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少年


文/吴嘉祺

 

“可喜欢这种事是能骂醒的吗?”

1

四年前的四月,我去讲过一次脱口秀。

讲的是年初大雪之时,和一个男生喝咖啡时的奇妙际遇。当时我所在的公司是场地方,落于北京西路的尚演谷。在一次公司团建的时候,火锅的热气熏得气氛高涨,于是决定每个人都要表演点什么,我讲了这件事,引得大家为此调侃讪笑,于是公司同事帮我向合作的脱口秀俱乐部要了一个名额,让我上台去讲一讲这件事。

那段时间,常常带着电脑躲去公司的天台工作。四月的风刮得冷暖刚好,吹得让人恍惚,那一种刚刚好的错觉,甚至让我分不清自己现在的状态是好是坏。现在想一想,可能两种都不是,时间不停往前走,人还在原地,一旦现在的事没有尽头,便将人困住,像个刮不起来的风筝。

在写稿子的时候,我便开始回忆那个冬天,以及那些细节。

那时候出门会在南京西路附近闲逛,尤其是年初下雪的那几天,雪下得太好看,忍不住想出门走走。上海下雪的日子本就不多,印象最深的那次,还停留在我初中的时候。

当时雪埋了整个操场,柳树像白色的蘑菇,我刚趴在走廊去看,上课铃又将我赶回了教室。等到下课再想出来一睹完整的雪景,操场早就被上体育课的学生们割成了无数足迹,学生们将雪大把大把地抓起,向四周的人投去,于是我也跑下楼加入其中,撕下地上大片的雪,同样把雪抓得乱七八糟,在手中握成一个球体,丢向一群模糊的人影。

后来是有过下雪的日子的,我当时以为自己长大了,要开始学会克制才是成熟,所以不会再因为看到一片雪而跑下楼去。只是在小区的阳台驻足看着楼下的人群,被掩埋的小区器材,还有陪着小朋友玩雪的家长,寥寥几分钟后就转身去忙自己的工作了。

后来的好多年里,我都没在上海见过雪了。

直到那次年初大雪,当时我买了一台八毫米胶卷摄像机,是一个小小的黑色方块,像素三百万,纯粹为了一种拍摄乐趣。

我带了把地铁站买的透明伞,拿出去拍了些视频。因为两只手需要拍摄,所以也就不方便打伞,拍到兴致盎然时,橘黄色的棉外套已经淋成了砖红色,伞就送给了其他人。

当我认真打量自己,那砖红色的外套里,已经透出身上冒着的热气,打湿的头发让我能想象出自己的狼狈模样,坐完街边的椅子后,屁股上的凉意也提醒着我,后面看起来应该也是如此。但是我低头看了看那台摄影机里的素材,我却觉得那一刻非常幸福。

当时剪成了视频,发到了公众号上。有一个在上海的男生说,自己也是摄影师,在学习拍摄视频,问我能不能教教他,出来聊一聊。于是我就答应了,摄影在工作上面,带给我的乐趣已经极少,爱好变工作,有时候真的不是件好事,于是我一直想着,就我会的那点东西,谁想学的话就教给别人好了。

当时和那个男生加了微信,工作日约在一间咖啡厅里,因为白天已经饮过三杯咖啡,于是在那间红色的酒吧式咖啡厅里,我点了一杯黑枸杞桑葚茶。喝起来的时候,需要像鲸鱼用滤须吐出磷虾和小鱼一样。

外面飘着大雪,我就一口一口嘬茶,有时再吐出几许桑葚的根。我习惯提前半小时到,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还剩下十几分钟,就跟他说我到了。他转而跟我说,今天他戴了口罩,因为脸上最近青春痘有些严重,让我不要介意,又问了我,今天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啊。

我回复道,黑色的外套,两个男人见面,这些小事没关系。他没回。

六点左右的时候,他到了,拿下了伞,解下了口罩跟我问好。他是一个瘦瘦的,比我矮半个头的男生,皮肤白,戴着耳钉,眉毛细长。他坐下来之后,开口的第一句话问我:“你是不是啊。”

他的声音,比一般男声更为细柔,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所指。

那一刻原本温热的杯盏似火般烫手,我立马抽出捂着我黑枸杞茶的右手,横隔在我与他之间说:“不,我不是。”

