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坟


文/石尹

 

漂在北京,邓飞寻找新的人生,庞大的都市吞没众生的命运,随波逐流的日子里他喜欢上一个姑娘,暧昧背后总有难言的隐情。太多的事都是这样,还没好好开始便结束了。


坐依维柯从水冘到七口要将近3个小时,一到市里感觉立刻不一样了,真是很热闹,邓飞环顾四周,人们成堆成堆扎在一起,熙熙攘攘,路两旁全是商店,不像矿上,总共就那么几爿店,顾客与老板互相知根知底,这儿谁也不认识谁,全部都是陌生的,认识不过来。邓飞望着叫人眼花缭乱的小吃摊,按了按胸口,那里有母亲藏进内兜的两千五百块钱,隔着衣服就能感觉到厚墩墩的,他决定晚上吃顿好的。

邓飞走到汽运站售票口,大声询问:

“到北京的几点?”

“八点。”

“没更早的了?”

“就这一班。”

“几点到北京?”他仍然很大声,恨不能让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到他要去北京了。

“四点半。”

“早上四点半?”

“睡一觉,天亮就到了。”

邓飞没想到从七口坐到北京还要8小时,四百五十块,北京可真远啊,这还没出发,五分之一的钱就没了。离开车的时间还有很久,邓飞回到街上转悠,烧烤摊的香味飘得老远,他被吸引过去,站那儿看了一会儿,他问烧烤摊老板。

“羊肉串怎么卖?”

“两元一串,五串起卖,来几串?”

“给我来两串面筋。”他两只手抄进袖筒里。“再给我多刷点羊油。”

“就要两串面筋?”老板抬头望了他一眼。

“再来两串馒头片……”邓飞看着滋滋冒油的羊肉串,一咬牙说:“再给我来五串肉串吧。”

他笑起来,觉得很爽,他把双手抽出来,大摇大摆地问:“有地儿坐吗?”

邓飞吃得很慢,他有许多时间,有两串肉串冷掉了,他对老板说:“麻烦帮我加热一下,风大,吹凉了。”

老板接过去,肉串重新放在炭火上,红彤彤且晶莹。这时人群中有些骚动,人们都望向天空,老板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天。”邓飞循声也抬起头,整片天空没有一片云彩,覆盖着一层透彻的骨螺紫,十分写意,他忽然心生感动,紫色尊贵,搁古代是三品以上才能穿的颜色,就是放西方,那也是王权的象征,他想他这次北漂一定是非同凡响了。

 

长途车比依维柯大两倍还多,有楼梯,有空调,还有铺盖。车发动起来,灯就熄了,车厢里乌麻麻一片,空气闷顿,混合着臭脚和头油的气味。邓飞说不清自己是兴奋还是紧张,反正无心睡眠,别人都在两侧竖躺着,只有他在最后一排横躺着,一手揽着背包,一手紧握围栏,床位又小又倾斜,他的心提着,总担心一个刹车自己就滚落下去。渐渐地,黑暗中传出此起彼伏的呼声,贴着他脑袋的那双脚从被子里露出来,臭气随着空调的热浪一波一波拍着他的面颊,像酱豆子坏了。邓飞用被角掩住口鼻,调换到另一头,因为可以活动的空间极狭小,等他扭转过来,身上已经一层热汗,他想把外套脱掉,转念又算了,不知道这被子有多脏。

“睡不着?”

邓飞被头顶突如其来的粗沉声音吓了一跳,原来这个人也调换了方向,这样他们就是头挨着头了,有点过于亲密。邓飞没有理他,把手放到胸口,确认钱还在那里。

车子开了不到两个小时就停下来,大家一边抱怨刚睡着就被弄醒,一边纷纷下车。邓飞一头雾水,不知道是怎么了。

“加油站休息区到了啊!要上厕所的抓紧时间上厕所!”司机喊到。

“你不下去透透气?多闷呐。”是刚刚和他说话的男人。

“我不去。”邓飞半坐着,手里抓着包带。男人没有多说,转身走了。

车里只剩下他自己,他望向窗外,远处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眼前的加油站发出红黄色的光,他趁这时机把外套脱了。这儿停了四五辆大巴,人们在车下交谈,抽烟,沉默,吃面……不多久,大家鱼贯回到车上,车子再次发动。本以为那个男人会再跟自己说什么,可他只是重新躺下,很快打起呼来。邓飞听着他的呼声,稍稍安下心,紧握包带的手也松开了些,慢慢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已经到了另一个休息区。

