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发大道站


文/许龚燕

 

一个即将被拆除改造的城中村,生活之苦将两个女人意外地联结在了一起。抵达开发大道站,是回到原点,更是来到人生的新起点


公车在城市兜圈。这是周五,长安路上学校一所一所地放,从幼儿园到高中,连转弯过去三个路口开外的老年大学门口都塞满了轿车与电瓶车。周芸走出校门时被人流堵得一滞,突然生出些懊悔的情绪来。但斜对面那辆黑车已亮起双闪,她同摇下车窗的男人交换过眼神,踮脚努力穿过车流缝隙,打开副驾门时被横冲直撞的电瓶车吓了个踉跄。真是尴尬,她想,相亲也许是个太莽撞的决定,换作平常,到公交站坐车,再步行回家,或绕到大宁路的小吃街称一袋卤味,开几罐啤酒,有的是时间慢慢消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和见面不到五分钟的相亲对象堵在一堆亮起的尾灯中间,断断续续聊着工作、晚餐和该死的路况。她按亮手机屏幕,五点三十八,车子大概只往前行进了三四米,男人已经垂下了方向盘上的手。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刚上车时互通过姓名,只是四处喇叭太响。周芸翻开同事发来的简历,一寸照中的男人西装革履,裹着P图处理后朦胧而光滑的微笑,王启照。

“放心,没有上错车。”狭小的车厢里,任何一点儿动作都会被无限放大,她连忙按灭屏幕,男人接着说,“如果是滴滴司机的话,早该问你要手机尾号了。”

“风趣幽默?”

“是文静内敛。”

这是各自简历上“自我评价”一栏的词语。玩笑破开生涩的氛围,两人也得借题发挥,顺势延展开更多的细节。车窗外,各色声响,依旧是停滞的风景,身着校服的学生们不断涌出。导航在播报,地图上几条红线拉扯,离目的地还有好长距离。

相亲原是耐不过同事的万般好意,周芸没想到自己竟能收到份颇为正式的简历。“小周啊,你也给人家回一份。”办公桌对面,同事继续苦口婆心,“人生在世,工作和家庭,总有一个要稳定下来的呀。”语气像朗读素材书上的鸡汤格言,分不清揶揄或是忠告,照例招惹出办公室里嬉笑声一片。

话题很快从她的人生大事转向蔡老师朋友圈的婴孩,呱呱落地,皮都未展开,一个新鲜的生命。周芸下意识挪了挪身子,脚边的箱子里,还叠放着蔡老师留下的许多东西,教案、辅导书、靠枕、茶杯加热垫、剩小半管墨水的红笔……

王启照的简历带着精心排版过的痕迹,周芸一行行扫下去,教育背景、工作经历、兴趣爱好,她惊讶地发现男人曾是这所中学的学生,他的上一份工作离学校也不过几个街口的距离,开发区的立业大厦,公车每天路过的地方。同事说,他现在在一家大型物流公司工作,是个不错的岗位,前途无量。周芸想起自己毕业后的东奔西走,突然觉得这个城市真的很大,相似的枝节却能交错出两段互不相干的人生,大概也只有相亲和面试才能把他们凑到一起吧——几天前她按照招聘软件的推送胡乱投递了好多简历,说不定其中就有他的公司呢。

他们去一家名叫“圣徒小李”的排档吃饭,车到半途,竟下起雨来,到店时已是门庭冷落,周芸感到意外地舒服。他同她介绍,人民路上的排档才最正宗,其中他最常来这家,绝不会出错。红底白字的招牌,方桌矮凳,内外都是传统的中式模样,随意而不失庄重。菜单潦草地压在玻璃垫下,琳琅满目,点菜却另有规矩,各式河鲜海鲜陈列在碎冰与水箱里,不仅要选食材,还得挑做法。他轻车熟路地同老板下单,说海鲜性寒,饮料就配姜汁可乐,还推荐店里的招牌蛋炒饭:“这家店原来叫小李炒饭,他们就是靠这个起家的,一定要尝尝看。”

饭菜上桌,果然咸鲜可口,自有风味。周芸吃得尽兴,也逐渐打开话匣子:“你是明德毕业的学生?”

“对啊,”他挑了挑眉,“巧了不是?”

