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大战僵尸


文/王大烨

 

毕业后的日子就好像一本小说,上一章还讲着新手村,下一章主角就得去屠龙了。


来到郑州三百九十六天后,我和胡宁终于离开了郊区,离开了那个没有窗的隔间,搬到了百花里。百花里是条街,附近有个碧沙岗公园,南边就是市政府。一开始我们还兴奋地去博物馆看展,去公园拍照。然而没过几天,我们都倦了。单位几乎每天都要加班,回家后已是深夜。我们俩实在没力气出门,下班到家后便扔下挎包,仰躺着看天花板。

“做点什么吧。”胡宁总是这么说。可是做点什么呢?宵夜?健身?看书?瑜伽?我们太累了,连爱都懒得再做。冰箱里塞满了泡面,红烧牛肉味、番茄鸡蛋味、老坛酸菜味,我感觉自己快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桶盒。

“我们不应该再这样。”有一天,胡宁从床上跳起,气冲冲地看着我的眼。

“那你想怎么办?”我侧过身,右手耷拉着下巴。

“玩游戏?你之前不是挺爱玩一些枪战游戏。”

“还行吧,那都是以前小时候了。”

“现在就老了嘛,你才25岁。”胡宁把我从床上拉起,打开笔记本翻找游戏。其实是有几个不错的选择。可要么是胡宁不会玩,要么是我一个人玩没意思,要么是太吃配置。

“你看吧,游戏就是青春饭,咱们青春早都过去了。”我松开鼠标,转动了下椅子。

“不可能,我小的时候,可爱玩一些游戏了,比如超级玛丽,比如大富翁。”

“那是小时候,小时候你玩什么都有意思。人长大了就善变。”

“那是你。”胡宁瞪了我一眼。

我们从高三就在一起了,大学四年分过一次手,兜兜转转,最后还是黏在了一起。有时候,我觉得,爱情就是妥协,这不是贬义。

“对了,刘烨,你还记得那个游戏吗?”胡宁愣了一会儿,突然兴冲冲地拽着我的胳膊。

“什么?”

“就一堆僵尸,乌泱泱地走着,然后又是一堆植物,向日葵、豌豆、土豆。它们两帮人就在那儿打呀,吃呀。嘟嘟嘟,咚咚咚,可有意思啦。那游戏叫,叫什么名字来着。”胡宁仰起头,推了下眼镜架,绞尽脑汁地思索着。

“植物大战僵尸对吧,这么经典的游戏你都能忘。”我笑了声,用手推了下胡宁的额头。胡宁使劲拍手,齐刘海跟着也动了下:

“对对对,就是这个游戏,你快点下载个,咱们一起玩。”

那几个月,我们一下班,便围坐电脑前玩植物大战僵尸。第一个月,我们通关了冒险模式,解锁了迷你游戏。我跟胡宁都非常喜欢玩其中的拉霸小游戏:画面上方的植物卡槽变为了老虎机,上面有三个卡槽,花费二十五粒阳光便可拉动摇杆一次,三个卡槽随机生成各种植物图案,倘若有两个相同的图案,则可得到一份该图案的植物用于种植;两株相同的植物可以使用一份,如果三个相同,便可得到三份。这种带点赌博性质的小游戏满足了我们的消费欲望。我与胡宁的工资,加起来也就一万左右,除去吃喝拉撒,每个月我们连三千块都存不上。贫穷让我们对郑州这座城市感到一丝冷淡,看着高昂的房价,我们都对能否在郑州买房立足,感到分外怀疑。不过,那些日子,胡宁好像已经重回小时候,彻底钻进了游戏里。每当我念叨房子车子时,她总是心不在焉,抱着电脑狠狠点动鼠标,眼睛盯着老虎机上下打转。她似乎总是能为一些小事而开心,比如少算三块钱的麻辣烫,五八折的电影券,还有三次相同阳光后的满心喜悦。在植物大战僵尸中,胡宁有个很奇怪的癖好:她喜欢把坚果墙放在紧挨小推车的最后一排。一开始发现这点后,差点让我笑岔气:

“你傻了吗,胡宁,坚果墙是消耗品啊。”

“哪有!你不觉得小土豆好可怜,头都被啃烂了,小嘴撅着,都快哭了!”

