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3月，我来到了广州，投了一些简历，也相继面试了几家公司。我先在某书院试岗。公司氛围很好，环境也不错。最开始是背诵企业文化，还要熟悉各种话术。两天后我开始试着打电话，打了一天后电话被限制呼出。周六晚上9点接到周日还要继续上班的通知，因为紧张我也没有睡好，第二天精神不佳。恰好在路上又碰到了一个和我一样试岗的女人，她说最讨厌这种打鸡血的公司，每天喊口号，她试岗了一天半就不想去了。我听到以后心里受了很大的触动。因为从长期看，我不怕打电话，但是本来做六休一，现在周日还要上班，那无疑会长期地压榨我，使我毫无个人生活，那样的日子我也知道是个什么样。开了早会之后，我就告诉主管我不做了。几天之后，我找到了一个新工作。

刚去的几天每天什么安排也没有，就是坐着聊天、看手机，偶尔会下去搬货。我看到她们去发传单，我就说我也去。结果，她们说我穿得太少了，明天穿厚点再去。第二天也没让去。她们穿着羽绒服匆匆地一哄而散了。我只是懵懵懂懂地看着。

后来我们就开始去发传单。没有人带，也没人教，只是看老员工是怎么发的。黄姐胆子小，见到穿制服的，就说那个城管在盯着她。我倒是不怕，见人就问。如果只是发传单那就还好，主要还需要登记老年人的姓名和电话，这时候很多老年人就不情愿了，知道这是骗人的。我们需要先拿出老花镜，说赠送您一副老花镜，然后说，耽误您几分钟时间听我说说我们报社，再登记资料。《老年生活报》估计已经臭名昭著了。

那天我和梅梅（比我晚来两天的00后女孩）去湖边发单子，那些晨练的老年人都对我们很警惕。好不容易收集到几个，拿回去一打电话是假的。

上班几天终于迎来了第一次开会的日子。我坐着签到。客户是怎么来的，我不知道。我看到了一个穿衬衣、西装裤，打领带的男子，听说是督导。他肚子大，腿短，毛孔大。后来我进了会议室。将近100人的会议室，空气又闷又热。那些老年人坐在那里，有的打着瞌睡，有的织着毛衣，有的一看就是脑供血不足，头靠在前面的座位上，昏昏沉沉，看着十分难受。男子自我介绍是《老年生活报》南方的运营总监。先介绍了该报的基本情况、开展的活动（老年手机培训班、大家一起包饺子、出去旅游等）、取得的一系列成果（会员发展到了几千人）。然后讲到汶川地震报社的捐款，顺带就问老年人要20元钱，“说句不好听的，我们送的小推车和大米，可不止20块钱，我们也不要你这20块钱，这20块钱是捐献给那些孤寡老人，给社会做贡献的。”于是，百分之九十五的老人纷纷掏出了20块钱，拿到了一张会员卡。结果说好的小推车和大米并没有送，只是领到了一双“老年健步鞋”。说是“健步鞋”，其实是质量最差的那种，鞋底极其薄，容易断，鞋面和鞋底容易分离，穿两次就完全可以扔掉了。大米和小推车是什么时候送的呢？原来还有两场重要的大会。

这两场大会是连续进行的，也就是第一天早上8:30到中午，第二天筛选客户销售蜂胶。大会的第一天送大米，大会的第二天送小推车，顺便将自己的“战利品”拉回去。这个战利品就是蜂胶，2700一套，有的买了4套，有的买了8套，有的买了16套。两场大会分别是A会和B会。A会负责筛选客户，B会负责销售。A会100人，B会可能有50人。这50人只要有20个人买，那就赚了。假设20个人有10个买8套，有10个买4套，那就是30多万，大会也就很成功了。听说快过年的某次会，有的买了20套，有的买了10套，买1套2套的很少。那次大家都赚到了钱，基本都是上万的工资。那大会到底是怎么进行的呢？

