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荣


文/伊朝南

 

当外人插足造成家庭矛盾,各执一词永远对不齐榫卯。本文从妈妈质疑外婆的虚荣出发,通过不同人物的回忆,一层层厘清那个混沌年代的矛盾核心,展现出两代人、两个性别的巨大沟壑。


1

外婆又住院了。

自打外婆上年纪——也就是75岁左右起,以平均每年二到三次但绝不超过三次的频率住院。这个频率,小姨讲,可不是随随便便来的,那可是老太太对咱几位陪护的耐心,住院花费,加上她自己需要被关爱的程度等等等等这些综合元素,精密考量之后得出的科学数据。第一回听到这个概念我莫名其妙。我说啊?别的好说,啥时候有病,一年病几次这种事,是能算计的?小姨又讲,啥时候有病一年几次病确实不可控,但啥时候住院,住几次院,是控制的。我不理解。小姨说,不理解拉倒,不理解就别瞎问了。

住院住得这么可控,按说这个“又”字是用不上的。之所以用这个字是因为外婆每年最多三次的“住院指标”已经使用完毕。我记得太清楚了。因为本年度最后一回轮我妈陪护,陪两天打电话给我,让请一天假回家买花买奶买些软糯的点心去医院看看。我不理解。非请一天假?请假还扣工资,就不能等周末吗?我妈讲,让你请假肯定有让你请假的理由。这几天医院床位紧张得很,她又没啥大病,等不到周末再让人给清回家去,你就错失良机啦。我说这也谈不上错失吧,总归还有下一回。我妈怒了,电话里嚷,少废话,这可是今年最后一回,其他家都来过了,你要不来,事后你外婆少不了到处给人唠叨。咱家人多嘴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不懂啊?

懂,这不是商量,这是命令。

我一来得罪不起我外婆,二来得罪不起我妈。隔天早上公司打完卡,给部门领导知会了声,找同事打掩护,躲开人事和行政部眼线,开上车就往回跑。中午到医院,该买的,该送的,该说的排场话,该当众人面给的安抚钱,熟悉的流程挨个过一遍,跟外婆病床前坐够一个小时,哄得老太太眉开眼笑,待同病房的病友、家属、护士以及来查房的医生齐齐夸完老太太好福气,氛围拉满,里子面子一家伙给外婆挣够够的,眼瞅时机成熟赶紧起身告辞,又开车往公司赶。回程路上盘算今年这探病指标可算圆满完成啦。

事过去才不到一个月,就接到小姨电话说外婆住院。这时候不用个“又”字,体现不了我复杂的情绪。

通知完外婆住院的事,小姨附加着叮嘱一句,你得劝劝你妈。我等她后续呢,她话头在这儿刹了车。我只好问,外婆住院,我劝我妈干啥?小姨这才把后半截话摊开,你外婆这回,是真住院!心脏搭桥手术。我倒吸一口凉气,这么严重吗?小姨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说,你外婆心脏虽然一向不大好,但她坚强呀,吃点药打打针能管好一阵子。这回被你妈气的……说到这里顿一下,嗯……也不能说被你妈气的,你妈那人,对你外公外婆有怨气我们都知道,这你多少也知道点儿,可能就是聊天话说顶了,但你外婆毕竟年龄大了,身体水晶玻璃球似的,兄弟姐妹几个敢轻了敢重了?你得劝劝你妈,有些事情过去了该放下要放下。这么大年龄了说话得过脑子。不想想真把你外婆气出个好歹,且不说姊妹之间不好交代,就她跟她自己都过不去,你说对不对。

我说,那肯定对着呢,回去我就说她。

 

2

说起我妈对外公外婆的心结,要真追根溯源,那可太久远了。但把这事真正摆上台面还是在几年前,外婆刚进入每年二到三次住院频率时,小姨在兄弟姐妹面前抱怨,讲外婆虚荣,没病非住院就是为了折腾大家去医院陪她,看她,关心她,把平时窝家里体会不到的众星捧月的瘾过个够。尤其还要在外人面前给她长面子,这一环绝不能缺。这不是虚荣是什么?

