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蒸气


文/吴嘉祺

 

 水蒸气氤氲,生活不过是雾里看花。男主把心寄托给幻梦后,留给家庭的注定是破碎。


1

1983年的八月,《新民晚报》上刊登了一篇名为《本市开办第一家桑拿浴室》的文章。

那时候的山河十一岁,坐在小区楼下的面馆里,趁父母工作不在家,手里的零花钱迫切着与世界交换乐趣。

面店的菜单,写在一张黄褐色的硬纸板上,他从纸板底下往上看,想买的就藏在白色的字里,选出一碗雪菜肉丝面,咸香的味道已经开始在脑海中蔓延。

他挑了一个喜欢的位子,拉开板凳,提前抽了一双筷子攥在手中,筷子的底部抵在桌上,像是这张桌子上插了他世界里的旗帜。

面上桌后,山河开始翻搅起面条,看热气变成一道顺面而上的逆流瀑布。周围其他人筷子和碗碰撞出的声响,面汤浇灌入碗的水声,突然被皮鞋的踩踏声逐渐覆盖。

望向声音的来源,看见小区门口走来两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他们走进了面店,将菜单从上往下看,在纸板前点了两碗红烧牛肉面,在山河的对面拼桌坐下。

他们坐下时,身上的气味传来,山河辨别不清那是汗味、烟味还是酒味,只是将凳子往后挪了一点,可是面离得太远了,只好又拖了回去。

圆寸头的男人,以为山河是在给他们挪位置,还道了声谢谢。接着从夹着的褐色公文包里,取出了一张报纸,用手肘顶了顶旁边穿花衬衫的男人,将报纸放在桌上。

花衬衫的男人慢慢念出一页上的标题:“本市……开办……第一家……桑拿浴室。设有男女浴室,每间6立方米,可供四人同时洗用。”

“就是在外面洗澡是吧?这多无聊啊,有这钱不如吃点好的。”花衬衫的男人推开报纸摆了摆手。

“我还以为你感兴趣呢,怎么对这些玩的不感兴趣了?”圆寸的男人用食指点了点报纸。

“这洗澡,还能洗出什么花样来?”

“你想啊,能够愿意花钱出来洗澡的,怎么说口袋里也有点小钱。你加点别的东西,吃的、喝的、玩的,指不定就能挣些钱呢。”

“赵老板脑子就是不一样,找一天体验一下去?”花衬衫的男人用袖子擦了擦汗,脸上的笑显得世故,转而搓着手望向面馆老板的方向,等着他的面上桌。

山河在一旁听着,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这世界上现在没那么多的东西,需要他动脑子。只要给足他零花钱,雪糕与小零食,夏天不过是一个躲开太阳的季节。

他低头看着碗,将面上覆盖的雪菜与肉丝都浸入汤里,一筷子一筷子地在里面搅动。可面里的味道,在他送入第一口以后,开始变得平淡起来,有许多气味在他周围环绕。

至少面前红烧牛肉面的香味,就比他碗中的香味更为浓郁,那是一种诱惑的气味,为什么自己不能尝一尝更好的东西呢。

这个世界上,还有味道更好的面。他们说的那些东西,究竟又是什么呢。


2

1992年的冬夜,上海的夜晚变得灯红酒绿起来。

歌舞厅、酒吧、录像厅、桑拿房,一家接着一家,将霓虹灯牌不断加大,把凌晨的黑夜变得灯火通明。人们喜欢在黑夜里探出脑袋,如鱼群般游进彩色的店里,在那些世界里游一整夜。

二十岁的山河,眼眸清亮,留着一头中分。他读完初中就去工作了,在一家修车厂当小工,每天抚摸着钢铁零件,身上散发着一股机油的气味。每个月挣的钱,变成下班后的酒、烧鸭、录像厅里的电影,还有更贵一些的乐趣。

有一天山河卧在汽车底盘下,一颗一颗拴紧螺丝的时候,同事小陈过来问他:“山河,下班后要不要去洗个澡啊,听说老何小区门口那家,特别大。”

“大点的澡堂子有什么好玩的。”山河像一截抽屉,从车底盘滑了出来。

“老何说他上次在里面打台球了,一起去的话,台球他请。”

“那下班后记得算上我一个。”山河又滑回底盘,把拧完的螺丝,又加重拧了一遍。

剩下的几个小时,山河常看着手上的腕表,想将里面的指针,多拧上几个来回。那家浴室是他早已知晓的地方,只是那有一种压力,让他一个人时不敢踏进去,怕自己在这样的地方会变得无措,被人嘲笑自己什么都不懂。