“加油站休息区到了啊!要上厕所的抓紧时间上厕所!”同样的话。

等车上的人都下光,邓飞背着包走下去。一个寒颤,他裹紧外套,车厢里的暖气让他差点忘了外面还是冬天。车下无人交谈,人们似乎都处于一种迷蒙的状态,只是集体站在那儿,呵出空旷的白气。一个人静止会有一种仪式感,一群人静止能营造出一种神圣感,那一会儿邓飞觉得挺肃穆。他茫然四顾,寻找那个男人的身影,没有找到。邓飞有些尿急,但他不敢去上厕所,他害怕车子突然开走,于是很快回到车上。不多时,那个男人也回来了,在铺位边立着,很矮小,不到一米七的样子。

“你又没下去?”

“下去了。”邓飞回答了他。

“就快到了,还有半个多小时,熬到头了。”

“我还以为睡长途车多爽,又大又有空调,现在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邓飞笑笑。“你在北京是做什么工?”

“搬砖盖楼,中央电视台,我看过图纸,盖好跟条大裤衩子似的,两百多米呐!”

“中央电视台是你盖的!以后能跟人吹牛逼了……”邓飞情绪激动。“羡慕你,肯定很挣钱……”

大巴再次发动,男人爬上睡铺,侧着身子小声跟邓飞讲话。

“挣不到什么钱,但是包吃住,睡工地。”

“别谦虚,那肯定还是比一般人挣得多……”

男人没有再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看着窗外泛起光,邓飞根本一点睡觉的意思都没有,他几乎听到浑身上下血管里血液流动的声音,非常有力。天要亮了,马上就到北京了,他要看着车轮驶进北京。

这座城市还没完全苏醒,街道上鲜有行人,马路又宽又长,望不到头,双脚踏在坚实平坦的水泥路上,邓飞忍不住赞叹,真平啊!真是一马平川!相形之下水冘的马路就像一张青春期的脸,坑坑洼洼,穿薄底鞋都硌脚。天刚开始发亮,乌乌的蓝,邓飞深吸一口冰爽的空气,心里想,我真的离开那座煤矿了,离它11个小时那么远。但是不过一瞬,他又有点茫然,这么大的路是通到哪儿去的呢?回过神来,一车人早已走光,那个和他头顶着头聊天的男人也没了踪影,大家各自像一朵浪,随波逐流去了。

“你好,请问一下,这属于哪?”这个点连早点都没出摊,邓飞只好折回车站去问门口的保安。

“八王坟。”

“坟地啊?你们这车站挺敢利用。”邓飞心里琢磨,还是大城市,唯物主义,不搞封建迷信那一套。保安白了他一眼。

“那……那市中心在哪呢?”邓飞像鹅一样伸着头,又问。

“北京城有什么市中心呐?任哪儿都是市中心。”

“那天安门远吗?现在去能看升旗吗?”邓飞想了一圈,他也不是一定要去天安门,主要是别的地儿他也不知道,索性先去天安门吧。

“来旅游的?我可告诉你,人很多。”保安指指右边的站台,“那儿,一路车,天安门东下。”

在等到公交车运营之前,邓飞先等来了早餐车。他听着前面客人的北京腔,也依样学着说:“劳您驾,给我来套煎饼,再来一豆浆。”

老板照例回了句,“得嘞!”

他开心极了,问道,“老板,您是北京人吗?”

“是啊,老北京,怎么了?”老板手里忙活着。

“您看我,您猜猜,我像在北京待多久了?”

“年纪不大,也得有两三年了吧。”老板抬了一下眼皮。

“差不多,差不多。”邓飞合不拢嘴。

“那你指定看过升旗了。”老板说。

“没有,懒得去,不是我说,真正的北京人谁会去看那个?”邓飞接过煎饼,仿佛自己已经是个北京居民,“走了,回见。” 

等到了天安门,升旗已经结束,其实邓飞是有点故意错过去的,他背着包沿着西长安街走,一直走到西单文化广场,他见到了他这辈子见过最多的人,全水冘的人加在一起都不够这里的九牛一毛,他觉得以前自己心太小了,装的只有那么点儿事,那么几个人。在西单北大街上邓飞看愣了,那么多大商场,到处玲琅满目、人声鼎沸,他左顾右盼,有点恐慌,这里的人们没有规律,没有一个方向,他找到一条小巷弄钻进去,喘了口气,喜出望外地发现了电线杆上的租房广告,350元一个月。