我妈听完点头如捣蒜,对,虚荣!咱妈打从年轻时候身上就这毛病,全家我最知道了。

众位好奇心被吊起来,怎么了呢你就敢“最”知道?展开说说。

当时我妈讲了一件陈年往事。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舅舅二姨都不在——陪外公去了。外公太爱说话,出口的话又太不中听,被好多人讨厌,尤其是村支书和大队队长。运动一来,第一波报上去的“牛鬼蛇神”里就有他。那段日子,天天早饭时间一过,外公就得去队里报到,完了领一顶上面毛笔黑字写着“牛鬼蛇神”的,纸糊的,形状类似电视剧里白无常戴的那种高高耸起的尖帽子,和其他牛鬼蛇神、投机倒把分子们一起,被拉去街上游行。只因为爱说话就被打成反派,算是无妄之灾。可那年头,被打成反派的有几个不是无妄之灾,再大再不甘心的冤都得认。这环境下揣摩人心,只能往更坏里去。外婆怕整外公的人心黑,对他下更狠毒的手,便叮嘱舅舅和二姨两个都陪着。啥事也不干,就陪着外公。

说来也奇,不知道是人家本就没打算在外公身上多余下功夫,还是这招真起了作用,整个被批斗期间,外公只遭受了精神上的羞辱,身体上,除了被揪着耳朵上台时扯豁了点皮肉,再没受太大苦。在所有牛鬼蛇神里,这算是独一份的优待了。外公以及几个子女自然而然把功劳算在外婆头上——毕竟不是头一回了。外公一辈子嘴上没输过谁,然而他在外出嘴惹回来的麻烦,往往是外婆出面兜底摆平。那年头,强势和聪明放在女人身上还不是贬义词,尤其男人落难时,强势且头脑清楚的女人意味着一家人的周全。在这一点上,几个子女是格外佩服外婆的。

舅舅二姨和外公都不在,那么事情发生时,外婆身边就只有我妈和小姨两个。小姨当时三四岁,成年两管鼻涕嘴边吊着。年纪小不记事,当然也就没印象。我妈十一二岁,自尊心刚建立起来不久,爱美之心萌芽,衣服补丁再多,也不凑合,起码浆洗地干干净净。出去割猪草回来,筐子里草满不满不一定,头上野花野草是必须满当当的。

这天我妈拿狗尾巴草编了草环,红苕藤蔓做了对假耳环,外加院子被薅光的梨树上幸存下的几朵残破小花,叮叮咣咣挂了一脑袋,坐院子里补裤子。一家人的裤子,个个补丁摞补丁,原始布料早被埋得分辨不出。小姨在猪圈边上拿土坷垃打猪玩,猪饿得有气无力,沉默地承受着小孩的袭击。小姨越发不甘心,边打嘴里边嘟囔,我让你装死,我让你装死。我妈说这是小姨从批斗大会上学来的话,有的牛鬼蛇神挨两下打就躺着装昏装死。旁边正义小将们见多识广,一见这情形打得更卖力了,卖力的时候嘴里说的就是这句话,我让你装死!

话说回来。就在我妈顶一脑袋农作物补裤子,小姨土坷垃打猪的时候,李八字路过院子——是路过院子还是专门拐进来已无从得知,总之他跟我妈说话时,人已经在院子里站着了。他说,哦呦,海萍这脑袋,拾掇挺漂亮啊。那年头不兴夸人,尤其不兴夸赞女娃的外表。注重外表被认为是小资产阶级毒瘤思想的一种外在体现。我妈长那么大,第一回被人夸漂亮,心里美滋滋的。出于谨慎,或者出于警惕——毕竟对方有可能是组织派来考验她定力的,她藏起了这份喜悦,面无表情看着李八字,咋了叔?李八字左看看右看看,不咋,路过,顺便来打个招呼。啧!哎呀,这海萍不光脑袋拾掇得漂亮,叔一细看,脸蛋也长开了,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嗯,绝对的美人胚子。他话说得真诚又恳切,我妈藏起来的喜悦一下子没绷住,笑出了声。李八字也笑,追问,你爸呢?问完,又拍脑袋,哦对,我啥记性这是,这个时间,你爸应该上街了吧?