山河闻着车间里弥漫的机油气味,那略带油香气息的味道,让他想要呕吐,黑漆漆的油渍在手上,衣服上,他用手指不停地摩挲,整个手掌变得越来越黑,黏腻得让他想要洗手,可他就算洗完了,还得回到这里继续。

他觉得自己是被这些油渍污染的鱼,本来能游向大海,却因为浸泡了太久,除了咽下这些油渍充当养分以外,没有去其他地方的能力了。

听到地上传来的一声清脆声响,他就知道是等着下班的小陈又按时丢了手中的扳手,他用湿布将手上的机油抹了又抹,准备等着小陈来叫他。

“山河!走了走了!”大门口响起小陈的声音,抹布被丢在桌上,他的背影游向了门口。

晚上七点,四个工人到了一家洗浴中心门口,那家店开在十字路口,来往的人们都会看向它。白色的建筑上,有一个长着翅膀的金色雕像,雕像的上半身前倾,那上面的轮廓弧线,让他们偷笑了起来。

山河催着大家赶紧向大门走去。大门是金色的把手,安装在两扇巨大的玻璃门上,手摸上去有一股凉意,像新的扳手一样凉,可是推开门进去后,就漫出大团的蒸汽,变成暖流在大厅里流窜,像是一种仙境,他们是跃入洋流中的鱼,被这股热气牵引。

礼宾小姐用温柔的声音欢迎,他们一边看着她裹紧的制服和短裙,一边顺着她手掌指引的方向,踩着红色地毯走到前台。

硕大的价目表挂在她们背后的墙上,这些笑容好看的人们背后是个令人震惊的世界。

山河将视线从底下,不停地向上拉,眼看三小时的洗浴,居然要花掉一个礼拜的工资,前台的微笑依然保持,他却在兴奋中像是被打了一个巴掌,望了望一旁的小陈,发现他们还在看,便也转过头接着看那些价格。

前台的笑容保持的时间好长,明明什么都没变,却好像要在这个笑容消失前,尽早作出决定。

当其他几个同事选好了一个四人包间的套餐,问山河可不可以的时候,他才回过神点点头。

这块黄铜色的价目牌,此时滚烫得像一块唾手可得的黄金,明明是需要花钱的地方,可大家的脸上被那光芒反射,透露着一张张疯狂的笑容,像是迈向了一座黄金城。

小陈用带着的相机,让前台给他们拍了一张相片,背后是一片金光闪闪。


3

十一年过去,山河早已成家立业,虽然还在修车,但是换到了一家中外合资的单位。

自从妻子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他把每个月赚来的钱,一半交给妻子,一半留给自己用。山河作为丈夫、父亲和儿子,成为了家庭的中心。

所有人的期待都落在他的身上,每隔一段时间就能给家里添置的新电器,成了自己与别人不一样的象征,山河的日子就在这样的生活中不断循环,变成住在水缸中的鱼。

山河也有些自己的爱好,之前的工作里和小陈学了拍照,买了台相机,每次一家人出去旅游时要拍几张照片,回来还能给别人看看。

无尽的工作,只能被短暂的快乐填补,工作的时间越长,他越想出去玩,山河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好,名字叫山河,却没看过太多山河,果然名字里带什么好像就缺了些什么。

现在每天一回到家里,妻子就做好了饭菜,儿子在家里喊着,爸爸回来啦。这家庭和睦的样子,让他不得不继续下去,产生任何多余的念头,都气得他直打自己耳光。

他走向厨房洗手,看见茶几上儿子的小学作业,妻子来回走动,为他摆好碗筷,将地上的橡皮屑用手捻起,带着孩子去洗手,把他的工作服浸泡在水里,将双手在围裙上擦干,坐到他的旁边,告诉他钱都用去了哪些地方,今天菜场的鱼又比昨日贵上一块。

妻子年轻时,身上也是好闻的味道,撑着一把阳伞与他约会的样子,成了他觉得一定要娶她的原因,现在每天都替他洗工作服的妻子,身上好像也沾上了那些机油的味道。

明明告诉过她,可以不用洗得那么勤,妻子也只说夏天了,都是汗味他会不舒服的,他觉得这一切的好是那么普通,无足轻重,以为全世界的女人都会为他洗那件衣服的。

他假装饶有兴致地夸起面前的菜,再说今天有人丢了十号扳手,同事吃饭时又讲了身边谁的坏话,谁约了自己周末打麻将,这些他根本不想和妻子聊的话题。

只是不说这些的话,他们又能说些什么呢,年轻时还能听妻子讲许多事,她读书时的事,她工作时的事,可是现在她每天都在家中,能看到的就只有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新鲜事了。