我想过和女孩子约会的场面,也想过和男人们聊工作的场面,但我第一次来到一场同性间的约会,令我非常不知所措。

我脑海中放映着《断背山》,两个男人在山顶上牧羊时,彼此试探,最终和解,继而展开了一场精神与肉体上,追逐自我的真爱旅程,电影确实十分感人,甚至令我认真地想了想,但我确信自己喜欢女孩子。

我发现他的表情凝固后,为了缓解尴尬,立马表态说:“但是我很支持同性间的感情,这会让我感觉整个世界更完整。”转而右手握拳,上下一摆,以示鼓舞。

他也就露出了开心的表情,一摊手说:“没事啦,我也就问问。”

我小心翼翼地说:“那么你今天还要问摄影的事情吗?”

“当然啦,我是大学出来实习,到了上海,家人不太支持我,但是我和他们关系也很差,所以就想出来闯荡闯荡。”

我问他年纪,他说是98年的。我说,那你比我小两岁,还不用急,今后想往哪个方向发展啊,等等之类。

他说自己从家里读完高中就出来了,家里人想让他毕业后,在附近的一个单位上班,说进去很难的,要花不少钱。可是他不愿意,一来是觉得花的钱太多了,让他觉得心中有愧,其次是觉得那份工作实在是不喜欢,自己在里面应该也做不久,只不过是白白浪费父母的好意罢了。

可在他父母眼中这显得格外不懂事,在家的时候甚至有种互看生厌的感觉,他就想留在上海想做摄影了。

随着话题展开,我俩也开始熟络了不少,我突然说:“想好奇问问,你家里人知道这个事吗。”

他说知道啊,因为初中的时候,有给班级里的男生写过一封情书,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先被我妈叫我起床的时候看到了。本来是想抓我早恋,就跑去学校想看看那个女孩长什么样,结果看到是个男生后,回家就开始问我了。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还说要骂醒我,可喜欢这种事是能骂醒的吗?你说呢。

“可喜欢这种事是能骂醒的吗?”这句话在那一刻直直向我冲来,像看到一名侠客剑指山巅的那种决绝。我连连点头同意。

“就是啊,后来每次我要出门去玩的时候,我妈就问我是和谁去,反正跟男生她就问东问西的,说是和女生出去玩,她就觉得没事。早知道是这样的话,人生重来一次我就反着做了。”

后来基本上围绕他的背井离乡,青春叛逆为主题,我在一旁听着,他偶尔问我些问题,我就对他好奇的细节如实讲述,后来问他晚饭吃了吗,他说还没有,我说:“那我们去吃饭吧。”

当时我们是走去陕西南路那里的一家茶餐厅,我把菜单推向他,他让我先点,于是我点了滑蛋虾仁和三杯鸡。轮到他翻菜单时,他眼睛略过了菜,先去看了主食那一栏。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瞬间觉得明白那种感觉,我刚开始工作时,没赚到什么钱,每次去餐厅吃饭时,我就不想去看菜,直接在主食里找。我说这顿我请你,想吃什么就点吧,他说想要AA,我说等将来有机会好了。

当时上了一盘他想吃的沙姜鸡,他吃完一块后,说很好吃,想给我夹一块,我说不用了,我自己夹就行了。

我怕他心里有什么想法,又觉得自己夹菜本来就是一件正常的事,欲言又止间,感觉也错过了立刻解释的机会。总觉得长大后多了很多如此细碎的烦恼,那些事轻到不足挂齿,却又洋洋洒洒地像雪般落下。

吃完饭后,我们走去了附近的地铁站。那天道路两旁的雪正在融化,路上覆盖着被车轧成薄冰的雪,他走了几步之后开始看着脚,我问他怎么了,他说鞋子湿了。

我说:“那快点到家吧。”

他跟了上来,可是步伐谨慎迟疑,每一步踩下,地上的水确实溅起得有些高。我看了一眼他还穿着一双薄底的帆布鞋,白色的鞋面看起来很干净,只有刚刚沾上的黑色水渍,看起来满眼的心疼。于是抓着他的手肘跟他说,就这一段了,不能让你摔在这里。

走进地铁站后,我说:“你路上小心。”我们准备在陕西南路那里分别。

我坐12号线,他坐10号线。我刚转身向前走,他叫住了我,我问怎么了,他也没有回答。

我猜想他说来上海没多久,是否没有那么熟悉交通,我就想那就送他下去吧。于是我陪他走到了10号线的电梯,我说:“下去之后就可以换乘了。”

他问我说:“就这里吗?”

