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死去的病友


文/酒九

 

当体重成为枷锁,当美成为束缚,当食物成为撒旦,迷失于深渊的孩子,应当怎样爬出?


1

我一直认为,凡是让人走不出来的东西,都可以被称为绝症,比如,抑郁、吸毒和节食。

八月的夜晚让人感觉到寒冷。我又一次在凌晨醒来,手机上显示两点半,距离入睡不到一个小时。我爬下床,去厕所蹲着,尿了又尿,确保自己彻底排空了才站起身。

一滴尿大概有多重?一克?大概吧。

接着,我径直走向体重秤,先将睡裙轻轻脱下来放在桌上,再站上去。

三十五公斤,比昨天重了零点零五公斤。我清空读数,再一次站上去,三十五公斤,又一次,还是三十五公斤。

体重秤的蓝光一次又一次照亮我的身体,读数依旧固执。

“你在做什么?”身后传来室友的声音,她把头从床帘里探出来。

“没,没什么。”我下意识抓起睡裙,试图遮住自己的裸体,“刚才拉肚子了,想称一下体重。你怎么还没睡?”

“哦,哦,这样啊,我刚醒了。”她在没话找话,局促得眼神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随便应付了两句,就把床帘重新拉起来,“你没事吧,早点睡。”

“我马上就睡了。”

寝室再次陷入安静,我躺回床上,感觉浑身发软。我想死,或者把她杀了,在明天天亮之前。

 

2

第二天,她和任何人聊天都让我感到紧张,每一个笑容都似乎伴随着偷看我的眼神。

但我总不可能时时刻刻跟在她旁边,在洗衣服回来之后,我还是隔着门听见了宿舍里传来的我的名字。

“张未满真的不用去看病吗?她死在宿舍我们是不是能保研。”她说,“昨天晚上她就像一个鬼你们知道吗?我以为谁把医学院的骨架子搬回来了。”

“她半夜称体重的事你才知道?”另一个室友说。

“你们说她真不觉得自己那样很恐怖吗?”

“谁知道呢?大概她觉得自己美吧。”

我没勇气推门进去,只能默默站在外面,好在她们没过多久就转移了话题。可是,进宿舍之后,宿舍里的气氛还是让人感觉到手足无措。

“上床就好了,把床帘拉起来,不能再表现出不正常了。”我对自己说。

可是,该死的,在我踩上梯子的时候,膝盖突然一软,手也不知怎么地没抓住,整个人向后仰去。

“完了。”这是我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想法。

 

3

再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学校的医务室。

站在床边的辅导员带来了最坏的消息——爸妈已经在来学校的路上。

“我就是摔了一跤,不用让他们……”

“张未满。”他的表情带着几分匪夷所思,“你能给我讲讲你是怎么想的吗?”

“什么?”

“你知道你自己多轻吗?你马上就要成为我们学校第一个减肥减死的学生了,你真能耐啊你。”

“我没在减肥,真不用让我爸妈来……”

辅导员看怪物的眼神让我感觉局促,他打断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傻?现在这个事情你说了不算,学校没办法担风险让你留下,你办完休学就回去养个一年,看情况能不能回来继续读书。”

休学?那我会比同龄人落后一整年,还怎么见朋友,毕业了怎么找工作,怎么和爸妈解释,亲戚会怎么看?不行,绝对不行!但极度的害怕让我所有恳求的话都无法连词成句。

这时,辅导员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看了一眼,说:“我去校门口接你爸妈。”

 

4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的家,所有的场景都是碎片化的,只记得妈一直在大巴车上抹眼泪,爸提着我的行李箱踩过黄泥路上的水坑。

他们没有骂我,也没有说任何让我难堪的话,只说,都这样了,还能怎么办呢?