山河真的害怕有一天,他不想回答这些问题了,因为他已经开始觉得生活无聊了。

机油的味道这十几年来没变过,令他觉得恶心,藏在他的手指缝隙里,藏在每粒米饭里,尝过的每道菜里,甚至可能一开始,就从皮肤渗进了他的血液里,来注定他的人生就是如此。

山河问过儿子,将来他想不想做自己的工作。儿子只说,觉得修车的工作很无聊,他不想做这个。那时他心中是气愤的,用来养活他的工作,他凭什么瞧不起。

可又要和这个小孩计较什么呢,不止是他不想像自己一样,山河自己觉得,如果有选择的话,他也不想修一辈子的汽车。

每周的麻将,只是一个借口,有时他会独自去一趟洗浴中心。

桑拿房里有熟悉的气味,往石头上浇上一瓢水,白茫茫的蒸汽能让许多事物变得模糊,身体在发热,四肢变得松弛起来,大家都是赤裸地坐在那里,没有工作服来告诉别人,自己是做什么工作的。

蒸完桑拿后,山河就会去泡在水里,那时身上的毛孔已经缓慢张开,好像机油的味道早已散在那些白色的雾气中,一下子浸入水中后变成了一个新的自己。

出来后他又躺在熟悉的36号红色休闲椅上,他觉得这样的过程也是一种无效的循环,那些油渍就是血液里的,无论怎么想逃避都没有用,日子如果要过下去,就不能轻易改变。

到了他这样的年纪,要活得像一台机器才好,不然生活是会中断的。

妻子是一台清洁家里和处理生活事务的机器,自己是一台维修和建造汽车来换钱的机器,只有这样不停地运转,变成一个齿轮,这个家庭才能继续运行下去。

想起问儿子工作那天的后半段对话,他说爸爸造了很多车,把家里变成了飞船,但是他不想再造飞船了,他想变成飞船上的望远镜,能看到更远的地方。


4

可在儿子把他的望远镜做完之前,山河已经坐着一个红酒瓶制成的漂流船离开了。

那天他依旧躺在36号的红色躺椅上,周围播放着电影的声音,是一部配音的早期香港电影,里面不少香艳的画面,但是来了几次后,每次都会播这部,山河也已经没了兴趣,只是将毛巾盖在脸上躺着。

这时从大门口传来了一阵高跟鞋的踩踏声,他对那阵鞋声警觉起来,突然间在毛巾的热气中,好像一下子被拉回到了童年在小区门口吃面的时候,那像是他童年时听见的皮鞋声,像是另一个世界再次闯入的声响。

他将毛巾从脸上抓下来,看向声音的来源,一个裹着白色衬衫的女人走去酒柜取了一瓶红酒,再将酒用两手托着,朝着他们这些赤膊着上身的男人们走去,随着脚步越走越近,那声响简直是唤醒他的一阵敲门声。

他一直盯着那个走近的女人,她明明原本是低垂的眼神,向人靠近后就换成了笑脸,那是要花钱才能看到的笑脸,和价目表前的前台一样。

只是那个女人的笑脸格外好看,他就想多看了一会儿,也没将眼神挪开,直到她与山河的视线交汇,改变了脚步的方向,向他走去。

山河上下打量着走近的女人,长发,成熟漂亮,白色衬衫在雾气中显得透明,眼角与额头的细纹,像是一种优雅的原始图腾。

当她站到山河旁边,他看清了女人胸前反光的工作牌,上面写着「大堂经理花姐」。

“先生,你要尝尝店里的红酒嘛。”花姐弯腰先开了口。

“现在大堂经理都要推销酒了吗?”花姐身上有一阵淡淡的香味传来,被掩盖在潮热的空气下,却令人更想辨别,那像是雾气中的一根线,他如同咬了饵的鱼。

“我刚从别的地方调过来,需要替公司带带这里的酒水生意,这不是需要了解顾客一下嘛。”花姐的眼睛一直看向他,盯得山河转过了头。

“你需要了解什么,我不太懂红酒的。”

“就好奇一下大家都是做什么工作的,喜欢什么样的口味,懂不懂都没关系。”

