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快乐


文/罗迪

 

除夕前一天,周博来到赵伟和冯石合住的家中,三个青年准备一起庆祝新年。在这个春节假期,他们回忆起了各自的纠葛故事。在没有了疫情的阻挡之后,年轻人不选择回家过年的理由,便少了一个。


“时间是一台庞大而缜密的机器。”

他们在城市南边,租来的两居室里,围坐在桌前。客厅里,为看前一年春节联欢晚会买的电视,音量很低,像是一位酒后略发絮语的老人。呈现在影像中热闹的节目,只剩花花绿绿的人影晃动,没有达到烘托氛围的效果。他们三个谁也不跟谁说话,看着各自的手机,对着电子屏白痴般地笑着。桌上的菜凉了。其实没有剩下多少,该吃的都被吃光了。余的是烹调失败的,以及两道白灼蔬菜。

 

“集齐了吗?”周博抬起头问他们。

“齐了。”赵伟说,“你们呢?”

“我没弄过这个游戏。”冯石说。

事实是,他什么游戏都不参与。他早认定自己是失败者,或者从来都运气不佳。做什么也无济于事,换来的只有新的失望。

“你有多的吗?”周博问赵伟。

“有很多……”赵伟说。他列举起自己属性重复的道具来。

“咱俩给他凑一套吧。”周博提议。

 

在这个游戏规则下,属性重复的没有用,要凑齐五种不同的,才可以参与零点领取红包的活动。金额说不准。不过,周博也只是想为今天增加更多目的性。就像做菜时用到的调料,决定甜咸那样。总比喝酒强些。

 

“还是好好喝酒吧。”冯石举起罐装啤酒,满不在意地说。

“来,喝酒——”周博举杯,应付着喝了一口,立刻继续说道,“咱俩应该能给他凑出来吧。”

赵伟咕咚咕咚几大口下肚,说,“行啊,我看看”。

“不用了,”冯石劝道,“真的不用了。”

 

他们三个是很好的朋友。也许是。现在的年轻人,只要凑在一起,关系通常都不错。他们每一年都会精进说谎的本事。用冯石的话来讲,“关系不好,就不会在一起过春节了。”他对他们咬言咂字地说,“来吧,新春快乐啊。”他们跟他一起举杯,附和着,“新春快乐。”

说完就继续鼓捣手机去了。

照冯石内心的想法,他不想再和任何人一起过春节。所有的人。家人,朋友。男人,女人。能在一起过春节的关系,都是被绳子捆住,逃不脱又勒不死的。春节就是这根绳子。他认为每一个硬挤出来的笑容背后,都像是当晚的烟花,一刻绽放,满地空虚。

 

距离上次回家,有三年时间了。冯石父亲早逝,母亲正和一个当地颇有名望的男人在一起。颇有名望的意思,是指在当地的饭馆、歌厅、麻将桌上都颇有名望。胳膊上的刺青颇有名望,胸口的一道长长的刀疤颇有名望。暴力方面的名望,和金钱没有太多关系。冯石不打算和那个男人相处,无论结果是好是坏,都是属于母亲的部分。当母亲问起他,对其结婚的意见时,他的回答是,“随便。”用的是面无表情的随便。不是不在乎,也不是不想在乎,而是在克制地自我提醒,不应该去在乎。他唯一能够明确辨清的,是他不能为任何人辨清任何一项决定,更别提是为他的母亲了。这太沉重了。

在家过的最后一个春节,他没有说什么誓言,尤其是类似“再也不要回来过春节”的俗套话。只是不再回去了。原本可能的三个选项,都被他放弃。不管是他母亲、他姥姥、还是他姑的邀请,他都没有选。他在不知不觉间,发现自己活成了一瓶墨水。一瓶小巧的黑色墨水。无论进入哪条河流,都会对其产生影响,打乱原本自然样貌的一瓶墨水。更可笑的是,分量还远不至于玷污什么。只是被倒入,成为一种外力,在瞬间让某一处因他而出现片刻迁就。然后,再像一片落叶,落在湍急的河流里那样,极速消失。跟着滚滚向前的时间,和这该死的春节并无二致,恢复到生活的原状。