之后的几天,我们家的生活围绕着食物打转。

天还没亮,妈就骑着自行车去市场买菜,从早餐开始,家里就开始炖牛肉,熬羊骨汤,烧鸡,烧鱼。等阳光完全照亮卧室,他们就会把菜端进来,在我床边的小桌子上排开,都热气腾腾,没动过筷子。

家里没有在床上吃饭的惯例,是我骗他们,说自己吃一会就必须歇一会。但等他们一离开,我就把那些菜装进塑料袋里,扎紧,塞到床底下去,再找机会丢掉。

那都是好好的肉,菜,还有过年我提过好几次,妈都舍不得买的螃蟹。

看着它们像泔水一样混合在袋子里,愧疚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可是我不敢吃一切看不到配料表,算不出热量的东西。

然而,纸无论如何也包不住火。

那天晚上,妈做了饺子,我像之前那样把它们装好,找机会偷偷倒进马桶里。我该把饺子捏碎再倒的,这样它们就不会堵在便池里死活冲不下去,以至于把妈引过来。

“马桶堵了吗,你是不是往里面丢纸了?”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你别弄了,我来通。”

“不用,我还没上完。”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

“那你不要冲水了,一会我拿钩子捞。”妈一边抱怨一边打开客厅的灯。

怎么办?厕所门正对着沙发,妈肯定坐在那里。马桶里飘着饺子,地上还有两袋昨天的面条和卤牛肉,我不敢想象她看到这些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十分钟过去,她没有半点回去睡觉的意思。十五分钟,困兽般的女儿和一无所知的母亲的拉锯战仍在继续。

“你还没好吗?”她问。

“没。”

“你是不是不舒服?”她转动门的把手,“你先开门。”

“我没事。”我的声音在抖。

她听出来了,声音提高了一些说:“开门,先把门打开,不行我们就去医院。”

“不用,你别烦了!”

门外安静了一会,接着就是她拉动抽屉的声音,然后她又回来了,把钥匙插进了门锁里。

我做出了失去理智的行为——把地上的袋子一股脑丢进马桶,然后连裤子都没脱,就坐在了上面。

她看着我的样子,愣住了,把我拉起来,又看见马桶里漂浮的塑料袋和食物的混合物。很长时间,她都没说话,我也没有。

妈的眼睛和鼻头开始泛红,她发出的第一个声音来自湿漉漉的鼻腔,然后是带着哽咽地质问:“之前的饭你是不是都倒了?”

我一声不吭。

“你为什么啊!为什么!”她用力扯着我的衣服,像要把我摇醒,“你想要我死是不是,你说话!”

面对她的歇斯底里,我应该流眼泪的,但奇怪的是,我却想笑,想跟她说:因为我有病。

妈拉扯我的动作越来越重,我睡衣的扣子被崩开了,露出的凹凸不平的胸骨,让她发出长长的一声的嚎哭。

“张强,你过来!”她冲卧室喊,手紧紧扣在我的胳膊上。我睡衣敞着,畸形的身体一览无余。

我拉了拉衣服,又被妈扯开,爸带着惺忪的睡意走了进来。

“你觉得好看吗?说话,这个样子好看吗?你现在像个鬼你知不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爸叹了口气,又退出去,开始抽烟。

“不好看。”

她一遍遍地质问我,我一遍遍地回答,好像这样就能改变现状,让我的大脑和正常人一样。最后,我们坐在沙发上,都被掏空了精神。

“这几天的饭你都没吃?”爸问。

“是。”

“给你补身体的东西,我和你妈都不舍得吃。因为你这个事,你妈有多累,你不知道吗?”

好了,可以了,不用再让我愧疚,我已经要喘不过气了。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爸问。

“我不想变胖。”

“你现在有一点肉吗!”妈嚷起来。

“好了,你别讲了,她病了。”爸打断她,又对我说:“你真的让我们很失望。”

 

5

这一夜,我们谁都没有睡着。天亮后,爸妈决定送我去医院治疗,医生看过我的情况,立刻安排住院。

我听见他们说住院费是按天计算的,一个月的价格算下来比妈的工资还高。

对不起,如果我不是他们的孩子就好了。

 

6

爸妈走后,我才感觉这场漫长的折磨有了中场休息的时间。

“你也是厌食症吗?”隔壁床位的女生问我。

她叫胡蝶,比我小两岁,和我共用一间病房。她比我还要瘦一些,细细的脖颈几乎要托不起上面的脑袋。

“既然我们都是病友了,有个事我想先问问你,就是,你想……增重吗?”她试探着又问。

我们互相打量,小心翼翼地判断着对方能否信任,然后,我摇了摇头。

她紧绷的状态一下子松懈下来,露出了第一个笑容,说:“那我们就是战友啦。”

胡蝶说她已经住院一个月了,我是她第一个室友,天知道她有多害怕搬进来一个告状精。

“我觉得咱们的想法应该是一样的。我跟你说,小县城的医院管得不严,咱们只要不互相出卖就行。”

“你也不想增重?”