“我只是一个维修工,喝不起你的红酒,你去问问别人吧。”山河知道眼前的女人要走了,开始找起放在旁边的毛巾,准备重新盖在脸上。

“小张,帮我拿个杯子过来。”花姐转过头,用很轻的声音,再做了个倒酒的动作,向前台处的服务员示意。

“那你帮我尝尝这杯酒,是波尔多进口的,看看好不好喝,麻烦你试喝一下。”花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山河心里的玻璃缸碎了。

花姐把红色的酒倒入杯子里,缓缓地捏在手中转圈,红色的液体在被雾气蒙上的玻璃杯里旋转,像是游乐场里的彩色旋转滑梯,她将那份乐趣递了过来。

山河用鼻子嗅了一下杯子里的味道,有一些微酸混合着橡木的气息,他只记得这么多,因为电影的台词里也只讲了这些。他埋在酒杯里隔绝了外面的湿热空气,还有如影随形的机油味道,都被挡在那玻璃外。

他只知道此刻,自己被递上了一杯红酒,当他接过这杯酒的时候,他和周围的其他人是不一样的,他享有了在这里与众不同的待遇,他好像变成了此刻最特殊的一个。

他在杯子里沉醉了很久,直到周围有人说:“你倒是喝啊。”

目光盯着花姐的人,不止他一个,只是花姐正好走到了他面前而已,他将鼻子离开酒杯,玻璃没了,呼吸时有些不安,酒好闻的味道变成了一种酸涩,他不敢入口,他怕对方问他什么味道时,他回答不出来,或是说得不太得体,会被人嘲笑。

“这杯酒算我请你的,你要是觉得喜欢,以后来买就是了。”

“很好闻的气味,我以后赚了钱,一定来找你买下这瓶酒,记得给我留一瓶。”

玻璃杯还捏在山河手里,他垂下头晃动着杯子,玻璃杯被雾气覆盖得越来越厚,那气味在杯中却像花朵盛开一般透了出来,极其好闻,花姐虽然走向了下一个人。可山河满脑子想的都是,以后的日子里,要赚上那一瓶红酒钱。

离开前,他拍下了那瓶红酒的样子,想着以后就要照着这个牌子买。


5

2003年的某一天,非典的消息飘向了上海。

电视上新闻不断滚动播放,检查出的七个病例,让人们草木皆兵,整日戴着口罩,浴室这样的地方,大多数人都不敢去了。

山河提出想去洗浴中心时,被妻子严厉劝止:“是什么东西,让你整天往那里跑,你也不怕得病回来,传染给孩子。”

他自然不好意思说出,是想去找花姐聊聊天,那更容易被家人误会。去桑拿房已经不再是秘密了,只有在那个地方发生过什么,变成了他自己的秘密。

妻子自然是聪明人,发现他从某一天开始迷上了在家喝红酒,这种与平时的他不相称的爱好,在她看来极为反常。

山河会等儿子写完作业后,自己坐去客厅,拿出一支杯子,透过玻璃望向头顶的灯光时,那圆形的光芒像一个月亮,往里面倒上一小杯酒,然后将鼻子埋在杯中,闭着双眼用鼻子吞咽着那些挥发出的气味。

妻子在一旁看着这些,心里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可只是喝酒而已,他把头埋进酒杯,她就也只能把头埋进房间,不声不响地彼此维系着家庭的生活。