这两场大会会迎来另一个男子。他西装革履，精神抖擞，肚子有点大，衬衫紧绷绷的。前一位男子喜欢开一些玩笑，说叫宝哥，东北人，脸比较黑，灰色的西装裤，腿短，屁股鼓鼓的，看到他就会想到他会排泄出很多大便的感觉。他的常用语：“叔叔阿姨猜猜我叫什么？”这一位呢，他被主持人（葛总）介绍说是某生物科技公司的领导，希望大家用雷鸣般的掌声欢迎他入场。四川人，会说：“叔叔阿姨可以叫我金娃。”他皮肤很白，西装裤紧紧地勒着他丰满的屁股，皮鞋擦得锃亮。

A会和B会都要先签到，不同的是B会有个姓名墙的流程。这时候，签名合照给这些老年人一种高大上的感觉。A会的讲师会请出神秘嘉宾，这位神秘嘉宾就是金娃。在3个小时的时间里，金娃到底讲了些什么呢？讲传统文化，国学，讲健康知识，讲到世界上没有灭绝的动物，讲到蜜蜂，自然而然地引到蜂胶，然后试吃，赠送，会议结束。金娃站在我们身边，我以为他真的是什么生物科技公司的领导呢。后来他问：“我们哪个客户是重点客户，有没有拍照，明天给我安排到第一排啊。”又说：“那个男的赶紧给我清走，不要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又说：“怎么不拍照，你不拍照我怎么知道是哪个？”我还是懵懵懂懂的，不太清楚我们到底是在做什么。

下午主要任务就是打电话，询问蜂胶试吃的效果，第二天给金娃带什么礼物过来。“礼物要贵重的，字画啊那些，水果感谢信的那些就是没啥用啊，尤其是感谢信，不过感谢信明天要读一读，要有这个环节。”培训的葛总说，“要敢于要礼物啊，要礼物才能筛选出客户，我们有个客户送我们一幅十字绣，好几米，这种拿出去能卖好多钱。还有送古董的，送好烟好酒好茶的。这都是好东西。”员工就打电话开始要礼物。结果第二天拿苹果的最多，趁员工不在，我们的老板进来了，翻了一下，拿走了一些贵重的，留下了苹果等。那些苹果搁在我们的桌子上，我们一人一个吃了起来。

第二天的B会，先是读感谢信，又是采访试吃效果，有阿姨说起夜次数少了，有叔叔说睡眠好了，糖尿病患者说自己血糖降了不少，这都不是托，而是实打实的。这些好客户都被工作人员安排在前面的核心座位上，基本都会购买产品。

我们客服以及销售在开会时的主要任务是配合，配合讲师。把客服招进来的时候就是说做（开）会的时候要做好配合。和我同一天来的女孩3天后走了，她觉得是传销。培训时候葛总告诉我们开会时该鼓掌的时候掌声要热烈。鼓掌也不能瞎鼓，要短促而有力的几下。有阿姨说话就上去提醒。进会场就给他们手机关机，要么调成静音，不能让他们的孩子和朋友打电话来扰乱“军心”。放小月月视频的时候要在客户边煽风点火“好可怜啊……”，放南京大屠杀视频的时候要给阿姨擦眼泪。讲子女不孝，目的是给有些和儿女一起居住的叔叔阿姨洗脑，让他们放下心理负担，说要享受生活本质上还是要敢于花钱，敢于为自己购买蜂胶。还有一个重要的环节是夫妻环节——夫妻拥抱，目的是让夫妻放松警惕，叔叔舍得给阿姨买，阿姨平时管钱管得严的这时候舍得给叔叔买。金娃讲夫妻一路走来不容易，他们会流泪。第一次我也禁不住流泪了。