此处我妈评价,李八字虽然是个八字腿,外在形象不好,但毕竟是村里搞宣传的干部,遣词造句很讲究,提起我外公,不说他去挨批斗,说他上街去了。不揭人短,单这一点就很值得人尊重,平添了几分文化人独有的魅力。我妈对他好感飙升,正要答话,外婆从屋里冲出来。出来不分青红皂白先骂我妈,给你一分钟,头上整的那些不济事的玩意儿给我捋抹干净,插一头草标给谁看?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娘日子过不下去要卖你。这头骂着我妈,扭脸对李八字又换上一副和善面孔,这是吹的啥风把李家弟弟吹我们三队来了?李八字笑,队里让我去后头梁上砍点竹子,晚上要用。这不早饭没吃,走到你家门口走不动了,想着进来歇个脚,嫂子给我口热水喝喝?

外婆进屋舀了碗水给李八字。李八字喝水的空档,不忘给外婆夸我妈,三丫头这针线活做的,比我们队里那绣花王差不了多少,小小年纪就这么能干,长大了还得了?外婆嗤笑,补个裤子谈得上啥针线活。李八字摇头,话不是这么说,你看她拿针下针的架势,多练练没几年就混出头啦,以后当上你们三队的绣花王也说不定。

我妈听着,心里乐得呀。眼睛盯着裤子,耳朵和思想全在李八字那儿,就想听听看他还能说出自己身上啥优点来。然而水已经喝完,李八字要走了。

李八字跟外婆说了“谢谢”,刚转身,外婆说你等等。说完回屋从缸底刮半碗米出来,给李八字。跟他说,家家日子都不好过,这点儿米,李家弟弟别嫌弃。李八字愣一下,嘴上推辞着,这怕不好,这肯定不行啊你们家这么多张口要喂。手上是一刻功夫没耽搁,一待反应过来,衣服下摆立刻撩起,接过米就往怀里倒。

毕竟专业搞宣传的,这之后,外婆乐善好施,菩萨心肠的美名传遍全村——把自家米缸刮得滋滋响,也要救济条件比自己更困难的人,支持村里的工作,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大公无私的雷锋精神,是响应号召共同富裕的先进分子。

私下里可不是这么回事,私下里关系好点儿的都问我外婆犯什么疯病,自己日子都过不下去了,那可是白花花的半碗大米呀。

外婆讲,我自有我的道理。

她什么道理?我妈说到这里不屑一顾,自家几口人,恁大一口锅下半碗米,一把烂菜叶子和着煮。小弟弟才十个月,饿得成日成夜哭,日子紧巴到这地步,她为了面子,为了她的虚荣,为了在全村人面前博个好名声,居然硬从米缸刮出半碗米舀给别人,毕了一家人跟着活受罪。哼,想想都来气,更让人来气的是,爸知道这事儿不说妈,反倒把我关屋里打了一顿。简直莫名其妙。

我妈嘴里的小弟弟也就是我从未见过面的小舅舅,在这事之后不久,因为没奶没粮,得了一场病,夭折了。我妈没明说,但她潜台词那层意思谁都听得出来:如果省下那半碗米,兴许,我那小舅舅能活一命。

那可是个男孩儿啊。我妈讲。

这事情埋了几十年,一朝被小姨扯出线头,一发不可收拾。我妈是找着机会就说一遍,每次都有新细节。翻来覆去说的次数多了,舅舅姨姨们都被洗脑了似的,统统成了那件事的亲历者:外婆怎么在李八字面前变的脸,怎么掀开的米缸盖子,怎么义无反顾在米缸面前弯下腰,碗帮子刮米缸底声音怎么刺耳,碗递出去时碗帮子最大那个豁口的朝向,细节越来越多,结论也越来越明确——妈这人,多大的饥荒和贫穷都打不败她的虚荣心。

