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里的密码史


文/蔡淼

 

这些伤口是我身体里的册页组成的一部事关疼痛的编年史,它们将伴随我的一生,是我身体里不可或缺的密码。


1

燥热的夏日,我从宿舍的窗户望过去,学校大门口已经站了一排学生,背着手走来走去的是覃老师。开学头一天晚自习就是他看着我们。“我是学校里的大铁匠,你们班主任是小铁匠。知道铁匠是啥意思吧?就是打铁的,铁都能打,就不要说你们了……”这对涉世未深的我们来说有足够的震慑。

前一天中午,我也跑去河里洗澡了。一个小小的水潭,同学们讲此地隐秘,从没被学校的老师查到过。一帮男孩子在岸边脱得精光,一个猛子扎进去,游得欢实。我笨手笨脚地解开裤腰带,望着两侧的庄稼地,总是担心会被人看到。我还没有来得及做好下水的准备,就被同学一脚踹到水中。水中的世界真是美妙呀!头顶的太阳已经把水烤热了,我们在水里像是泡温泉一样。在这个小水潭里,我学会了憋气和狗刨式游泳。

水的匮乏让我的诸多愿望都落空了。比如在门前修上两个大大的花坛,像电视剧中的人物那样每天优哉游哉地给花儿浇水,蜜蜂闻香而来。比如在房子里摆上一个大大的圆木桶,撒上院子里种的花儿,享受芬芳和沐浴。这个愿望至今依然落空,但我每每在卫生间洗浴的时候,总会想起年少时的那种窘迫——在家中烧一壶开水,用毛巾在皮肤上擦来擦去,完全无法享受到沐浴带来的快感。直到有一天,我读了迟子建的《清水洗尘》,才发现原来大地上还有这么多的相似之处。


在浴室里,我第一次审视自己的身体。打上肥皂,搓洗污垢,灰色调慢慢向着皮肤本来的颜色过渡,指甲缝里的淤泥悉数清出,人恢复到一种稚嫩的状态。左手食指的侧面有一条大概三厘米的刀痕,从指甲缝往下延伸成抛物线。热水从高空落在我的脊背,浴室浮着一层迷雾。迷雾里是一个稚嫩的小孩,那正是我小时候的模样。

那时我的头才到灶顶高。母亲抬着一大桶猪食向外走去,我踩在板凳上拿起案板上的菜刀,模仿着大人的动作,一个小辣椒被切成两段,我心中窃喜。有脚步声从堂屋里传来,我想快点把辣椒切好。用力一切,狡猾的辣椒跑到一边去了。左手一阵钻心般的强烈疼痛感,似乎右手也能感受到它的疼痛。几乎是在同一瞬间,我大叫一声。母亲进来看见我的脸上挂了一串泪水,被吓到了。母亲用清水帮我清洗了伤口,血还是一股一股地往外流。母亲让我用右手把伤口按住跟在她的身后,到了墙角她把我的手指往蜘蛛网上转了转,蜘蛛网就裹在了伤口附近,奇妙的是血竟然就这样被止住了。母亲扯了一块透气的布料,在我手指上缠绕了几圈。缠了蜘蛛网之后,手更加疼了。手指一跳一跳的,血管要蹦出来一样。那年我五岁,三伏天,神奇的是伤口没有发炎,很快愈合了。我搓洗当年伤口的地方,没有一丝疼感,但刀痕清晰可见。

 

3

双手交错,相互搓揉,在肥皂的作用下变得逐渐混浊。右手的中指所经历的痛楚远远不是左手所能比拟的。

那年我上四年级。星期五我背着书包从学校里出来,宛如挣脱了牢笼,获得了新生。由于离家比较远,平时我寄宿在学校,周末才回到舅母家。舅母家门前有一条小河,河里有四五块搭石,遇到涨水便很难通过。这是一条分界线,河的对面是上山的必经之路。遇到那些平日里欺负我的人,我攒足马力,奋力一搏,打不赢那就在嘴巴上过过瘾。他们听后恼羞成怒,必定过来追我,而我只要跑过这条河便算是到达了安全地带。

炎热的夏季总是让人躁动。在舅母家吃完晚饭后,表姐和表妹邀我一起到对面的山梁上去摘野果。表姐指挥我和表妹,我们按她的指令分工合作,樱桃和野草莓落入我们的筐中。我们边摘边吃。

