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城最后的夜晚


文/吕抗美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结束后小阮点燃一支烟,赤裸着身体蜷在沙发上,光从窗帘间隙斜射进来,她半边身体被涂成金黄,房间里的浮尘如同脱离轨道的星辰,相互碰撞翻涌,小阮深吸一口烟,呼出的烟雾裹住浮尘,缓缓上升,直到隐入黑暗,刹那间烟盒飞向我的脸,我来不及躲闪,砸了个结实。小阮说,小四眼你看个屁。我说,我在看浮尘。小阮冷笑着说,我胸上的浮尘吗。我说,不是,是房间里的浮尘,它们会被你吐出的烟雾挟持,去它们不愿去的地方。

小阮白了我一眼,不再说话,我还在盯着她看,她没有丝毫的躲闪,仿佛我的目光并不存在,烟燃尽后,她对我招招手示意我坐过来,随即她倚住我的臂膀,她对我说,小四眼,我昨天做了个奇怪的梦。我说,有多奇怪。小阮说,不知怎样,我就出现在初中的教室里,应该是我刚转学那天的场景,教室里人很多,他们都不敢看我,因为老太太在台上警告他们不许看我,我坐在最后一排,你知道的,我近视眼,只能看到老太太的嘴在动,耳朵听到她在说我是骚货,说我在北京因为堕胎丢尽了脸,才来到新城,她骂了很久,骂的我乏了,我就转过头,看向窗外,窗外正刮着大风,漫天黄土飞扬,沙石打在窗玻璃上,发出叮叮的声响,仔细辨听,还很有节奏。我说,听下来不算很奇怪,梦见你班老太太,我并不觉得意外,毕竟几天前我们刚刚见过老太太。小阮说,你听我说完。我说,好,我听你说。小阮继续说道,我不知道风刮了多久,突然间风止住了,窗户外站着一个和尚,可能是之前他一直站在那,因为风沙的缘故我没有看到他,他双手合十,对我作揖,嘴里开始念叨着什么,随后老太太骂我的声音便消失了,只剩下嘴在动,身体在手舞足蹈,我开始可以听清和尚说的话,不过我听不懂,我就记下了最后一句,他说痛不可言,已复不死。我说,光就居,人居此犁中,相见即欲斗,相伤杀无岁数又不死,以风来吹即愈,如是无岁数,痛不可言,已复不死。小阮说,好像就是这句,小四眼你怎么知道。我说,我最后一次去我奶家过年,我和他们大吵一架,回到新城的傍晚,天空突然闪过一道白光,天空有个低沉凝重声音,对我说了这句话,那应该是我高一那年的寒假,那时我们还不熟。小阮说,你说完我觉得更有趣了,那和尚我们见过。我说,见过,不可能,新城连庙都没有,哪来的和尚。小阮说,你带我去面包厂那次,我们在篮球场旁吃面包,后来有一个和尚来了,对着我们笑,我们还分了面包给他吃,我梦见的就是他。我说,我想起来了,当时我们还讨论和尚吃面包算不算犯戒。

2004年晚春,我和小阮来到传动轴厂的家属院,那里有个面包作坊,小阮总叫它面包厂,在那之前,我和小阮只算认识,她可能连我的名字都叫不上来,随着别人叫我小四眼,她是新城的名人,因为她是北京人,新城是沈阳最北的郊区,沈阳人都不爱来,认为这是农村,可却有一个北京人在这上学,我想她可能是新城唯一的北京人。去面包厂那天是在晚课的课间休息,上课铃响后,我才从操场往回走,操场和教学楼有条连结的小路,我在小路旁遇见小阮,她叫住我,让我陪她去个地方,我不知道如何拒绝她,只能跟在她身后,那时已经完全黑了,我们避开路灯,在黑暗中行走,小阮把我带到学校最北侧的围墙,小阮说,你别上课了,陪我出去玩。我说,下节班主任的课,没法逃。她说,那好吧,你推我过去,然后你回去上课。我扶着她的屁股把她推上墙,她站稳身形后,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对我伸出手说,来,我拉你上来。她的手白皙而修长,月光晃过她的脸时,她的笑真诚又可爱。我鬼使神差地握住她手,随即又松开,后退几步,一跃上墙,跳出墙外,我想在下面接住小阮,可小阮说,你滚开,我自己行的。

