缕缕金


文/张怡微

 

岁月流逝,曾经的模范家庭变了模样,母亲患病离世,父亲鳏居后谈起了女友,女主目睹这一切变迁,对亲情有了新的体会和思量。


母亲过世以后,邱言的父亲从工作一生的运输公司退休,开始参加各种各样的民间旅行活动。开始还是胆怯的,活动也很精简,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据说去年一整年里,他总共游玩了11个地方,却没有花费多少真实的钱。那些旅行团都号称“超低价”,每个礼拜来社区宣讲,主打“诚意”牌,开诚布公把购物行程全都做在宣讲的PPT里,每一处购物安排的地点时间都公开透明。两年来,家中因此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宣传纸,“88、99元畅游5A、4A热门景点,288元三日游天天住五星级酒店;488元5日游,天天住海景房……”父亲拿这些彩色的广告纸来垫桌脚、擦脱排油烟机滴下的油渍、包裹水果皮、揩尿液滴过的马桶圈。豪华旅游的符码像灰尘一样布满家里的角角落落,不知道究竟象征着什么。父亲说,那些纸其实全无用处,那些旅游信息看微信朋友圈就可以了。他们会发广告,每天发,根本来不及看,根本不用担心看漏了。走遍全国,走遍世界(花很少的钱),看似是他晚年的梦想了。父亲甚至找出了邱言上中学时用过的地球仪,煞有其事地放在餐桌上,像一种他刻意建设的生活仪式:譬方他在嚼着自己炒的塌棵菜炒年糕的时候,也可以望望地球。(邱言看到那个蓝到发黑的球,就想到小时候总害怕那只地球仪会被敲瘪掉一块。如果地球仪瘪掉一块的话,能不能像乒乓球一样,用开水给烫回来呢?)

在父亲“叨叨叨叨叨叨”的介绍下,邱言了解了不少冷知识。比如那些低价旅游团并不像微信里说的那样都是黑心的,他们卖的东西基本都是真材实料,有粮油米醋牙膏牙刷乳胶枕,也有清晨六点半开始卖翡翠玉石劳力士手表的,主讲人会特地态度特别好地跟老人们打好预防针,“阿姨老伯伯,这一天会有点辛苦喔,这都是为了全天旅行更加充实,我们白天将不再插播任何购物点,所以要麻烦你们早起了。”老人本来就早起,一点都不麻烦。邱言每次和父亲视频,父亲都在转述这些有的没的,一点新意也没有。父亲再也不用自己开车了,却会突兀地在视频里炫耀自己的憋尿能力,令人不免怀疑长途旅行对老人体能的考验。父亲还有一些奇怪的经验和好恶,比方他宁取购物团,不取烧香团。他一点也不喜欢烧香,觉得去烧香的女人脑子都有病,和尚们又贪婪。站在山里,却不知道山的历史,也没导游给介绍一下。烧香的额度不够,导游就不给游客吃饭。更重要的是,烧香没有用啊,邱言母亲烧了一辈子香,癌末时瘦成个难民,肚子却鼓胀,撑得皮肤锃亮。如果烧香有用,怎么结果会是那样,这让父亲不再相信菩萨保佑的鬼话。他看到菩萨就来气,倒不是真的想知道那座山的历史。

“当然是可以不买东西的,你还真别不信。我们上海人一般都不买的。就算买了,一个月内后悔了也可以退,包邮的,这都是事先说清楚的,我退过的。他们很讲诚信。我原来也不相信……”父亲一遍又一遍这样解释道。更重要的是,他在旅途中开始结识一些小他十多岁的老年妇女,宛如一场丧偶后的狂欢。短短几年间,他手机里的妇女快有一千人。他的自恋和兴奋像被人恶意捅过的马蜂窝一样,令人没眼细看。“我和那些会相信手机里卖武夷山茶叶的老师傅不一样的,手机里面的那些小姑娘,二十几岁说自己失恋了,叫你大哥,面也没见过就说喜欢你,跟你心心相印了,你说可能吗?我的原则是,一定要见面。年纪太小的都很可疑。最好是旅行中见面,这样最能观察出来人的缺点。贪不贪啊,戆不戆啊,我的原则是,绝对不能跟戆女人在一起玩,越玩越戆,她还在你越变越戆的过程中,不断鼓励你……”邱言听这些话时,总觉得脑壳疼。

