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朋友,这是我的一封信。关于回家,关于告别,关于努力地离去。
阿宏,你好。
年关一近,红事白事就多起来。今年早早得闲回乡,没想到这么快就接到任务,是父亲老友的葬礼,他还没回来,就嘱托我去。逝者和父亲同龄,也做了一辈子农民工,因为尿毒症去世。葬礼办在老家。其实他们一家前几年就搬到城里,老家的房子早已经空了,上个月,他和妻子才突然回来。那时他精神还不错,还去见了一些老朋友,没想到月底就走了。现在想来,叶落归根,也许是他自己为自己写的句号。赶去葬礼的路上,天上飘起小雨,我一直在想,决定回故乡迎接死亡时,他在想些什么?在老屋里闭上双眼时,他又在想些什么?已经不会有人知道了。这难免让人有些感伤。
我赶到时,酒席快要开始,就赶紧交了礼钱,很快落座。雨势渐大,院子里支起雨棚,忙碌片刻,又恢复了葬礼的宁静,七八桌人,在棚下默默等待。这时,我看到明明。她手臂上戴着孝字,站在屋檐下,神色有些憔悴,正静静地看雨。
没想到是她家。我快认不出她了。
记忆里的明明,还是少女的样子,沉默寡言,干干净净的鹅蛋脸和齐肩短发。那时候,她总是穿整套校服,穿到口袋和衣领都已经磨烂,仅有的几件换洗卫衣不知什么布料,老是泛着油光,每一件都印着已经掉色的卡通人物;总背的是打着补丁的帆布包,常常被班里的混混倒空,当作沙包扔来扔去,也许是不想惹上麻烦,她从不计较,只是默默捡起,默默离开;座位在教室倒数第三排靠窗,窗外有棵银杏树,她总望着树走神,被老师点了名,她站起来,低着头,也沉默;毕业留言册,她给我的寄语是,我知道你也不喜欢这里,加油,一定要去大城市看看。
屋檐下的,显然已经是另一个人。暗红色的波浪头,脖子上那条细细的金项链,手腕露出的文身,和身上那件价格不菲的羽绒服,都在讲述关于时间的故事。最能说明的,是她的脸。白皙的皮肤,大眼睛,高鼻梁,拆开看,都很好,但因为没化妆,五官非常不协调——据说接触过美业的,对人的五官和造型有另一种审美。我体会不到,所以还是不免联想起以前在直播行业经常见到的那种女孩。光鲜,功利主义,渴望清醒地活着,却总是飘在空中,做错误选择。从某种意义讲,她们比新闻里的故事和数字更能代表这个时代的气质,因为你总能从这样的脸上看到浮躁的欲望。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在这条路上。但无论如何,看样子,她已经完成目标,彻底离开了这里。
她的变化太大。我有些犹豫,该不该打声招呼。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们在这方面丧失了勇气。很多次的分别时刻,心里都想着,网络时代,怎么会远,随时能联系。分别后的某天夜里,躺在床上,在泛光的手机屏幕上看见那些熟悉的名字时,却好像很难点下去。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该讲些什么呢?会不会已经无话可聊?会不会打扰?不过一个指尖的距离,却和故乡一样遥远。网速和车速的确越来越快,但人和人的距离好像并没有因此越来越近。
只好在变化中寻找不变。
眼前的明明,唯一还没变的,大概只有她的眼神了。在这座荒废多年、因为一个死人而突然有了生机的房子前,她望着山里的雨雾,就像当年望着教室外那棵银杏树。那是一个人看向命运的眼神。当年,她的眼前是被风掠向远方的银杏树叶。此刻,从那个远方匆匆赶回来的她,眼神望去的方向,是几片荒地,几间旧屋,几座新坟。
我大概知道她在想什么。
眼神与眼神中间的故事,我再了解不过。