当然了,通常话题到虚荣心这块就打住了。再往深一点,关于小舅舅,在这个家是禁忌,除了第一回我妈非常隐晦地暗示过一次,此后再没人提起。

我妈平时挺聪明圆滑一个人,整天嫌我说话不过脑子,教导我祸从口出说话做事一定要谨慎。外婆虚荣的事也只是他们姊妹之间聊,从没当着本人的面说过。这天却不知怎的,我妈思想打了滑没搂住舌头,把陈年往事摆到外婆跟前去。话是笑着说的,就为表达外婆这人一辈子虚荣,为了这点儿虚荣,把自己该享的福都折了一半去。她说她以为事情过去那么久,外婆可能听不出来她话里藏了小舅舅。谁料外婆听完半晌不语,末了来一句,我也只有那么大能耐了。这话应该有后半句,但大家没等到。外婆住院后,兄弟姐妹几个围坐着分析“只有那么大能耐”具体什么意思。结论是,大概率是自嘲:有些缺点,比如与生俱来的虚荣心,就是能耐再大也克服不了。这是最被赞同的揣测,也只是个揣测,没人敢去外婆面前核实其准确性。

 

3

我妈这边根本用不着劝,外婆一进医院她就后悔了,不单是后悔,还怕。如小姨所说,她也怕外婆真出事。

背过其他人我问我妈,好端端的,为啥搬出几十年前的事情出来气外婆?

我妈说,怪我自己,这事儿本来已经忘得差不多了,那年被你小姨一怂恿又提起来。一提起来,想起一连串不相干的,这些年埋心里头越想越气,心意难平,咋都摁不下去。这不就……爆发了。

我问,起因还是跟李八字这边夸你,我外婆那边打压你有关吧?

我妈沉默了好一阵子,问我,你咋知道?

我跟她分析:首先,外公外婆也提过李八字,听口气他们认为这人品行不端,作风有问题。但你对李八字评价却一直都很好。其次,每次提起半碗米这事,你别的地方细节变来变去,有加有减的,单单李八字夸你那一块,你说得超仔细,尤其为了表现他不是奉承你,你用了好多类似于真诚,诚恳,老实,发自内心等等这种形容词。有回小姨听笑了,你还生气骂她。说明你特别在意他对你的夸奖。我以前就怀疑,你老重提这件事不全是为了表达外婆多虚荣,你还想暗示,你本身很出挑也很优秀,这是被村里选出来的宣传干部认可过的。是因为外公外婆一见你打扮就又打又骂,总打压你,你才被耽搁了,才样样都普通。是这么回事不?

我妈没点头也没摇头,自顾自地说,这些年你们年轻人不都流行说原生家庭嘛,我就想我的原生家庭什么样儿?你外公你外婆一辈子,从没夸过我,四个子女里头我最不受重视,为啥啊?我想不通,啥事儿都得有个源头吧?要说我不是儿子,那你大姨小姨也都是女的,凭啥就我不招他们待见。我做错什么了?论给家里出力,从小家务活儿我没少干;论听话,他们让我往东我不往西……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下,就只除了没听他们话,去找过几次李八字,但那也能理解的吧对不对?其他我样样事情没落到后头啊。想来想去,没个头绪。直到这些年又重提起这件事,我终于反应过来了……

我妈突然打住话头。我不解地看着她。过了会儿,她像下定决心似的再次开口。

我才反应过来你外婆这人虚荣心太强,别人夸我拾掇得漂亮,夸我能干,她听了心里不高兴,要跟我比一比。舍得命送半碗米出去,以后人都只记得她的菩萨心肠。你看看她虚荣心有多旺盛,李八字夸了我几句,她就抹黑人家,说人家作风有问题。还撺掇你外公,只要我跟李八字走得近点就打我骂我,说我不要脸。我才几岁,我能跑到李八字面前去不要脸?真是,不能想不能想,越想越气。我妈表情恨恨的,像正在说的不是外婆而是某个仇人。

我惊讶,你是她女儿,她犯得着跟你抢风头?

