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济南,气温40度,我和三哥在小清河码头刚扛完大包。
昨天傍晚三哥给我打电话。我正在出租屋看三上优亚,据说她要上岸,看一部少一部,感伤的同时不由加快了左手的频率。三哥的电话不合时宜打来,电话里三哥很兴奋,告诉我夜里港上来船,而且会来两艘。二鬼子群里喊人呢,抗一包2块,已经给我报上名了。我有点烦,问他,以前都是两块五,现在这么热的天,怎么只给两块了。三哥说,这还是看他面子,群里都抢疯了,一块五都有干的。我愤愤地骂这些人为了点钱脸都不要了。
三哥说吃完饭来接我,我起床穿了裤子,另一只袜子不知跑哪去了,索性不穿了。才想起就早晨吃了一碗兰州拉面,肚子接着饿了,出门买了两个肉夹馍,草草吃完,三哥骑着电动车也来了。我坐上已经漏出海绵的后座,三哥两脚一抬,晃悠悠带我奔码头而去。
上大三那年暑假,我去酒店干服务员,三哥是厨师,都爱喝点,成了忘年交。三哥大我二十岁,四十多了,酒店里有大厨、二厨,没有三厨,但一共就三个厨师,就有了三厨,大家就喊他三哥,我也喊他三哥。
毕业后,回了老家。托老爹是个村支书的福,在镇派出所找了个法律咨询的活,一月二千二。钱虽然不多,想着终归有了工作,也是个为人民服务的差事,心情高涨。一大早来到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其实就是一张桌子加两把椅子的小屋,十平米左右。桌子上盖了一层钢化玻璃,桌脚下放着一只绿色暖壶。每天把热水打满,把两个茶杯洗净,放上自己掏钱买的绿茶,把地擦的像钢化玻璃一样瓦光锃亮,哈着气把钢化玻璃擦的像一面透明的镜子,看着镜子里的我,打着领带,摸着头油,头发向后梳着,意气风发,帅气逼人。然后端坐在椅子上,等待着乡里乡亲带着失望而来,揣着满意而归。
就这样等了半年,来过两个人,一位是问路的,一位是门卫老张,他来顺免费的茶叶。
一百三十七天后,我最后一次把暖瓶打满,把地擦得像钢化玻璃,把钢化玻璃擦成镜子,看着镜子里的我,头发上一层油,一绺一绺的,眼神涣散,一脸颓丧。我掀了玻璃,两个玻璃杯在地上蹦跳几下,成了一地碎片,出了屋子,走过大门,夺过老张的半包红将,扬长而去。
我爹痛心疾首,说,清闲你倒不乐意,多少人眼红你哩,你真是脑子被驴踢了,你知道我费多大劲安排你进去,那可是吃的皇粮,公家饭。
我又回到济南,没地可去,想起三哥,毕业回家前夜,三哥给我送行,三哥喝不少,揽着我肩膀说,咱哥俩相识一场是缘分,你发达了别忘了哥哥,常来找哥哥玩。我干了一大杯扎啤,杯子砸桌上,说,三哥,英雄不问出处,等咱俩都发达了,我请你吃鱼翅皇宫。事实是,三哥和我都没发达,酒店效益不好,不再需要三个厨子,三哥一卷铺盖,离开酒店。贴瓷砖,送外卖,扛大包,啥都干。
三哥在城中村离他住的出租屋隔两个巷子的地方给我找了另一个出租屋。房东看三哥的面子便宜了五十块钱,还送给我一床上个租客留下的褥子。
三哥问我,啥打算,我说,先投简历,再学学,准备考研,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三哥说,好,正儿八经政法大学毕业生,就得往高处走,越高越好,先考研,再干法官。
到了码头,天还没黑完,已拢了不少人,坐着,蹲着,抽烟打屁。二鬼子人五人六的不知给谁打电话呢,笑得一脸谄媚,真想踹他一脚。第一艘船进港的时候,夜色刚刚捂住大地。人都站了起来,慢慢地往前咕踊,都想占个好位置,多他妈治上几袋。我和三哥排上队,三哥把褂子脱了垫肩上,又顺手给了我一块麻袋片。让我把褂头脱了免得弄脏,他可知道我这都是从店里买的牌子货。
舱门打开算是捅了蚂蚁窝,各路人马推搡着鱼贯而入,扛上一包打个指纹,丢下一包再打个指纹。我问三哥这他妈是什么,真沉啊,三哥说管他娘是啥呢,趁着天不太黑,多按几指头。汗水如瀑布唰唰而下,我一手撑住腰眼,一手用麻袋片擦汗。二鬼子路上看见我,递一支烟。我让他放耳朵上,一趟下来想抽上一口,他妈的全湿完了,一看还是华子,觉得二鬼子这逼确实混阔了。把烟在库房拐角半高的墙头一放,追着三哥的腚又上去了。
