讲:有治,练武吧,你看我,练出八块腹肌,谁他妈还敢动我。我冷笑一声,听到这里,才终于明白狂人心里想的什么。我说:别讲了,你就是怕挨打,对吧?狂人正擦屁股,手一愣,讲:烨子,我可是跟你聊实在话,你们就是头脑一热。我说:是,我们头脑热了,心他妈却冷了。刘存远,你他妈就不是英雄!你他妈就是狗熊!我越说越激动,光屁股站起来指着狂人骂道。狂人也扔掉厕纸,站起来大喊:是,我他妈是狗熊!你们呢?自私的家伙!我说:放屁!我们哪里自私了!狂人讲:不自私?你们想过没,要是这场架打赢了,挂彩最多的肯定是我,后头魏家村要报复的也是我。打输了呢?事儿都是我扛的,合着到最后不管输赢,就他妈我一个人挨打!我说:不是,大家不是这个意思。狂人大笑一声,讲:啥不是!这傻x学校,打架都他妈比上课多!狂人说完,兜上裤子离开了茅坑。隔壁教师厕所有人喊:谁在那儿乱叫!狂人回应:傻x,是他妈傻x在乱叫!

那天后半夜,没有了黄沙,没有了兵器,甚至连梦都不复存在。我肿胀着双眼,突然感觉害怕起来:狂人说得对,我们好像真的就是头脑一热,打架是要流血的,我掐了下自己胳膊,钻心地痛。明天我或许将承受为此十倍以上的疼痛。我转过身,寝室里的人都睡着了,狂人靠在窗户边,只能看到他粗壮的后背。

 

人这一生总会有后悔的事,后悔选错专业,后悔买错股票,后悔跟某人结婚,等等。于我目前有限的人生而言,初二那场所谓的世界大战是最后悔的事情:我参战了,是第一次,估计也是最后一次。还是在厕所旁,打得不明不白,没有黄沙也没有战甲,甚至我都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参战。最先冲上去的是贝吉塔,他摁倒了对面的芥末;然后是老乔,对着瘦猴挥舞木棍;黄毛别倒了跳跳糖,他哭泣着,指虎根本不管任何用。最厉害的当然是泰森,他真的一拳接一拳,每出一拳都大吼一声,让人听得胆战心惊。而我呆立一旁,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好。这时贝吉塔冲我喊:拦着参谋!我放眼望去,参谋果然到了,提着一把银色斧头,估计是盗版的CF周边。我下意识冲上去,参谋眼神诧异地望向我,接着我的后脑勺似乎被锤子闷了下似的,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不是锤子,是泰森的拳头。回到寝室后我发现,差不多有一半的人都挨了泰森的拳头。是老乔把我扶起来的,他的眉毛处挂了彩,问我:没事吧?我摇头,说:没事,你咋样?老乔讲:粘个创可贴就行。我问:咱们赢了?老乔讲:不知道,老师来了。我说:要挨处分了?老乔说:没,就把我们轰走了,没抓人。我说:那接下来呢?老乔讲:先跟着,贝吉塔讲苏丽插手这事儿了。

苏丽为啥要插手这事儿呢?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是章帅提的,他说:看到你们打架了,觉得没意思。不过章帅说话还挺好使,两方人马真不打了。就在快要握手言和的时候,参谋不同意了,他的意思是自己作为魏家村的二把手,一没及时通知他,二还被自己班里人拦了,面子过不去。章帅不耐烦地问:那咋办?这事儿还得麻烦下我哥?参谋听到后扭捏地讲:不行问问猛哥咋弄。章帅讲:你去吧,到那儿我爸得吃了我。

我们两派人马,大概三十多号人,浩浩荡荡地往东风汽修店去。一个老头子看到我们,不悦地问:小皓,叫这么多同学干啥?砸我汽修店啊!参谋笑笑,讲:不是叔,我哥呢?老头子讲:你哥在屋里修车,他都多大了,别想着还让他帮你们打架出头。参谋讲:不是,就是让我哥话个事。参谋还在跟老头子聊着,章猛从汽修店里出来了。他个头大概有一米八,长发、精瘦,脸好像很疲惫。章猛摘掉黑漆的橡胶手套,问:对面谁当家?贝吉塔这时像小学生回答问题似的赶紧举手讲:我,我。章帅走过来,一手拉住参谋,一手拉住贝吉塔,然后很轻松地把二人往中间推了下。参谋还有些抗拒,讲:哥,这回我们……章猛打断他,问:不给哥这个面子?参谋闻言,叹口气,往上提下胳膊,蹭蹭贝吉塔的手腕了事。章猛讲:成,这事儿就算了结了,以后好好学习,该干啥干啥。