邓飞找到一个小卖部给中介通了电话,不多时,一个穿豹纹棉马甲的中年女人就来接他了。那女人不时啃两口手里的青萝卜,嚼得枯嚓枯嚓响。他们绕了几个弯,拐到一个黑洞洞的楼梯口,楼梯向下延伸着,不确定要通向哪里。 

“走啊,愣什么?冷死了!”女人回头催促,邓飞迟迟疑疑地跟着,保持着一定距离。从楼梯下去之后左拐可见一条相当长的甬道,每隔一米有一盏昏黄的灯,邓飞没想到甬道中来来往往竟有不少像他一样的年轻人。甬道入口左手边是用夹芯板隔出来的门岗亭,一个妆容妩媚的女孩正在看电视。女人敲敲玻璃,女孩头也没抬,从窗子里递出一串钥匙。

“这就定了吗?”邓飞有点不明所以。

“小伙子,这么便宜的房子,这么好的地界儿,全北京你再也找不到了!有什么可犹豫的?”女人表情夸张。

“是350吧?350是一个月吧?”邓飞问。

“350的没了,早上刚租掉,现在还有450的,500的,一分钱一分货,住着舒服,500你肯定喜欢,看了就知道。”女人一只胳膊支在窗边上,好像和邓飞交谈这么一会儿已经令她疲乏了。

“行,我看看450的。”邓飞说。

“450的就这一间了啊,没得挑。”女人走起来,邓飞马上跟住她。这间房在甬道中央,离洗澡间很近,格外潮湿,半截墙壁都爬着墨绿色的霉菌,房间里放了张一米的小床,床边有一个方形的床头柜,接近屋顶的地方有半扇窗户可以看见马路,不时有脚走过。

“这种带窗的房间可不多,有街景,旁边就是浴室,又傍水,山管人丁水管财,风水宝地。”女人用冷淡的口气做着本应该非常热情的推荐。

“这都上霉了,屋里这么大气味,便宜点呗?”邓飞苦着脸。

“上霉怕什么,这都是有益菌,住这儿的人没有久住的,很快就发财走了。没法便宜,450我还嫌少了。”女人说。

“好姐姐,我才刚来,白手起家,等今后靠你这顺水发了财,我再给你涨房租,行吗?”邓飞恳求。

“小伙子,我没坑你,这房子你愿意租就租,你不愿意租,有的是别人租。”女人见邓飞不说话,上下打量他几眼,叹了口气说,“行行行,可怜巴巴的,四百,不能再少了。押一付一,后边儿一月一付,这价儿可别说出去。我姓岳,没事别来找我,等下到兰兰那儿填表、缴费、办澡卡,哎,没办法,我真是这世上心最善的女人了。”说完女人就走掉了。

 

邓飞从屋内把门关上,坐下来,卸掉背包,心里想,这就算在北京落下脚了。兰兰就是在门口看电视的女孩,邓飞去办手续的时候她整个人蜷起来,蹲坐在凳子上,裹进一件颗粒绒的驼色大衣里,像一头抹脏了的小羊羔。

“澡卡两百,刷卡出水,遗失不补啊。”

兰兰是圆脸,头发烫了卷,绑成双马尾,皮裤绷得很紧。她嚼着口香糖,两个夸张硕大的耳环摇来晃去。大城市的女孩就是时髦,邓飞忍不住盯着她看。

“我在家也看这个,超级女声。”

兰兰没有理他,邓飞觉得挺没劲,拿着水卡转身离开。

“嗳”。兰兰站起来,踩着凳子趴到窗台上。“你来投奔亲戚的吗?”

“你别摔着。”邓飞说。

“还挺怜香惜玉。”兰兰笑。

“我在这没亲戚。”邓飞说。他看见兰兰弯腰敞开的大衣里只有一件黑色小背心,有点脸红。

“那你一个人多难啊” 兰兰把嘴里的口香糖捏出来,按在窗台上,那儿已经有一排,像牙齿。

“有山靠山,没山自担。”邓飞想起妈妈常说的话。

“年轻人,有骨气,你找着活儿了吗?”兰兰笑嘻嘻地说:“我给你介绍份工作,要么?”

