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世界


文/唐冲

 

远方的朋友,这是我的一封信。关于离家,关于闯荡,关于愈加珍贵的“相信”。


阿宏,你好。

十二月搬家,寻宝似的,从箱底翻出一堆旧衣服,又从旧衣服里找到一个掉了皮的钱包,又在钱包里看到一叠很新的火车票——钱包和火车票,我已经很久没用过现金,现在坐火车也只需要提供身份证,谁能想到有一天连它们也会被遗忘。我想起来,这些车票是前些年攒下的,往返于成都和蓬安两地,一边是离家的路,一边是回家的路。车票有粉红色的,有淡蓝色的,像油画里的大地和天空,还有总是很快斑驳的黑色,在温暖的底色上印下名字、时间与路程,精确又冰冷,像在生命里刻下的一个个坐标。

除了我的名字,这些车票上,一直不变的,只有那位很久不见的老朋友:K817。

K817次列车,攀枝花——北京西。

这是我最熟悉的列车。很多年里,这列普快都会短暂停靠在蓬安县郊外那座小小的车站里,往北,是繁华的北京,往南,驶向成都、大凉山和诗里的西南之南。停靠的那几分钟里,站台上的旅客们总是拖着行李,步履匆匆,沉默地离开,沉默地归来。穿制服的车站职员,也总是伫立在铁道旁,和火车一起,安静地等待。几分钟后,站台空旷了,车站职员便郑重地挥挥手,像在告别。于是火车也缓缓开动,向老朋友们回以鸣笛,继续驶向外面的世界。

2011年,二婚远嫁北方的母亲生下弟弟,时隔两年,第一次抱着孩子回娘家,就坐的这趟车。我剪了清爽的头发,换上最干净的衣服,提前两天到外婆家,和他们一起收拾屋子。母亲的床是我铺的,自家打的竹席和棉絮,被夏季的太阳一晒,是饱满的植物香气。铺好,我躺在干净的床上,想象着母亲如今的样子,想象着我们有了各自的新人生后,再见时,她会不会哭,会不会笑,会不会抱抱我。他们回来那天,我和外公坐着大巴去县城,又转公交,到城外的火车站迎接。铁轨在山林中若隐若现,我心里忐忑,总是忍不住张望,迫不及待地想听到火车压过铁轨的声音,又害怕真的听到。

母亲没有哭,也没有笑,也没有抱抱我。再见时,她身边站着陌生的继父,怀里抱着陌生的弟弟。他们那时生意做得很好,她不用再住出租屋,不用再双手操劳,也不用再穿便宜衣服,她戴着很闪的耳环,在人群里张望着,漂亮得我快认不出来。我和外公迎过去,她看见我们,领继父走来,先喊外公,又喊我,腾出一只手,摸摸我的头说,你长高啦。我长高了,可还不够高,我低着头,看不到她的表情。

母亲回来住了一周。她带我玩了几天,带我认识继父和弟弟,给我买了很多衣服和吃的,又给我办了存折,存进一些钱,密码只有我们俩知道。然后她说,他们要走了。离家是大事。那年夏天,稻谷丰收,外公给他们装了满满一袋新米,把脸埋在上面,是浓浓的粮食香。但母亲推辞说,不好带。外公就一点一点往外舀,直到她说,可以了,爸爸。临走前夜,我和母亲趴在那张我铺好的床上,看啃脚趾的弟弟。她说,我总觉得,你还是他这么大,但你已经是男子汉了。又说,这次回来,我想问问你,愿不愿意跟我们回北方,留在妈妈身边,如果想去,明年春天,我就回来接你。我很想去,但我还是说,我不去。她问,为什么?我说,我不习惯。她有些意外,因为她和父亲离婚前,我明明在北方生活得更久。她又问,为什么。我说,这里才是我家。还有一句,我没说出口,但她也许听到了。我想说,我已经长大了,妈妈。我看见她终于落了泪。

送他们去车站的路上,母亲讲起年轻时的事。她说那时候火车站比现在还小,只有绿皮,窗户可以打开,窗外的风景很慢很慢,她买不起坐票,就挤在过道里,紧紧抱着背包,望着北上途中的高山、河流,幻想着外面那个精彩的世界,那是她最幸福的时候。我说,现在你已经在那里了。她只是笑。我问她,我们离得这么远,是不是很难再见了。她像回来时那样,摸摸我的头说,心在一起,多远都不远。她是笑着离开的,也许是没让我们看见眼泪。他们进站后,我和外公伫立在火车站外的小广场上,等了很久。直到火车的鸣笛声响起,外公才说,走吧。火车从山林中若隐若现的铁轨上穿过,却只能看到一抹褶皱的绿,也许它变得太快了。我终于想哭,却忍住了。我在心里祈祷,如果再也见不到,就让这趟火车开得再慢一点吧。像她年轻时一样。