离开学校后,小阮说她也不知道去哪,只是不想上课,后来小阮又说要去上网,路过新开道时,我们嗅到了喷香扑鼻的面包味。小阮说,好香的味道。我告诉她传动轴厂家属院有个面包作坊,面包包装好后,会打上别人家的商标,不在新城销售,而是卖给沈阳人,未打包面包会被作坊的师傅私自售卖,十二岁之前,我住在对面的贵州路,离着近,总去买。小阮说,闻的都饿了,我们去买面包吃吧。

我们买了一整块吐司,坐在厂区的篮球场旁的石凳上,小阮掰下其中的三分之一递给我,我说,你吃吧,我不饿。小阮说,你不饿也要陪我吃。我接过面包,又掰下一半还给小阮,告诉她这些就够了。小阮说,小四眼,你真没劲。我讪笑着,没有辩解,而后一段时间里我们陷入沉默,小阮不说话,我不知道说什么,后来还是小阮说,这面包挺好吃的,这地方也不错,过几天我们再来玩。我面露难色,还是点头称是,小阮说,这么不情愿,那我自己来。我说,不是,晚上得上课。小阮说,小四眼,你那么喜欢上课。我说,也不是。小阮说,你是不是不愿意和我一起玩,我知道了,你是我初中隔壁班的,老太太说我是骚货,不让你们和我说话。我摇头说,我不相信老太太说的话。小阮凑近我的脸,问我说,小四眼,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刚才说过的话,我对视小阮的眼睛,那黑白分明的双眸映出我的脸,局促而紧张,我对小阮说道,我不相信老太太说的话,你不是她所说的骚货。小阮咯咯地笑了,小阮说,其实她说得没错,我就是骚货。小阮说过这话,别过头去,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突然有些心疼,于是对她说,反正我不信。小阮说,你看那有个和尚。我顺着小阮的目光看去,还真有位僧人在站在球场看着我们,僧人衣着棕色僧衣,单肩背着一个布兜,向着我们微笑,我说,奇怪,怎么会有个和尚。小阮说,这有什么可奇怪。我说,长这么大,我从未在新城见过和尚。小阮说,我过去看看。

小阮走到僧人近前,两人说了些什么,小阮把剩下的面包递给僧人,僧人也未拒绝,双掌合十微微鞠躬,又说了一句话,随即转身离去,小阮走回来,嘴里自言自语,我问小阮说,他和你说了什么。小阮说,先是一大串话,我也听不懂,我把面包递给他后,他向我行礼,可他没有说阿弥陀佛,他却说了一句成语,见性成佛,小四眼,你知道这词是什么意思吗。我说,我不知道,不过你给他面包吃不对吧。小阮说,怎么不对,他们不是吃素吗,面包又不是荤腥。我说,面包是鸡蛋做的,鸡蛋算荤腥。小阮说,好像是耶,那怎么办。我说,你快说句阿弥陀佛。小阮说,我不想说。我说,我替你说,阿弥陀佛。小阮说,小四眼,你真幼稚,我不想和你说话了。

那天我们九点多才离开,后来小阮成为我的朋友,并不是因为我陪她逃课,带她吃面包,而是因为我告诉她我暗恋一个女孩,那女孩叫杨诗,是她的初中同学,她说她会帮我追求杨诗,还说我像个傻子,即便是个傻子却也是她的朋友。小阮总是记错当时的场景,后来有一次她喝多了,说起那天的事,她说翻墙时我摸了她的屁股,我对她说我暗恋她三年多,我还亲吻了她,那天我的心在跳,脸很红,像个羞涩的小女孩,酒精搞乱了小阮的脑子,可能她把我和另一个男孩的行径重叠了,还有她忘记在那有位僧人送给她一句话,见性成佛。