工作的地方不远,在西单小商品城里的一间铺子当售货员,卖手机壳、纪念品之类的杂货,月薪两千加提成,据说卖得好开个四五千不成问题。兰兰长期干这个,给各个小卖店介绍员工,事成有50块推荐费。

邓飞觉得一切都挺顺利,除了洗澡卡只用不到一周就丢了,他去找兰兰。

“重新办一张咯。”兰兰的嘴唇涂得很红。“不是跟你说了遗失不补?一点儿也不注意。”

“要两百呢,我没钱了,没发工资。”邓飞局促地说。

“那没办法,那就不要洗澡好啦,反正男人都是臭的。”兰兰笑着抱起手臂,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你帮我记账呗,我又跑不掉,你喜欢听歌我给你唱支歌。”邓飞张口就来,“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来得更早一些……”

“闭嘴吧你,光天化日不嫌害臊,2002年都过去两年了,谁还爱听这歌?”兰兰从抽屉里抽出一张卡,拍在窗台上,“这张不知道谁掉的,还剩一百三,你拿去用吧。”

邓飞伸手去拿,兰兰忽然把手按在他手背上。“下次知道注意了?水卡都长一个样,谁捡到就是谁的。”

“知道了……”邓飞把手抽回来,压住胸口。“发工资了我还你。”

兰兰喜欢收礼物,时不时的,邓飞就从店里买些小玩意送给兰兰,今天一个头绳,明天一个挂件……无论邓飞给什么,兰兰都收下。天气渐渐热了,兰兰的衣服越穿越少,越穿越多情,身上总散发出幽幽的花香。邓飞能吃苦,他的收入稳定下来,心里的情愫便熬开了,开始翻腾。他常常会靠在门边观察兰兰,有时看到兰兰幽幽地唱电视里的歌,有时看到兰兰被男人接走,那些男人就像她收到的礼物,一天一个样。邓飞躺在潮湿的钢丝床上,墙角被湿气泡发的泥灰在炎热中慢慢剥落,他的衣服、被子,他的墙壁都散发出霉菌的气味,他闭着眼想兰兰柔软的腰肢、坚挺的胸脯、粉嫩的嘴唇,诱人的小嗓……这些近在眼前却不属于他的东西使他心底泛起一阵一阵潮热的痛苦。

这天下班,他花了不少钱给兰兰买了一支米奇头mp3,可是门岗只有岳姐在。

“兰兰呢?”

“买东西去了,一会就能回来。”岳姐一边开着空调还一边摇着蒲扇,她身子胖,怕热。

邓飞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的目光飘来飘去,最终落在兰兰粘在窗台边的那些口香糖上,他望着望着,慢慢伸出手去,用指尖触摸那莹白光滑的东西,干硬、润凉……“兰兰。”岳阿姨的喊声把邓飞惊醒,他迅速缩回手,跑向房间。邓飞还坐在床上喘气,门就被推开,兰兰倚在门边。

“你找我?”

“路过门口,随便问问……”不知道怎么了,邓飞喉咙干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哦,那我走了。”兰兰嘴上这么说,身子却仍是一动不动地倚在门边,她的手噼里啪啦按着手机,热裤下白瓷般的大腿交叉着并在一起,像两根光洁的筷子。邓飞眼里有火焰正秘密地燃烧着,他把脸瞥向一边。

兰兰跨进来,把门在身后关上,坐到邓飞身边,床吱扭一响,邓飞的身子跟着晃动了一下。

“到底什么事?藏着掖着。”兰兰虽然在跟他说话,眼睛却没有离开手机,那是一支全新的粉色翻盖手机,挂着一串铃铛,响声清脆。

“你买新手机了……”邓飞说,手插在裤兜里,攥着那只mp3。

“别人送的,好看吧?索爱的。”兰兰还在按手机。

“拿手机向你索爱?那你答应了吗?”他没好意思把mp3掏出来。

“什么玩意儿!索尼爱立信!索爱!”兰兰大笑,邓飞也跟着笑。

“我乡巴佬。”邓飞把mp3拿在手里交出去。“我买了这个,也用不着,给你吧。”

兰兰接过mp3,柔软的手指覆在邓飞手上轻轻握住,邓飞觉得那就像一朵花,张开花瓣包裹住他。

“你抖什么?”兰兰调笑道,“你不想跟我拉手吗?”

邓飞摇头。

“你这男人,有什么出息。”兰兰的那朵花瓣落下来,落在邓飞的大腿上,往深处游移。“别装了,你是不是喜欢我?”