“对啊,你懂我的吧?”她坐到我的床位上,“你之后还要做心理治疗,那个医生就会翻来覆去问你怎么想的,然后各种教育。我当时就觉得,幸好我不是抑郁症,要不早给她治死了。”

她被自己的话逗乐,咯咯地笑起来。

“其实我知道我应该多吃一点,”我说,“但是,我控制不住节食,感觉自己要裂成两半了。”

“我明白,我也是,就是体重变轻的时候,会觉得自己在往深渊里滑,变重又会觉得焦虑。”她耸了耸肩,“后面我就想通了,就这样吧,至少我现在不想涨秤,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可以吗?就这样吧。还有她给我当垫背,怕什么。

 

7

胡蝶很会钻医院的漏洞。她说,虽然护士每次送餐都会在病房里看着我们吃完,但是并不会待太久,不用为此紧张。

“你催吐吗?”她见我摇头,惊讶地拉高了声音,“你好有毅力。不过,在这就没法纯靠饿了。其实催吐有技巧的,算了,我还是不害你了。”

我拉住她的手,求她:“别呀,说嘛。”

“就是你要先吃肉打底,蛋白质消化得慢,然后再吃菜,最后吃碳水,这样才能吐干净。这里每餐都会发饮料,我跟护士要的是牛奶,你也可以要可乐,吃饭的时候可劲灌就行了。”

“不能喝水吗?”我担心液体一喝下去就会被吸收。

“倒也可以,就是喝水吐的时候嘴里会发酸,听说会腐蚀牙齿。”她又被自己逗乐了,“当我没说,人都他妈的要死了,还管牙干什么。”

她的技巧确实有用,只是我第一次还不太熟练,蹲在马桶边怎么也吐不出来。

“你用手指压舌头呀!”

“我压了。”

“你压的位置不对,你怎么这么笨,来,我给你压。”

“不……不了!”

她托着脑袋,嘴唇有淡淡的紫色,看我大惊失色的表情,说:“你还当真了,想得美。你自己慢慢琢磨吧,我不影响你。”

五分钟后,我终于成功。

出来后,胡蝶正在抱着手机看小说,抬起头语气很随意地说:“完事了?你下次动静小点,别把护士招来给我们一锅端。”

我嗯了一声,扶着床慢慢坐下。

她再次低下头,手指有规律地滑动屏幕,似乎并不觉得我刚才狼狈的呕吐声是什么值得聊的话题,还不如眼下的爽文剧情。

没有关心,不用小心翼翼,让我有种自己还是一个正常人的错觉。

 

8

医院每个星期都会组织所有厌食症患者称体重,然而前一天夜里,胡蝶还带着我在病房里做运动。

“你不担心吗?”中途休息的时候,我问她。

“不担心。你刚住院头两个星期,体重不涨很正常,别怕。”

“那你呢?”

“我?喝饱水充胖子呗。”

她见我又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就故作老成地背起手,说自己只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这都是不外传的病友秘籍,让我好好看,好好学,写一万字的心得体会给她。

“少来。”我笑着推她。

下一轮次的有氧又开始了,这是今天的第五十组。我们像香港老电影里的僵尸,在病房里做着重复规律的弹跳。

胡蝶说,这一层的病人都这样。如果有一个会透视的道士路过住院部,一定会回宗门摇人,然后举全宗之力攻打过来。

她又来了,似乎在什么事上都能找到乐子,但我知道胡蝶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

 