我妈不屑,女儿也是女的呀。只要是同性,别管啥关系,哪怕父子和母女,相互间攀比是免不了的。男的嘛就比比谁更能混出头。女的嘛,除了老公孩子,最本能的是比什么?不就是谁漂亮谁样子好?你还别不信,举个眼前的例子,前年你送我那件两千多的外套还记得吧?哪儿去了?第一回穿就给你外婆看见了,那眼睛,贼着呢。知道是好东西,一个劲儿夸,一会儿说样子好一会儿说料子好。你姨你舅妈她们看不下去了,就起哄让我脱下来给你外婆穿试试。你外婆嘛,瘦,条也顺,穿上确实比我更合身。她们就奉承啊,说那衣服是给你外婆定做的。你没见她得意那样子……你小姨多会做人,半开玩笑让我把衣服送你外婆。那么多双眼睛齐刷刷瞅着,我能说个不?你外婆呢,生怕她一推辞我就反悔似的,衣服上了身直接就没再褪下来过……好,她拿衣服去,穿了也就穿了,我竟然落不到一句好。你后来也在场的,每每提起这事儿,夸完衣服多好多合适她,紧跟着就要刺我一句:有些人当初还舍不得,一件衣服嘛,还给得不情不愿。

说着,我妈眼圈开始泛红。我赶紧打住话头劝我妈,不管外婆外公对你怎么样,咱做好自己的事情,换个无愧于心就行,其他别多想。这世界上大多数的事情经不起人来回推敲,推着敲着就走偏了。这话说得粗点,人都有吃屎的时候,别细嚼。

我妈皱着鼻子,你恶心不恶心?

我说,网友说的又不是我说的,话糙理不糙。再说,你这边不还有我对你好,还有我把你当个宝呢?你目光别老聚焦在外公外婆那儿行吗?

我妈摇头,道理我都懂,做起来太难。人心它不是讲道理能讲得明白的,往往越得不到的越是抓心挠肺想要。你外公外婆越忽略我,我就越想让他们知道我多好。证明自己,讨好他们,已经是个条件反射了,控制不住的你知道吗?

 

4

外婆做完手术还在医院住着,老家赵外婆打电话给舅舅,是听说外婆这次病得重,要来探病。

赵外婆的丈夫和外公是堂兄弟,两家院子原本是一家,分家后隔开了。外婆搬到城里之前,跟赵外婆关系很亲密。外婆总说,乡下女人是非多,嘴大藏不住秘密,赵外婆不一样。赵外婆模样好心地也好,老实本分又勤快,只可惜嫁个老公不贵气,害她吃了一辈子的苦。

赵外婆管外婆叫嫂子,生第一个孩子时难产,自己婆婆另一个屋里睡得鼾声震天,不管。丈夫急也是干着急,只会在门外打转转,办法想不出半个。是外婆,不顾外公阻拦,半夜三更孤身一人跑隔壁村找那个据说哪个国家留学回来,驻村帮扶的大夫。多亏外婆决定做得快,脚程也快,也多亏这大夫热心肠不怯场,不主修产科却没推辞,处理赵外婆的难产问题干脆果断,救回了赵外婆和孩子两条命。

然而赵外婆的婆婆和丈夫不领情。大夫是男的,生出的孩子又是个女的,婆婆一觉睡醒,听闻此事,像被雷轰过似的,早饭都咽不下。端着碗跑院子里隔着篱笆骂我外婆,骂她佛口蛇心,性子歹毒,领个男的来看媳妇儿的屁股,摆明就是不想让她们一家在村子里好做人。骂完外婆骂外公,骂完外公还有上一辈,分家时她家吃了多少亏,外公家占了多少便宜,越骂越来劲,一直骂到祖上三代。直到有人叫来村干部。队长支书们围着她七嘴八舌连劝带威胁,那边声音才渐渐弱了。

这么一来,外婆垫付的大夫的出诊费就打了水漂。那时候外公外婆日子还过得去,这点钱倒也伤不着什么。即便如此,外公还是跟外婆大吵了一架,说她贪慕虚名,闲事主任。这八个字的评论后来被外公浓缩成两个字:虚荣。那以后两口子但凡吵架,不管起因为何,外公数落外婆时,“虚荣”二字必不可少。几十年后舅舅姨姨们评价外婆虚荣,除了自己的观察,恐怕也和早年间外公言辞上的熏陶有关。

帮助赵外婆这件事证明了外婆的魄力,让她赢得了个周家梁村女侠客的绰号。名声出去了,村里人都敬她几分。夸的人把她夸到天上去,说她临危不惧,是非分明,有大将风范。骂的也有,说她表面上仁义跟赵外婆姐姐妹妹的,内里一肚子坏水,女人生孩子哪有不惊险的,村里四五个接生婆她想不起来,端端跑去叫个男的回来,毁人清白。