有天山河趁着外出想再去看一眼时,发现洗浴中心的大门也像被戴了一只口罩,雕像上覆盖着一层薄灰,像是随着灰尘的堆积,它的翅膀就会被人们的遗忘压垮一样。

工厂休息的那几天,山河开始学着卖口罩,从浴室里认识的朋友那里进货,选了几个不太常见的款式,摆在小区外面,大街上。

用一张黄褐色的纸板写着“医用批发口罩”,出门前身上撒些消毒水,让走近的人们一闻到那股气味,就觉得像是从医院里偷出来卖的一样。

山河开始想起以前吃面的时候,听着周围的人讨论着如何赚钱,那时他觉得是多么地无聊。

现在的他,恨不得将耳朵贴在城市四周,到处打听着这些平凡的秘密。他发现踩一双好看的皮鞋,手肘夹一个公文包,这种他小时候就见过的事,现在这个年纪了却还没实现。

卖了几天口罩后,山河回来的时候说,觉得身上很累,想让妻子给他按一按肩颈。

妻子让他脱掉了上衣,从脖子处开始按,妻子的手在脖颈与肩膀之间来回按着,他觉得妻子的手很小,根本没什么力气,但是又用指关节尽力顶着他的酸胀肌肉。

他觉得她尽力了。后来妻子又用大拇指按着他的肩胛骨,那种感觉比起按摩,更像是一种触摸,触摸着他的翅膀一般。

随着妻子一下一下的用力,山河觉得那个位置就该有双翅膀,他应该飞去更远的地方。

转过头抓住了妻子的双手,跟她说,自己想要辞职了,想去外面做生意,想要赚大钱,想去看看山河,等他回来就行。

妻子听到这话,只是觉得此刻再说些什么都不重要了,让儿子回了房间,自己在外面和山河说话。

后来儿子在房间里,听见外面有一些玻璃瓶碎掉的声音,跑出门看,发现是地上碎了的红酒瓶,就又被叫回了房间。

那红酒的颜色,跟试卷上批改的勾和叉很像,但是试卷他一直不敢拿给父亲看,父亲对他的管教很粗暴,看见叉就会骂他,看到勾只是一眼扫过去,跟他说不要让老师去烦他就行。

他好像是隐约知道,父亲那一天会走的,但只是觉得从此家里将会少一些骂声。

要给父亲装在飞船上的望远镜,以后只能摆在家里,和妈妈两个人一起看了。


6

出去了两年后。

某年夏天,山河回来时没有提前告诉妻子,他还是没能带回一瓶好的红酒,也确实没赚到钱。

儿子再次见到父亲时,已然觉得很陌生,山河带了些食物回来,本以为儿子会很高兴地接过,可他的眼神里充满着一种对陌生人的不解。

山河不在的几年里,小区里飘着他出门在外后的故事,儿子从周围人的嬉笑声中听闻了一些,让他觉得见到父亲后更难相处了。

山河感受到了这个家已经没有了他的位置,想去以前老何小区门口那家浴室洗个澡。

去的时候发现那家店的砖块掉落在附近,那个雕像也被拆了下来了,灰尘在周围飘扬,附近的人每次走过,总是用手奋力的挥上几下,那些灰尘,因为空气流动的改变,沾粘到了其他人的身上。

人的身上开始有了一些灰土气息,山河站在那附近,身上也裹上了一层灰,只是他没有办法进去买那瓶红酒了,那只是在外花天酒地的几年,钱花完后就回家了。

这个浴室,应该也是不久前才拆的,这让人觉得有些失落,就像那个家也没等自己回来一样。

想起儿子对他说,这个家已经习惯你不在了。

他在外面住了几天,一直没有回家,直到有天回去和儿子说,他准备接着出去赚钱,这次想踏踏实实地开个早餐店。

妻子提出了离婚,说以后儿子就她一个人带就行了。

山河在外的传闻,整个小区都已经知道了,他并不是一直在外地赚钱,而是在离家更远的街道租了一间旧房子,和另一个没见过的女人出双入对。

山河提出,那带妻子和儿子最后再出去吃一顿饭吧。

他们去了山河离开前还没开的商场,山河轻车熟路地带他们到了一家牛排店,一家人在这里吃饭。

山河点的牛排,儿子都没有吃过,他的记忆中只有父亲离开一段时间后,家里总是在喝粥的记忆,爷爷奶奶只管说着,是他妈妈没管好自己的老公。

而他记得的,只有妈妈常常在家哭的画面,每当学校发下需要缴费的通知单时,她只能跑去长辈家拿钱,而爷爷的样子并不友好,吓得妈妈后来不敢去。

桌上的那些食物,都很好吃,只是每一口咬下去,好像都能知道父亲不在的那段时间里,他吃了些什么,而回想起自己都吃了些什么。

山河身上的古龙水味道很浓,比食物的气味更浓,和儿子记忆中的父亲不太一样。跟那个带着机油味却时常在家的男人不太一样,好闻却有疏离感。

吃完饭后,山河站在路边和他们告别。

那时山河横穿过马路,跑了几步,到了对面的街上,他在一个一个路灯下走过,他的背影有时看得见,有时看不见,忽明忽暗的,那是儿子见过他的最后一面。

我从他人口中,听说着他断断续续的故事,在生活中将他拼凑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将那些事情整理到了我的记忆中。

直到有天,我翻到了一张他年轻时的相片,发现他和我想象中的人并不一样,他模糊的轮廓在相纸上逐渐变得清晰,像是水蒸气从玻璃上退去,冷却了下来。

责任编辑:舟自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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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吴嘉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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