上次见面,父亲佯装平静地坐在百货商场四楼的日本面馆靠窗口的位置,连续说了四五位丧偶妇女处心积虑想要嫁给他的故事。邱言一言不发,她在心里默默支持着父亲,但始终没法亲口说出来。对她而言,不过是个“继母”,既然父亲已经打开心房,那是谁其实都一样的。父亲有权挑选新的妻子,这不犯法。他挑得那么尽情尽兴、走火入魔,这才让人有点头疼。真人面对面的话,要怎么打断他呢?(烦到关掉facetime画面的话,父亲会问:“你镜头怎么又黑掉了。”)

“你还记得小时候礼拜天,爸爸也给你钱叫你去轻纺市场兜兜,自己吃完夜饭再回来吗?我们年轻的时候做夫妻真是作孽啊。等到后来你上大学了,你妈妈又身体不好了。老早的年代,做男人真是作孽。还有你小姑妈,读书回来就睡在我这里,也不去你爷爷奶奶家,一点也不懂事。我跟你妈只好在阳台里……”邱言很怕父亲会咬牙切齿地说出“生了你”。好在他每次说到这件事,都停在此处卡住,不说了,像一盘打口碟,放到那里例必是放不出来的。轻纺市场倒是还在的,邱言不怎么记得自己小时候是被父亲赶去那里游荡的(那么作孽)。很久很久以前,她陪大学时的男朋友去那里做过舞台表演的衣服。店员问他,你买长衫干吗?他说演戏。阿姨问,你演谁?他说周树人。阿姨说,哦那他大致几岁?

想起来,上一次见父亲距离现在也有好一段日子了。那是一座邱言平时常去的商场,她平时常去的日本料理店。父亲是突然找她吃饭的,他做了一桌的菜,但他女朋友突然不开心了,不愿去他家吃,父亲就想起来让邱言去把那桌菜吃了。邱言听罢说:“外面吃吧,我还有别的事呢。”他倒也不计较,没心没肺地就出来了。

料理店的角角落落都令她感到熟悉,熟悉的程度要远超过坐在对面的那个老人。邱言没有想到,父亲近来开始已经不能吃糖了,一丁点都不能吃,他事先也不说,他只在视频里说旅游的事。这真令人尴尬。桌上的菜突然间显得不合时宜。那天父亲回家之后,例必要重吃一顿午餐,没有糖的那种,吃的时候还要转转地球仪,想到这些,邱言就略感心酸。她只能努力将母亲过世时的片段嫁接到这种心酸之后,以期让内心的波澜能够极速地趋于平静。譬如,母亲火化的当天下午,父亲就把母亲衣柜里的羊绒大衣、只穿过一两次的羽绒服统统送给了保姆阿姨。那些好衣服都是邱言送给母亲的,有的是生日礼物,有的是母亲节礼物,母亲生前都舍不得穿。但父亲没有问过邱言一句就着急地腾出了四分之三个衣柜。他说:“哎呦这下我的东西终于有地方放了。”那位住家保姆得了衣服,隔月就辞了职,听说是和同乡一起去了北京。临别,她都没见上邱言。邱言很想对她说:“妈妈的衣服,我能不能赎回来呢?”又如,父亲对邻居说,母亲第一次昏迷就不应该叫救护车,她白白多受了半年罪,还连累到家人。邻居觉得不应该嘴碎,但还是把话告诉了邱言,并且嘱咐说:“不要跟你爸爸说是我说的。他跟很多人都这么说的。”想到这里,邱言才觉得心中好受了一些。眼下父亲算得上硬朗,情感生活也颇充实,还是朋友圈的旅行达人。他旅途中都不能吃糖,多不方便啊,日常生活里只会方便得多,没什么的。

“我跟你讲,跟女人聊天,你一定要掌握一个原则,”父亲不怎么吃东西,反而更加自信地侃侃而谈,“绝对,不能被她们的思路带跑了。”

“如果她们问你,你是不是对别人也这样的啊?你是不是也给别的女人买东西呀?你说,这个时候我应该怎么回答?”邱言心中布满疑云,她不确定父亲是不是真的在问她的意见。她就静静地看着父亲,或者吃菜。她想,最漫长也不过是一顿饭的时间。