母亲告诉冯石,他俩可以单独过,不用担心和谁应酬。母亲对他的个性远谈不上了解。与任何人应酬,都不值得恐惧什么。他是为了不影响母亲与那个男人的相处。母亲强调,那个男人不会有意见。可是母亲就总是这样,有时能坚强得天真,也有时天真得可笑。他明白,对于母亲这样年纪的爱情,语言上的承诺远不会有表面的简单。岁月也使他们把心口不一的本领,练就得更加炉火纯青。他们不用再提相爱,只要心照不宣,在可接受的范围,用一次让步,来换取下次得到对方让步的条件。他们的交谈、往来、恋爱,那个男人都有必要在意母亲的想法。但那还是属于母亲的部分。而他作为儿子的部分是,别添麻烦。

 

冯石跟他姥姥说,他去他姑那边过了。他姥姥说,那也行吧,没有勉强。其实,他是担心选择姥姥被母亲误会。误会他在抗议她和那个男人的关系。冯石已经不是十五岁了。他把母亲和他姥姥的位置,比喻成是置在一副刀架上的厨刀。切一桌好菜,拔出一把,另一把就总是在蓄势待发。总想做些什么。她们太习惯能为别人做些什么了。只是,冯石并不知道,他当时的自以为是,会使他抱憾终身。

三年以后,姥姥过世。他问过他姥姥,脚上那块黑色印记的由来,解释是,年轻时踩在柴火上烫的。到底也没有人能说清楚,烫了这么多年的伤口怎么会癌变。总之,他就是永远失去和他姥姥在一起过春节的机会了。当他从机场赶到重症监护室,对垂危的姥姥再次说谎,让她养好身体,今年一定回来陪她过春节时,他泣不成声了。也只有在那一刻,他才对自己产生疑问,究竟是为什么不回家过春节呢。

 

冯石他姑,大他父亲九岁。话不太多,对他很好。即使是源于对他父亲爱的延续,但从来都很好。不等到春节,每逢见面都不令他失望。小时候买零食,幼儿园买玩具,中学则直接给钱。他姑家做的是水产生意,夫妻俩白手起家,干了几十年。直到姑父脑溢血去世,倒在去店里的路上,他姑才把生意交给儿子打理。听说,姑父死的时候,在雪地里躺着,一个多小时都没有人看见。出殡的当天,冯石正工作,没有人告诉他消息。几个月以后他犹豫再三,还是没给他姑打电话,心想,问候不如不提。再往后面,他姑就每年都去她儿媳父母那边过春节了。当得知冯石回家的消息,他姑特地跟他表示,去那边不自在,不如他们俩吃点东西,看看春晚挺好。可这更加不合适,哥哥和嫂子会有意见。于是他跟他姑一样,用了逻辑差不多的借口,他去他姥姥家过年。

 

“后来你去哪儿过的?”赵伟问。

“哪儿也没去呗。”周博推测说,“差一个啊。”

他指的是游戏道具。获取方式是,扫描任何地方出现的不同字体的福字。

“是吗?”赵伟向冯石确认。

“我在家里吃了一包方便面。”冯石说。

“放羊肉卷儿了吗?”赵伟打趣道。

“没放,我拿开水泡的。”冯石笑笑,“海鲜味的,放羊肉也不好吃。”

“我看看再有一个就齐了,”周博打断他们,“有笔吗?”

“有。我给你拿。”赵伟说。

说完,赵伟起身,走向卧室。期间接了个电话,好半天才出来。

 

他们每个人的境遇,都有不同。赵伟与冯石正相反。父亲还在,就在这座城市,距离他们现在的位置不到十公里。在一家落魄的油漆工厂做工。他的母亲消失了。可能在某座山里,某个农村的土炕上,也许早就死了。赵伟推论,母亲可能又重组了家庭。不一定非要结婚,像冯石的母亲那样,和另外一个男人恋爱也行。也就是说,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他们这个岁数的大多数再婚者,结婚证只是打开对方财富之锁的钥匙。假如对方没有财富,结婚就没有任何意义。