两点的时候,天上突然闪了一闪,像天爷爷想打开接触不良的灯棍。三哥说不妙啊,想下,我说下不了,刚看了天气预报,大晴天,现在还39度呢,说着让他看我手腕上的apple watch,花了两百刚买的。我用手划来划去,让他看见大晴天39度的字样。三哥很好奇伸手想摸摸又缩了回去,把手在身上擦了擦,弄得更是一手水一手泥。
吓我一跳,老天爷早不下晚不下,这个时候下不是耽误事吗!三哥说。
你别戴着它了,给你弄脏喽。三哥又说。
可不行,被人摸走喽!我说。
三哥说,也是,来,给你这个,绑上。
三哥拽出一个塑料袋,把表围住缠我手腕上。
话说了没两分钟,天空又紧赶紧地闪了几下,三哥不再说话,脚步更快了,果然,进舱时一阵妖风吹得大门一阵晃荡,出舱时瓢盆大波劈头而来,浇我一个趔趄。二鬼子喊着什么,鬼能听见只有惶惶地雨声,我和三哥搀扶着,最后生拉硬拽把大包丢到库房。打了指纹三哥从裤兜里小心抽出红将,捡了一根不那么湿的给我。我想起来,过去伸手墙上的华子,还在,我给了三哥,三哥啪嗒抽一口。说,也是呛,都他妈一个样。又说,你那表说得不准啊?
豪雨下了半个钟,我告诉三哥,现在是晚上3点12分,非常地准确。
三哥说,怎么样,又去面试了吗?
我说,面试啥?连个回音没有。买了西装就穿了一次,白花我三百块钱,下次我准备穿着扛大包,那才叫仪式感。
三哥说,别放弃,你高材生,有文化,你那字写得多好,之前看你写的菜单,我炒菜都有劲。
有个吊用,我说,我就不该学法律,我又说。
学法律多好,当律师,当法官,为民除害,惩恶扬善。三哥说。
我说,嗨!有一次上课,教授说,现在,大案讲政治,中案看影响,小案凭关系。 一同学把书摔地上,喊,那什么时候讲法律? 教授说,你最好给我捡起来,考试的时候必须讲法律!
三哥和我都笑,三哥说,话也不能那么说,你看,你没来之前,二鬼子拖了半年多工资,你来了之后,这条款那条例,三年五年的一嘿呼,接着钱不就给我们了吗,法律是个好东西。你说二鬼子咋混哩,初中没上完的货,抽上华子了?我问三哥。管他娘哩,别少了咱的钱就行。三哥说。
终于雨淅淅沥沥地小了,三哥站起来拍拍腚,问,你扛几包了。我说,七八十吧。三哥说,我扛了九十三包了,走,还有一个点天就亮了,还能弄他十几个来回。
我说,我不扛了,我饿。三哥从电动车上拿出一个笼布包,里面放着两烧饼。也着了雨,软塌塌地。三哥勾了个铁丝把烧饼串起来,晾在库房大梁上,我揪下一个两口吞到肚里。另外一个,悬在半空,像整个济南当晚雨后的月亮。
我说,三哥,你看,像不像一个月亮?
三哥说,下着雨哩,啥月亮?
天亮了,雨停了,人散了。我说请三哥吃包子。三哥把烧饼揪下来,说,我吃这个。昨晚我和三哥把大包弄湿了,被二鬼子扣了钱。我去找他理论,二鬼子说,这是规定,规定懂不?我说,规你妈哩个腚。二鬼子要揍我,三哥赶紧把我拉走了。
回去路上,三哥驮着我。
我说,三哥,你说咱活得失败不?
三哥说,啥失败?
我说,三哥,咱活得有啥意思?
三哥说,我又找了个厨师的活,过两天就去,我觉得炒菜就有意思,把菜炒好最有意思。
我说,三哥,你的烧饼真好吃!
三哥说,那是,那可是一个月亮啊!
我说,三哥……我没考上……我没给你说……我没考上。我哭起来。
三哥说,还能考不?
我说,能!
那你哭个屁?接着考啊!这样吧,你跟我回去,再买箱啤酒,今天挣不少,请你喝点,喝完睡他娘的觉,睡醒又是一条好汉,爱谁谁!三哥说。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头…”三哥迎着太阳大声歌唱。
我抬起手腕,表盘亮了,9点15分,晴,40度,15533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