夜色镀满天空后,小阮说让我陪她去个地方,那个梦让她心神不宁,她觉得那个地方会有答案,我们走下楼,声控灯交替闪烁,小阮的背影也随之忽明忽暗,来到巷子口,小阮握住我的手,她的手纤细而坚硬,和她比我的手更像女孩子,我看向她的脸,灯光在她脸上勾勒出微笑,我任由她拉着我向前走,我没有问她想去哪,随便去哪吧,反正从来都是她说的算。

小阮说的那里是我们中学的旧址,现在仅仅剩下一扇破旧的大门,大门被牢牢锁住,一旁的墙还没拆,新兴中学四个字破旧寥落,我们初中毕业那年,它搬到别处,校园留给隔壁的新城一中,拆掉中间的隔墙后,新兴中学和新城一中合为一体。我们在那道旧门前站立,适逢校园内晚课中休,学生们三五成群在操场游弋。我和小阮翻墙而过,落地时我差点摔了一跤。小阮说,小四眼,你笨死了。我说,不是笨,是遭了报应。小阮说,遭什么报应。我说,因为翻墙时我踩了新兴中学,这是一种亵渎。小阮说,就是四个字,你别胡诌了,我为什么没事。我说,你有人保佑,你梦见了僧侣,他指引你来这个地方,这一切都是因果,而我则不然,我只是陪你来的,我心不诚,遭报应活该。小阮说,狗屁,你就是笨。我说,你说我们要是在这碰到那僧人怎么办。小阮说,我会告诉他别来我梦里了。我说,你不觉得挺瘆人的。小阮说,小四眼,我不仅梦见和尚,我的梦里还有老太太,在这遇见老太太才是真的瘆人。

老太太是小阮的梦魇,是她在新城最不愿见的人,02年前后,小阮见到老太太的第一面起,小阮过去的生活即是原罪,在我的初中时代,除了学习一切事情都是禁止的,上下课我们都需要禁声,男孩不许有鬓角,女孩头发不许过肩,我们不可以谈恋爱,甚至不可有喜欢别人的念头,一旦被发现会被老师拿出来嘲讽,收到情书的和寄出情书的同罪,因为她们信奉一个巴掌拍不响的理论,我们的眼中只可以有学习,我们所需要做的也只有学习,无论是学习还是断情断欲,隔壁班的老太太一直是翘楚,她班的刺头都被她磨钝了棱角,老太太不允许任何不安定地因素出现,从前不允许,未来也不允许,小阮的到来打破老太太的美好愿景,那时的小阮留着一头浅黄色的长发,风言风语似乎随着北京的风吹来,一位因为堕胎而被迫转学的女孩,转学到新城,转学到老太太的班级,那是少有看过老太太如此严厉的禁令,她把小阮放在班级的最后一排,让最矮小的男孩做她的同桌,她不敢把她的宝贝女孩子放在小阮身旁,她怕小阮带坏了她们,她放出话来,男生谁也不可以和她说话,不许看她,她就是个骚货,她甚至要亲自动手帮小阮剪去长发,最后被其他老师拦下才作罢。而后的时间里,小阮成为了老太太的重点帮扶对象,她把小阮圈禁在自己的视线内,不允许任何男孩接触她,派出暗线盯著小阮的一举一动,小阮愿意学习最好,不愿学习也不能让她腥了一锅汤。