最后的环节其实就是员工和金娃演戏。员工喊着优惠一点，喊着送激光治疗仪，喊着阿姨叔叔工资低。这时候金娃就有点为难。最后拍板说好，而为了诚信，此时要拿出钱换取卡片——100元一张卡，也就是一套蜂胶的定金，要几套就举100的倍数的钱。比如你要10套，就是1000元，换取10张卡。然后马上带到办公室办手续，有钱的立马交钱，没钱的马上让员工带着去银行取钱或者回家拿钱，孩子在就避开过一下再去。带出去之后火速拆蜂胶包装，装进送的拉杆箱，打车送他回去。下午若有欠款就催交。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老板和员工的脸上都有一种狰狞感，心怀鬼胎，相由心生。拆包装的时候是慌慌张张地，带去取钱也是急切而带着害怕的。在客户前是叔叔长阿姨短，扭过脸，立马就是“他妈的早上6点就给我打电话”等脏话，或者是老板教育我们刷卡的时候要看清楚他的银行卡余额，目标就是怎么把这些钱弄出来，你的工资自然就多了。平时开会，老板也一直给我们洗脑（之前我还觉得老板实在，说的是实话，开会的时候简单，说完就走人，但往往是我们坐在会议室等半个小时，他还坐在办公室打游戏）：人家有的赚一万多，一两万，你挣个三四千，你和人家比，是缺个胳膊还是缺个腿？你不如人？

5月开始，纪检委入驻广州，严打养老诈骗，会议没法做了，公司就各种挣扎。群里直播卖长寿丹，视频会卖鸿茅大漠酒，带客户去打干细胞，都是盈利的手段。

视频会卖大漠酒是视频分享，客户坐在会议室听，长寿丹完全是群里直播，套路一样。我们那几天直播结束就赶紧跑到老板的办公室去，员工疯狂转账，表演出一种火热的爆单假象。销量不错。至于干细胞我也有幸带了两次，只是一次都没成。

干细胞邀约话术是邀请吃饭，泡温泉，要客户带身份证、泳衣、吃的药。员工请不来就老板请，“我要让叔叔阿姨帮我们一个小忙呢，广州市政府让我们邀请几个核心会员去参观细胞工程库，去提提意见。”这时候，老人就比较相信了，因为这是政府的事，他们拿着退休金，自然想着政府的好处，所以就愿意来。如果不来就去客户家里邀请，带来后一起在楼下吃饭，吃完饭直接打车带到细胞库参观，稳住不让走，必须去抽血，如果抽了血客户走了，抽血的钱由带客户的员工自己承担。

晚上7点多开始泡温泉，这时候聊天探底拉近客情，诸如退休金多少钱啊，和儿女住一起不，最近有没有什么重大开销，夫妻俩主攻哪个，身上都有什么重大毛病等问题。第二天早晨8点开始听课，然后一一带到博士办公室分析抽血报告。博士已经看了客户分析表，自然知道顾客最害怕的地方在哪里，此时，博士就专门攻心，说你家族有癌症史，你是不是关节不舒服，你是不是心脏有问题，吓吓客户。然后说到价格，96800此时只需要13800，13800是最低价，如果看客户分析表经济能力可以就说36800、56800、76800……客服的话是1万块有200的提成，销售的话是1万块有800的提成，带客户打56800的，就有4500左右的提成，相当于客服一个月不请假的工资。

公司在艰难地运行着，而员工也在不断地离开着。我才来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就有七八个人走了。有的考上了编制，有的回家生孩子，有的也许是因为良心不安——“没成就当积德了。”男孩说。