但赵外婆是个明事理的人,不管外人说什么,她很记恩。这以后只要是外婆的事,她都放在心上,能帮的绝不推辞。后来我们一家人搬到城里,外婆走时眼泪呵呵舍不得赵外婆,赵外婆反倒很高兴。往前看,她说,以后眼睛看的是花花绿绿的新世界,交的朋友是知书达理的城里人,多好呀。

她是真心希望外婆过得好。或者说,她是把一部分对城里好生活的向往寄托在了外婆身上。那年头通讯不方便,整个周家梁村只村长办公室有一部电话,摆设似的,大半月响不了一回。外婆在城里鸽子笼一样的单元房住不管,孤单,出门受城里人歧视,除了给赵外婆写信没别的宣泄通道。信里头抱怨啊,苦恼啊,数不尽数。赵外婆回信及时但简短。信纸有时是孩子作业本的背面,有时是烟盒里衬那层锡纸的背面。赵外婆在信里劝慰外婆,知足吧,别的不提,你写信起码还有个整端的信纸用。

随着赵外婆日子越过越紧,操劳的事越来越多,回信也就越来越少。外婆适应了城里的生活,俩人的联系逐渐没那么密切了。但老姐妹的情义总归是在那摆着,时间和空间不仅没让这份姐妹情变质,在世事变迁中,反倒有越藏越珍贵,越回忆越醇香的意思。

眼下赵外婆也八十出头的人了,舅舅推辞着不让她来看外婆是顾虑舟车劳顿,怕她身体支承不住。架不住赵外婆意志格外坚定,她跟舅舅说,我们两个老姐妹,见一面少一面,你妈做了这样大的手术,我还能动弹的时候不去看看,万一哪天我没了或者她没了,阴阳两隔,你说后悔不后悔?

舅舅推辞不过,又听说有个外孙陪着,只好答应。

赵外婆来家,第一站先去的医院。舅妈说,两个八十多岁的白头老太太,一见面啥话不说,拉着手只是个哭。病房里,见者无不跟着落泪。舅舅小声跟舅妈嘀咕,怕哀恸过度影响外婆病情,让舅妈劝劝。舅妈眼泪正掉得欢,开口叫了声妈,谁料哭腔倒比这声“妈”响亮。自家情绪都稳不住,哪敢轻易开口劝慰别人。只得随她们去。两个老太太哭够了,又相互帮着擦眼泪,边擦边感慨,老了,你看你这脸上,多少褶子。完了开始忆往昔,回忆俩人脸蛋儿都鼓鼓的那些个时候,生产队里干活,谁的镰刀快,谁撅着屁股收割,裤子上的补丁掉一半挂勾蛋子上,门帘似的。说不一会儿又开始笑。

可能因为见到老朋友心情好,外婆出人意料地提前一天就出了院。出院那天,舅舅在家里办了家宴,庆祝外婆手术顺利,顺带给赵外婆接风。全家没人缺席。这么大阵仗,只中秋和过年才有。这重视不单是给外婆的,更是给赵外婆的。

我妈几姊妹从前受过赵外婆不少庇护。外公外婆都是暴脾气,教育孩子唯一的方式就是打骂,其中以打居多。最先是我妈,眼看要挨打,提起脚就往隔壁赵外婆家跑。赵外婆只要在家,必定护她,估摸那头气消了才放我妈回家。我妈说她有回闯了大祸,在赵外婆家睡了一夜第二天才回,赵外婆亲自送回去,还给外公外婆做思想工作,我妈才免了一场必然的皮肉之苦。我妈先河一开,舅舅和姨姨们有样学样,一看家里形势不对就往赵外婆家跑。来不及跑的时候,就干嚎,赵嬢嬢救命啊,救命啊赵嬢嬢,我妈要打死我了呀你还不赶紧来救我。大多数时候,赵外婆都像个天神,不一会儿就降临到门口,老鹰捉小鸡似的拿身子挡着犯了错的孩子。后来外公外婆也变聪明了,动手之前先栓门,赵外婆到了只能在外面拍着门干着急,唉哟,有话不能好好说唛,把我娃打出个毛病可咋办?