“……反正这种时候你说是,是不对的。说不是,也不对的。这都是顺着女人的套路。你要说:你觉得呢?”父亲脸上略有些得意。“你觉得呢?哈哈哈哈。”他又重复了一遍,还得意地笑出了声,仿佛是屡试不爽的经验。父亲把微信翻到那几位妇女的对话框,提醒邱言(或是自己),“这个四十岁出头,太年轻,不知道冲什么来的,我不理她”,“这个跟儿子关系不好,我不喜欢有儿子的,我喜欢有女儿的,不麻烦,瘫了还有人管……”

父亲真的有点老了,他比手机视频里看起来要老多了。他变老的节点,刚好就发生在母亲过世以后。脸上虽然还眉飞色舞,却遮盖不了脖子上皮肤的松弛,头发也白了更多。他年轻的时候力气大、话不多。母亲话也不多。每天他下班回到家,洗脸水倒在脸盆里的声音,都是比较刺耳的喧哗。男人还是话少一点比较好,现在他这么叨叨叨叨叨叨,出于女性的自觉,邱言觉得要爱上这样的父亲、愿意照顾这样的他,真的挺难,她为那些表演掏出真心来的阿姨们感到着急。母亲真厉害,她像所有聪明的老妇一样,对丈夫的了解远胜过他本人,她挑挑拣拣把父亲身上最重要、最美好的东西都带走了,留下的那些残余,都不大灵了。

邱言还记得,父亲最后一次帮她洗澡,大概是她快要上小学。父亲让她站在红色脚盆里,没有脱她的短裤。他的眼睛不知道在看水还是肥皂,很严肃。父亲帮她把泡沫冲干净之后,对她说:“你上了小学就是个大人了,妈妈不在的时候,你也要自己洗澡了,听到吗?”

邱言那时候想,“爸爸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但她没敢问。


一次意外的重逢发生在机场。

那时邱言不见父亲已一年余。母亲漫长的疾病几乎耗尽了她,每一个道别的揪心时刻都历历在目。葬礼之后,邱言申请去仙台访学。寡淡如水的一年,唯有孤独令她在异乡耐心地栽培着新的生活勇气,打扫心内的疮痍。奇怪的是,邱言并不怀念他们三口之家的往昔,连做梦都没有梦到过什么团圆的场景。即使父母算得上是别人口中的模范夫妻,即使邱言算得上是模范女儿,她居然并沒有什么放不下的“团圆”念想可留连。母亲走了以后,邱言和父亲都有了一种自由的获得感,这难免令她感到自责。父亲自由的欲望喷薄过了头,也令她有一种连坐的羞愧。发自内心的,邱言并不真心希望母亲的病痛再拖延时间了,父亲也是,但他们都不能说。母亲病到脱形之后,就不太像母亲了。她每天吵着要吃油条、要吃油墩子、要吃西瓜、要吃康师傅泡面、要吃秃黄油,但那都不能给化疗的病人吃。一旦他们不让她吃,她就摔东西,打护士耳光,咆哮说:“那你们两个买点老鼠药给我吃吧。”好像被丧尸附体。父亲每每被母亲骂到灰溜溜离开房间,也不过是一声不吭地去厨房间剥剥蚕豆、大蒜头。他一直没什么怨言,现在看起来全是假的。结婚三十多年来,他们都是伟大的演员。

邱言也有样学样地扮演着一个热爱家庭生活的女儿,继承着“模范”血统的责任。她和父亲两人,都在深夜聆听过母亲绝望地呼喊“爸爸,妈妈”。他们虽然没有交流,却怀抱着共同的疑惑和惊惧,好好的人的一生,怎么会是这样的落幕。小时候要是学医就好了,邱言想,虽然不能治愈疾病,但在人类灭亡的末路上,丧尸见得多了,心肠一定会比普通人皮实。

在寂寞的一年的时光里,邱言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修复些什么,不知道最后到底想明白了什么。她为未来的论文准备了一些文献,兢兢业业做了一些没有报酬的翻译,与人握手又道别。生活趋于极简,精神上反而振作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需要赶时间去做的呢?知识结构稳定了下来,父亲母亲也稳定了下来。一个人单枪匹马度日的坏处越来越可以负担,一个人单枪匹马创造的福利也收割得越来越有条理和层次。比起应对日常生活的枯燥,探微内心的矛盾反而更为棘手。离开日本的前一天晚上,邱言想起小时候母亲对她好的往事,突然哭了起来。可又一想,母亲临终前的最后一些深夜里,她干瘪成骷髅一样的脸颊,还要歇斯底里问邱言讨辣条吃,就感到害怕。哭是真的,害怕也是真的,它们似乎不应该一起发生,却切切实实一起发生了。爱是矛盾,是变化,是矛盾在变化的旋涡里不断博弈。好在,母亲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矛盾之心了,她不会再失望了。她不会看到越来越失序的父亲,力图用整段余生来证明自己前半生的失望。他们用恐惧来瓦解爱,不愿再被“模范”的爱继续勒索,余生的时光不多了,父亲的落幕也不会太灵光。人的末路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呢,人间的爱欲率先熄灭以后,食欲翻江倒海,狂躁难耐,像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许多跳鱼儿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两个脚……”