他初中毕业上了一个技校，毕业后瞎混，后来醒悟了就开始疯狂找工作，没有学历做过很多工作，上一份工作是老板拖欠工资就离职了。这次离职后他发了一个朋友圈：日子平淡，好在我喜欢。他离职的原因更多可能是因为良心。有一个客户是个老阿姨，他屡次上门打扫卫生、做饭、伺候，但那个老阿姨最终也没有买东西。他好几次自己出钱给老阿姨买水果蔬菜。老阿姨有孩子，几个月不联系了，一个人住，十分可怜，电视坏了，男孩去帮忙修好了电视。男孩时常表现出于心不忍，所以他离开了。在KTV，他裸露着上身肆意地摇摆着自己的身体。一起出去发单子，他驻足在一堆磁带、光盘前，买下了Beyond、理查德·克莱德曼等磁带。他低头翻寻的时候格外认真，平时他主要负责会议中放音乐放视频。聚餐他很会带动气氛，平时他也总是说笑不断。他一走，办公室确实少了很多乐趣。有天，他脖子上出现了很多“草莓”，那天他穿了一个高领的衣服，不料还是被人发现了。“她也懂事，我也懂事，互不纠缠，多好。”他常常去夜店，生日时候花了9800包桌请客，买手机花了8000多——新款的苹果手机。之前工资超过1万的有两次，而后来没业绩，为了买手机只好把摩托车卖了。穿着一件到处撕烂的白T恤，裤子上仿佛还挂着链子，很年轻很有活力，在这里上班确实使他颓丧。没事干的时候他打游戏、趴着睡觉。他离开会有更好的发展。他对未来也感到迷惘，喜欢的女孩不主动追，“河南的，彩礼高啊。”也或者是不愿意追，“我老是主动，她不主动，就算了。”“男孩遇到自己喜欢的往往不太敢，很自卑，那种动不动讲荤段子的，开玩笑的就是不喜欢。”他常常笑着，才20岁。还有很美好的人生在等着他。

和我走得比较近的是吴姐。她在这里上了两年多的班。孩子也快3岁了，她即将离职。恍恍惚惚的两个月，她总是遭受老板的责骂。“自己的客户都走了，你还不知道，你干什么吃的，死哪去了？”“你都不看手机的吗？你是老年痴呆啊？”……不断地辱骂，而吴姐从不反抗，怕工资不会正常发。“我对事不对人，大家都知道我的脾气。”老板常常说着。

跟着吴姐去老阿姨家，阿姨八十多岁了，倒是干净整洁，桌上放着一个苹果或者是橘子，没有请我们吃。她慈眉善目，对吴姐印象很好，也许吴姐心怀鬼胎，但是老阿姨的面部表明自己很喜欢吴姐，对吴姐没有防备之心。她只是反复讲述老伴中风那天的情况。吴姐不愿意听她闲聊，抓紧时机开始询问蜂胶的食用效果。阿姨拿出一盒包装精美的黑枸杞给吴姐看。另一次，我们几个再去看她，出了门，她儿子儿媳打算上楼（他们就住在楼上），带着怀疑的眼光看我们。

“你是不是怀孕了？怎么肚子看着那么大啊……”吴姐马上去买了收腹裤。每天穿，即使正在备孕。有天，她没有来得及穿，还马上跑进卫生间穿上。“吴姐，你不要再涂那个颜色的唇膏了，太丑了，你去买个红的，好看。”吴姐再也不涂那个唇膏了。她很自卑，脸暗黄，鼻子附近有很多斑点，毛孔粗大，头发有头皮屑，双下巴很明显。弯曲的刘海、甜美的笑，提示着这是个善良的女人。她像大街上那些从事体力活的妇女们一样，是个本地女人，很善良，但很自卑。她业绩不错，客户积累了不少。而她自己不邀请客户去打干细胞，老板邀请她的客户，她没有提成。后来到她买了水果、糕点去的时候，客户关机。过了一段时间，再去叔叔家，刚提到干细胞就被阿姨赶出来，端午节的粽子也被扔出来。我说去家访人家不让进，进去骂骂咧咧，这个工作真是难干啊，她说你还没有遇到人家孩子把你骂出来的呢。她正在备孕，“老人的话还是要听的。”她自己也想生孩子，“两个孩子有个伴。”

工作时间最长的小徐本来是个快乐奔放的女孩，常常笑着，这一份工作使她天天愁眉苦脸，妆也不再画了，衣服穿得邋遢。“心真累”“搞x笑”……是她的口头禅。她遭受着煎熬。难缠的阿姨总是退货。老板呢，也并不器重她，反而总是将大客户分给另外一个女孩。“我也想生孩子，休息一年。”只是距离她上次剖腹产还未到3年，3年后才能再次生产。端午节结束，她给我们带来了自家的杨梅、桃子。她曾经是个导游，因为疫情旅游不景气。本科毕业，因为普通话不过关没法当老师。她在努力地生活着，既是个员工，也是个妈妈。她喜欢给儿子小云朵买榴莲。“吃一块扔一块，真好笑。”她上班看着儿子的视频。