就在几天前,我和小阮在超市里遇见了老太太,那天我们疯玩了一天,路过麒麟超市时,小阮说想吃橙子,我们走进超市,小阮挑拣起橙子,让我去撕个袋子,也就转身的功夫,就听见小阮叫了声张老师好,我回头看见老太太也在挑橙子,我赶忙把袋子递给老太太,老太太没有接,她的眼里尽是不解,似乎她在困惑为什么我和小阮会混在一起,小阮这时拉住我的手,把手指挤到我的手指中间,我们就这样站在老太太面前,老太太哼了一声,开始问我考了哪所大学,我告诉她后,她拍了拍我说,很不错了,听说今年分数线很高哩,二本里算不错的,对得起你妈。我说,是初中的基础好。老太太赞许地点点头,斜着眼睛瞟了一眼小阮,问她说,你考哪了。小阮说,北京服装学院,老太太说,也行,好歹是个大学。随后老太太抽走我手中的袋子说,我去买点梨,我先走了。老太太走后,小阮也无心买橙子,拉着我走出超市,走出超市后她甩开我的手,独自在前面走,没几步,又回头抱住我,亲吻我的嘴唇,在我错愕下,对着远处用力挥手。

曾经上课的教室如今夷为平地,小阮梦见的教室已经很难辨认,但小阮依旧坚持她脚下的区域就是她曾经的座位,她煞有其事的双手合十,默念着什么,最后还对着一棵豚草三鞠躬,远处响起铃声,黑暗中的同学们陆续走回教室,仅剩下篮球场那边,时不时传来球砸在地面的闷响,我问小阮刚才她在念叨着什么,小阮说,不可说。我说,那你现在好些了吗。小阮说,本来就没什么。我说,那我们走吧。小阮说,我曾经就坐在这。我说,我觉得不太对,还得再往北些。小阮说,小四眼,你知道那是段怎样的日子吗。我说,我知道,我班没比你班好哪去,只是我班老严不读别人情书。小阮说,看来你不知道。我说,好吧,我不知道,你给我讲讲可以吗。小阮说,小四眼,你什么都不懂。而后她贴近我的身体,她翘起脚,亲吻我的脸颊,她在我耳边说,小四眼,你会替我守着它吧。我说,守着什么,小阮转过身去,没有告诉我答案。铃声又响了,这次篮球场那边也没了声响,黑暗之下仿佛只剩下我和小阮,或者还有那僧人,藏在某个角落看着我们,不远处有盏灯亮着,那曾是食堂,现在已经关门,小阮说,陪我去那坐会。

我们在食堂前的台阶上坐定,台阶缝隙中杂草挤长出来,留下一小撮碎石,几块较大的被小阮拿在手里,漫不经心地向下扔着,全部扔掉后,她拍了拍手,她抬头看向天空,她对我说,你看,是星星,好亮啊。我说,我应该故作高深地告诉你,那是颗什么星,然后再告诉你典故,可惜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星。小阮说,管它是什么星,只有新城才有这么好看的星星。我说,北京没有吗。小阮说,有个屁,北京全是汽车尾气。我说,但那也是北京。小阮说,我喜欢新城。我说,因为你不是新城人,所以你喜欢新城,你呆得再久些,你就会厌恶它,希望永远离开它。小阮说,我不相信。我说,这么说吧,你会发现人人都会变成老太太。小阮说,你不会变。我说,我会。小阮说,你不会那样对我,我知道的,小四眼,你骗不了我。

小阮拔下棵杂草,一叶一叶地撕掉,我学着她拔下一棵草,照搬撕掉,小阮说,其实还有一个人也不会,他比你还傻。我说,你说你从前的男朋友。小阮说,你说哪个。说完她咯咯地笑了起来,随后又说道,你别忘了我是骚货,我有很多男朋友。我说,那你说的是谁。小阮说,一个暗恋我的男孩。我说,暗恋你男孩太多了。小阮说,也包括你。我说,不,我暗恋杨诗。小阮说,我是不是说过要帮你追杨诗。我说,你说过的,但是没有成功,怪我自己。小阮说,其实是我没履行承诺,我给忘了。我说,没关系,你帮我也不能成功。小阮说,你们呀,就是太不把自己当回事,太把女孩当回事。我说,又来了。小阮说,算了,不说你,说那个暗恋我的男孩,你记得我班戚连生,我说的就是他。