故事的开始,常常是油菜花开满山野的春天。一个脸庞稚嫩、背着行李的孩子,兴高采烈地走向开往县城火车站的巴士。送别的亲人们,在路边远远望着,孩子向他们挥手,走上车,车门关闭,车子摇摇晃晃地开动,消失在公路尽头。孩子没再回头看过一眼,路面只剩两道浅浅的车印。
孩子不会知道,这条路指引的是一种复杂的生活。他体内那股按捺不住的年轻的力量,是上天赐予的武器,此后的生命,要紧握着它,无休无止地与复杂战斗,直到它消耗殆尽,不再锋利。孩子也不会知道,世上并没有圆满,他和亲人、和故土之间的缘分,是此消彼长。他眼里的精彩世界,也是身后故土的牺牲。他向前走的每一步,也是亲人与那个终点的渐行渐近。
难过的是,故土和亲人们知道。车子消失在公路尽头的那一刻,他们不得不接受这种难过,又因为“不得不接受”的残酷,离真正的衰老更近几分。这种衰老,往往又表现为温和的包容:他们让你好好生活,建造出属于自己的大厦。他们让你不要担心,让你不要回头。他们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他们还说,一代人有一代人要走的路,要做的事。
于是,你只好不停奔跑,不停奔跑。你会先看见复杂里最浅的一面:生活的不易。城市是不知疲倦的,你在大楼里,工地上,街道边,挺到一次次精力疲竭,终于舍得停下来,抬头看看天空。然后你会看见人心。你遇见一些美好的人,有趣的人,也遇见一些冷漠的人,无聊的人。你会去爱他们,然后看到更深的景象:你发现每个人都不同,每个人都像生活一样复杂。然后你的脚步开始变慢,你开始疑惑,开始迷茫到底要做哪种人。你会握着上天给你的武器,一次又一次尝试,一次又一次失败,然后在某个难眠的夜晚,感到深深的疲倦。你忽然明白,原来世上只有两种人,坚持下去的,和坚持不下去的。再然后,你会变得勇敢。你不再纠结选择,而是一直向前走,用坦诚的身体和心灵面对生活。上天赐予的那把无坚不摧的武器渐渐生锈,你将它封存,小心保管,不轻易示人。你会渐渐拥有一些东西,你用它们给自己的生活大厦打上地基,再浇灌上水泥,一层,又一层,不知疲倦。
故事的最后,往往是如常的一天。你站在尚未完工、仍想努力向上搭建的楼顶,突然看到辽阔的天空,似乎想起什么,然后,你终于回过头:
你不会想到,身后空空如也。来时的路消失了。
只有一个遥远的地方,几个遥远的身影,似乎还站在原地,目送着你。你感到一种空,一种虚浮,一种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强烈的悲伤。于是你挥手,呼喊,可是已经没人听得见。
这样的结局,我也再了解不过。
父亲和爷爷的最后一面,在病床边。爷爷去世前,每餐只能吃流食,家里人轮流去喂,不是推托,是大家心照不宣,爷爷时日无多,这样才能让他在最后的日子,多看看每个人,跟每个人都讲讲话。那时春节刚过,父亲要开工,第二天一早就走,我也辍学准备去广东,不久就要出发。那天晚上,父亲就带着我一起去喂。祖孙三人,头一回这样见面,没有争吵,没有误解,只有平静地告别。爷爷嘱咐父亲,开车注意安全,家里的事不用担心。又嘱咐我,出门在外,就要像个大人了,好自为之。他身体虚弱,还是伸出手,敲敲我的头,说,响鼓不用重锤。他笑着。我说,知道了,爷爷。
父亲一直没说话,只是默默喂饭。
我和祖祖(外公的父亲)的最后一面,也是春节后。家庭聚餐结束,我负责送祖祖回山上的祖屋。下雨天,小路泥泞,我们小心翼翼地走,像小时候他牵着我上山砍竹子做玩具一样。祖祖问,你在外面做什么?我说,在公司上班。祖祖问,是用电脑打字吧?我笑,对,你知道电脑打字啊?祖祖也笑,说医院的医生也是这样,打字好,打字不辛苦,你们一辈子都这样才好。我说,下次我把电脑带回来给你看,你给我做个竹弓嘛。他很开心,说,那你一定记得来拿哦,这个也卖不掉,你不来拿就白做了。我信誓旦旦,肯定会来拿,放五一我就回来。他笑着。我们踩过竹林,雨里飘着清香。