要是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不值得相信的,赵伟的母亲绝对是其中之一。很多的细节,他不但还原不了,就算任凭着添加想象也很难合理。所以,他只能简单地描述母亲的一生。母亲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她的母亲因难产丧生,父亲在她六岁那年,醉酒冻死在街上。这是她听她二哥说的。父亲葬礼当天,她大哥让仇家捅了。因为摸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女人有家。二哥说,他至今也搞不清楚那个女人是谁,和捅他们大哥的人一样,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警察也破不了案。大哥的刀伤没有大碍,不过在打斗中伤了脑袋,痴呆几年以后走丢了。生死未卜是又一个谜团,缺乏生还的逻辑,多半已经死了。她上学上到十六岁,在二哥的安排下,到江边不远的阳通商店做售货员。现在那个商店倒闭快二十年了。

 

“我知道,我妈也在那个商店上班。”冯石帮赵伟向周博证明,他说,“我妈是会计。”

冯石了解赵伟母亲的事迹,连现在的名字也是母亲找他母亲帮忙改的,送了两瓶白酒三条烟。由冯雨改成冯石。他不知道有什么作用,总之是改了。两个母亲之间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交集。

“阳通商店——”周博故作思考,问道,“具体在哪儿啊?”

“现在南岸华庭你知道吗?”赵伟说。

“不是南岸华庭,比那儿还得往西。”冯石纠正道。

“再往西啥也没有了啊。”周博说。

他在白纸上一连写了十几种不同笔体的福字。

“对,当时那边都是平房,早拆了。”冯石解释。

“差不多吧。”赵伟说,“不重要。”

 

重要的是,赵伟母亲在十九岁的一天,在江边碰见她后来的师傅。师傅是个男的,四十来岁,身穿灰衣。长发。胡子拉碴,笑起来有点憨。两人迎面,师傅拦住她,开门见山,说她是蛇仙转世,这辈子颠沛流离,但吃喝不愁。她被师傅的话吸引住了。师傅给她看命相,要她三个月之内结婚。师傅说,“结婚生子能破运,不枉人间走一遭。”破运之后,蛇仙显现,才能教她真东西。她相信了。托人介绍,认识赵伟父亲,当时在车辆厂上班。一年以后生下赵伟。从出月子开始,每月坚持跟师傅学习,五行八卦相关书籍不再离身。五年以后,成为市里远近闻名的看相人之一。那是他们家生活水平的鼎盛时期。

在赵伟的记忆中,母亲有一半的时间,像是没有胳膊也没有腿。她总是像蛇一样。忽然在某个清晨,从床上或者炕上溜下去,摔得满脸是血也不在意。蛇仙上身,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后来,每见母亲如此,父亲就打她。父亲说,“受够了这神神鬼鬼的日子了。”父亲抓着母亲的头发、衣领、胳膊,凡是能着力的地方,从地上拽起来就揍。揍了没有几回,母亲就走了,临走没说离婚,只说是要和师傅去山里修炼。有邻居在背后嚼舌头,说母亲是和师傅是搞破鞋去了,说完立刻有其他邻居紧捂住那个人的嘴。他们对蛇仙忌惮多过敬畏。母亲每隔两年回来一趟,有些时候在家住一个月,有些时候就几天。有上门求着看事儿的,她不再收钱,托关系认识就给看,给留下东西也不拒绝。母亲说缘分最重要。那些人进门客客气气,出门点头哈腰,也有让小孩给母亲磕头的。母亲随他们愿意,就是死活几乎不再理赵伟。母亲说,“赵伟只是帮自己破运,没有别的缘了。希望他未来能理解。”

 

十三岁那年,赵伟母亲好几年不见踪影,父亲干脆出门打工。父亲在哈尔滨的印刷厂干了半年,听人介绍,又到广州做货运。结果三个月里,让黑人拿刀抢了四回,钱损了几百块,幸好皮肉没受罪。第四个月正犹豫要不要继续,夜里又被两个骑摩托车的广西人盯上,拿完钱物还打人。打到小腿腿骨骨折,左臂脱臼,扬言敢报警就给他卖到金三角。