“可是这没什么用啊,土豆又不会攻击。”

“我不管,反正我喜欢小土豆,我不想让它哭。”胡宁赌气地说。她的土豆越种越多,仿佛保护的不是自己的“脑子”,而是她的小土豆。

我和胡宁通关了冒险模式,打完了迷你游戏,解决了益智模式,直至玩到生存模式。完全通关我们一共用了三个月,我记得小时候,通关只需要一星期。那时候太轻松了,没有任何事牵绊,每天放学回家就是通宵种植物,打僵尸。玩到益智模式时,我和胡宁都有点不舍,卡着点玩,生怕这个游戏通关后,寂寞会再次笼罩在我们心头。我的工作是电商销售,胡宁是私企的文员,我们在这座城市是最底层的存在。当初我们刚找到工作,房子租在三环外,每天七点就要赶地铁上班:马寨、河南建院、奥体中心、市委党校、铁炉、市民中心、西流湖、西三环、秦岭路、五一公园、碧沙岗。整个上下班,我们横跨了三条地铁线,每次在铁炉换乘一号线时,看着身边熙熙攘攘的人群,我便若有所思的明白这里为什么叫铁炉。

工作稳定,同时有了一笔存款后,我们终于在公司附近租了个两室一厅。大概七十个平方,不到三千块。对于这个选择,我和胡宁有很大的争议:她很喜欢这个房子,26楼,窗外正对碧沙岗公园,花团锦簇,小河静流。而我想租个小点的房子,以便攒钱后续买房。争论到最后,我还是妥协了,最大的原因还是不自信:那会儿18年,正值房价最高的时候,中原区的房子能卖到一万五一平。我是独生子,父母给我预备了五十万,加上自己手里的,胡宁再凑点,估计刚有六十个。六十万能干点啥呢,只是中原区的首付罢了。剩下的一百多万,就这样背在了我们头上。按照当时将近百分之六的利率,每月我们要还万把块——我们每月都挣不了那么多。

我问胡宁,假如咱们一辈子都买不了房,你还愿意跟我过吗。胡宁愣了一下,说什么呢,难道我跟你好了六年,就图你一套房子?再说了,你看咱们现在过得多好,每月交两千多,就能住他们一百多万的房子。一个房子的产权才七十年,咱们连租一百年都很值当。我说可这不是咱们的家,人家戴夫都还有套房子呢。戴夫是植物大战僵尸里的游戏引导员,由他负责给玩家介绍游戏操控,避免僵尸吃掉玩家的脑子。可是,胡宁告诉我,戴夫这家伙坏得很,无功不受禄,他为什么免费教咱们打僵尸呢。我猜脑子一定是他的,要不然他怎么叫疯狂戴夫,就是因为他把脑子搁家里的缘故。

胡宁就是这样,总爱想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当时和她在一起,就是羡慕她的单纯。慢慢地,我对郑州买房的想法越来越淡,直至最后毫无影踪。三个月后,我们终于打到了生存模式。生存模式中,有个叫泳池无限的玩法。意思就是说,在这个模式下,可以无限化的栽种,无限化的打僵尸。

我记得很清楚,解锁泳池无限的时候,正是在夏天。在那个夏天,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我升职了,销售部副主任去了总部,临走时要选用替代的人选。说实话,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坐上那个职位:我跟副主任的关系说不上太好,他的身边围满了巴结奉承的人,而我是个老实蛋,说两句话嘴就秃噜瓢。然而那次会议上,副主任点名让我接他的班,理由就是老实蛋。

“现代化销售,不是看阿谀奉承,有时诚实反而是最好的武器。”这是副主任当时引荐我的一段话。会场上响起热烈的嫉妒的掌声时,我还是没从诧异中回过神来。回到家后,我把这事儿告诉了胡宁。其实我不太想当那个副主任,虽然工资过万,但是很累,特别累,副主任在的时候,几乎每天都是待机状态,有时凌晨也得批改文件。我以为胡宁会劝我,起码说句体贴的安慰。不过她一口回答道:去啊,能升职为什么不去。当然,我能理解她为什么这样讲,因为第二件大事就和她有关:胡宁怀孕了。