“是,真巧。”

“那我也该叫你周老师咯。”王启照说着,推来一小碟剥好的皮皮虾,顺势起身抽了张纸擦手。纸盒放在她左侧,男人西服外套上若有似无的烟草味突然靠近。周芸忙低头舀了勺蛋炒饭,入口是鸡蛋和虾仁松软鲜香的口感,回味起来还泛着几分甘甜。

“老师算不上的。”她说。

“可别谦虚,老师多好呀,薪资稳定,还带两个长假。”

男人无疑是贴心而妥帖的,吃饭时,布菜,介绍,聊些过往在明德中学的琐事,从不让话题冷下去。周芸抬起头来,看见蒸腾的水汽黏附在王启照背后那一整面玻璃墙上,像无数伸长的触角爬行、试探。

“家里人一直在催,想让我这两年结婚,定下来。到了我们这个年纪,确实也该稳定下来了。”

“是啊。”周芸想起自己摇摇欲坠的工作,不由得也生出一丝感慨。

“来,再多吃点,这皮皮虾剥起来废手,但肉还挺肥美。”不知什么时候他又将盘子里剩下的几只都剥干净了送过来。

骨壳堆叠,杯盘狼藉,吃到最后,店里只剩下他们一桌,招呼声和后厨忙碌的声响都消散了,四周倏地安静下来。周芸问他,这家店为什么要改做大排档,还换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

他说,这个问题留到下次吧,先送你回家。

她点头,收拾手提包,又想起什么:“副驾的靠背记得调低一点,上了一天课,腰很酸。”

五家殿夹在林立的学区房与购物广场中间,毫不起眼,是市里所剩不多的城中村之一。从开发大道围墙左侧坍圮的一角进去,先要路过废弃的停车场,走到百余岁的香樟旁,才能看见前边分岔的小路与零落的民房,沿途的电线杆上贴满了强力丸、无痛人流与通下水道的小广告。没有路灯,张兰君已经习惯了这里的黑暗,但房东家的狗显然一直没有习惯她的存在,每回扶着自行车推门进去,总要送上几声警惕的低吠。自行车的刹车早已失灵,可早出晚归、周而复始的工作根本看不到尽头,她挤不出时间去在意别的东西。老板李姐说,做餐饮的,哪有休息,逢年过节才是最赚钱的时候。她是通过老乡的介绍来这里打工的,干的白班,早七点到晚八点,没有周末和调休,平日里就穿着工作服,戴着口罩在熟食区切些冷盘,送送菜。

五家殿的小房间,次卧,580块钱月租,摆得下双人床、一张工字桌,外加几把椅子,没有餐桌,只在旁边放了个电磁炉。浴室在楼道旁,和主卧的租户共用。自打在饭店工作起,每天洗澡洗头就成了她的习惯,香料味、腥味与油烟钻进衣服和发缝里,发酵成难闻的气味,自己闻不到,可是别人的鼻子清楚。今天还是同往常一样,她停好车,拎起车篮里装着工服与证件的黑色尼龙袋上楼。早归的丈夫已然入睡,发出低沉的鼾声,烧开的水灌好在热水瓶里,满满当当的两壶,等她洗漱完毕,一天也就过去了。

拆迁的谣言纷纷扬扬十余年,如同跌落满地的一季樟树子,早消磨尽人们打理房子的兴趣了。五家殿本是处郊外荒地,在城市的膨胀与扩张里,倒成了卷起的毛边,糊涂一片。老式木门挂着摇摇欲坠的闩锁,热水器不用想,就连水管里流的都是黄泥水,还是住进来后丈夫修好的。浴室要更旧些,没有淋浴喷头,水槽的下水口空荡荡的,洗澡只能自己打来热水,用毛巾、脸盆一遍遍淋。在外讨生活,没多少讲究,即使是刺骨的冬天,她也能干脆利落地把自己收拾一遍。

张兰君本打算和往常一样速战速决。只是最近几天她觉得好累,奇怪,也不算旺季,白日里干活,手脚却有些跟不上了,这会儿四肢都软绵绵的,提不起劲儿,她看见镜子里自己微微弯着的身子,努力挺直的脊背,水珠顺着湿漉漉的短发滴落乳房,滑向腰间,那里存着好多年都甩不去的肥肉,一层一层,都已有了印迹。

来到这里的第五年,她也成了介绍别人过来工作的“那个老乡”,店里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等她回过神来,自己竟成了待得最久的那一个。李姐常说她死脑筋,劝她理财炒股都不听,只懂存些笨钱。张兰君年纪大了,若不是厂子倒闭没了工作,也不会出来找活儿干,饭店里,她打的是糊涂工,为了多拿些钱,保险都没交,连健康证都是让同乡代办的。她想,就再熬一年,等明年女儿毕业了,这辈子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就可以和丈夫回家安心养老。饭点儿与饭点儿闲暇的间隙,张兰君喜欢听李姐讲自己创业的经历,从国际宾馆前台的接线员到如今撑起大饭店的掌门人,像电视里放的传奇故事。因为常年用嗓的缘故,李姐的声音沙哑而粗糙,却透着十分的精明,即使是再挑剔的客人,也能招待得宾至如归。张兰君常常觉得这个身形娇小的女人好像有无尽的能量。开业刚有些起色时,老公卷钱跑了,剩她一人打拼,她倒真熬过来了,每日围着饭店打转,从批发市场到后厨,再到人声鼎沸的桌台前,和形形色色的人周旋应酬,还能抽出时间健身、旅行。她常说,一个人踏实过,总比两个人硬凑在一起好。张兰君羡慕她保养得当的皮肤,朋友圈里精致的照片,好像正处在女人如花的鼎盛年纪,不像她,胸腹垂散,皱纹满面,已经被顾客叫阿婆了。有时候,她也自我宽慰,自己和丈夫在外打拼,女儿成绩不错,也还蛮争气,一家人安安稳稳。可转念一想,他们拼尽全力,兴许都抵不上人家十分之一,便又茫然起来。

