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终将破碎的


文/唐冲

 

远方的朋友,这是我的一封信。关于求生,关于破碎,关于风中的我们。


阿宏,你好。

去年冬天,为了陪伴母亲,我在崇州生活。

崇州是成都所辖的县级市,从前叫崇庆县,和所有沉默的县城一样,由低矮的楼房、狭窄的街道、割裂感严重的新城与旧城组成。自然,它也拥有几个景点、几条老街、几家老店,它们是它的灵魂,但在璀璨的西南之都旁边,实在显得贫瘠,因此存在感并不强。命运的转折在后来政府规划了工业区,这三个字似乎终于为这片土地找到了光明的方向,随着一些耳熟能详的品牌崛起,这里几年时间就成了有名的家具制造基地,城市的气质也在工业区的发展中逐渐变化。再后来,一家规模庞大的电子厂落成,工业区再度迎来扩张,数以万计的、西南地区为主的外地人很快涌入,并稀释了老县城的气味,这里从此彻底成了被工厂和工人供养的城市。

在崇州,我拥有一份闲适的、与工业区生活格格不入的工作,可以整天在街上游荡,搜寻一些路人,记录下他们,制作成短视频和文章。那时候我有一股强烈的、模糊的欲望。我知道这里会有些苦难和麻木,但总觉得人原始的生命力能超脱这些束缚,就像垃圾堆里开出的花朵。像无数试图完成一些“意义”的年轻创作者一样,我狂热地想把它们呈现出来。

彼时我并没想到,这种狂热会让人受伤。

和所有工业城市一样,崇州只有两种人,本地人和外地打工者。相当一部分本地农民和商贩在工业区的发展中交了好运。有幸拆迁的,死人搬进了公墓,活人搬进了楼房,眼前是稳妥的光明大道,人顿时有了生活的底气。不少本地人积极接受改变,进厂做了正式员工,薪水虽然不高,但五险一金按时缴纳,生活稳定,和来来往往的外地工人有质的区别。一些嗅觉灵敏之人,趁着政策还没限制,迅速贷款在自家地皮上建起了厂房或自建房。自建房通常会改成数十个标间,容纳起成倍计的工人的日夜。这笔租金至少能让他们不再受田间地头的劳作之苦,有些积蓄的,还可以开起网吧、大排档、旅馆、按摩房,摇身一变,做起老板。

他们过着外地工人梦寐以求的生活。但母亲告诉我,他们最大的愿望还是离开这里。比如她的房东,日复一日地鞭策她儿子去国外,再不济也得是北京、长三角或珠三角。人都是这样,就像我们来这里一样,她说。八年前,她和继父生意破产,没脸面在东北老家再待下去,于是来这里投奔混迹厂区的舅舅,后来进过厂,干过销售,总算还完债,刚开店重新做起生意,又突然撞上疫情,赔进去一笔钱,所以至今没能扎下根。但他们有门手艺,无论如何有口饭吃,已经算幸运。与此同时,其他普工的薪资在这八年里的涨幅微乎其微,到2022年,时薪二十仍然算高价,而房价在他们卖命地劳作中已经涨到一万三左右,更多人可能从没想过能在这里安家。

我到崇州时,这座县城的气质几乎已经定格。无论何时何地,都能看到穿着工服行走的人,暗沉的蓝,鲜艳的黄,浓郁的灰,以及相同的疲倦神情。县城的建筑大都低矮陈旧,工业区的房子堪称荒凉,但几乎每一扇泛黄的玻璃里面,都亮着一盏灯,挤着一家打工者,暗藏无数沉默而滚烫的故事。

然而故事大同小异。人们从一个荒凉的地方躲到另一个荒凉的地方,无非是这样。一天夜里,我扫了一辆单车,从厂区骑到城区,穿过城,再到另一头的厂区,经过那个养活了一个小镇的电子厂时,闻到一种奇怪的气味,像某种烧焦的物质,虽不刺鼻,但让人生理性地排斥。后来我总能忽然闻到这种气味,才发现这是人身上的。这种气味让我联想到,他们灵魂里相通的某一部分也许已经浸入这片土地深处。

十二月的一天,我见到那位小哥。当时是下午,工厂的上班时间。他穿着流行于十年前的那种中学生衣服,推着夜市里随处可见的、沾满油污和面粉的那种卖锅盔的三轮在厂区路口停下,望着来往的货车发呆、抽烟,像在等待什么。他只有一只眼睛,另一个眼眶里是空空荡荡的白色。读初三时,他为了挣二十块钱,参与了一场群架,混乱中左眼不幸被一根夹在拳上的铁钉刺中,赔偿的钱后来全被父亲输光了。07年,一个农民,跟人打十块的麻将,他用那种不可置信的语气告诉我,我的锅盔现在才卖七块一个。他是四川巴中人,第一代农民工的孩子,留守儿童,母亲在上海见了世面,一声不吭地跑了,不仅放弃了他和父亲,连娘家也没再联系过,至今没再回过西南山区。

没想过去找她?