 

胡宁怀孕了,这似乎是必然的事情,只是来得太快太突然了。从医院出来后,胡宁问我怎么办?我的心中闪过了一句“打掉”,不过脱口而出的还是“办场婚礼吧”。胡宁看着我的眼,说,婚礼不急,孩子怎么办。我至今仍记得胡宁当时眼神的犀利,上午她窝在家中打游戏时,眼神还是那么单纯质朴,如今却变为了成熟冷静。我问你怎么想。胡宁说,我想先听听你的意思。我说,那生下来吧。胡宁讲,你不想要这个孩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是我们近三年来第一次吵架。上一次吵架还是在大学,第一次分手时。分手的原因我已经记不清了,总之是很小的一件事,很小的许多件事。当胡宁开始把拆袋的卫生巾扔到垃圾桶里时,我突然从她的侧影中感觉出,除了单纯外,她还有成熟的一面,又或者说,所有女人都有这么两面,面与面的临界点,就是孩子。

最后,我还是决定当那个副主任,胡宁还是决定生下孩子。时间从这一刻开始迈向了加速:我的父母从南阳来到郑州,火速带我俩看房,三天后便选中了一套八十平的二居室。二居室中还加了俩卫生间,显得客厅尤为狭小。母亲说,两个卫生间好,到时候来照看孙子,也不妨碍你们小年轻的卫生。胡宁对此也没有什么推辞,一百五十万,首付五十万,等额本金,第一年每月要还八千多块。母亲说本金合算,虽然第一年就得八千多,但是越还越少,十年后就和本息一样,都是六千来块。父亲说,儿子别怕,我跟你妈手头还有七八个,也都还没退休,能给你帮衬点;再说了,你现在是副主任,再过几年就是主任,还是那句话,你比我强。胡宁说,谢谢爸妈。

从其他人的角度,尤其是我的父母角度来看,我正在走向一个欣欣向荣的地步:升职、结婚、喜当爹。当父亲拍着我的肩膀,满脸堆笑地讲“你比我强”时,我突然感觉自己瞬间苍老了好几岁。我似乎还没有做好转变的准备,因为独生子的原因,从小我就习惯了妥协与接受。第一次去大卫城买西服,第一次给下属布置工作,第一次从医院买来一大堆孕产药物时,都会让我有种我究竟是谁的错觉。孕产第十周,胡宁休了产假。当时已经是20年,说是产假,由于疫情的原因,其实也和离职差不了多少。那会儿应该是胡宁最开心的时刻,每天她都围坐在电脑前玩植物大战僵尸,玩累了便让我过来,俩人一起倾听着孩子的心跳。胡宁问我,听到小家伙的蹬腿的声音了吗?我说不可能吧,这会儿就长出腿来了?胡宁推了我一把,手指头都长出来啦,一直挠我的肚子。第十七周,我带着胡宁去了好几家医院,都不让看B超,后来在一家二甲医院,塞了五百块钱后,医生笑着告诉我,你妻子这几天可没少吃酸的吧?

我要有儿子了。坐在出租车上,我的心一直怦怦跳。窗外雾气灰蒙蒙的,所有人都戴上了口罩。我感到激动,无法呼吸的激动。也许是因为儿子,也许是因为口罩。胡宁还在家玩着植物大战僵尸,我的工作却越来越难做了:加班,不停地加班,但是工作进度却推进不了多少。主任开始疯狂对着我们叫喊,而我则再把这些喊叫强加到下面的人身上。许多人开始被优化,也有人被辞职。优化与辞职的区别是优化给补贴,辞职就是收拾东西滚蛋。本来我在公司就没有什么威望,如今底下的人对我也越来越不满,常常有使绊子的时刻,而我也常常有辞职不干的念头。但是我不敢,天呐,我怎么敢辞职呢。八千多的房贷、孕产的开销、吃喝拉撒的费用。我们买的是二手房,当从碧沙岗搬到临街的破旧筒子楼时,我有点恍惚,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第一天便是无眠,太吵了,窗外不再是风与云的轻抚,而是肮脏的车辆的噪音。奇怪的是,胡宁却睡得很香,香到让我感觉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骗我:其实她很在乎租房与买房的差别。可是我又没法说她,我怎么能说她呢,这也是她爱我的证明啊。