和刘老师的最后一面,在篮球场。曾经的小学早就荒废了,操场满是杂草,一些角落被镇上的居民圈起来养鸡鸭,满地粪便。唯一留在这里的,只有刘老师。他退休后,不想去城里,孩子都在外地,老家已无故人,住在以前的宿舍,能随时在街上走走,不至于那么冷清。春节后,我和发小快离开了,去学校看他,他正坐在操场上晒太阳。我们从身后蒙住他的眼睛,他一惊,骂,狗东西!转过身,我们笑嘻嘻地鞠躬认错。他也笑了。然后我们像从前一样,从他宿舍里抱出球,打了几颗。强度不大,但他很快就招架不住,挥手认输。他问我现在在做什么。我说写东西。他很得意,说,我当年鼓励你鼓励得对吧!我说,对,等我以后出了书,一定送几十本过来。他哈哈大笑。
我们都不知道那时候他已经病了。
在成都,我很少想起他们,却总是梦见。我的前方有更多需要面对的事,可以用来怀念的精力并不多。好像只有睡梦中,才能稍微活得松弛一些,柔和一些。父亲也一样。在外的每个人都一样。可我们跑得那么快,却总是差一点。
爷爷去世那天,父亲连夜从宁夏赶回来,我们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路上慢一点,可他还是开得很快,即使已经见不到最后一面。回家后,他什么话也没说,跪在灵堂前失声痛哭,眼前只有黑白照片;祖祖夜里十点多去世,我正在公司里加班改剧本。接到消息后,我慌乱地请了假,慌乱地出了门,手机也快没电了,又慌乱地找起车,慌乱地联系家里人。清晨五点才赶回去,在灵堂前磕完头,看到杂物间里祖祖杂乱的遗物,一把鲜翠欲滴的竹弓,静静躺在灰里;刘老师的葬礼,赶回去的学生不多。我和发小喝了很多酒。我把写过的所有东西打印出来,写上刘老师的名字,在废弃的操场烧掉,耳边只有空空的风声。
我们总是差一点。
我不知道,明明此刻的眼神里,是否也有这些。
菜一道道端来。葬礼开始了。
主持宴席的先生拍拍话筒,感谢来宾,宣布开席。所有人都忙碌起来,烧火,装盘,上菜,倒茶,动筷。明明还是在屋檐下,一动不动地愣着,像个局外人。我已经想好,还是不去打招呼为好。此时此刻,有关故土、有关她已经逃离的一切的,也许都不该出现——这些都会让她变得更脆弱。我看到她眼眶已经泛红。侧过头,不敢再看。
故乡的葬礼,总是有种轻盈的气质。没有追忆往事的悼词,没有渲染气氛的悲怆音乐,也没有悲痛的眼泪。有的只是四方桌,流水席,安静的人们,柴火噼哩叭啦地燃烧。老人挨着老人,青年挨着青年,温和的声音,讲有关逝者的共同记忆,讲各自平淡如水、默默无闻的日子。平静往往多过悲伤,笑声往往多过平静,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唯一的高潮,是主人家的挨桌问候。大家都笑着,声音大起来,有了聚会的热闹,客人们也会起身回敬,一个普通人的一生,就这样顺着一杯杯酒,被咽下,被掩埋,再慢慢被遗忘。
十年前,爷爷离开时,我并不懂这是为什么。但现在我已经能明白:离开的人,好不容易才走完这趟苦旅,到最后一步,就不应该再累,应该轻轻松松、体体面面地迈过去。而沉重的那部分,已经被亲人默默承受过,并在这种默默里,开始迎接各自的衰老。
同桌的老人讲起明明的家事。
其实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情节。普通人的故事,无非是身体健不健康,赚钱的能力够不够托底,日子过得平不平静。这片土地上的命运,也无非两种,过得好,离开这里,过得不好,继续努力,有朝一日离开这里。明明家,算是顺利的。她父亲搞了一辈子建筑,只会默默做事,放不开自己,临终前几年,忽然开了窍,找路子做起了建材生意。一家人的日子,也从五菱变奥迪,乡下自建房变主城电梯房。唯一的遗憾,是那两年,家里老人陆续去世,他们再也没有回头路。