樱桃树下的腐叶柔软而细密,鞋子踏在上面,叶子上的经络清晰可见。每一片落叶都记录着时间的秘史和生命图谱。一个趔趄,我没有踩稳,整个身体摔倒在地,然而更严重的后果是右手传来了尖锐的挤压感和疼痛感。我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束缚住了,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咬了。我第一反应就是被蛇咬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等我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手被一个大铁饼圆盘给夹住了。我手轻轻地一晃,有切入肌肤的疼痛,铁饼旁的细孔里拴着一条连环扣的铁链子。顺着铁链子探寻,发现铁链子的一侧绑在树上。表姐表妹把铁链子取下,我们开始往回走。疼感呈螺旋式不断加深,我只好用左手托着铁饼,表姐在前面牵着我。

我们下坡走到了水井路上,可以看见房屋了。表姐停下来,她和表妹都害怕极了,表姐试着用商量的口吻跟我说,这件事千万不能让大舅和大舅母知道,如果他们知道了,表姐免不了要遭到训斥甚至是挨打,这也是我所不愿意看见的。疼痛在不断加剧,像是被某种动物咬住不撒嘴一样。我脱下校服外套盖在右手上,以为这样就不会被发现了。回到家,外公还是发现了。我的手是被狩猎的老虎夹给夹住了,只有下套的人才能解开。外公是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老兵,他试图用蛮力将老虎夹解开,但严丝合缝的齿轮掐得死死的。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年轻的小伙子,最终他选择了妥协。

外公没有告诉大舅和大舅母,而是直接找我的堂叔去了。巧的是堂叔正是那下套的人,堂叔给我解开了老虎夹子。堂叔说:“娃娃呀你胆子大得很,你知道叔这是套啥用的吗?”我摇头。“这是我用来套野猪的,有时候野猪腿都能夹断。幸亏你的手指在两个齿缝中间。要是今晚不解开,明天手指肯定就断了。”大舅和大舅母也都明白了咋回事。

大舅带着我到村上的医务室去,那位乡村医生是我母亲的同学。只见我的右手中指指甲已经被夹破,陷进去的肉已经乌黑成一团。那时村里还没通电话,我不知道母亲是怎么知道消息的。天刚亮,我睁眼一看,母亲竟然就在跟前,她的泪水掉到了我的脸上。

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早已物是人非,我再也没有吃到过当年那样好吃的樱桃。如今外公也早已离世,堂叔一家随子女搬去了浙江,大舅和大舅母闹了离婚,表姐早早地嫁人了,去年表妹的丈夫也不幸染病去世了。

 

4

水雾缭绕,身体蒙着一层细密的水珠,散发着沐浴露和肥皂的气息。热水从头淋过我的身体,流过我的左胸下十来块看似疤痕的印记。它们的肤色要比周围的新,仿佛它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证明这里曾经发生过病变,以此来区别于正常的肤色。

胸口的疼痛和手指的疼痛完全不一样,虽说十指连心,但手指的疼痛还能让人睡个安稳觉,胸口的疼痛却让人无法入眠。我至今仍然感觉到莫名其妙,不知是如何染上这个病的。人来到世间,会被各种疼痛所包围,在疼痛中逐渐长大,在疼痛中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但好了伤疤忘了痛,大概说的就是这类吧!

一个下午,房子外面的热浪让人躁热,我躲在房子里避暑。胸口猛地一疼,并不是那种铺天盖地的疼痛感,而是感觉在疼痛的部位中央时不时有一根针突然一下子扎了进去,完全没有节奏和规律可循。一会儿疼得快,一会儿疼得慢,搅得人心绪不安。大人们很快便发现了我的异样,二伯找来一瓶药膏给我敷上。“凉。”我喊道。“凉,就对了,清热解毒,贴上就好了。”这注定是一个难忘的深夜,疼痛总是深刻的。这一夜,我不仅自己没有睡,还搅扰到父母也没有睡好。很奇怪,人疼痛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地喊出“嗯”“啊”“哎呀”之类的词,貌似这一声喊出来之后,就会变轻松,神经所感知到的痛苦也会减轻。其实我只是借此告知周边的人,我不好了,我过得不好,希望你能够关注到我,最好还能问候上两句,以此来转移我的注意力。我尽量放低语调,唉声叹气地哼着。母亲问是不是疼得厉害。我说没事,我能坚持。我小点声喊:“你们快睡吧,明天还要干农活呢。”喊着,喊着,我自己都能够感觉到声音在逐步提高,等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父母已经起床了。母亲坐在我的床前陪我说话,父亲端着洋瓷缸子进来了,半杯子开水,缸子里是两块已经熄灭了的煤炭块。也不知道是谁发明了这个土方子,我每次生病都会喝上这么一杯水。

第二天到镇卫生院去看病,接诊我的那个老头已经谢顶,戴着老花镜。他掀开我的衣服,一眼就认出是蛇斑疮。蛇斑疮在我们当地又叫串腰龙,我无意中听人说起,此疮如果绕身一周,就算是华佗再世也没法治。记忆中好像并没有吃过什么口服的药物,一瓶紫药水,每日敷上三次,三五天就好了。