20年末,武汉疫情趋于平稳,我的工作没有丢掉,儿子也呱呱落地。胡宁说,取个名字吧,我说不知道。胡宁白了我一眼,亲生儿子都不取啊,服了。我凄然一笑,说真的,儿子诞生后,我有过开心,但只是几分钟。我感觉自己的角色和胡宁互换了,她瞬间变得成熟,我瞬间变得幼稚。我好怀念在碧沙岗的时候,甚至怀念横穿十多公里,跨越三条地铁线上班的时候。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一切都回不去了。我从建材市场买来隔音玻璃,又从家具城买来婴儿床。一切准备好后,我累瘫在床上,胡宁在午休,电脑上放着植物大战僵尸,我点击继续游戏,已经第三十六轮了。

晚饭红枣粥,哄睡儿子后,我小心递给胡宁一碗,她踉踉地喝着,低头时有白头发闪现,不过也比我强,我的后脑勺已经全白了。

“生完孩子感觉怎么样?”我问。

“有病吧,你这问题。”胡宁白了我一眼。

“就问问。”

“对了,你还欠我一场婚礼。”

“知道,这不疫情嘛。”

“其实不办也行。”胡宁放下碗,看着儿子。我也看着,刘宁好睡得很香,眼紧闭,小嘴嘟囔着。“刘”和“宁”取自我俩,第三个字胡宁想要取“浩”,我爸我妈也是这么想的。但我觉得还是“好”好,这是我第一次反驳他们的意见。

“你今年几岁,27?”我问。

“怎么,自己媳妇的年龄都忘了?26.5”胡宁躺下,瞪了我一眼。

“太快了,你26,我27,但现实的感觉,就像三十多似的。”

“你觉得累?”

“还行,就是咱俩都变了。”

“变成什么样?”

“就好像一本小说,上一章还讲着新手村,下一章主角就得去屠龙了。”

“你最近在看小说?”

“没有,在打游戏。”

“什么游戏?”

“植物大战僵尸。”我说。那天刘宁好睡得挺香,我们蹑手蹑脚地搬来电脑,开始继续玩泳池无限模式。我们布置了最经典的加农炮阵形,水上两门,草坪四门。草坪的最前方是地刺王,地刺王的身后,胡宁摆上了土豆。

“你怎么把土豆摆在前面?”我说。

“难道不是你说的?土豆是消耗品?”胡宁讲。一波又一波的僵尸开始冲锋,许多土豆开始哭泣,有的甚至都来不及哭泣,就被最强大的伽刚特尔僵尸一斧头拍扁在草坪上。前仆后继的植物栽种着,源源不断的僵尸撕咬着。打到后面,我感到一阵恍惚:小推车变成了汽车,房子成了我家,而那些植物就是我自己,我分身乏力,不停对付着工作、房贷、疫情。甚至到了最后,胡宁、父母甚至儿子也变成僵尸,我的头脑一阵晕眩,推开电脑,告诉胡宁,自己玩吧。

“你他妈现在啊,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操!”发小张超喊我出来喝酒,我们从小到大都玩得都挺好,大学一块儿在郑州,毕业了也留在郑州工作。他家房子15年就买了,期房,也不是太贵,但已经烂尾好几年了。

“你知道白扔五十万打水漂后,还得每月再扔五千的水漂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吗?妈的,当年我还嘲笑你买老破小,现在想想,我就是傻逼,傻逼!”夜市摊上,张超疯狂捶着桌椅。老板娘扭头冲他喊,小帅哥,发酒疯到外边啊。

“你家那房子,不是在盖了吗?”我说。

“盖?盖他马勒戈壁。五六年了,往他龟壳上盖了。前几个月来了一帮人,以为是施工队,进去一看打扫卫生的!”