父亲醒来的时候,人在医院。是附近村民给送过来的。他没有医药费,也没有人照顾,货运单位老板扔下一千块钱,再不接电话了。当他在医院里住到第三天,走投无路的时候,母亲来了。他问她怎么知道的消息,母亲告诉他,在山里都知道。吓得父亲暗暗咋舌,算是第一回真相信母亲的本事,不是装神弄鬼那么简单。母亲说,她这一辈子没有媳妇样,没有当妈的样,这回是该报恩了。说完,就拿了一贴纸符,趁病房没有人赶紧给父亲作法。父亲酒后说,那次的骨伤,不到半个月我就能自如活动了。

出院当天,母亲特意嘱咐父亲,他的命里有大凶,这辈子不能再回家,更不能在南方生活。母亲叮咛,一定要到现在的城市躲灾,不南不北离家近。母亲说,“那地方人多,群魔乱舞顾不上你。”还说,“夫妻缘分尽了,再耗都得横死。”说完,就背着双肩包走了,再没有出现过。赵伟父亲来到这边做油漆工,一干就是十几年,连感冒都没有得过。慢慢地,就真干脆什么事情都不回去了。

 

“牛逼”,周博高呼,但不是因为赵伟的事。

“凑齐了?”冯石看出来,略带嘲讽地问。

“来,”周博兴奋地说,“手机给我我帮你弄。”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啥这么兴奋。

“有啥弄的,”冯石把手机给他,问赵伟,“然后呢?”

“没有了,我的其他事儿你们都知道了。”赵伟说。

 

父亲离开家,赵伟一直跟爷爷奶奶生活。倔强的老头和听天由命的老太太。也就是说,在赵伟挨打的时候,他奶是从来不管的。不管他爷以什么理由对他发难,都一声不吭。而且,不仅爷爷打他,父亲的几个兄弟,也自认对他有教育义务。尤其是他大爷,曾一拳打到他眼角,导致结膜内出血,不得不去医院包扎。每年的春节,对于赵伟,都如同一次次严苛的审讯。不是需要样样都好,只是样样都会随时被任人裁定,样样都不能保密。在殡仪馆给他奶火化那天,赵伟跑前跑后把该交的费用都交了。他大爷过来跟他说,“你奶真是没白疼你,从小看你就有出息。”赵伟不合时宜地觉得场面有点儿滑稽。他看到眼前这个提前衰老的男人,所受的另一种报应。重男轻女的坏观念,在他大爷身上根深蒂固。大女儿刚远嫁到四川山区,那个男人马上又和另一个女人生了个男孩,宠溺无度。男孩上初中时,患上严重自闭症,被退学在家。对父母的反向施暴,不亚于当年他大爷送给赵伟的程度。求医无方,甚至几度提出想找赵伟的母亲帮忙化解的想法,但是谁能找到她呢?

 

“刚刚谁给你打的电话?”冯石问。

“我爸。问我过年咋样,我能说啥,我说挺好的。”赵伟说。

“本来也挺好的。”周博说。

“整完了?”赵伟问周博的游戏。

“马上。”周博说。

“炸春卷吃吧。”冯石提议。

“现在吗?早不早?”赵伟说。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过油的事情通常是他来弄。

“反正酒也不动了,我看,”冯石其实很想喝酒,他说,“炸上吧。”

“好。”赵伟边答应,边起身去向厨房。

“把虾片也炸了吧。”周博补充道,“小时候的味儿。”

 

他们三个吃完春卷和虾片,冯石进屋睡觉了。赵伟和周博组团打游戏。进屋的时间是十一点左右,不知道他们玩到多晚,半夜谁也没有张罗吃饺子。周博希望冯石等等再睡,不到一小时就能抢红包了。冯石根本不在意。桌上的剩饭没有人收拾,直到第二天傍晚,才被冯石一件件端到厨房水槽。炸春卷与虾片的油还在锅里,表面飘着的筋疲力竭的残渣,像是沼泽里即将彻底陷落的生命。冯石把油倒进厕所,油污很快在马桶内壁凝住,按几次冲水按钮都无济于事。

赵伟上班了。他在通讯公司的营业厅工作,全年没有正常的休息,节假日需要值班。周博失业,但他认为做年夜饭的人,没有理由再参与洗碗。剩下的活儿,只能由冯石来干。冯石用热水和消毒液将马桶刷了一遍。回到厨房,看着油腻的碗筷堆积成山,他感觉生活的巨石不会为任何节日而有所减轻。他把台面上的空食品袋和菜叶丢进垃圾桶。他在锅盖下面发现一块发臭的猪肉,是周博的杰作。他很想骂人,但是忍住了。他更加不想过春节了。