好像咱嬢嬢那些年没啥事儿,整天就家等着出手救咱。舅舅眯起眼睛评价。

我妈几姊妹闲聊时忆往昔,几乎每次都会提到这些事,学赵外婆护着他们的样子,护着他们时说的那些话。有时越说越开心,有时说着说着就沉默下来。后来这许多年,无论他们谁回老家,回去干什么,第一站必然是买上礼物拜访赵外婆,走的时候必须偷偷给赵外婆怀里塞些钱。他们说赵外婆早些年命不好,先是遇见个恶婆婆,好容易熬到婆婆死了,老公又不省心,吃喝嫖赌样样来一遍,熬到老公也死了,这些年日子才好过点。可是乡下人,用钱毕竟手紧,我妈我舅他们给些,让她有点小钱傍身,给孙辈买买零食玩具,她在儿女孙辈们面前也能有些底气。赵外婆生了五个儿女,只活下来两个。一男一女,女儿就是外婆当初救下来的那个,这次陪她来探病的外孙,就是这个女儿的小儿子。

 

5

家宴当天,我妈脚恰恰跨进舅舅家门,赵外婆扭脸看见,笑着打趣,唉哟,这谁啊,这莫不是那个整天哭着嚷着要认李八字当爹的海萍?我妈脸红到脖子根儿,嗔怒道,嬢嬢,这才几年没见你装不认识?赵外婆笑,脸红说明还知道害臊,坐过来,嬢嬢说你几句。

我妈不争犟,乖乖坐过去。赵外婆对众人讲,李八字前段时间被抓了你们知道不?

一家人都很震惊,被抓了?李八字怕没八十也差不多快了,这么大年纪能犯多大错误,闹到要被抓?

还能啥错误,老毛病啊,坏别人家小姑娘。这回遇上背景强硬的爹妈,告上去了。女孩是咱老九队周虾米家的孙女,周虾米你们知道的嘛,没落书生,家里那情况,当初没少挨整。现如今人家儿子争气啊,娶个媳妇也是高材生,夫妻俩双双去美国进修还是干啥了,没法带女儿,放在她爷爷奶奶跟前。周虾米那人,低调。也是早些年被斗怕了,谨慎得很,怕再有什么变动,出国的关系又成了把柄,儿子儿媳的事是守口如瓶给谁都没说。李八字不知情,就以为这女孩跟别家没人管的留守儿童没啥两样,就还他那老一套,骗到咱房背后梁上堰塘边那竹林里,欺负了。也是李八字干了一辈子坏事该他现世报,巧不巧人父母进修回来刚好在家,听说女儿被欺负了,二话不说带到医院,这那的一通检查,还提取啥了的,咱也不懂,反正证据确凿李八字根本跑不脱。那边又是什么社科院了啥的背景,李八字啊,这回可真着了道了。人两口子现在咬着他,县里派出所都不行,闹到市里去,跟警察说这种行为肯定不会是一次两次,他百分百的惯犯。前段时间警察在村里到处搜集他坏过的其他女孩的证据,村里闹腾的,那叫一个欢。

赵外婆说着,我偷偷看了一眼我妈。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内部崩塌了一般,我妈表情几近溃散。

呸,人渣,活该他。外公恨恨地骂道。

外公自打运动中受了批斗之后,变得惜字如金。很少用极端的词汇去评价别人。他这样骂人,我可是头一回见。

但周虾米这儿子也是,私底下找人收拾他一顿得了,事情捅出来,孙女的清白,这下不全毁了?外公补充道。

时代不一样了,以前被他坏过的女孩,哪个不是怕清白被毁了,要么自己捂着嘴要么爸妈捂着嘴啥都不敢说。结果呢,便宜了谁?他坏事越干越大胆。被他坏掉的女孩一个接一个。要都不说,谁知道下一个会不会轮上自家?赵外婆说。

我心想这不像赵外婆能说出来的话。忍不住问她,外婆,你这套官话是有人给你们普及的吧?