“那缓贷,再不行,直接停贷。”

“缓那半年有啥用?一堆手续,尽耽误事。” 

“好像也没那么难。”我说。

“你呀,就是心太大,还没你家胡宁的想得多。”

“她以前不这样。”我说。

“女人都这样,女人越活越成熟,男人越活越幼稚。你看你在搜什么,植物大战僵尸?”张超看了一眼我的手机,笑了。回到家后,我打开iPad,一边绘制植物大战僵尸阵形,一边接打电话:

“小赵,三月份的销售额总结一下,二月份那个二级市场摸排PPT快点做出来,别他妈让我等太久。”

“小孙啊,让我说你什么好,咱们做的是电商,你一股子大卖场的POP销售思维,你是真没脑子还是假没脑子。”

……

大概去年的时候,我已经习惯骂底下的人了。就是这样,不骂没有威慑力,反正也没人敢辞职,不骂白不骂。对于植物大战僵尸,我的原则是,绝对不使用外挂,用了没意思,同时我也总结出了一些技巧,比方说:玉米加农炮虽然强,但是占地面积太大,不如冰西瓜阵形能减缓敌人的移速,再配合火爆辣椒、毁灭菇这样的炸弹型植物救急。每天晚上回家,一瓶啤酒,一把植物大战僵尸,是我在将近三十岁时唯一的生活乐趣。胡宁已经不怎么玩这个游戏了,她的全部身心已经转移到了儿子刘宁好身上。她给刘宁好买了可爱的鞋子、呆萌的小帽子、印有小熊麋鹿的袜子。我们已经分裂成了两组模式,偏头痛就是在这时候开始的,胡宁也有了贫血的症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每一天睁眼,我都在心中默念,三百块,我来了。我们再也没有吃过新鲜的蔬菜,没有逛过沃尔玛,没有双十一血拼,即使有一大堆内部优惠券。三月份的时候,武汉疫情终于结束了,我爸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苦日子可算到头,你们小两口,终于可以舒坦一下了。

然后在月末,我就被公司优化了。

一同被辞还有张超,坐在大排档前,我们两个大男人都没有说话,只是一口又一口地灌酒。第二天,父亲再次打来电话,他好像永远都是这么充满希望,告诉我困难总会过去,想当年我从工厂下岗,开始干个体户,现在不也过得很好,这是人生必经的路。

父亲的话还是让我提上了一点信心,我才不到三十岁啊。为了生存,我去美团报到,开始在郑州送外卖。第一天只送了二十七单,有两单还因为超时被罚款,回到家后合计了一下,只有一百多块。这让我感到恍惚焦虑,前一天,我还是电商副总,今天我就穿上了小黄马甲。打开植物大战僵尸,戴夫依旧疯狂地叭叭着,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怎样才能更好的击倒僵尸,那一刻,我发现戴夫变成了前副主任的模样。无功不受禄,胡宁说得对。如果不是他,我就不会当上这个副主任;如果当不上这个副主任,胡宁也就不会离职孕产;如果胡宁不会离职孕产,一家人也就不用掏空钱包购房;如果不买这个房子,现在我们依旧在26楼的碧沙岗,手头有一大笔闲钱,生活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紧巴巴的,这世界上所有的希望最后都会衍变为绝望。

跑外卖一个月后,我终于适应了这样的节奏,同时闲暇时间,我也会借着自己以前的身份,接一些网上的单子。离开公司后,有一个手下还曾经给我打电话,当时我还以为是外卖催单,让他稍等一会儿,马上就到。对方听后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耻笑我不是公司副主任吗,怎么现在干起了跑外卖的生意?他还想要骂,我淡然地关闭电话,将其拉进了黑名单,和这种人争吵没有任何意义。回到家后,胡宁正在给儿子换洗尿布,我蹭了一下儿子的鼻子,那么柔软,那么温暖。

“胡宁,你后悔现在的生活吗?”