一年的时间真是不够长,只令邱言有理由从与父亲面面相觑的生活环境里搬离,再回到上海,不用再住回去。母亲不在的时候,总有道理不与父亲亲密相处的。这是父亲亲口对她说过的话,像一个巨大的谶语。她还会有一点担心父亲不再爱她,但她不再害怕父亲不爱她了。她学习着面对没有父亲爱她,在未来可期的漫漫黑夜中。

在机场,邱言遇到了金泽。

这距离他们分手,也有十多年了。他是她第一个男朋友,虽然不是唯一一个,不是最伤心的那个,或者最近最蹉跎的那一个。他们乘坐同一班飞机,直到等待取行李时才认出对方。和电影里拍的一样,两人最初的表情都是没有表情,愕然。重排一次,显然是可以来个和解的大拥抱,但当时没有,这很中国。邱言说:“你好呀!”金泽说:“那么巧啊!”好像两个相声比赛得过鼓励奖的中学生。行李来得很慢,引发了一些抱怨。时间是被生生开辟出来的,好像天意。金泽有些尴尬,甚至摸出了名片,其实邱言也尴尬的,但她没有名片。

“我们要不要加个微信?”邱言问金泽。

“好好好!”金泽这么说,“我加你还是你加我?”(这重要吗?)

分组的时候,邱言犹豫了一下,把金泽放在了“家人领导”,那是她发朋友圈会最先屏蔽的组别。分组这样的事,好像是蛰居,第一次的感觉很重要,因为未来更改组别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此谨慎,涉及到“神秘”的心灵距离的测量,邱言和许多年轻人一样,是一个熟手。邱言不常发朋友圈,因为每次发什么会议讯息,父亲都会给她点赞,然后马上发出一组旅行照片。她又不想给他点赞,夹在那些吵着要嫁给他的老年妇女中。她不想和她们混在一起,虚拟的也不想。朋友圈像是一个奇特的舞台,制造着幻觉,将生活里不必真正相遇的人凝聚在一起,用小心心歌颂真善美。放在以前,这样的事只有婚礼和葬礼才会发生。

三十五岁的金泽有些发胖。他戴着帽子都看得出头发有些油腻,邱言并不感到嫌弃,旅行到了这个节点,的确是狼狈不堪的,没有化妆的自己一定也好不哪儿去。她觉得他晒黑了,距离……十几年前分手时的肤色,他足足黑了三个色号。她忍不住偷瞄行李板报玻璃反光里的自己,今天忘记吹头发了,机舱令人脸干,润唇膏不知道要不要补一下,要不要用一下李佳琦推荐过的口红呢?口红在登机箱里,箱子却上了锁……还是算了吧。

“你去日本玩吗?”邱言问。

“我不是去玩,我是去,哎,我不知道怎么说,我是去分手的。”时隔多年,说起这样的事,他居然还有点不好意思看别人的眼睛。

“啊真不好意思。”邱言说。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没事没事。我是如释重负,也很多年了。那你去日本做什么呢?”他问。

“我去访学。一年多了,刚回来。”

“太巧了。”他说得仿佛惊魂未定,“你居然还在读书啊?厉害厉害。”

“仙台蛮好玩的。有冷杉雾凇,据说2月上旬最漂亮。也有海鸥,如果你喜欢海的话。”邱言说。

“日本是蛮干净的。”他不知所云地接这话头,又说,“你一点没变啊。”