 

“放那,一会儿我刷吧。”周博在沙发上,对他喊。

声音没有盖过游戏的背景音乐。

“没事,热水泡一会儿,我刷就行,玩吧。”冯石咬着牙说,束紧袋子的封口,把肉丢了。

他们都清楚,彼此等待对方行动的时间,已到长到令耐心接近崩溃的边缘了。

“赵几点回来?”周博移开话题,问道。

“说是七点,谁知道呢。”冯石耐着性子。

“晚上我再做点吗?”周博问道。

但是他了解他们家里的冰箱,已经什么菜都没有了。

“不用麻烦了,”冯石说,“家里没有菜了,订外卖吧。”

“也好。”周博说。

 

春节期间订外卖,需要花费比平时更多的费用。为了不再洗碗,自那句谦让以后,三个人达成默契甘心付钱。他们吃了四天外卖。初五早上,刚准备拆速冻饺子包装时,周博的手机震动。是他母亲打来的。他的母亲是一位强悍的女出租车司机,有十几年车龄,一个人能喝掉一斤白酒。他的母亲正是靠着强悍的性格,将周博抚养成人的。在电话里,母亲告诉他,他的父亲死掉了。死掉的原因和赵伟的外公相差不多。

当地医院给出周博父亲的死亡时间,是在年初一前后。是大量饮酒,导致胃黏膜持续出血死的。这在家那边是常有发生的事情。当周博他姑拎着冻饺子拧开房门,看到他父亲的尸体时,尸体已经比饺子还要冰冷且坚硬了。根据他姑的说法,他父亲脑梗的毛病也是这样喝出来的。上次发现及时,捡一条命,这回赶上春节,没有人在身边,干脆一了百了了。

周博父亲的第二任妻子,很多年前走了。用他姑的话是,“婊子,早跑了。”他们没有孩子,没有什么留恋的,连通电话也没有打过。他父亲多年以来都像是在等待死亡,又始终下不了决断。他父亲每天独自喝酒,靠低保金过日子。周博他姑不来,他就从早晨喝到夜里,脑梗也不能阻止。好像希望等到喝得睡着了,没有人看到他的异样,就糊里糊涂地死掉。周博的母亲安慰他,“这对所有人都是个解脱。”但周博觉得,是除了必须要回去奔丧的他来说,其余都是解脱。

 

相比起另外两个人,周博过得算是不错。母亲投资失败以前,靠攒下的两台出租车,生活富足油米充沛,在整个家族的交往中有一定威信。倒霉是最近两年,跟人合伙,掏干积蓄在外蒙古弄了几台货车,事故不断。几经设法把车卖掉,还是留下不少外债,一时之间难以偿还。往后再遇到家庭聚会,亲戚们总爱旁敲侧击,暗指让母子还钱。周博看不惯他们的嘴脸,大学毕业索性来找冯石和赵伟,过年没有回去。在工作方面,他先后两次被开除,现在干脆呆在不足十平米的出租房里躲着,靠借钱度日。拆东墙补西墙,无所谓未来到底怎么样。别人问他,都说过得挺好。

周博和父亲没有什么感情。母亲早婚晚育,结婚七年没有怀孕。好不容易怀上,父亲在外边也有了新人,而且也怀孕了。父亲的态度是,肯定不让生,趁着酒劲儿直接往母亲的肚子上踢,大有图一尸两命的架势。幸亏周博的爷爷给拦下,协调他们的离婚事宜,分给母亲一套房子,主持完这些就死了。算是光荣告别。周博出生时,七斤六两,父亲没有来看他。后来听说,父亲的另一个孩子没有保住,第二任妻子受刺激,看见他逗小孩就大哭大闹。二十五年以来,父子两人总共见面不到五次,每次说话不超过二十句。现在父亲说死了就死了,周博既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又觉得仿佛失去了一个能记录自己苦难的坐标。按死者为大的道理,今后他再讲起与父亲关系的种种,就理亏了一截。人就这么死掉了,心里空落落的。