赵外婆不好意思地笑,嗯,就周虾米儿媳妇跟我们天天说,耳朵都磨出茧了。我琢磨这话有道理的,李八字专挑刚出壳的小姑娘坏,早些年,光我就遇见过两次。你们还记得周红秀吧?十四五岁上瘸了的那个。就是被他坏过,怀了孩子。周远山两口子穷的,哪有钱给女儿收拾?只管打,扁担,笤帚,板凳,拿着啥用啥打。孩子是掉了,女儿腿也不小心给打断了。没钱治,落下个瘸症,三十好几才找到婆家。那婆家,哎,不提也罢。还有一个,具体谁家女儿我就不说了,我好心好意去找她父母暗示李八字这回事,人家反倒把我打出门,说我满口胡交代,人面蛇心想坏她们女儿名声。这事儿,自打我知道,我就给嫂子说了。她说着,一只手抓起身边外婆的手,目光恳切地说,当时我给嫂子说一定要提防这个李八字,咱家女娃多,可一定得看好咯。

外婆看着桌面,像在回忆什么,缓缓点头。

那么多受害者,就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我不解地问。

那时候的人,女儿被人欺负了,首先不问被谁欺负了,首先是一顿毒打。你自己不扮骚,不去招惹他,他咋会欺负你?他咋不去欺负别人?都是这种想法。稍懂事点的女孩,被欺负了只是个忍气吞声。还敢站出来?站出来李八字咋样不咋样的不一定,女娃娃自己这辈子不用做人了,别的不提,长大连个婆家都说不下。

所以说,女儿就是麻烦!说一千道一万,还是生儿子好,起码这方面省心。外公讲。

赵外婆点头,话是这么讲,但生儿生女又不是谁说了能算的。生下来还不都得一样的疼?说着扭头看我妈,我听你妈说你到现在放不下当初她给李八字那半碗米,今天我说这些,主要是说给你听的。你也当妈的人了,嬢嬢的心意,你可明白?

我妈尴尬地扯出个笑容,我也没放不下,就是……哎,算了,不提了,事情过去那么久了咱就翻篇吧。

外婆讲,没事找事提起来的是你,说翻篇的也是你。行,都由着你,我上辈子欠你的。

我妈一听这话,来气了,你们当时给我明说不行,非一顿一顿地打,我啥都不知道,我要知道了我能找去找他?你们但凡对我好一点,我能一趟一趟地去找他?

外公桌子一拍,怎么明说?你教教我。你那嘴,家里啥事儿你不往外说?咱家因为爱说话惹上的麻烦还不够?我为啥被戴高帽子被批斗?跟你明里暗里说多少回,没凭没据说人家作风不正,我已经冒着多大风险了你知不知道?人李八字出身好,贫下中农。我们富农阶级本来就低人一等,我还是个受过批斗的。跟你挑明说了,你那嘴,再给我传出去,村上跟我要证据的时候我能拿出什么来,村里谁又愿意站出来证明我说的是实话?难道为了你,没了半碗米不说,老子还要再受个二次批斗?

我妈被外公一通话说得哑了火。一直到家宴结束,再没多说一句废话。

赵外婆在舅舅家住了小半个月,走前我妈主动张罗着办了送别宴。直到送赵外婆上高铁,她看上去精神头都还不错,回家刚进家门跟我说累得很,说完回屋睡了。隔天早上六点多我翻身看表,一睁眼,见一人影在我床头,吓一跳。开台灯一看是我妈,我气得,说大清早的你想吓死我啊?我妈说,我昨晚梦见你小舅舅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小舅舅?我妈说,死了的那个?我后背一阵发冷,见我妈神色恍惚,揶揄的话到嘴边又咽回去,问,梦见他什么了?我妈没回答,自顾自地说,你外婆住院前跟你小姨说她只有那么大能耐,意思应该是,我和你小舅舅,她只有那么大能耐,只保得住一个,对不对?我说,咱不说好不提了吗?我妈还是没理我,这么多天我终于想明白了,你外公外婆对我不好,因为他们心里怪我,要不是我,那半碗米就不用给出去,留住那半碗米,你小舅舅说不定能熬过来。那可是个男娃啊,我一个女娃,咋比?他们肯定恨我。肯定的。他们对我不好,肯定是这个原因。

我想安慰她,可是,不知道该从何开口。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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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朝南
伊朝南  @伊朝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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