已过立秋,没多久便又要长一岁,真是个老太婆了。她想起自己前阵子还宽慰新来的阿姨,饭馆的工作累是累人,熬过开头几天,要停下来还不想呢。结果自己最近却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站久了腰还疼,小赵阿姨笑她老,她当时还嘴硬。

今天是几号来着……

胡思乱想着,竟不知不觉过了半个多小时,心底的某种隐忧气球般膨胀,几乎快要撑破她的身体。她一次次站起,看着身下的马桶,又犹豫着重新坐下,手边,擦拭完的卫生纸堆了小半篓,上边的痕迹由淡黄的尿液转为透明,直到再也擦不出什么东西。最后一次坐下时,臀下的塑料马桶圈发出脆裂的声响,她怔怔地提起裤子,按下冲水键。

丈夫被叫醒时很是不耐,整张脸皱成一团。“胶带你放哪儿了?”她问。

“什么胶带?”

“封箱子的宽胶带,搬家时带过来的那个。”

丈夫半眯开眼,掀起被子走到工字桌旁,从右边的柜子深处掏出一卷,扔到她怀里:“大半夜的,找胶带干嘛,累都累死了……”倒头又睡了回去。

“我把马桶弄坏了。”她轻声说着,像是课堂上犯错被老师抓住的学生,“先用胶带缠缠吧,改天,改天让房东找人换上就好了。”

出房门时,隔壁租户正巧上楼,张兰君上前拦住,抱歉地说明了刚才的情况。对方像是被突然的问候吓了一跳,了解之后倒也大度地摆手表示不介意,转身进了房间。于是她蹲进狭小的厕所里,一圈一圈缠着胶带,直到确保它还能承受住一个成人的重量。下水道的气味钻进她没吹干的短发里,熄灯掀开被子时,她暗暗下了决心,饭店的活儿就干到年底,她再也不要做了。

“就送到这里吧。”她对王启照说。汽车停在开发大道站,周芸关上门,同男人挥手告别,车子启动离开,渐渐消失在远处,她也转身穿过马路,朝家里走去。那次相亲过后,两人又见了几次面,算是不约而同地默许了这种关系的发展。周芸知道,王启照算不上她的理想型,他是个务实理性的男人,没什么浪漫细胞,或许自己也不是对方的最佳选择,但她还是贪恋两人相处时平淡中带些温馨的感觉,稳定的生活,他们共同的向往,这也算爱情的基石吧。微信里,男人的备注从名字变成了皇冠符号,高挂在她的置顶列表上。

进房间后不久,他发来消息说自己到家了。周芸回复他一个粉红可爱的兔子表情包,放下手机,确认外边没什么声响,拿起钥匙和换洗衣物准备去洗漱。钥匙是比手机还重要的东西。刚搬来时心大,常洗完澡才惊觉没带钥匙,只好狼狈地去敲房东的门。那阵子她刚到学校,顶替请产假的蔡老师上课,没什么经验,却碰上三校联考,周一到周五整日左支右绌,几个班钻来钻去,腰间的小蜜蜂烫得皮肤发红,下班后还得应付家长群里滚滚的消息。晚上躺倒闭眼,梦见窗外忽的一阵狂风,把门关了个严严实实,而自己光裸着站在厕所里,不知所措,身无外物。

走到一半,她又折返回来,从床头柜上散乱的瓶瓶罐罐里找出卸妆水,又里外确认过好几眼,才安心关上门。九点半,洗完澡,把备课的事放到一边,她躺在床上准备发朋友圈。晚上她拉着王启照打卡了小红书本地排行榜上的TOP1,一家打着“高空旋转餐厅”名号的火锅店。刷到的推送个个甜蜜诱人,合照里紧紧相拥的情侣,缤纷的菜肴,以及窗外繁华的城市美景,都叫人向往。为了减少等位的时间,她特意挑了只有两节课的周三下午,早早等在位子上。还没到饭点儿,餐厅空落落的,前后都没什么人,她把一旁放下的遮光帘拉高,几乎是有些固执地让阳光直照着自己,贪婪注视窗外一层又一层的高楼大厦,却忘了脚下的地面正一刻不停地缓缓旋转,从这扇窗转到下一扇,快要转过第三扇窗的时候,王启照终于结束工作赶到了。

“怎么不先吃点?”他匆匆入座,接过周芸递来的果汁一口饮尽,低头翻看面前的菜单,又问:“都点了些什么?”