“老了啦。”邱言说。金泽静静地看邱言,却也没有反驳。这种“静静”真令人失望。

金泽一直不算英俊,但胜在风度,在那个男学生都还很柴很拘谨的年纪,能显出别致的气象。他大方、慷慨、侃侃而谈,却不巧是个颜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都让邱言十分自卑。他们两个都是舞台剧社的演员,平日里喜欢写写讲讲。说起来是个剧社,其实拢共也没几个学生,他们小打小闹地等过戈多,追过风车,拆散过罗密欧与朱丽叶。金泽虽然不是社里最帅的,却一直都是男主演。最后,就像很多青春剧里写的,男主演和女主演日久生情。不过并不是周树人那一部戏,那一部戏里,邱言女扮男装演了闰土。听中文系的导师说,邱言演得蛮好的。很多年后的研讨会上,导师还会到处跟人提起:“这位邱老师很厉害的!她小时候演过闰土!特别像。”闰土不是男的吗?底下的人会这么说,很快又世故地改口说,邱老师真厉害呀!

“结婚了吗?”金泽问。邱言摇摇头。

“你还演戏吗?”邱言问。

“哈哈哈。你是说生活里吗?谁上班不是在演戏啊?”他笑得很“社会”,而且是那种公众号最喜欢在大中午放送的职场丧气漫画。“我当时不知道,你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带我去学这么重要的生存技能,就是演技。”

也许他以为自己在表现幽默吧,邱言心想,就……稍微有点陌生。

“邱言,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刚才那一刹那你知道我想起什么?我想到我第一次关注到你,是音乐审美课讲《梁祝》,老师问你有什么看法,你说,如果我是祝英台,我就嫁给马文才,他们为什么要一起死呢?我当时就想,这个女孩子不简单。”

“不简单”又如何呢,他还不是追逐别人而去。那个在日本的女孩就是女主演吗?他在高兴什么呢?客气话说得那么诚恳,会像一个对岁月充满歉然的老人家。金泽找邱言摊牌爱上别人的时候坦坦荡荡,说:“我不是人,但我不想骗你。”倒是挺简单。这一分手,反而帮助邱言把书安静地念了下去。剧社后来也解散了。

“行李来了!”这时有人喊道。

他们俩在出口礼貌道别。分别以后,邱言在出租车上发现,金泽从不使用朋友圈。

金泽像一个古典时代的恋人,消失又出现。没有被现代媒体污染过。也可能没有那么浪漫,只是时间将他们分开得太远,在许多现代媒体平台,他们还来不及互相连接就已经被更新的技术折叠了。在被痕迹定义的新时代,他们甚至找不到一个古典的方式建立追忆:不知道他打什么游戏、不知道他日行多少步、不知道他偷不偷能量、种不种树、支付宝年消费排第几、一年出国旅行几次、平均去剧院又几点几次。世界上有那么多重叠的聊天群,每天要生产出那么多的垃圾话,他们俩却不在任何群里。才十年不见,他们已没有任何共同体,虚拟的也没有。没有任何凝聚的渴望,他们对彼此一无所知。飞速的折叠里,根本不会有他们相爱过的痕迹。

 

 再见面时,金泽显然是有备而来。他显得非常自信,这自信不知道是筹措来的,还是修炼来的,镶嵌于他一贯自负的气质中。有个下午,他在手机上主动对邱言说了Hi,主动定了吃饭的地点时间,见面时又主动带起谈话节奏,适时开开玩笑,每一个节奏,都好像演练过多次。那种类似“这个女孩子不简单”的老派的恭维话术,他积攒了不少(他好适合去当司仪喔)。邱言并不真的反感他的新做派,十多年的岁月,谁能保证谁没有变化呢。

金泽眉间的痣没有了。18岁时他很臭美,一直嫌弃那颗痣,现在不见了,就像从来没有过。这有什么呢,邱言也打掉了唇毛,因为金泽曾对她说,你怎么有胡子啊。金泽曾期待的未来伴侣是“刘亦菲”的长相,那显然就不会是邱言了,不管她有没有胡子。邱言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当她的男朋友,难道仅仅是因为她会写剧本吗?(可能的确是因为,她会写剧本吧。)经过时间检验,刘亦菲的颜好像的确很扛打,他眼光不错。既然是天仙,普通人的忧虑也不会显得很滑稽。好在与金泽分手以后,邱言再也没有担心过自己永远成不了“刘亦菲”,这块莫名其妙的石头被挪到了别人心里。分手之后,过了好几年,邱言才用一笔奖学金做了小小的医美。冰冻的激光刺过嘴上皮肤的时候,像冷却的爱情的针。

围绕着东亚鲁迅学研究,邱言从从容容看过樱花“像绯红的轻云”,装模作样地感叹起“东京无非是这样”。这一切都由扮演“闰土”而起,改变了命运,挺好的。唯有注视金泽的目光,还带有“我认识他时,也不过十多岁,离现在将有三十年了”的奇怪语境,真是微妙。爱的金灿灿的瞬间旋风般裹挟着诸如“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的台词,照耀着他们两人时过境迁后的礼貌。

金泽说:“那天看到你真的很高兴的。像看到以前的自己。这些年你都好吗?”