9

病房熄灯之后,我们挤在一张床上。胡蝶把脚搭在我的脚背,手贴着我的肚子上取暖。

我想到称重,怎么也睡不着,怕医院和爸妈说我不配合,怕爸妈因为我难过。

“喂。”我轻声说。

“醒着呢。”

“我有点难受。”

“嗯,我知道。”

“我好想回到以前。”

夜深了,胡蝶伸出手去顺我的发尾,把它们分成一小束一小束,再摊平。直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回应了,她才说:“谁不想呢?想这些有什么用,只会让你不开心。”

“其实我刚开始就只是想减到五十公斤的。”

“然后到了五十公斤,你就会想留两公斤空余,等到了四十八公斤,又会想着再瘦一些。也许中途维持住了,但只要体重超过曾经的最低值,你就会没有安全感,于是这个空余变得越来越大。”

“你也是吗?”

“这里谁不是这样,”胡蝶的颧骨抵着我的肩膀,“这就是个沼泽,一旦踏进去就别想出来,除非失忆。”

“你说我图什么呢?胖的时候我还敢穿裙子,现在瘦下来反而不敢了。我害怕夏天,害怕和别人走在一起。”

“好啦。”她轻柔地说。

“我讨厌别人说我在减肥,我知道这个样子还减肥不是有病吗?但是我真的在减肥。我饿得发疯,馋的要死,知道胖点好看,但是饭到嘴里我又不敢咽下去。我确实有病。”

“别想啦。”胡蝶说,“反正烂命一条,谁也别来理解我们,大不了死了完事。”

我和她紧紧依偎在病床上互相取暖,肋骨硌着肋骨。于是她往下挪了挪,和我稍微错开,再整个人靠过来。这下,我们就像两块积木一般严丝合缝了。

过去了很久,她突然喃喃了一声:“放过自己吧,不然骆驼会被压死的。”

我装作熟睡,此时天已经快要亮了,有灰蓝色的晨光照在窗台上。

 

10

果然如胡蝶所说,称体重完全不需要那么紧张,护士很好糊弄。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也开始喝水充数。由于同伙众多,每次测完体重,厕所里都是磅礴的水声。

胡蝶最近一次的体重结果很不好。她已经喝到了极限,像个经历过饥荒的大肚难民。我不知道她接下来该怎么办,她对此也不上心,只忙着从护士那里骗一种叫氟西汀的药。

“我弄到了好东西。”她得意地把药盒在我眼前晃了晃。

“是什么?”

“治疗暴食,抑制食欲的,吃了它,你再也不会馋得像条狗,无痛戒饭。”

我默默把这个药的名字记下来,又问:“处方药乱吃真的不会出问题吗?”

她的语气满不在乎:“放心,你比你想得更难杀。”

这一次,我没有被她的话逗笑,只是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腕,静静坐着。

胡蝶的状态让我感觉害怕。她像坐在一辆失了控的卡车里,驾驶员早被割了喉,瞪着一双凝固的眼睛,对前方的断崖毫无反应。

 

11

我没有劝胡蝶,因为我没法把她拉出来。同时,我也已经预感到,透支的东西很快要成倍地还回去了。

又是例行称重的周一,我们排在队伍的最末端。我微微驼着背,好让憋尿的感觉得到减轻。她伸出手戳我的肚子,发出嘘嘘的声音。

“好了你!”我骂她。按理说她应该比我更难挨,出门前灌了五个矿泉水瓶的水,才勉强凑足了增重指标。

“好嘛,还要排多久啊。”她双手撑着膝盖故作轻松,“刑讯逼供也不过如此了,大人,我都招,放我去厕所。”

我算看透了,表现出软弱的一面,比杀了她还难受。

这次负责称重医生应该是轮岗过来的,磨磨唧唧的动作已经让走廊响起了许多抱怨。轮到我的时候,偏偏住院部的主任走了进来,说要让那个医生填个什么表格。

“先把我称完吧,等好久了。”我说。

轮岗医生装作没听见,我又大声重复了一遍,她才不耐烦地让我去秤上站好。拿单子的那一刻,我感觉小腹有尖锐的刺痛。

“给我也称了呗。”胡蝶有气无力地跟着说。

“等一会,不急这两分钟,现在的小姑娘真的是,以为世界都围着自己转。”轮岗医生瞪她。

我对胡蝶小声说:“一会再来找你。”