邓飞听到自己喉管深处咕噜一声,他猛然把兰兰扯进怀里,趴在她脖颈上深深嗅着、吸吮着。

“啧,疼!”兰兰叫了一声。邓飞急忙放开兰兰,站起来立在墙边,指甲抠着墙壁。

“看你就是小男孩儿,没深没浅的。”兰兰说。

“对不起!是我一时没能禁住诱惑。”邓飞瞥见兰兰脖子上出现一块显眼的紫黑色瘢痕,“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

“我走了。”兰兰拉拉领口,遮住脖子。

“以后你能别收别人礼物了不?”邓飞在她身后问。“我尽量给你买。”

“明天请个假,带你出去玩儿。”兰兰把他的问题丢在一旁,开门走了。邓飞凑近鼻子闻了闻自己墨绿色的指甲缝,那里塞满了欲望的腥味。

 

第二天,兰兰带邓飞去坐环线公交,上了车他才意识到已经春末了,自己来北京半年,没出过西单,就算去过一次王府井,东西都太贵,没意思。北京对于他来说,还是一样陌生,甚至没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他们坐在二层车头,眼前是又厚又烫的挡风玻璃,从那里往外看,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不现实感。

“这条线环北京城,能够坐一个下午,实惠旅游。”兰兰今天没化妆,显得有些疲惫和娇弱。车上没有空调,她胸口起起伏伏,渗出晶莹的细汗,像极了一口火山,引诱着邓飞将自己投进去。“看看你都去过北京哪儿?”

“光顾着上班了。”兰兰脖子上那块淤痕十分扎眼,邓飞不再朝那边看。

“那你来北京是找什么?”兰兰拆了一包梅子。

邓飞不知道自己是来寻找一种归属还是来寻找一种生活,总之是某种在水冘那样的小地方无法得到的东西,水冘可没人住在地下室。窗外的路面和行人透过颠簸的玻璃微微摇晃,影影重重,并无限迫近,邓飞看得眼球发胀,头晕想吐,干呕了几声。

“你晕车啊?”兰兰把装零食的塑料袋递给他。

他推开,尽量让肠胃平复下来。“没事了。”

“我最近也这样。”兰兰冷笑一声,手扶住肚子, “我现在才明白,男人给的东西不能照单全收。”

沉默了一会儿,她笑着转向邓飞,用手抚摸他的脸颊。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不介意给你,但我不愿意,你是个好男孩。”

邓飞红着脸,一言不发。两个人都看着前方,各自想着各自的事情,有雨一滴一滴砸在车窗上,不消几秒就瓢泼起来,人们匆忙奔跑,水泥马路上卷起烟浪,沉默也被大雨冲走。

“还出着太阳,怎么突然就下雨了?”邓飞说。

“雷阵雨,一会说不定有彩虹。”兰兰说,“可惜二层窗户打不开,不然多凉快。”

果然才十来分钟雨就收止,地面一块一块逐渐变白,刚落下的雨水又开始被蒸发消失,很快就像从来没有下过雨一样。经过公主坟的时候已经是傍晚,车子里涌上来许多刚下班的人,天空很漂亮,呈骨螺紫,和邓飞来北京那天一样,只是他们运气不好,没有彩虹。大群乌鸦围着几棵巨大松柏四散再聚拢,四散又聚拢,好像那些老树粗重的呼吸。 

接着几天邓飞一直没有见到兰兰,他去找岳姐,岳姐说兰兰不干了。邓飞跑出地下室,虽然他知道这时候跑并无意义。他在门口停下,不知道去哪,突然想起自己刚来北京那天,也是这样茫然,身边都是人,却谁也不认识。在水冘,找人是最简单的,在北京,什么丢了就再也找不到了,小地方还是有小地方的便利。他像现在这样在北京活下去,五年、十年之后又是什么样子呢?他、大巴上的男人、兰兰、岳姐……各自就像一滴雨落在北京地界上,也就是一阵子,地干了,北京就会像没有下过雨一样。

春末雨后的傍晚,天空呈现出骨螺紫色,气压很低,皮肤和半湿的地面一样黏腻,一到这样的时候,邓飞就会想起没有空调的公交环线,那上面所有的人都喘着疲惫的闷气,他一直趴在窗户边等着,等彩虹出现,车子在经过公主坟的大立交时,惊起大片乌鸦,那就是他对北京最深的印象了。

责任编辑:舟自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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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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