 

“好,我看看票。”周博尽量若无其事地跟母亲说,随之挂下电话。

“咋了?”刚来厨房的赵伟问。

水在锅里拼命沸腾。冯石从屋里出来,让他们把火关了。三个人在狭小的厨房里挤着。

“我妈。”周博说。说完,关上火源。

“你妈说啥了?”赵伟和冯石对视一眼,看出周博的异样,问道。

“没事,我妈说我爸没了,”周博说,“初一没的,刚发现,我可能得回家一趟。”

 

终于,这个平淡无奇的春节,从两袋没有来得及下锅的速冻饺子身上,发生了变化。他们忙碌起来,顾不上把饺子重新放回冰箱,或者继续入水煮熟。饺子随意丢在橱柜上。尤其是周博,他没有看过父亲去世时儿子应有什么表现,所以感到慌乱。他不知道该不该掉几滴眼泪。脑子里更多是在想,应该直接买票启程,还是先回自己的出租屋换一身衣服。他从春节前,一直住在冯石和赵伟家里。做饭,吃饭,打游戏,蓬头垢面。他想着要先洗个热水澡,至少把头发洗干净。他在思考这些的时候,冯石和赵伟在阳台抽烟,边抽边嘀咕。他听见冯石低声说,“让他静静,让他静静。”像在安慰赵伟似的。实际上,他倒没有觉得有多需要安静。他径直走进浴室,脱衣服,拧开淋浴,决定洗完澡再说别的。

当滚烫的热水率先冲击到头皮,周博立刻明白,他永远不会为父亲失去任何理智了。就算是以死亡作为代价,也不再能改变什么。热水带来的灼痛感让他本能地躲开。他把热水器挡位,调至合适的温度,继续洗。很多事物的应对方法,在舒适的浴室里,随着腾腾的水雾浮现出了答案。他将洗发水涂抹在头发上,花十分钟左右的时间,裹着浴巾重新坐回沙发。阳台上的两个人还在对着窗外聊着。他拿起手机看看,没有更多的消息,没有母亲的其他电话。他有种什么都没有发生的错觉。他喝了几口桌子上的水,点燃一根烟,时间的速度在他的世界里变得模糊起来。

 

“我要走了,”周博忍无可忍地对着阳台方向说道。

“啊——”冯石有些尴尬地应着。

他们走进客厅,身上的烟味并不明显。三个人都在为各自该有的反应而不安。

“你直接回去吗,还是先回住的地方?”赵伟问。

“先回我那边,换身衣服,”周博说,“我妈说,他可能是初一没的,但司仪说从今天发现开始算,三天以后出,时间倒是来得及。”

“能赶上出——”赵伟打着结巴说,“能赶上出就行,葬礼最重要。”

“最重要?”周博吐出一口烟,想到父亲一直住的那幢房子,大概能值十几万。

他说,“出殡有什么重要的?”

他们默然。

“你妈咋样,情绪之类的。”冯石问道。

“我妈没啥吧,”周博扔掉烟头,随即又燃起一根,说,“我抽完这根儿就穿衣服。”

冯石不在意他什么时候穿衣服,不过的确又希望他可以尽快离开。

“多劝劝你妈,毕竟过去是两口子。”冯石说。

“我妈没啥。”周博重申,接着抽烟。

 

只要是存在过亲密的关系,当一个人得知另一个人死掉时,就很可能会看见为自己生命做倒计时的沙漏。冯石父亲死的那天,他见到母亲对窗外发愣,不断地流下眼泪,就是他肯定这个感悟的最好力证。冯石那年十二岁,与周博和赵伟还不是亲密无间的朋友。现在也不是。父亲早逝的好处之一是,他不必再背负表演所带来的压力了。不用像周博一样,在浴室的水蒸气里,寻找什么狗屁答案。他想,如果一个和自己没有交集的人死掉了,恰好又是自己的父亲,那么接下来展现的所有情绪,都只会沦为对在场活人示出的一种态度而已。和自己毫无关系。