她靠着门,点点头,脸色已经难看到吓人。

 

12

我应该把胡蝶拉走的,这样后面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住院部传出一个大新闻,有个叫胡蝶的女生在体重秤上失禁了。

胡蝶已经退出的病友群聊里炸了锅。他们说,那女生根本停不下来,轮岗医生手忙脚乱,隔壁科室的护士和病人都过来围观。

他们说拖地至少得来个三四趟,说女生的尿居然这么黄,说走廊上都是味。

我不敢想象胡蝶的感受。

她自回来之后,就一声不吭,安静地面朝墙壁躺着。我在她身边躺下来,一遍遍摸她的头发和脊柱凸起的背,说:“没事的,胡蝶,没事的。”

她不吭声。

“会过去的,别难受。”

“我们只是病了,没什么的。”

“别想了,让它过去好不好?”

“有人拍照吗?”她问。

“没有,他们都不知道你是谁,等我们病好了,离开这,谁也不记得。”

她转过来,把头埋在我的胸口,用毫无起伏的语气说:“病不会好了,我已经完全被毁掉了。我才十九岁,脸上就长了黄褐斑,头发都盖不住头皮,子宫萎缩,心肺受损,脑子也不好用,他们都说这是不可逆的。就算治好了厌食,也没有未来了。我不想玩了,这里一点也不好玩。”

我不该打断她,也不想继续听,不是说好不去想的吗?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偏偏是我。”胡蝶还在自言自语。

我也想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是什么契机,让我们被踢出了正常人的世界。

“护士通知了我爸妈,我不想见他们,让他们晚饭之后再来。”她又说,“困了,睡一会,好吗?”

我点点头,今天的事情太多太乱,也耗光了我所有力气。

 

13

我是被重物坠地的巨大闷响惊醒的,胡蝶不在身边,昏黄的夕阳从敞开的窗户照进来,映得床单和地板发着绒绒的暖意。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不然楼下不会有如此嘈杂的声音。

我感觉自己手足无措地跑到窗边,看见一群人围着地上那个叫胡蝶的女生,她身下垫着血一样红的毯子,医生惊慌地指着她朝楼里招手,发出破了音的喊叫。

但是,下一秒,我依然坐在床铺上。一个护士推门进来,她弯下腰说了什么,我听不清,只点了点头。之后她就关上了病房的窗户,拉上了窗帘,漂亮的夕阳没有了。

我仍不知道楼下发生了什么,但我应该知道的。

我本以为自己会难过,但心里却一点情绪也没有,只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重复,重复了几个小时,闭上眼它也不停歇。

 

14

她死了,我要活。

 

15

从那天之后,我的治疗情况取得了飞跃性的进展。不再催吐,不再运动,好好吃饭,按时吃药。

“胡蝶的事情,你有什么感受?”心理治疗师问,他们把我列成了重点看护对象。

“难过,遗憾,还有一点后怕,不想让自己走上她的路,不想让爸妈伤心。”

我撒了谎。

他们不知道,从那天之后,我经常错以为死掉的人是自己。或者说,胡蝶走的时候,将我的灵魂扯出了身体。

我开始从高处俯视我,像玩提线木偶一样操纵我做正确的事。于是,那些痛苦和挣扎都远去了。

有时候我又会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一滩稀泥,流去哪里无所谓,变成两百斤、三百斤都一样,反正已经烂了,还能再烂成什么样呢。

大概因为彻底投降,我终于迎来了出院的日子。

妈和我一起看向电梯的镜子,说:“这样多好,有肉才好看。”

“是呀。”我听见自己说。

 

16

重新回去上学的前一天,爸妈带我去吃了一顿县城里的火锅。在离开的时候,我注意到了店门口的体重秤,和它上面那“吃多少,量一量”的标语。

突然,那站在地面上的我的身体,流下了眼泪。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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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酒九
酒九  @一瓶春酒
一瓶会讲故事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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