芳姐，结婚没多久，来公司一段时间辞职了，后来又来了。之前是在美容院上班。她脸盘大，皮肤黑而黄，但还算细腻。之前去发传单，被警察抓到了小房间，教育半天，她哭了，边哭边抹眼泪擦鼻涕：“我再也不发了，我再也不发了。”警察把她放了。但这次发传单成效显著，她钓到了一条“大鱼”。老头是公安厅的退休干部，平时都穿军人的衬衫和裤子。我刚去的某天，看到芳姐手挽着老头的胳膊出来，在角落疯狂拆起了蜂胶的包装，还让我帮忙，然后又说马上去银行取钱，带我一起去，但是怕我刚来容易误事，在电梯里她说：“你不要去了，我和丽姐一起去。”

买了4套蜂胶之后，有天老头来了，坐在我们的办公室聊天。“你老伴儿呢？”“在英国呢，我给她花了15万。”我们都以为他老伴儿是在英国，她俩离婚了，后来才知道是阴间，是15万的墓地。宋姐来了，一把搂住老头的肩膀，还用手去抚摸老头的脸，像情侣一样亲密，我吃惊极了。这个宋姐不简单，她做这个已经十多年了。她需要带孩子，所以是自由职业，只是带客户，卖货和带去打干细胞，平时不需要打卡什么的，黑黑的长发，嘴角有颗痣，身材较为苗条匀称，看起来很干练。她开玩笑说：“你搞办公室恋情啊，我和我老公就是办公室恋情，在办公桌下拉着手，后来就怀孕了。”芳姐一直说老头长得帅。老头说：“帅啥，儿子说我太冲动了，我们老年人就是爱冲动，先买2套吃吃不行吗，一下买4套，怎么吃得完？”老头问起我们的工资，我有心眼，马上说我新来的，不太知道。高姐马上说二千多块钱。我赶紧出去了，怕老头问东问西。老头的儿子在酒店上班，疫情期间也很艰难。老头坦言自己太冲动，后来却再次跳进陷阱。

芳姐每个月的提成都不少，她发7000存7000。200块钱可以花一个月，只需要买早餐和车费，中午坚持带饭，晚饭老公做。生气的时候老公做了饭叫她吃饭。她是被惯着宠着的公主。稍有不如意，她便闹脾气。只要发一些奇怪的朋友圈，就表明昨天晚上闹脾气了，比如：情人节只有羡慕人家的份了，我有老公相当于单身；不来接我我就自己打伞回家。同事都说她太娇气。她对我说：“今天晚上我不回去了，去你家睡吧。”我只好笑而不语。

有天，我跟着她去家访。是个老头，餐推（借助请吃饭卖货）的时候买了5000块钱的虫草粉。钱还没给。老头敞着胸脯，汗津津的。芳姐对我嘀咕，这老头有点色。进了门，老头去里屋请老伴出来，老伴脸上很难堪地出来了。芳姐说你们该多出去走走，女人怼一句，“我们没钱怎么出去走？”说一句，女人怼一句，芳姐只好赶紧起身。等到老头发工资的日子，芳姐再三打电话询问，终于，老头来交了钱，她心上的石头才落了地。因为老板说了这个老头要是不给钱，从她工资里扣。

老板催促着芳姐邀请那个买4套蜂胶的老头打干细胞，芳姐犹豫着不太敢。小徐怂恿着，芳姐让老板帮她邀约。老头去了，打了56800，说下个月工资发了把钱交清。交钱的时候，老头再次来了我们办公室，他问我们平时忙不忙啊，他一直以为我们是报社的，你们是什么职位啊？只有我知道编辑发行什么的，但是我们公司哪是什么报社啊，高姐马上说我们都是业务员。我们几个都出去了，后来老头就走了。之前他说我可爱，对我印象深刻，因我嘴甜，也有文化，和老头还能聊几句。在这个老头的问题上，我当时是否应该站出来，在他买蜂胶之后，不让他继续上当受骗？但我深知，如果我侵犯了芳姐、老板的利益，那么我被骂被打都是可能的。我哪有那么勇敢呢？我甚至渐渐被洗脑了，我觉得我要从这些老头老太太身上挣钱。好胜心升了起来。