那是位个子不高,白白净净地男孩,初中在我隔壁班,也就是和小阮同班,高中在文科班,我们说过几次话,但是不熟悉。小阮说,他喜欢的很笨拙,从初中到高中,他都在竭力隐匿,我还是看得出,小四眼,你要知道,女孩不是傻子,她会知道谁在喜欢她。我说,好吧,我现在知道了。小阮说,但他没和我说过他喜欢我,一次也没有,高中后,他偷偷在我书桌里塞文具呀,水果呀,零食呀,高一时我俩一个班,分文理后,他在我隔壁班,不过文科两个班和一个班没啥区别,教室也是随便进出的,尽管从不留姓名,但是我知道是他,小四眼你知道为什么吗。看到我摇头后,小阮接续说,因为他身上有股子枯草的味道,他塞进来的水果,文具都有枯草的味道。我说,我怎么没发现。小阮说,他是初中第一个和我主动说话的男生,只不过说完脸就红了,那时我嗅到他身上有枯草的味道,你知道的,高中我有过几个男朋友,看到我和我男朋友一同出现时,他就会躲着我,几次我都看到他特意绕道走。我说,我也这样躲开过杨诗和她男朋友。小阮说,我不是杨诗,他也不是你,尽管他知道我有男朋友,他还是把带着枯草味道的一切塞进我的书桌,你知道吗,他复读了,只因为他没有考到北京。我说,我听说他学习成绩一般,考北京不现实,咱们高中有几个能考去北京。小阮说,我觉得他是为了我。我说,那你喜欢他吗。小阮说,从北京回来我找过他一次,在福州路那家碰碰凉,我们吃了冷饮,全程我没说什么,就是看着他,他一直很局促,把点的鸡翅都推给我让我吃,我嗅了嗅鸡翅上缺少了枯草的味道,其实如果他说出来,我就当他女朋友。我说,但他没有说出来。小阮说,他和你一样怂。我说,那真可惜。小阮说,我没有劝他放弃考北京。我说,你应该劝他。小阮说,被这样的男孩喜欢真好,说实话我没有被纯情的男孩喜欢过,他不想和我睡觉,只是喜欢我。我说,你会记住他的吧。小阮拉住我的手说,我不会记住他,我说过他不是你,我也不是杨诗,新城有小四眼,对我来说才是新城。说罢小阮站起身来,她说,你看看我的屁股脏没脏。我看过后说,上面有点灰。她说,那你帮我拍一拍。我拍掉她裤子上的灰尘后,她说,我们回家吧,我累了。

我们再次跳过那面破旧的墙,这次我小心翼翼,没有踩到新兴中学四个字,小阮对着黑暗的校园看了半响,对着校园挥手,我也学着她挥手,她踹了我一脚,让我别学她,而后她转身离开,隐约地我看到校园也有个人在向我们挥手,我觉得是小阮梦见那位僧人,我想叫住小阮,可转瞬间面前只有黑暗,并无僧人,我拍拍脑袋,对着小阮的背影说,小阮,你等等我。耳边传来小阮的声音,小四眼,记住,你要替我守着它。

回去的路上,我对小阮说,我刚才好像看到那和尚了。小阮说,别疑神疑鬼的,那只是我的一个梦。我说,小阮,你说那和尚还在新城吗。小阮说,我哪儿知道。我说,我觉得他还在。小阮说,你心中默念三遍阿弥陀佛,他就会离开新城。我说,真的吗。小阮说,当然是假的,小四眼,你是不是傻。

新城的夜已经开始凉了,初秋的天让人感到舒爽,回到家后,我们打开了房子里的所有窗,让秋风吹进来,屋子里满是秋意的香甜,小阮站在阳台前吸烟,她听着音乐手舞足蹈,后来我们关上窗,在房间里看电视,那是台老旧的电视,声音和影像已经不同步,看了一部香港老电影后,小阮说她困了,问我上不上床来睡,我说不了,小阮骂我怂货,自己躺在床上,不大会儿她呼吸变得平稳,我躺在沙发上,看着睡着的小阮,不知过了多久,我困意来袭,在沙发上和衣而睡,夜晚我突然惊醒,看见小阮坐起身望着窗外,我想问问她在看什么,可却说不出话来,很快我又迷迷糊糊的睡去。