对于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孩子来说,他一切的单纯行为,都既能被旁观者尽收眼底,又会因为其纯粹反应而令他们不知所措。十二岁的冯石表现出的率真,无比真实地反映了他父亲挫败的一生。当冯石在父亲葬礼上的疏离,被众人察觉时,他们即亲眼目睹了一个孩子对失责父亲的最终审判。也通过他的态度,提前隐约地看到了属于自己的生命沙漏。

十二岁的冯石,在丧葬理事的指点下,跪着将泥盆摔向地面。当泥盆断裂成三份时,他的母亲正在租来的厨房里煎蛋。众人期望冯石能用尽全力,把泥盆砸个粉碎。但泥盆的结果,就像他母亲面前正冒着黑烟的平底锅那样失败。冯石在葬礼上搞不清为什么要用力。他母亲也在租来的厨房里,思考自己的前半生,究竟和死掉的前任丈夫都干了什么。前任丈夫对她使用暴力,差点儿踢断她的腰,抓住她的头发往墙上撞,在大街上不断抽她的耳光。他们离婚了。然后,冯石回家,看到母亲在哭。冯石对那个平底锅里鸡蛋表达了不满,“黑乎乎的。”

 

“我们要不要参加葬礼啊?”周博走后,冯石对赵伟说。

“没有必要吧,大老远的。”赵伟说。

“可我们现在刚好有时间,他知道我们有时间。”冯石说,“不闻不问是不是不太好。”

“我没有时间,我一会儿就要去值班。”赵伟说。

“那我怎么办?”冯石心烦意乱,“从小我们就在一起玩,他妈和我很熟。”

“我觉得没有必要。”赵伟坚持着劝道。

 

从小学起,冯石和周博在一个班上学,周末总去他家里待着。他们家里有游戏机。周博的母亲白天出车,中午回来吃午饭。每看到冯石来了,都会掏出钱,让他们出去买零食。每次临走都说,“别拿钱去游戏厅就行。”说完,就摇着车钥匙下楼了。如果在街上遇到,周博母亲每次都会和同行人介绍,“这是我儿子的同学,跟我亲儿子一样。”冯石从小对此不适,因为他的母亲是个含蓄的人,不喜欢他往家里领任何同学,也不会和人搭讪。周博说,“不用不好意思,我妈遇到我每个朋友都是这样。”想到这儿,冯石的负罪感减少了很多。

 

现在,他们开始盘算要怎么出钱的事情了。

“按说丧事儿意思意思就行了。”赵伟说。

“意思多少算意思?”

他们都在等对方报数。

“是不是得单数?我记得好像是红双白单。”赵伟说。

“我想给个千八百的就行吧。”冯石说。

“有点儿多吧,没有必要。”

“你说给多少?”冯石问。

赵伟苦笑,“我不知道。”

……半晌,冯石说,“这他妈年过的。”

“稀碎。”赵伟把话接住了,就此没有再说别的。

 

春节的前一个晚上,周博如约来到他们的家里。空着手来的。冯石和赵伟在他来之前,起早去超市买菜,边挤着人边聊天。“他提前一天过来,就是没有花钱的打算。”他们自我安慰,不论谁花钱,反正还是要过春节的。空手不空手不重要。他们一个花钱买菜,另一个识趣地承担其他费用。想着毕竟是春节。关于做饭的事情,是周博主动请缨来着,不然要落在冯石的头上。无论谁做饭,都得有个人弄。冯石不如周博会做的花样多。鸡,鸭,鱼,虾,螃蟹什么的,周博都会弄。除了每次做得都很慢,做半小时休息半小时,总是到了饭点吃不上饭以外,别的都挺好。

春节当天,赵伟四点半到家。原计划是下午五点开饭,结果七点多才吃上。有两个菜没有做,其中一块猪肉被丢在厨房的角落里,被他们遗忘了。春节联欢晚会开始前的五分钟,他们把电视打开,等着直播。在这期间,冯石要喝酒,周博建议先吃饱饭再好好喝,不然浪费了一桌的辛苦。他们准备的两箱啤酒,开了三罐,只在开始那一刻碰杯,说了一句,“新春快乐。”

再往后面的事情,就是另一个不得不庆祝的春节的事情了。

责任编辑:讷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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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罗迪
罗迪  @杀不死的啊迪
青年写作者,已出版作品《陪你一起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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