2015年,初中毕业的夏天,同桌两年的小路向我炫耀他的车票,“K817,蓬安——成都”,“K818,成都——北京西”。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远行。此前的十五年,他只在电视和黑网吧里见过县城以外的事物。

小路的父亲,从前是老家有名的建筑工人,为人本分正直,活干得也细心靠谱。在南方因工伤残疾后,他再也做不了体力活,只能留在老家务农、做手工活为生。为了他能成家,家里人托人从湘西买来一个身世凄惨的姑娘进门。小路父亲起先拒绝,后来还是接受了。他真心相待,努力工作,试图弥补自己的罪,那姑娘似乎也一度认了命,三年后为他生下一个健全聪明的儿子。但没人想到,孩子刚满周岁,姑娘就悄悄离开了,只留下一句话,“我不恨你”。是给她丈夫的。

前十五年,小路和父亲蜗居在乡下的泥瓦房里。小路的卧室一角,永远放着一个脏脏的塑料桶,用来接屋顶漏下的雨水,嘀嗒,嘀嗒,很多年里,他望着头顶透出一缕亮光的缝隙,幻想着小镇和县城以外的生活,幻想着陌生的母亲是什么模样,就这样长大。十五岁这年,沉默的父亲终于告诉他,他可以去验证那些幻想了。原来当年那个姑娘从没忘记这里的孩子。这十五年,她漂泊各地,有了新的家庭、新的生活,但也没忘记偶尔给小路父亲转钱。他们约定好,不要让小路知道她还在。但小路父亲失约了。他告诉小路,妈妈在很远的地方,妈妈有她的人生,等你长大,就能离开这里去找她了。他还说,你应该像你妈妈一样,去城里生活。

小路的母亲,在这趟列车的终点,繁华的北京。据说她生活在某个大院,那里住着一些退休的老人,其中甚至有在新闻里才能看到的人物。那天我们在黑网吧里,他难得没有上游戏大杀特杀,而是两眼放光地看起远行攻略和北京历史。他拍拍胸脯承诺,会为我们带只烤鸭回来。于是我们一块两块地给他凑了几十,当作践行礼物,逼他答应,苟富贵,勿相忘。他仍然拍拍胸脯,放心,做兄弟,在心中!一脸轻松的样子。尽管我们都知道他心里多么忐忑。

我们没能等到烤鸭,但等到了一封信。信里说,火车在午夜抵达北京,母亲在出站口举着牌子等他。他去了故宫,去了长城,去了地坛。北京很大,他和母亲一家一起住在狭窄但干净的出租屋里。在北京,他有了一个妹妹,一个弟弟。母亲带他们一起去了少年宫,那里的孩子真的跟教科书里的插画一样。他还去吃了肯德基,比县城里唯一那家他一直想吃但一直不敢去的德克士贵多了,但真的很好吃。他还说,希望我们离开小镇去读高中前,可以去看看他父亲。以后他也许会留在北京。他会想念我们,想念这里的一切。信里附一张照片,瘦瘦小小的他和一个白人游客站在广场上合影,他比着剪刀手,僵硬地笑,身后是雄伟的鸟巢。

我们回信:天天开心!苟富贵,勿相忘!下面画着搞怪的图案,签上各自的名字。

但再也没收到新的回信。

中学的几年,是老家的孩子最动荡的阶段,我们总是在送别。毕竟除了一中,全县剩下的所有高中加一起,每届也只能考出几十个本科生。家里没能力的,大多数都走上父辈的老路,早早离开学校,迈进社会。家里有些能力的,则想尽办法把孩子送到城里。不好不坏,也没有决心的,只好留在原地,目送一个个好朋友先一步走向外面的世界,然后被人潮淹没。留下的每个人,心里都埋着一粒种子,等待破土而出。

2018年,高中毕业,终于轮到我离开了。“K817,蓬安——成都”,三个半小时,即可抵达一个新的世界。出发前夜,我兴奋得睡不着。但真正走上火车,才忽然感受到离开的力量。这条漫长的铁路,沿途会经过无数地名,无数远方,但真正属于我们的,原来只有一段:蓬安——XX。