“一份双人套餐,里边还有和牛呢。”

“可以呀,反正这里的菜单我也看不懂,花花绿绿的,都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好多人来这里打卡的。”周芸有些不悦,但随着一道道菜端上来,王启照的话也在不断被验证,那些菜品从名字到摆盘,一个比一个天马行空,仿佛是专为镜头准备的美食,看起来有模有样,味道却实在一般,她注意到王启照动筷的频率渐渐慢了下去。

“下次你要想吃火锅,就去川福家,开了十几年,不会出错的。”

正值日落时分,天空染成了绚丽的紫红色,配上头顶的灯光,确实如推送里那般,带着温馨梦幻的韵味。来这种餐馆,谁还在乎饭菜味道好坏,浪漫氛围烘托到高潮,周芸打断了王启照对火锅店的真知灼见,急忙掏出手机拍了几张,又叫来服务生,拜托他帮忙记录。她换座到王启照身旁,挽紧了男人的手臂,靠近的时候,一阵轻微的眩晕感突然袭来,也许是一个多小时不停歇的旋转造成的。服务生站在用餐区外,是固定的中轴部分,好像随时都能离他们远去。“准备好了吗?”周芸连忙调整表情,扭头对镜头用力笑着,闪光灯亮过后,她看见两人倒映在窗外半空的身影,如梦似幻的,难以捉摸。

周芸打开相册挑挑选选,却发现合照实在没一张能用上的,不是她表情尴尬,就是他嘴角僵硬。她放大了照片,像审视着两个陌生人:她的眼妆晕得一塌糊涂,口红也掉得差不多了,镜头变形以后,整张脸看起来又大又圆;王启照也没有好到哪去,黑色polo衫衬得他老了好多岁,眼尾的细纹里写满了疲惫。他们看起来不过是餐厅里一对不起眼的普通情侣罢了,在无休止的旋转里,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可是屏幕里这个戴着眼镜、身形微胖的男人,真的就是她的男友么?周芸有些恍惚和犹豫。最后,她还是挑选了两张食物的照片,用软件库里自带的滤镜加工完毕,将图片里暧昧的暖黄色调勾到最满。

四十三分,知情的同事发来几句恭喜,而她又再一次听到了墙壁后面传来的声响。

老房子墙薄,根本谈不上隔音,好在隔壁作息一直规律,早起的声响还能充当工作日的闹钟,听到甩钥匙出门的动静,她就知道该起床了。这些天她开始怀疑隔壁换了新租客,因为间或的鼾声与咳嗽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男人粗重的低喘。第一次她以为是幻听,但那声音每天都在,而且越来越清晰,咫尺之遥,几乎要贴到后颈。该怎样去描述呢?贫瘠的恋爱经历让周芸力有不逮,是快乐吗?还是痛苦。是释放吗?还是隐忍。想象着,脊柱后边,靠墙而坐——或躺着——的那个男人,因情欲的迷离,渐渐忘了身在何处,白炽灯在融化,床在融化,墙壁融化,砖头和砂石倒退回喷薄的岩浆与海浪,它们摇晃着撞击后背,床头相对,或相悖,她的心在撕扯,断裂成一条地震带,似乎下一秒,唯一剩下的这个小小房间也将在胆战心惊里崩塌。

十几分钟后,周遭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她看到朋友圈底下王启照的评论:“希望有一天可以做那个送你到家门口的人,晚安。”从圣徒小李排档走出来,雨已半停,第一次他叫自己在导航里输入地址,说要送她回家,周芸思索再三,把终点定在了开发大道站。

“开发大道,那儿环境还不错,之前我有个客户也住在东方豪庭。”王启照说。

“嗯,我们出发吧。”

走到房间窗边,周芸看着对面小区楼盘外墙明亮的灯带,崭新的,耀眼的,却指示着背道而驰的两个方向。她心里存了迟疑和犹豫,还有说不出口的难堪。夜晚,回家的路黑得彻底,走再多次她还是害怕,可她也只有一个人走,一个人关上门,紧紧握住自己的钥匙。

晚安。她说。

张兰君的房间不常生火,只在工字桌旁放了个电磁炉。工字桌是房东的,电磁炉也是。房东是个潮流的老太太,描棕眉涂口红,早晚要去市政广场跳交谊舞,偶尔还会把自己镶满水钻的衣服和厚底凉鞋送给她穿,总是边把东西塞到她怀里边说:“张阿姨啊,女人还是要打扮一下自己的。”在中药房买的药材在炉子上熬煮着,张兰君打开衣柜想找件厚棉衣换上,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衣柜也成了房东的衣柜,除了挂着的两套工服外,便都是老太太褪下的各色潮流。水钻在灯光的折射下闪着微弱的光,张兰君突然想起早先年轻的时候,和同村的姐妹们赶新潮一起烫发,描眉画眼,坐车去城里的舞厅看外地舞团来跳霹雳舞,自己也跟着人群扭动腰肢;周末就和走得近的工友去镇子里赶集,挑各种衣服试,年轻那会儿倒是真的无忧无虑。