紫药水敷在疮口上,疮口开始消肿,疼痛也有所缓解。过了两日,原先的疱疹就消下去了,水疱的中间有一个紫黑色的斑点,估计药水是从“蛇眼”汲入的。关于蛇斑疮到底怎么治疗,各有各的说法,光我听我们村的老人说的就有好几种土方子。有说用毛笔蘸上墨汁在患者背上写“汉高祖斩白蟒”治好的,未曾见过,不知真假。刚上初中的那年,我一个同学身患蛇斑疮,据他说是他们村的一个老中医用蛇不过草的叶子,揉碎,将汁液涂抹在患处,当日便缓解疼痛,三日药到病除。

我的左胸下是蛇斑疮,右胸乳房处有一条近十厘米的伤口,横穿乳房。那是一次奔跑后带来的创伤,六七岁的光景,我赤脚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双脚早已适应了大地,毫不夸张地说,脚踩在普通的石子上没有一点儿感觉。我时常跑来跑去,脚板心已经起了厚厚的保护层。脚底虽然不受伤,但是脚趾甲时常碰到坚硬的石头,流血也是常有的事。

那天本是个高兴的日子,多年未见的亲人从远方赶来。这是我所期盼的,每次远方的亲人回来,他们都会给我带来各种各样的零食。我自然要把这一好消息广而告之。屋后是斜坡,我跑着,没有看路,被一块石子绊倒。我从坡上滚了下去,一块长条形的石片划伤了我,划出长长的一条口子,血不断地往外渗。我爬起来把艾蒿叶揪下来揉碎,用手捂住伤口。或许是被痛傻掉了,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才听见了母亲的呼唤。我缓过神来,将艾叶丢掉,整理好衣服,又害怕母亲发现异样,只好强颜欢笑。

这条长长的疤痕,一个多月才完全愈合。中间每结一次痂,我都会用手将它们抠掉,如果遇到流血就停止。天真的我以为揭开痂就可以忘记伤痛,就可以把伤口缩小,这样即使被父母发现也不会让他们担心,好在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现。如今它已经和我身上的其他疤痕一样,慢慢变白、变旧,变成身体的一部分。

 

5

我身上伤疤最多的地方当属双膝,现在能够看得见的伤疤就有十来个。

我膝盖的伤疤大多是在我家建房时留下的。我家的土墙房的地基都是用各种坚硬的石头堆砌而成的,为了打地基,父母便在一处山崖开凿石头。父母用背篓背大的石块,我用双手抱着小石块走在他们的后面。一次,母亲回家做饭,凿石场便只留下我和父亲。父亲扶钢钎,我一锤一锤地砸着,钢钎慢慢进入到石头内部,终于一声响动,一块三角形的石头滚了下来。我一个转身,膝盖撞了上去,被撞出乌青的一条口子,像是一个张大舌头的“一”字。类似的伤口还有很多,现在回想起来,参与建房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一件浪漫的事情。

在那块伤疤的旁边,还有一块竖形条纹状疤痕。大二暑假的时候,我和女友一起在市区打工。我在一家建筑公司帮做一些简单的工程档案。一天中午,我正在用牛皮纸将最后一卷档案装订入箱,电话铃声响了,传来了女友哭泣的声音。她坐公交车的时候,钱包被小偷给偷走了。我听后吓了一大跳,赶紧冲下楼去,骑上自行车就往学校赶。快到学校门口的时候,我被后面的电动车撞出去好几米远,一头扎进了路边的草丛中,满脸的泥巴和污渍。我慢慢地从草丛中爬起来,将头发里的枯枝败叶摘出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一股疼痛从小腿慢慢传递到大脑,我这才意识到可能是刚刚擦了皮。我撸起裤脚,以我多年受伤的经验来看,没什么事,大拇指抵上去不久血便不再往外流了。我灰头土脸地跑到了女友身边,把口袋里的钱都给她了。她眼眶里有泪水和愧疚,更多的是温暖和安全。

这些伤口是我身体里的册页组成的一部事关疼痛的编年史,它们将伴随我的一生,是我身体里不可或缺的密码。

洗澡水停了,我再一次审视这些伤疤。光罩在上面使它们通体透亮,水还在慢慢地滴落。时光已经变得足够缓慢,升腾的雾气从排气阀中逃离,而那些曾经的时光却从另一个入口缓缓而来。

责任编辑:李嘉龙

本文选载自《红豆》2023年第8期。

作者


蔡淼
蔡淼  
写手,西部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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