离家的火车,挤满了出远门的学生和务工者。鼓鼓囊囊的背包里,也都装着相似的东西,老家的食物、一本旧书、一些旧物、一套厚厚的旧衣服……都是能在异乡用上的老物件。窗外掠过熟悉的山水,让人兴奋,也让人隐隐感到难过。于是紧抱着背包,像抱着一块坚不可摧的盾牌,在火车的摇晃里,认真计划起学业、工作、感情,或者某些并不具体的欲望。这种认真,很像是在给自己积攒勇气。好像有了勇气,就能强大起来,到了终点,下了车,就能从容地面对新鲜、复杂的生活。所以在离家的路上,总是会有混乱而强烈的情绪。人在这种情绪里,慢慢地绷紧,慢慢地绷紧,慢慢地从一个孩子,变成另一个坚硬的、顶天立地的大人。我们就这样走向外面的世界。

在成都的第一份工作是中餐厅服务员。那是一家拍黄瓜卖到六十的餐厅,装修高端,商务宴请很多,但工资并不高,除了主管,都是兼职的学生。餐厅规矩很多,跨立,鞠躬,微笑,每人负责一个区域,客人坐下,点单上菜,客人挥手,弯腰服务,客人起身,收桌铺桌。客人吃饭时最轻松,只需要戴着口罩,静静站在一边,听他们倾诉各自的生活。那些生活总是快乐的,也许是谁都不想在餐桌上诉苦。我喜欢分辨他们的口音,想象他们的来处,想象他们如何坐着火车来到异乡,如何静静地望着流逝的一切,又如何享受着眼下的欢乐,忍受着漫长的孤独,慢慢变成眼前这个大人。下午三点后,客人散去,吃饭午休。兼职的服务员们会横七竖八地躺在逼仄的休息室,聊起客人、学校和各自的生活,聊着聊着,就响起轻轻的鼾声。年纪最大的同事二十八岁,甘肃人,刚考上川大的硕士,话很少,聊起故乡,他才会多讲几句。他说那边的土地很漂亮,像深黄色的海。他高考三次,考研两次,才游出来。他是独子,父亲和母亲已经六十岁了。但他们很开明,希望他能游向自己的世界,哪怕游到国外,哪怕永远离开那片海。

我一直记得他的眼睛。平静,却炽热。

这种眼神,我渐渐在更多人身上看到。各类工作接触多了,我后来就做过一段时间临时工中介。城市总是轰轰烈烈地运转,热闹的现场活动,忙碌的物流中心,繁华的写字楼和小区,永远需要做做样子的保安、鱼龙混杂的充场、通宵干活的快递分拣员、不厌其烦打着骚扰电话的客服、四处打零工的保洁阿姨、偷偷贴小广告和传单的“闲散人员”。无论用人方多少预算,一百出头,就能买走他们的一天。即便如此,也要抢活干。微信群里刚发出招工信息,工作手机就会断断续续响起不停歇的添加好友的震动,“还要人吗”,“帮帮忙”,“我可以去吗”。这些声音,让人有挣到快钱的兴奋,也让人心怀莫名地愧疚。城市最不缺“廉价”的人,讽刺的是,他们的钱也是最好赚的,因为他们最愿意“相信”——相信机会,相信规则,相信劳动改变命运——更讽刺的是,正因为这些本该如此、却慢慢变珍贵的“相信”,他们才会变得“廉价”。但偏偏是他们,有着和记忆里相同的、平静却炽热的双眼。

这些年,我换着不同的工作,体验着不同的生活,走得越来越远,眼前的世界越来越宽广,攒下的车票也越来越多,才终于渐渐明白,那些眼神的深处,其实还藏着另一个遥远的身影:铁路另一端,越来越陌生的那个家乡,一个小小的孩子,正在高远的天空下,久久地凝望着你离开的方向。那些眼神,之所以平静,是因为走得够远,而之所以炽热,是因为这个孩子依旧守在原地。

他用凝望告诉你,不要怕。

这叠火车票,最后的日期是2022年5月2日。我还记得那天。五一小长假,我带着当年在床上啃脚趾的弟弟一起回老家,看望生病的外公。回家的路总是很安宁。火车一路摇晃,缓缓驶离成都平原,钻入川东北越来越浓绿的山脉。车上能看见不少藏人和彝人举家远行。他们不像汉人一样沉默,一路上总在放肆地嬉笑,吵闹,又可爱。我戴上耳机,隔绝声音,看窗外一点一点消失的铁轨,什么也不想,终于放松下来。