邱言说:“还好。读读书。”

金泽说:“你们这样的……女知识分子,是不是都不结婚的?”

邱言说:“谁说的?会结的吧。”

金泽说:“我和前女友,前几年差一点结婚。可是她似乎有点问题。她的内分泌不太好,其实我是不在乎的。但她很介意。她很怕生不了孩子。拖了很多年。后来她就出国工作了。我这次去发现,一个外地人在日本会过得比在上海好。”

邱言说:“女孩子在日本好不到哪儿去的。”

金泽问:“怎么会?”

邱言说:“一般来说,美妆产品越发达的地方,女性地位越低。日本洗手间里好多女孩子在补妆,垃圾桶里都是化妆棉。”

金泽就不说话了。

“那位……是朱丽叶吗?就是祝英台?子君?”邱言问。

“哦哦不是。不是的。那个啊,她也很离奇,嫁人以后,现在在做微商,卖护肤品,还把我拉到一个群里,叫我家人。说我皮肤黑,也可以用。奇怪伐?”

邱言想到自己给他的分组名就笑了,那位朱丽叶祝英台子君还挺有意思的。心有灵犀。

“毕业那年,她想跟我结婚。我妈给了我一笔钱,我当时太年轻,不想结婚,就买了个车。她不想等,就找人嫁了。我是这样想,如果她真的嫁得好,怎么会做微商呢?你说是不是?”

“因为微商确实也有赚得到钱的,她又那么漂亮。”邱言说。

“她其实老了很多的,生完两个之后。”金泽说。

“你一直有她的微信吗?”邱言问。

“是啊。看看而已,我也不发。那笔钱,到了2015年,还可以付个首付,我遇到了后来的女朋友。她想结婚,也想生孩子,但因为她身体的问题一直拖延,没有告诉我,16年房价暴涨。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跟你说我不怕丢脸。真的。人生如梦。我们以前演戏,现在我才发现,人生要是如戏就好了,不会那么惨,总归会有鲜花掌声。但我有信心,我觉得还会有机会。你觉得呢?”金泽说。

“你觉得呢?”好可怕的话。(“你觉得呢?哈哈哈哈。”)

邱言想,他为什么还是那么不在意在她面前丢脸呢。

“身体要紧。”邱言却说。

“我现在也帮人家讲讲课的,讲讲危机公关,还要去外地出差。我以前还有网课,做培训的。我给你看照片!”

金泽的手机屏保还是两人的合照,女生并不那么像“刘亦菲”,反而有点像邓紫棋,肉鼓鼓的,应该比邱言小很多。他很快切换到了网课的广告图,他穿得像个保险推销员,发丝分明,脸旁打着许多红色的字,看起来就和如今满坑满谷的线上课程一样。嵌在手机推广里,根本来不及看,根本不用担心看漏了。如果不是金泽刻意指出那是他,邱言就算在手机里滑到,也未必能认出来。还是机场里好认一些呢。

“很棒的。你很适合这样的工作,普通话又好。”邱言说。

“可惜现在家家危机,需要危机公关的人反而很少。”金泽苦笑道,“我最后悔那时候没有买房子,其实我女朋友跟我分手很重要的原因也是因为我在上海没有房子,我本来可以有的。现在年轻女生都这样,太势利了,你知道的。不像你,一看就不是那样的。”

他以前可从不说这些。不知为何,那朵“刘亦菲”的乌云突然又飘回来了,久违得好像青春里一双不合脚却必须穿到坏的鞋,那种皮肉模糊的疼痛感,远不如冰点激光的疼痛来得爽利。