电磁炉运作时带着挥之不去的低频噪声,这声音常会在每一个早晨响起,别人说,在餐厅工作之后,便会彻底丧失下厨的乐趣,还真是如此。张兰君习惯了下班时打包一小盒米饭,加水煮开,拿出家里带来的腌菜,有时还有店里卖剩下的卤牛肉、腌萝卜和呛黄瓜之类,凑一凑就是丈夫的早餐,把饭菜用盖子扣好,简单收拾便可以去上班了。丈夫出来打工比她还要晚一年,跟着店里主厨的包工头表哥干活,餐馆是吃饭的地方,更是处江湖,人人都有联系,店里的顾客也大多是老带新,新变熟。

丈夫近日新换了处工地,离五家殿有点距离,一来一回,将将够旧电瓶开到没电,以往他还能喝上几杯老村长,陪她看会儿金牌调解,现在是每天喊累,倒头就睡了,他当然也不知道房间里这台本就收不到什么信号的卫星电视已彻底报废,再没开过。做女孩儿的时候,他们也一起看电视。张家是村里第一个电视户,他是同村的老邻居,天天拽着一帮狐朋狗友来找她唠嗑,不知道谈的到底是电视还是恋爱。那会儿,丈夫还是个瘦削的小伙儿,衣袖裤管里空空荡荡,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众多男生里,他不过是其中一个。“我还不想结婚呢。”她说。于是男孩们一个接一个走了,到了不得不结婚的年纪,她才发现,只剩下眼前这一个了,顺理成章,就这样凑合着过了几十年。

从厕所洗漱回来,张兰君没有着急熄灯上床,她把手机放在弯起的膝盖上,一边拿红剪子挖手上的死皮,一边看着“芷雅心房”推送的今日视频。今天午休时,她同搭班的小赵阿姨说,她的好事情没了。

“什么好事情?”

“就是那个。”

说到那个,小赵阿姨露出了然而惊讶的表情:“张阿姨,你才多少岁,不该的呀!”

“算上这个月,已经快小半年没来了。”

“哎呀,这哪算得!之前我那娘姨,三十八,一年了都没响动,说是卵巢有问题,吃了药没多久,诶,又见红了。”

三十八岁,是还很年轻呢。张兰君心想,到自己这个年纪,不来了,可能就是永远不来了。

小赵阿姨让她多看点微信文章:“上面讲很多知识的,女人屋,芷雅心房,夫妻营地,还有这个这个,都是的。”手指划下来,一行一行,全是花花绿绿的名字,她想起当年自己一个人拎着两箱红绿的喜被嫁到丈夫家里,两人冒雪去民政局领证,并排而坐,挤进窄小的取景框里,新买的毛呢西服领子歪歪斜斜,衬出各自的拘谨来。搬家后,结婚证连同附赠的《新婚知识手册》一直放在工字桌抽屉里,每次拉开抽屉都红得晃人眼。

咔咔的剪刀声里,视频中的女人一袭粉纱短裙搔首弄姿,背景是机械的电子女声,给人规整的信服感:“您知道吗,最新的国际研究表明,一个女人此生最大的幸福便是……”

“老公。”

“老公。”

“……干嘛。”

张兰君把剪刀和手机放到一旁,脱下裤子跨到丈夫身上:“我想试试。”

和大多数人一样,丈夫的肥胖从肚皮开始,年复一年,少时的容貌颠覆不再,紧实的肌肉裹在晃动的脂肪层下,越用力越吃劲,几十载的默契动作下,她的身体却像间隔了一整个世纪,遥远而空洞。床边按了暂停键的手机也暗灭下去,一个老女人的心是正午烈阳下修剪干净的草坪。

算起来,周芸有阵子没见到王启照了,临近期末,她的教学任务重,不是考试,就是研讨会;男友也突然忙了起来,打电话时,说最近常出差,几个城市连轴转,脱不开身来见她。好不容易挨到周五,两人都得空,周芸便提议去看场电影,放松一下。

依旧是放学时汹涌的人潮和等在路边的车子,不过如今王启照的黑色北京现代里,已多了许多女生的东西,手套箱里用了一半的湿纸巾,副驾的心形靠枕,车门的缝隙里还有张她备课本里遗落的请假单。周芸喜欢坐在男友的车里,她喜欢汽车加速时座位紧紧贴合背部带来的安全感,冰凉的皮革会不断提醒她存在的滋味。但这次实在算不上一次有趣的约会,荧幕光影闪动的间隙,周芸瞥见身旁的男友低头频频望向手机,不知忙些什么,走神得厉害,结束后她借着剧情想起个话头,却发现对方根本就没看进去,连女主角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两人似乎回到了初见时拘谨的模样,于是来回的路上,都没什么话好讲。

他们又一次在开发大道站前分别。王启照抱歉地说,今天有些别的事情需要忙。周芸撒娇般地向他抱怨:“晚上的比萨硬得像块砖头,一点也不好吃,我们改天再去一次圣徒小李吧?我想吃那里的蛋炒饭了,还有牡蛎煎蛋。”

“我在车行订了辆新车。”他突然说。

“什么?”