我没过那会是小阮在新城最后的夜晚,第二天她坐火车离开,回到她的故乡北京,她走的悄无声息,可能我刚离开她家,她随之离开新城,她在路上给我打电话告别,她说她在回北京的火车上,我对她说未来会去北京看她。她说到时候带我去吃卤煮,看摇滚乐演出。挂断电话后我感觉一切变得空空荡荡,似乎新城只剩下我,这是高考后假期的尾巴,我的同学已经陆陆续续离开去大学报到,我是最想离开新城的那个人,可我还要替他们守着新城,我甚至有些怨恨我报考的那所大学,它为什么非要九月中旬才开学,我像个孤魂野鬼,每日在新城乱晃,我应该在找寻着什么,可是那究竟是什么。

九月一过,我不再找寻,每日黄昏都骑车去银河街,我曾经的初中就在这条街上,一过中央路,街道上涌起炊烟,炊烟把街道的天空染成雾色,街道两排有形形色色的小贩,学生们相互簇拥着,围着他们,所有人口中呼出的气也是一支笔,帮忙勾勒天空的雾色,我伫立在街道的岔口,静静地看着他们,前前后后,我在这求学九年,先是小学,小学毕业后,小学搬走,初中又搬进来,可我一直没走过,我在这遇见杨诗,遇见小阮,还有其他很多人,他们的脸像是放电影在我眼前闪过,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最后变成一点点光点,汇聚成庞大的光源,我知道那光源是我的人生,也是新城最后交给我的礼物,后来我不需要再去银河街,也不需要寻找,我想到了答案,原来答案小阮在那天晚上就告诉过我,她让我替她守护的就是答案,我的答案是我的光源,她的答案是她的光源,她把她的那份光源变成太阳,塞进我的心里,随着我的心脏跳动衰老,当我闭上双眼,光源驱逐黑暗,黑暗褪去后,一棵草在生长,她刚刚破土,终有一天会开花结果,在那之前,我知道我必须呵护好她。

母亲不再厌恶我,她开始舍不得我,几次我都看到她偷偷流泪,我安慰她一有时间我都会回来,这时母亲会说,别回来,我自己一个人舒服着呢。可她还是会在独处时流泪。小阮和我说过,女人都在口是心非,我妈也是吧,我如是这般想道。

离开新城的前一天傍晚,家里变得鸡飞狗跳,我父亲赶回来,说是要明天送我去报到,他想在家里对付一宿,我妈让他滚出这个家,他们争执时,我离开家,走向附近的北斗公园,它刚建成没多久,可秋霜便让它变得凋零落败,它的对面新建了一所小区,那是新城从未有过的高层建筑,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仰头看着一盏盏灯火,我想数清有多少盏,数到第七盏时,有人坐在我的身旁,我并未在意,继续数,身旁的人对我说,你曾看见过一道白光吧。我惊诧地转过头去,只见小阮梦中的僧人就坐在我身边,正面带微笑地看着我,他又说道,白光中有人告诉你,光就居,人居此犁中,相见即欲斗,相伤杀无岁数又不死,以风来吹即愈,如是无岁数,痛不可言,已复不死。此时他的眼中闪烁起万家灯火,他从布袋中掏出一袋面包递给我,面包是从前面包厂生产的样式,还带着刚出炉的温度,我想问问他面包是哪来的,因为面包厂早就从新城搬走,他又是如何知道我曾见过那道白光,僧人对着我摆了摆手,他说,她托我给你带句话,她说你听得懂,那句话说,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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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吕抗美
吕抗美  
沈阳人,小说作者,摇滚乐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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