“不后悔。”

“因为后悔也没用啊。”胡宁笑着说。

“我都没给你一场像样的婚礼。”

“怎么,你真的不准备补办了?疫情过后你必须给我补办啊。”胡宁白了我一眼。她太好了,不管是曾经的单纯,还是如今的成熟,都让我感到对不起她。我能做的实在是太少了,只能不停地跑外面,接单子,让她过上像样的生活。逐渐地,我已经忘记了自身,有时候望着镜子,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所有男人都会经历这些,把自己交给家庭,然后学会麻木。”父亲说道。他上过中专,本来能分配成老师,最后被一个有门道的家庭挤走了。父亲说他当年气过,急过,怒骂过,甚至想一刀宰了那个狗杂种。可是最后他平息了怒火,因为他都不知道究竟是谁代替了他那个名额。我觉得父亲说得有道理,就是这样的,人生到了一定年纪,就会发现自身的无能为力;面对这种无能为力,要么选择接受,要么选择愤怒。愤怒是没有出息的,你斗不过。就像无限泳池里的那一群僵尸,它们是永无止境的,会一直冲锋,一直撕咬你,你能做的,只有种下冰西瓜,延缓它们的进攻,获得一阵喘息,仅此而已。

 

八月份,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接通后,我问对方是谁。对方讲,是我,小孙。我有点懵,问他哪个小孙。小孙把我做副主任的那个公司名报上来时,我听清了他的口音,是那个曾经骂过我,我也骂过他的小孙:

“有什么事?没什么事我挂了。”

“就说一句,哥,我错了,我被辞了,一分赔偿金都没,现在郑州又要封城,我活不下去了,我。”

“都一样,瞎凑合过吧。”小孙还想说点什么,我挂了他的电话,看着窗外安静的马路。疫情又开始了,封城也在继续。存款还有几万,大概能撑到年末,我感到一丝久违的平静,终于能睡个安稳的觉了,我是一颗冰西瓜,现在就是我延缓僵尸的时刻。白天我接一些单子,照看胡宁,照看儿子。晚上夜深人静,他俩在另一个卧室。我紧靠窗户,贪婪吮吸着没有噪音与尾气的空气,接着打开电脑,缩在被窝里,玩着植物大战僵尸。那一刻,我体会到了胡宁当年孕产时的乐趣。短暂的安宁总是令人沉醉,没过几个月,城市解封了,我继续跑单,继续送外卖,然后又过几个月,继续封控,缩在家中,继续玩着植物大战僵尸。生活在循环往复,游戏也是,我失败了,在第四十七轮、第五十九轮、第七十三轮,一直到第九十九轮。22年到了,我还在送外卖,儿子已经一岁半,胡宁的白头发也终于爬满了后脑勺。有时我送外卖经过碧沙岗,望向云边的二十六楼,依旧那么葱翠安宁。我经常在安居客上搜这套房,三千块,两千五,两千,一直到现在的一千五,依旧没人租赁。中介拍的照片上,还留有我与胡宁租住时的影子,坂井泉水的海报、纯白色的纱帘、木马型的抱枕。我也关注我买的那栋小区,类似的户型总价由一开始的一百五十万,变成了一百四十万,一百二十万,一直到现在的一百一十万,再加上百分之四的房贷利率,均算下来,我每天挣的,几乎还没亏的多。这一切,我谁都没告诉。

“咱俩好歹都是本科毕业,怎么越混越瘪形了啊。”张超告诉我,他进厂了(厂子叫发财康),累是累,麻木了也就不想那么多了。

“研究生也瘪形,前几天,我看有栋硕博楼都烂尾了。”

“听说了,妈的,看了后心里竟然舒坦了点,一视同仁啊。”张超叹了口气,他跟我视频,看他居住的宿舍,舍友有初中的、高中的、本科的,什么人都有。每天他挂好工牌进厂,干够八个小时,再加班六个小时,回到宿舍倒头就睡。两百五十块,一个窝囊而又憋屈的数字,但这也不属于他。每个月底,他要火速上交银行还贷,剩下的一两千再吃吃喝喝,没了,全靠媳妇的那份工作帮衬着。张超告诉我,全靠儿子了,希望他争点气。我说,也许我们都错了,不该生孩子的,为什么我们的失败,要靠他们翻盘。张超愣了一下,接着讲,因为我是他爹。

初春的时候,我想带胡宁和儿子回趟老家,但是父母不让,执意要来找我。一家五口,坐在拥挤的客厅内,彼此相顾无言,父亲、母亲、胡宁、好好都在笑着,我笑不起来,我呆呆地望着那个电脑,心里盘算着,第九十九轮,到底应该怎么过啊。那一轮,简直成了我的心病,我每天要在iPad上验算好几步,才敢小心翼翼地按下继续键,胆战心惊地玩几分钟。小推车已经全没了,所有阵形已经轮换了好几茬,僵尸变得越来越凶狠,有时在睡梦中,伽刚特尔都提着大锤,愤怒地砸向我的脑壳。