“特斯拉,马上就能提车了。”

“啊,是件好事!吃饭的时候你怎么没说呀,我陪你一起……”

“到时候再说吧,你先处理好工作的事情。”

周芸点头,转身朝家里走去。内心有些抑制不住的欣喜,她猜测王启照大约是在定下什么承诺,比如一辆新车,一段崭新的生活。想到这里,她手里的提包便随着灯影晃晃荡荡——是的,回家的路上终于有了灯,停车场上的破铜烂铁也一天天少下去,原本蝇虫乱飞的垃圾桶换成了类别分明的垃圾房,水泥地面被清扫干净,只残留斑斑点点的汁痕。新一轮的市容改造来势汹汹,整个城市敲敲打打,从早到晚都响彻挖掘机动工的声音。房东们嗅到气息便闻风而动,民房里亮着的灯多了起来,连隔壁房的响动都识相地小了下去。

今晚,周芸也开始觉得自己的人生将要和这座城市一起改头换面。除旧迎新当然是件好事,去他的工作。她知道蔡老师的月子已经坐到尾声,主任委婉地同她说,学校的师资还算充裕,况且她任教的几个班级成绩不过差强人意。差强人意,他又不参与教学工作,能懂得什么人意。前些日子里,她投往物流公司、留学机构、公关文秘的简历都石沉大海,如今却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幸福的回音。

周芸心里充盈着前所未有的喜悦与勇气,她突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干脆第二天就去学校办离职手续——晚饭时她同王启照抱怨工作的窘境、调皮难驯的学生、提不上的成绩,和岌岌可危的职位,他倒照例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说工作怎样都能再找,慢慢来,一定要找适合自己的。周芸明白,自己不像蔡老师,或者办公室里的其他赵钱孙李。工作和家庭,如果总有一个要稳定的话,是不是一个就够了?

六点三十三,钥匙串响,她没有犹豫地睁开眼,确认过置顶列表里高悬的皇冠。五十八分,第二声关门,再无响动,她起床穿衣,精神抖擞,走出门如同走向战场——但厕所紧闭,怎么也推不开。

用力,再用力,只听得钝物撞地的重重声响。门开了。

周芸呆滞在原地,她从没想过此生第一次见到男人的性器会是这般场景。租房的公用厕所里,男人扭曲的脸呈现绀青色,甚至有些发紫,他侧倒在马桶和门的窄小空间里,因开门的撞击蜷缩成诡异的姿势。泛白的牛仔裤在脚腕处缩成两团,马桶圈的黄色胶带上还粘了些秽物,看起来真是一场仓促而邋遢的意外。

120从楼下围观的人群里带走她和男人渐冷的躯体,医生的手一遍遍按压,肉浪与早高峰不断的蜂鸣声交汇,疾驰的急救车似乎要把窄小的围墙冲破,朝未知而陌生的方向驶去。周芸拨通了王启照的电话,她想让他去医院接她,最好是陪着她,她没经历过这种事情,慌乱又害怕。另一端,男人的声音夹着呼呼的风声,很是兴奋:“喂,周芸,我这会儿刚取完车呢。”

“你在哪儿?”

“怎么了,我不在市里啊。和你说啊,换了车就像换手机一样,简直是从诺基亚直接升级成苹果!先不说了,我这边还有事儿,挂了啊!”

耳边接着传来短暂的断线音,周芸把手机贴到胸口,突然苦笑出了声。

“没事吧?”身旁的护士问她。

“没事的,没事。”

回想起来,那真是兵荒马乱的一天。厕所里的男人、救护车上的恐惧、医院走廊上的“圣徒小李”工作服,还有在接连的电话轰炸后,走入教室时面对的几十张躁动的脸和主任冰冷的神情。她抽出每一个煎熬的瞬息,想要拨通王启照的电话,和他诉说自己的不安与恐惧,却总是寂静,寂静,寂静。

深夜到家,她才收到王启照的消息:抱歉,今天不太方便接电话。

也是从那天开始,男友的音讯突然稀疏起来,大部分时候都是她主动发去消息约他,他却总是回说工作忙,后来干脆不再解释,好多天都杳无音讯。周芸觉得,自己的生活正朝着未知的方向不受控制地跌落,也许从早晨费尽全身力气推开厕所门的一刻起,她就注定出师不利、折戟沉沙。