因为纪检委入驻广州，养老诈骗的标语到处都挂有。我们老板只好疯狂搞起了餐推。我要说的好胜心，就是我开始疯狂邀约。我一点也没有消极怠工的状态。给客户一个个送了粽子，她们应该出现。于是，我专攻一对东北夫妻，只因为送粽子的时候老太太跟我说：“你们的蜂胶吃了还挺有效的，多少钱啊？我每天晚上吃一粒，一觉能睡到大天亮呢，以前我睡眠可不好了，这个蜂胶买回来一直没吃，这才开始吃，我吃完了我联系你啊。”没想到这点燃了我的希望。后来我打电话他们不接，我就擅自去了她们家。结果老头到小广场找我，使我再次以为他很友善。不料我拿了橘子他坚决不要，说我不拿回去，他就走。他扭头就要走，我只好拿走了橘子。第二次我又去了，老头接了电话说他们在睡觉，我却还是要进去。老头下楼给我开门，堵在门口，明显是不想让我进，还一直嘟囔着“人家都在睡觉，你这个人真是的”。我呢，不识眼色，还坚持往里进，上了楼，送粽子的时候老太太热情地给我拿鞋套。这一次，她没有拿鞋套的意思，我却主动问了，她才找了出来。我坐下，老头一直骂骂咧咧地说“人家都在睡觉”，说要出门。阿姨说：“下雨了，滑，你别出去了。”老头坐着待了一会儿，还是坚持要出去，就走了，我和阿姨聊了一会儿，她说没时间，一直说没时间。我几乎有点崩溃地说：“你们不去，老板说了给你们送了粽子，一盒50，两盒100，罚我们200元，我的工资都不够罚的”。结果阿姨说：“那你给你们老板打电话，我来跟他说。”我在回去的路上，心里哭喊着：这工作太难干了，太难干了，怎么办呢。

餐推就是借助请吃饭卖货。上午9点开始，闷热的房间，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门也关紧，男人包装成伊利乳业广州的运营总监，下午要去市政府去，途中不断接到电话，好像自己很忙的样子。西装革履，讲到疾病防治，放卫生部长殷部长的视频，讲做手术有多大的风险。说到奶山羊和人体重最接近，说到羊奶好。说到人以前吃胎盘。如今吃不到了，但是羊身上有一样东西最珍贵，那就是羊胎盘。搬出自己的母亲，怎么近水楼台先得月吃到了羊胎盘，怎么健步如飞。说到这个东西本来是给政府的人吃的，老百姓想吃也买不到。小心翼翼地让大家闻，生怕掉落，好像很贵重的样子。再试吃，一个个拍照看牙龈的筋，光线调节后变红了变淡了。再配合演戏，让阿姨扫码看，是1500一盒，5盒一个疗程，7500，我们工作人员嚷嚷着叔叔阿姨们工资低，价格变为6600，六六大顺，又继续演戏，降为3300，又嚷着买5盒送5盒，10盒十全十美。最后，临到吃饭的时候，讲课的“郝部长”匆匆忙忙地走了，说要去市政府谈项目。

小徐和客户一起打车到酒店的时候，碰上了一个师傅，他报警了。警察来了，在酒店里转悠了好几圈，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又走了。仿佛在钢丝上跳舞，我们被抓了会怎样？司机举报有奖，也许是看老年人可怜。但是这个师傅也会有危险，因为他触犯了老板的利益，你不让人家挣钱，人家也不会让你好过。

餐推和开会的时候楼下有一个人固定守在那里，假如有穿制服的来，就马上打电话给老板，本来是喊马总，这时候就喊老马，你在哪层啊？警察按的17楼，这个人就赶紧按8楼，拖延时间，楼上的早已鸟兽散。