“刘烨,你说得对,咱们就不该结婚,就不该生孩子,咱们就是在造孽啊。”电话里,张超的嗓子沙哑,咳嗽声起伏。他在发财康阳了,许多人都阳了。而在这一边,胡宁拿着奶瓶,不断催促我过来哄儿子入睡。我匆匆挂断,来回奔波,像一阵没头脑的烂风。一月又一月,迟迟不见解封的迹象,周边的疫情却在攻城略地。跑外卖的越来越少,有时是不让跑,有时是有人阳了。胡宁给我戴了三层口罩,N95数量有限,不到万不得已不敢用。每次出门,我都感觉呼吸急促,这城市已经没有鲜活的空气了,在我头顶,一片片的病毒游离挪移,我看得清清楚楚,这哪是病毒,简直就是僵尸。

有的僵尸趴在房顶,有的附着于门边,有的成群结队地向我涌来。一开始我躲避,我求饶,可它们太坏了,它们分明想置我于死地。于是那一天,我开足马力,想要撞死它们:只有撞死它们我才能得到阳光,然后悉数上交给吞金兽,上交给房子。我大叫着,大喊着,我是植物,长了脚的植物。在这样的时刻,唯一的好处就是赐予了疯子的立锥之地。我扒掉了口罩,让僵尸灌入我的口中,我赤身肉搏,以命相扛,化身中国版的堂吉诃德。僵尸发起总攻了,我大声怒吼,挥舞长剑,一个趔趄,被它们击倒在地上。

雨下得越来越大,车子被我推着,电话响着,一单又一单在超时,一刀又一刀剌着我的肉体。到家后,我脱下外套,满身疲惫地打开电脑。胡宁看到后,迅速戴上口罩,扑到我的跟前:

“怎么现在才回来!你不知道我给你打了多少电话!”

“嗯。”

“你嗯个屁啊!一回来就玩游戏?”

“就歇会儿。”

“好好又拉稀了,一天将近三次。”

“小孩子都这样。”

“小孩子都这样?这是你儿子啊,我怀疑他是不是染上新冠了,你怎么样,今天量体温没,测抗原没?”

“没有,不是新冠吧。”

“不是吧,你就知道送你个傻逼的外卖,就知道打你那个傻逼的游戏。你关心过儿子吗?你关心过他吗?”突然间,胡宁抱着儿子用力冲向我,拉扯着我的肩膀,撕咬着我的脖颈。我感到痛,我感到酸,我感到热,郁火顿起,用力推了一把胡宁。她跌倒了,幸亏在床边,好好翻滚到床上,胡宁一把抱起儿子,哭了起来。

“刘烨,你不是人,你王八蛋,你个狗东西!你打我,你还打你儿子,你就玩你个狗屁游戏吧,你不是人!”胡宁抱着哭泣的儿子往客厅。我想跟过去,可是我推了一路的电动车,在被病毒斩于马下的时候,电动车压住了我的大腿。我发疯似的打开保温箱,里面的东西全撒了。窗外的雨下得越来越大了,我下意识给了自己一巴掌:胡宁说得对,我不是人,我对儿子还没有对一件外卖用心。惊骇的闪电震在玻璃上,一切正变得清晰:我听到客厅内胡宁打着电话,向她的亲朋好友哭诉;我听到张超对我的抱怨,他在发财康待不下去了,他想回来,他想回家;我听到自己电话也在响起,有外卖单子的,有父母的,有曾经同事的。全世界都被急促的铃音所包裹,颤抖之中,我按下了接听。几乎在刹那间,轰隆的雷音没有了,房子开始挪移,地板变成了草坪,胡宁、父母、主任、张超、小孙,甚至我的儿子刘宁好,他们通通变成了僵尸的模样。在这漆黑的夜晚,我恍然发现,只有我一人是植物,是一颗矮小发霉的土豆。面前大雨倾盆,土豆独自守着一辆推车,一间房子,痴痴地呆立着……

责任编辑:讷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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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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