“结婚这种事,我是不急的,真的不急。我们男的又不怕的。不过我下次找,一定要找个上海人。真的,我现在有点知道你的好了。我前几天在星巴克,还看到一个跟你18岁的时候长得很像的女孩子,很文静的。也喜欢旅行。我就觉得我以前瞎了,现在醒了,还不算太晚。你看,你现在多好,既没有卖面膜,也没有离婚、生不出孩子之类的糟心事……其实我还蛮想你的,我有次在出租车里听到一首歌,叫《大龄文艺女青年之歌》,ACAPPELLA版的,你听过没有啊,你一定要听一听,很像你的。邵夷贝跟你长得也有点像的。”金泽说着说着,自己笑了起来,笑里还汇聚着诸多天真的因子,看得出放松的气息。他应该是发自内心地高兴吧,发自内心地想起过她,祝福过她自得其乐。

在金泽的世界里,到底有没有过“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是有过现在没有了,还是从来都没有过呢?

“我其实是闰土,这你都忘记了吗?”邱言心想。

“我都说了那么多自己的事了。你看我把什么事都告诉你了。那你这些年都在干什么呢?”金泽问。

“哦,我把唇毛打了。”邱言也奋力开了个玩笑。

她好像突然不怎么想知道金泽平时打什么游戏、日行多少步、偷不偷能量、种不种树了。她也曾想起过他,即使是在刻意忘记要失去母亲的那一年里。在本命一般的大学生活里,“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先生,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许多旧句子萦绕在她脑海中,宛如初恋一样轻盈。异乡,真会令人产生幻觉。醒觉是那么突然……

才十年不见。

 

邱言父亲终于因为旅行过度、体力不支而病倒。到医院的时候,他强忍着高烧,坚持要求医生帮他查一下有没有艾滋,大吼大叫的,搞得邱言十分尴尬。父亲叨叨叨叨叨叨说:“女朋友不相信我,因为我女朋友太多了。我女朋友是很多的,但是也不能血口喷人你们说是不是。我还发着寒热呢,欺负我没力气。不想谈就不要谈,我很爽气的。”父亲说着说着涨红了脸,委屈得快要哭了。

而当父亲终于拿到健康报告跟隔壁床的病友光荣宣布自己没病的时候,邱言被医生叫去诊疗室。医生说,父亲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邱言脑袋里顿时“轰”的一下,泪水夺眶而出。倒不是因为父亲未来会忘记她,这样的事她也看过不少。而是因为这两年多来,父亲变得多么奇怪啊,多么亢奋。他早就变得不是父亲了,变成一个十三点,邱言却像默认母亲会变成丧尸一样,一直觉得是可以接受的,可以接受的。她一直在躲避父亲、曲解他的行为,她一直都以为父亲是因为常年压抑终于放飞想要找一个女朋友,她一直以为父亲被母亲折磨死了,父亲也是可怜的人。但是身为“模范”女儿,就一定要支持他,不要打扰他。不是这样吗?

医生被邱言突然的情绪失控震惊了,说,“你们感情那么好?他说你都从来不去看他的,一直视频的。以后你要么自己去看看他,要么找个人看着他,听到了吗?手机视频不行的哦。好了不要哭了,你出去冷静一下……”

“医生,梅毒帮我也查一查好伐啦。”父亲还在叨叨叨叨叨叨,病房里的人都在笑他。邱言不知道说什么,就说“大家不要笑了不要笑了”,好像管理小学生。有个病友说:“小姑娘没事的,我们都知道你爸爸没病。他刚跟我们说,你是大学老师。教鲁迅的。很忙的。是真的假的?”

在回家为父亲整理衣物的时候,拨开一叠叠脏兮兮的铜版广告纸,邱言看到父亲在床头堆了很多长条的盒子。打开一看,居然都是些假玉石、玛瑙串。有些一模一样的还是一对,吊佩上绑着说明书,寄语还写着名字,一个是她的名字,一个是母亲的名字,购买自泰国,还有国内的武夷山、青城山、贵州、桂林、内蒙古、海南、大理……而父亲平时和她视频的位置,是家里整理得最干净的地方,除却那个邱言熟悉的取景框,家里简直乱成一团。擦桌子的時候,看到玻璃下还垫着他们一家三口的证件照,健康宛如报告所写的父亲,年轻的刚烫过头的母亲,还有当时还是大学生的她。她笑得那么拘谨,没有一点“刘亦菲”的影子。心里对爱的向往,像绯红的轻云。

责任编辑:舟自横

本文选载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小说集《四合如意》。

作者


张怡微
张怡微  @张怡微
张怡微,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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