最后需要做假单，就是报多少份的时候，即使客户不要也要写上去，多写几个，烘托气氛，让大家感觉人家都买了，确实是好东西。

有的客户对老板、对员工充满了怨言，有的客户却还在端午节送来了粽子。但我看到的是几乎所有的客户家里都有大大小小的保健品。甚至是住家保姆，一个月工资2500，她还会在群里直播的时候购买5000的东西。至于那些有钱的阿姨，她家地上摆着几十盒保健品。有的已经两年了还没拆开包装。

特别要提到的是一位叔叔。他是工人，退休金4000块钱。积蓄几乎全部用在保健品上，房间里堆满了保健品。沙发上茶几上全是药瓶。几乎所有的角落都是药瓶。门口的地上堆满了买菜的塑料袋，脏兮兮地堆满了。他和老婆已经分房睡了，谁也不和谁说话。当我邀请他去泡温泉的时候，他匆匆忙忙下楼来了，也并未带两条内裤。夜里给老婆打电话的时候不敢用我的手机，而是用男同事的，先打给女儿，让女儿告诉自己的妈妈。女儿在电话里很凶地对他说：“上当受骗一百回的人还会再上当受骗二百回。”然后狠狠地把电话挂了。他家就像一个垃圾场。唯一的好处是视野开阔。他说每天下午五点半去公园，七点半回来。他过日子极其节约。省吃俭用，晚饭更是一些蛋糕、绿豆糕解决。他花了几万块钱去买保健品。有的3年了未开封，怕浪费钱就有事没事吃一粒，身上随身携带着一小瓶，说是什么活性干细胞。人家给他送油，送菜，送东西。现在他还欠着人家3680还没给。在街上，人家拉他去按摩，他去了，人家按摩他的前列腺，说是有问题，又花了几百块。如果身为他的女儿，我也会对他很生气吧。茶几上摆着中午没吃完的几碗菜，老婆的是老婆的，自己的是自己的，也没放进冰箱。还摆着一些敞开的绿豆糕，他非让我吃，极甜。他说老婆喜欢唠叨，他每次说“你莫说啦，你莫说啦”，老婆还在说，他就控制不住，开始破口大骂，两人就吵起来。老婆有糖尿病，天天需要打胰岛素，但是还是可以存到一些钱，反而是他，将自己的积蓄花得精光，而那些销售人员丝毫没有同情心，只想着压榨他，压榨他，只因为他耳根子软。

有一个阿姨来买了大漠酒。没想到一天后就躺进了医院，儿子在杭州，无人照顾。怕她退钱，老板不让员工去管她。她出院了，来公司退了钱，公司彻底失去了一个客户。对待客户毕竟还是要真诚一些。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这个社会生存太难了，所以很多人已经顾不了道德，只想着怎么挣钱，怎么供养家庭，而并未想到是在破坏别人的家庭幸福。有的老头老太太神智不太清醒，稀里糊涂地购买了8套蜂胶，只敢偷偷地藏起来，怕儿女看到。有的老头老太太至今还不知道这些东西根本就是假的，还在按时吃着。

因为没有任何业绩，我被辞退了。培训的本子需要上交。我们每天都要开会，早上一次，中午一次，下午还要一次。若是有事就随时开会，开会大家都不拿本子。第二天要开大会的时候需要拿本子记录。我们的办公室只是一张桌子，平时坐着玩手机就好。说是什么报社，客户只需要去看看我们空荡荡的桌子，如果有心，那么随便翻一下我们的笔记本，绝对会大吃一惊的，本子上记录的是客户的电话、话术，记录的是怎么查看客户的银行卡余额，怎么快速地拆开包装，让他们没办法退换没办法反悔，以及怎么陪伴老人快速去银行取钱，怎么去老人家里拿钱……

以下是我手机备忘录的一点内容。（笔记本全部撕掉丢进垃圾箱了，财务还怪我不该撕掉而是应该上交，人家都上交，就你撕掉，你真搞笑，她讽刺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