张兰君见过周芸和王启照几次,就在家附近的开发大道站,热恋的小情侣总要花上好长时间告别,你侬我侬,令人钦羡。晚上骑车回家时黑轿车又停在路旁,女孩满脸灿烂,听到那带着喜悦的惊叹,她突然想起来,第一次见到他们应该是在店里,一盘蛋炒饭,送到32号桌。最后一道菜来得有些晚,男人讲了什么笑话,女孩也是像这样笑着说,“哇,你好有趣”。那是在她坐坏马桶的几天之后,男人是店里的常客,而她记得女孩的脸。

在很久后的一个周末,男人又带了五六位新客来圣徒小李吃饭,估摸是部门聚餐或商务洽谈之类,上了好多大菜,还点了三瓶红酒、两瓶白酒,她专门安排他们在包厢就餐,要不然整个大厅全是他们吞吐的烟气。男人做东,热情地同他们介绍店里的特色菜:“来这儿吃的就是食材和家常,蛋炒饭一定要尝尝,这家店原本叫小李炒饭,就是靠这个起家的。”他显然也眼熟她,上到最后一盘菜时还和她闲聊:“谢谢你啊阿姨,今天的鱼特新鲜。”

“都是渔船上刚卸了运来的,过阵子青蟹上市,记得带你女朋友过来吃啊。”

谈到女朋友,饭桌一下又热闹了起来。“老王,什么时候有的女朋友啊!”“王总海投简历呢,学着点儿,这年头爱情和工作一样,都不好找的!”“快快快,传授点儿经验,让我也学学。”男人被起哄声淹没,通红的脸上挂着微醺的笑。

“阿姨记性真好,我就带她来过一次你都能记得。”

“小姑娘就住我隔壁,好几次见你们约会呢,吃好啊!”

家烧黄鱼之后,没有再上的菜了,张兰君收走桌上的空盘子时瞥见男人突然僵硬的神色,意识到对话似乎早该结束了,她被哄闹的酒气吵得太兴奋。

应酬就是会剩下很多饭菜,她拎了男人包厢里剩一半的白酒还有几乎整盘的蛏子回家,刚好给丈夫当夜宵加餐。走到楼下却发现房东早早等着:“张阿姨,这么晚下班啊。”

“对呀,店里忙。”

房东说马桶换不了了,用不了多久整个五家殿都得拆,谁还管一个马桶。“这几件衣服你先拿着,我也穿不上了,都是洗过的,干净!马桶呢你们就先凑合着用,你看隔壁小姑娘,细皮嫩肉的,人家都没说什么呢。”

坐在马桶上,张兰君总觉得自己像是庭审席上的犯人,等待着永远不会到来的宣判。屁股底下是万丈深渊,不知道多少天了,好事依旧没有到来,她的心已经要跌落谷底,起身时,马桶圈上的胶带发出吱吱的声音,大腿下是压出的一片杂乱红痕。

房间里正熬着中药,电磁炉开高火,嗡嗡作响。丈夫用小玻璃杯酌酒,一旁的蛏壳堆成高高的小山。

“电视坏了。”他才发现。

“嗯,好早就坏了。”

“喝酒没声,也怪没意思的。你那药好了。”

她关掉电源,把药汁倒出来放凉,热气团团上升,消失在半空。

“喝了药就别找我了啊,白天累晚上回家还得干活,我可受不了,药有用没?”

没有。张兰君已经尝试了各种办法。专家说人到中年性欲会自然下降,和下垂的乳房一样,是抵挡不了的自然规律。她端起碗一口气喝下,舌尖传来生涩的苦味。

“就知道弄这些乱七八糟的,改天一块儿去医院看看,我也检查检查,这阵子老不得劲儿。”他正要起身去洗漱,又想起来,“快递给你放桌上了啊。”

收拾完一堆食物残骸,张兰君才拿起工字桌上的小小方正的盒子,红剪子划开,露出包装壳上粉嫩的图案,才想起是几天前从微信公众号分享的链接里买的幸福棒。

芷雅心房里,电子声还在播报:“您知道吗,只要轻松三个步骤,就能增强您的幸福感,据国外一项最新的研究结果表明……”张兰君半躺在床上,睡裙掀开,鼻尖传来沐浴露的柠檬味清香,带着水汽朦胧,她感觉自己的下腹连同双腿,还有把握着棒子的右手一块颤抖起来,越陷越深,摩擦的热度燃遍全身,床单像烧热了的烤架,传来煎熬的快感。

其实那晚的记忆需要很费力才能拾回。在抑制不住的喘息声里,她听见房门开合,丈夫光着上身走进来,放下脸盆,将毛巾挂回到墙上的挂钩——这些都是按往常顺序进行的推测。她只记得被子不知何时被掀开,凉气激得人一颤。丈夫低声抱怨说累死了,见她神色奇怪,又转头问了句:“你在干嘛?”