但现在又多了一个遗憾。我隐隐的感觉没错,明明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明明不在成都,在上海。高中毕业后,她没再读书,和家里大吵一架,独自去了上海。也就是在我一边上课一边四处工作的那几年,明明也闯进了精彩又危险的新世界。没人知道她做什么。起初,母亲还在悄悄给她转账,后来她已经会给他们寄回很多东西。但她一直没回四川。当年为什么离开,也许是这个家庭的隐秘,总之再回来,是因为父亲的病。那时她已经是如今的样子了。用桌上老人的话讲,妖艳,不人不鬼。我猜那时候她心里或许怀着希望,以为能和解,跟父亲,跟自己。但并没能做到。相处了几天,父亲仍然让她滚。母亲哭着找亲戚劝和,但无济于事。于是明明再一次离开。最后一次见面,是秋天,父亲病重。明明赶回成都,但只待了几天,因为工作,又回到上海,从此与父亲永别。
葬礼前天夜里,明明才赶回来。上海到成都,成都到蓬安,蓬安到风镇。一趟飞机,一趟火车,一趟巴士,一刻没停。在路上时,她在想些什么呢?
也许她会想,不应该固执。也许她会想,为什么会活成这样。也许她会想,有些东西,从此彻底消失了。也许她会想,父亲是个自私的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有个问题,在回家的路上,她一定想过:为什么人和人的缘分会这样脆弱。
为什么总是补不上差的那一点。
我不再听。低头吃菜。
今年十月,我从公司辞职,回来过好几次。奶奶和外公外婆今年老得明显,我爸妈变化也很大,例如在做一些重大决定前,他们开始问我的意见,甚至让我决定。我常常为此难过。我总在想,差的那一点的什么呢?我以为是陪伴,是平时的电话,是每一次的珍重再见。但似乎都不对——因为这些太容易做到了。这次回家,我好像终于看到了答案。
有一天,奶奶让我陪她去镇上染黑发。她笑着说,快过年了,人要收拾得年轻一些。等待中,我看着镜子里那张苍老又开心的脸,忽然很难过。我开始想,如果人真的各有各的命运,那终点是不是已经固定了?从前,我们和他们一直朝同一个方向前行,区别无非是他们走在前面,我们一直看着背影而已。这很踏实。可如果真有那个固定的终点,现在他们是不是已经远远看见?然后他们悄悄转过身,将最后的视线,放在我们身上,就像曾经目送我们离家一样。于是,我们前进一步,他们便后退一步。我们一步一步地,走向离散。
可我们实在太年轻,外面的生活实在太精彩,我们心里还有好多爱,好多欲望,即使他们已经转过身,我们还是看不见。有句话说,人和人的缘分是可以用见面的次数计算的。每年春节,回家见一面,你进一步,他们退一步,要是运气好,也许还能见上三四十面。掰着手指头仔细数数,一辈子好快。几十步走完,就到了告别的时刻,然后,我们再转过身。我们的进和他们的退,这中间那道天裂一般的巨大鸿沟,无论多么努力,也难以弥补。
多么残酷。可也许这才是差的那一点点。
雨停了。
主人家开始敬酒。席间的气氛终于热闹起来。大家不再谈论别人家事,声音大起来,谈论的,也变成了生活里那些热气腾腾的事情。
然后我听见哭声。
在众人的注视里,明明哭着喊,爸爸。
我看见阳光洒满大地,片片荒地里衰草褪去,庄稼重新生长,远处废弃的旧屋升起缕缕炊烟,几个孩子在院里笑着奔跑。大巴车驶来了。女孩背着行李,站在家门前,脸上挂着干净的笑,向几道影子用力挥挥手,迎着远方吹来的风,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