我本想说,对啊,下去不就是了。转念一想,一个电梯的距离,就送上地铁吧。

我们下去之后,我就问他:“你到哪里啊?”

他说:“罗山路。”

“11号线在这里,你坐两站就能换乘了。”我用手指顺着地铁的路线图划去,在罗山路的站名前停下。

隧道里亮起了灯光,我们看向来车方向,一阵风袭来之后,地铁也开始缓缓驶进站来。他跟我说,还有话要跟我说。我问怎么了,突然感觉脸被他亲了一下。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地铁的门打开了,但是周围其他的人,有人看着我,而我转向他,他迅速跑进地铁,坐在长椅上跟我挥了挥手。

我一瞬间被未知的感觉袭击。

像是被一种从未见过的蝴蝶停在脸上,惊恐且无法理解,想要用手赶走,又怕伤害到什么我所担心的东西。我没有挥手,转身带着蝴蝶停留的感觉走了。

回去的晚上,他发了我一条微信,说周末准备回家过年了,问我要不要去火车站送送他,他送我件生日礼物再走。我说不要了,礼物也不必破费了,有些事你可能误会了。并向他表达对他之前行为的不满,后来我们删除了对方的微信,表示不要再联系了。

2

讲脱口秀的那天晚上,初次登台,灯光耀眼,只能看见前两排的观众。我听见同事们混在人群里的声音,在为我加油。

前面的段子很无聊,场下大多数时候不声不响,零星的笑声更让人不知所措。只是讲完那个男生的那段后,台下哄笑一片,后来的事我不太记得了,只能想起因为没看清后台的提醒手势,我讲得有些超时。

结束后,工作人员跟我说,有包袱响了诶,就是后面关于公司的话题太无聊了,你和那男生的事还有后续的话,效果应该挺好。我一时也分不清,讲出来是可以调侃而释怀,还是有些更在意了呢。

第二天休息,于是我打车回青浦,路上碰到一个挺着啤酒肚的大叔跟我聊天,问我怎么这么晚了去那么远,我说在市区上班,家在郊区,有时间了就回家。

他说,你多大啊。那年我二十二。

“不容易,我儿子比你大一点,每天在家里不愿意出去,怎么说都不听,一点都不听劝。”大叔说完搓了搓方向盘。

“总有点什么理由的吧,年轻人也没那么叛逆。”我像是替自己在说话。

他顿了一顿说:“就是恋爱这个事,你谈了吗?我们就是家里反对,他就这样子不愿意跟我们沟通。”

我说:“这年纪恋爱不是挺正常的吗。”

他叹了口气说:“他喜欢的…也不是女孩子啊。”

那一瞬间的语气,像是一块玻璃窗被呵了一层雾气,像一种纯洁变成一种错误。

这听得我心里有些难过。脱口说道:“这也没什么吧,假如家人都还不包容他,那他还能逃去哪里。”

说完这句话,我感觉自己情绪有点激动。我就想起了那个男生,心中一股内疚感传来,我觉得在劝说这位叔叔的自己,其实和他是一样的,我也只是停留在口头上的理解,我想起这愧疚感的来源。

司机后来没有说话,一直到我下了车,跟我说了声,谢谢你,小弟。

后来关于这个少年的事,像无意间用笔涂在手指上的墨水,我想将它用手指反复摩擦来清除,却发现那一块墨变模糊了,却仍然在上面。

我根本没有处理好一个,那时可能非常需要别人去支持的人,但我又觉得这个角色对我而言太重,进退两难。

我想着那个亲吻脸颊的瞬间,所能代表的事,是感谢或爱慕,是热烈或克制,是一切美好的东西,还是某种欲望的前奏,也许人能给大多数的事找到合理的解释,去原谅,理解或厌恶。

那一瞬间在我的脑海中被延长之后,我开始理解生活的无数种方式,直到看见所有的事都觉得,我该再去想一想。

不要像那只冬天停在脸上的蝴蝶。

责任编辑:舟自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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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吴嘉祺
吴嘉祺  
住在岛上写作。公众号:岛上千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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