“我要去洗个澡。”她想起自己和丈夫说的最后一句话。

王启照再一次发来消息时,早读课结束的铃声刚刚打响,单词听写到最后“Z”开头的部分,一学期又快结束了。教师群里是大家庆贺蔡老师即将复工的消息,一条接着一条,周芸也跟着复制,粘贴,发送,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的工作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返回时,挂着皇冠的对话框从屏幕的很下面突然浮上来。男人的话带着客气,他说,这么多天接触下来,他们都了解了各自的情况,性格的,工作的,家庭的,相信她也能察觉到,两个人还是有些不太合适。现在自己有了新的相亲对象,见过家长,彼此都满意,希望她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周芸才回过神来,原来被换掉的那台诺基亚手机就是自己,再发消息过去,已是查无此人。

好一个风趣幽默啊。

公车在城市兜圈。又是周五,长安路上依旧在堵车。周芸从校门走到公交站,排在曲折的队伍后头,不知道该去哪里。或许还是像往常那样,在大宁路的小吃街上称两袋卤味,捎上几瓶啤酒,慢慢消磨自己的周末。公车靠站,众人蜂拥着向前挤,晚高峰的车厢没有开灯,黑压压一片,全是攒动的人头,显得格外阴沉。司机不得不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指挥堆在车门附近的人往后走。

挤到中部,周芸看见坐在窗边的张兰君。和上次相比,她清瘦了许多,头顶冒出几缕白发来,女人脚下紧紧夹着两个行李袋,正单手支着下巴望向窗外,不知想些什么。在医院走廊里见到她时,周芸是震惊的,她身上还套着圣徒小李红黑色的工作服,一看就是上班途中收到噩耗匆匆赶来的,连沾满污渍的围裙都来不及摘下。

怎么会这么巧,偏偏在她隔壁,偏偏是圣徒小李。回想起那一天,太多交错的线索纠结、缠绕,她也像绕了好大一个圈,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点。

看着窗外熟悉的建筑,张兰君觉得比起五家殿,回家总归是太麻烦,公交,地铁,高铁,再是公交,转一趟,又转一趟。最后一趟公交,她在站台上不知道等了多久,车迟迟不来,身后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抱怨声四起。这趟车她坐了很多遍,半路会途径殡仪馆。她想人的一生,是不是也像这样,不是在家里、外边,就是在殡仪馆,丈夫已走完了全程,如今自己一个人了,可也要继续走下去。

“前面学校放假,路堵死了。我们绕到环城路走啊!”司机解释说前边出发的两辆车现在全都动弹不得,自己刚刚特意绕了路才过来的,现在还得绕路回去。

“绕什么绕,干脆别回家,大家一起开到别市玩儿玩儿好了。”人群里不知是谁大声起哄。

“别闹啊,下一站还是开发大道!”

周芸跟着身旁的人一起笑,低头正对上张兰君转回来的目光。

“阿姨,好巧,好久不见您。”

“好久不见啊,我刚从老家回来,你呢,刚下班?”张兰君也意外能再次遇见隔壁的小姑娘,上次的事,估计是吓坏她了,医院里见到时,整张脸都是白的。

“嗯,正准备回家呢。”

“还住五家殿?”

“是啊,前阵子说拆,结果又没影儿了,就多住会儿吧。”

“那么我们又要做邻居了。”

“房东把厕所重新装修过了,您回来也能住得舒服点儿。”

城郊的停保场,司机拐到角落的自助洗车处前,蓝底白字的指示牌上写着“缓速通行”,三面巨大的圆柱形毛绒刷开始滚动。

“洗个车啊,很快就好,大家关下窗。”

喷头从斜上方出水冲刷车身,转瞬又被刷毛吸收干净。周芸拍了拍张兰君的肩膀,提醒她收回靠在车窗上的手肘,水流从顶部车窗的缝隙渗进来,正要沾湿外套。她想到上次见面时张兰君穿的工作服,于是问她:“阿姨,为什么饭馆叫圣徒小李啊?”

“老板和她前夫都姓李,原先的招牌是她前夫的蛋炒饭,所以店也叫小李炒饭,只不过没多久,男人就卷钱跑了,剩她一个人单干。不过李姐也算个厉害人物,没多久就招兵买马,重新把店撑起来了,还做到现在这么好。至于为什么换成现在这个名字……我倒是不太清楚,可能是她信教的原因吧。下次你和男朋友再来圣徒小李啊,可以亲自去问问她。”

“现在我也一个人单干了。”想起前日种种,周芸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生活总要继续下去的,看开点,一个人踏实过总比两个人凑合好,这是圣徒小李说的。”张兰君拍拍周芸的手臂,安慰她,也像在安慰自己。

攒动的人群被蓝色毛刷温柔包裹着,奶白泡沫涂满外壁,很快又被透明的水柱冲去,司机回到驾驶室,重新启动车子,周芸看向前方,她觉得自己也像洗了个澡,清爽的,不留什么痕迹。

公车即将拐弯,开发大道站近在眼前。

责任编辑:李嘉龙

本文选载自《特区文学》。

作者


许龚燕
许龚燕  @福气沸翩
找寻看待世界的不同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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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石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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