经过嘉陵江,弟弟很好奇,趴在车窗上看,我向他讲起母亲,她刚离家时,就是先从这条江坐小船去县城,再坐火车,从脚下这条铁轨北上,我们现在走的,就是她年轻时走过的路。下了火车,他才问,那你呢?你怎么出去的?我看着眼前的建筑,说,我从这里。蓬安火车站变化很大,扩建了广场,修整了候车室,也终于通了高铁,到成都的车程缩短了一个半小时,已经很少人再去买K开头的车次。我在心里感叹,十年前母亲还在怀念绿皮,十年后普快已经成了这个时代的绿皮。没想到,仅仅几个月后,这趟车的另一头,成都唯一还保留着市井味的成都站,也被彻底拆除重建。

好多事情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小路的父亲是2021年去世的,因为疫情,入土半月后他才赶回来。处理完后事,小路坐着当年离家的火车,在成都和我见了一面。离开父亲以后,他在北京生活了一年,离家出走三次。他讲不好普通话,被继父戏谑地叫小野种。弟弟妹妹还小,不知道什么意思,以为是玩笑话,也跟着叫。母亲在大院做保姆,难得回家时,总被继父骂,但他不敢动手,因为怕被看出来。最后一次离家出走前,他趁继父睡着,用板凳狠狠地砸下,然后转头跑掉。他在母亲工作的大院外站了很久,但还是没见见她。他用从家里偷出的钱买了回四川的车票,饿了一路,站在老家的门前时,被惊愕的父亲痛骂一顿。他也愣在原地,他没想到才过去一年,父亲就这么老了。但他很委屈。不久后,他离开了家,真正的离开。起先在广东进厂,混日子,后来网恋,去河南奔现,被骗进传销,他认了命,在传销窝里赖着,直到警察找来。再后来,他卖了身份证,靠打零工为生,大多数时间都像从前一样,混在网吧里。直到父亲生病,他才发现,除了打游戏,自己什么都不会。无奈之下,他借钱买电脑直播打游戏,没想到居然真的走出一条路。

那天他劝我别再走现在的路了,做内容,写文章,无论哪条,都是窄路。他说,你太固执了。最值钱和最不值钱的东西,都是脸面。以前我的脸面不值钱,现在我值钱了,它也就值钱了。我爱说实话,兄弟。我妈那个男人,上个月还找我借钱呢。我沉默不语。酒过三巡,我问他以后还回来吗,他有些醉了,反问我,回哪儿?啥叫回?回的意思是说,有人在等你,你明白不?

我明白。也不明白。

老家的学校,也已经渐渐被抛弃,像我这一代人长大时陆续关闭的村小一样,从前热闹的乡镇学校,要么被更大的乡镇合并,要么直接关停。九个年级,常常连九个班都凑不齐。和从前的情况不一样,学生们并不是读不起书,而是都涌向了城里,涌向从前我们眼里那个“外面的世界”。那时候,只有“外面”很遥远,等他们长大以后,“外面”和“故乡”也许都会变得遥远,那时候,它们的定义会不会渐渐模糊呢?或者渐渐被遗忘?就像被遗忘的绿皮,被遗忘的火车票,和正在被遗忘的普快。我们正在一趟更快的列车上,生活渐渐被嘈杂的、震耳欲聋的风声灌满。

我已经很久没坐过火车。最近一次看到老朋友,是南下的路上。我行驶在攀西高速,高速一侧,是三线建设留下的攀钢旧址,废弃的厂房,巨大的烟囱,在山里沉默着,像死去的巨兽。下了高速,远远看见一列火车正从山间驶过,红色车头,绿色车身,我注视着,猜那应该是它。天空很快又变得高远起来。短暂休息后,迎着灿烂的阳光,我继续上路,耳边是恳切的歌声:

今天我的所有勇气,不如一台机器,一切中心轰然倒塌了……失败之地还有名字,失败的人速朽,铁路两旁晃荡着幽灵……当我怀着爱和希望,回首西南之南,但愿你们都有枝可依。

我心中涌起潮水,不可抑止地,想念起很多人。

2023年冬。搬家前,我把所有车票都收进信封里。在信封上涂上简笔画,笔直的铁轨上驶来一列火车,远处站着一个男孩,目送火车离开,上空几道线条,是凌厉的风。我把信封重新放回箱子里,盖上旧衣服,再盖上盖子,锁住,像刻下一个新的坐标。我准备带它去新的出租屋,去新的生活,就像刚来成都时一样。我想,有朝一日,在外面的世界迷了路,这些车票也许还能用一次。亮出它,我就有家可回。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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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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