喔,对了,还有件事没讲:狂人没有参加斗殴,他当时和鸭腿、雷震子站在一旁,目睹了全过程。

 

世界大战真的就这么结束了,从此以后,真的没人再找过我们的事。这一仗几乎所有马蹄村人都得到了好处,除了狂人:学习好的能够安心学习了,学习差的也能够安心混日子了,就连鸡腿和雷震子也依旧该干吗干吗,毕竟他俩有人罩着。可狂人呢?他彻彻底底地成了汉奸,成了叛徒。马蹄村没人瞧得上他了,魏家村的人也对他嗤之以鼻。他们开始频繁挑衅狂人:喂,狂人,听说你会双截棍?给哥们旋一个呗?慢慢地,甚至有胆大的会趁狂人不注意,偷偷从背后踢他一脚,呸一唾沫。狂人对此没有任何反击。这事儿让我愤怒:我曾经的偶像竟然如此软弱。

狂人的成绩就是从这会儿开始下滑的,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孤独。他总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打水,一个人窝在寝室不发一言。我开始恨狂人了,不是因为他没参与打架,而是突然发现,狂人好像说得挺对:这场架不打也行。那些钱家村、赵家村、虎尾岗等小村里的人,到了初三,也没人再欺负他们;贝吉塔真的立起了威,开始带着一群小弟收初一、初二的保护费;最重要的是我挨的那一拳,从那以后,我总觉得脑后勺有什么东西在响,长大后我甚至查过脑CT,医生讲:啥事也没有,你就是多疑症。可是那抹疑云真的就这么存在于我的脑海了,直到今天都没有散去。

初二下学期末尾,也就是2012年的寒冬,我们哥几个跳墙上网,有的在打CF,有的在看黄片,我拿出MP3导了几首音乐,在等待间隙上百度搜了下“2012世界末日”。12月21日,早他妈过了,那天是冬至,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是二十人的大宿舍,晚上回去后,天太冷了,大家提议把床铺并拢,这样暖和。说干就干,十张上下铺刺啦啦地滑动并拢,所有人更加紧密了,大家抱成一团,仿佛一个整体。

谁的被子在地上?

跳跳糖突然讲。大家望过去,喔,是狂人的,他这会儿没来,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跳跳糖刚要去捡,贝吉塔讲:别动,给他扔了。老乔问:扔了?扔哪?贝吉塔讲:扔外头。话音刚落,张大牙便踢了一脚,接着是新仔、袁子弹、山峰、白骡、老乔、双胞胎、十二、楠子、鸡毛。那会儿我在门口,被子轮到我脚下时,我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所有人望向我,仿佛足球场上的点球时刻。一股沉闷的焦灼感在我胸口升腾,终于,我弯曲膝盖,临门一脚,把狂人的被子踢了出去。

狂人此时恰好经过。

球进了,2022年3月25日,亚预赛中国队倒数第二场,小将朱辰杰点球绝杀入门,成功逼平沙特队,酒馆内全场起立欢呼,我却突然想到了狂人。十年前的昨天和十年后的今天一模一样:狂人没有拦截成功,他的被子顺着台阶掉到了水坑里,那里飘满了饮料瓶和塑料袋。狂人转身,默不作声地从台阶上下去,绕过两栋楼房,捡起他那湿漉漉的被子。当晚,狂人侧躺在最后一排,被子在地上,身躯正对房门。我们中间隔着三个人的距离,雪下得很大,我看着狂人背影,突然很想跟他说会儿话,道一个歉。可惜我没有,据我所知,时至今日也没有人为那天的事道歉。那天就和多年后的今天一样,中国队逼平了沙特队,皆大欢喜,全场所有人起立欢呼,没人在意我们早已落选世界杯的事实。

在我们毕业两年后,乡一中又发生了次械斗:有个手生的家伙一板砖把一个初二的男生给拍死了。血流一地,三个老师停职,活着的至今还在监狱里。

责任编辑:讷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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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王大烨
王大烨  @王大烨啊
青年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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