没有意义嘛,他朝我笑。

看来他早就设想过重逢后的无数种可能性。

因为那次群架,他没能参加中考。伤好以后,他偷偷骑走父亲的摩托车,卖了两千多,后来揣着这笔钱来到成都打工,直到十年后要结婚,才重新跟家里联系。当时他在包装厂工作,女人是同事,贵州人,大他五岁,离异两年,不嫌弃他的眼睛,夜班做到凌晨,会在公共厨房给他煮碗热腾腾的挂面,看着他吃完。他们有个女儿,四岁了,在老家生活,由那个在悔恨中度日的老父亲照顾。女人在女儿两岁时回到贵州,再无消息,像命运的轮回。她说她娘家已经没有人了,所以他从没去过她的娘家,甚至不知道她到底来自贵州哪里。他只知道她的老家后面有座高山,她的母亲葬在山顶,那里能看到瀑布一样的火烧云。

他学着短视频里的那些城市青年,带她去山顶看过日出。那是他做过最浪漫的事。她在那里讲述了关于过去的一些事,提到火烧云。他是个迟钝的人,想象不到火烧云变成瀑布的样子,仅有的一只眼睛也装不下壮阔的朝阳。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年他二十七岁。

我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你恨过她吗?

他没直接回答我,只是沉默片刻,然后说,她其实,她是可怜我,你晓得吧。

我怔住了。

那天我们坐在路边聊了一下午,分着抽了一包烟,中途他卖出去三个锅盔,请我吃了一个,口感和别家区别不大,但有明显的腐坏过的冻肉味道。我提出质疑,他坚决否认,为了证明,又给自己做了一个,边吃边说,都是新鲜料。快到五点时,他终于问我,最后发出去的视频和文章能否强调一下他的手艺。疫情来得突然,因为残疾,他被厂里裁掉,找不到工作,迫于无奈,花了一万多找成都的老师傅学了这门手艺,至今没能回本。现在他每天都在固定的位置摆摊,他希望有天能租下一个门面,把女儿接到身边照顾。他给我看他的短视频账号主页,全是女儿的视频。视角是老家院子墙角上的监控,小女孩和小黄狗玩,提着谷子帮爷爷喂鸡,坐在星光下吃面条,抬起头朝监控喊爸爸。他姿态很低,语气诚恳。这个场景多少有些荒诞。我捏着那个只咬了一口便再难下咽的锅盔,忍不住怀疑起他叙述的故事的真实性。但我说,好的。他似乎很满意,说那我再送你一个吧。我扫码付了钱,说,不用了。他没再推辞,向我告了别,说,工人快下班了,麻烦你了,麻烦你了。然后骑上电三轮,在一辆辆货车扬起的尘土中,逃跑似地消失在道路尽头。

因为那口味道古怪的肉,最后没做他的内容。但我常常想起他,又隐隐不安,似乎自己正在接近一些让人难以接受的现实。在后来的采访中,这种感受愈发强烈。我渐渐意识到,垃圾堆里的花朵固然美丽,但生命实在太漫长,花朵想要在垃圾堆里活下去,是需要无数种生存技巧的。他们的生存技巧是什么呢?是伤害同类,讨好上层。他们永远谨小慎微。他们很清醒,可他们必须这样。而不知何时起,我已经无法再走进他们,除了感动自己,我帮不了任何人。

许多个夜晚,我忍不住联想到更多问题。如果没有这个女儿呢?如果一个人因为另一个人的存在才有勇气活下去,该多么惶恐?那女孩长大后该怎么办呢?如果苦难是注定的,勇气的意义又在哪儿?我做的一切是不是也没有任何意义?关注他们,到底是为了“美”还是吸引眼球还是自己的成绩呢?

一种令人沮丧的、透不过气的、没有余地的不安。

今年年初,我离开崇州,状态低迷,不知何去何从,只好回到正常生活里。很长一段日子,我写不出任何东西,写不出东西的日子,我昏昏沉沉,总是梦见一座灰蒙蒙的小城,我走在街头,看不见路,也看不见任何人,灰色的大雾笼罩一切,似乎很熟悉,可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哪儿。

直到今年夏天,我刷到一条短视频。某地工厂招工,一个漂亮女孩穿着短裙站在人群里,被几个未成年模样的男孩围着,女孩似乎看不到他们胆怯又贪婪的眼神,大方地指挥他们如何进厂。这类视频很常见,也是工厂人力中介线上引流最有效的方式之一,大胆的穿着只是噱头,这是个新号,演得很假,总而言之,毫无看点,但我还是停下了,因为这女孩很眼熟。点进直播,她正穿着衬衣短裙黑丝走进躺满男孩的宿舍。一个男孩裸着上身,穿着沙滩裤,背靠被汗渍染脏的白墙玩游戏,她在床边自然地坐下,问他,玩什么呢?男孩用眼神触摸她那些裸露的部位,笑嘻嘻地讲,吃鸡。她也笑,我也会吃鸡,技术好得很。宿舍里沉默一瞬,哄堂大笑。她环视这些男孩,辩解似的,我说真的。他们依然笑。她恍然大悟,笑骂道,想什么呢!

我关掉了直播。

很奇怪地,我想起了崇州的小哥和他视频里的女儿,想起那些莫名的、难以承受的情绪。

我忽然猜到了,梦里那座灰蒙蒙的小城是哪里。

2014年,我在广东,住工厂宿舍。说是工厂,其实是个小作坊,没有劳动合同,做多少工领多少钱,全凭道义,十来个员工,大半是未成年。用老板的话讲,算是换个地方上课,只是老师变成了生活,不开口教,全靠自己悟性。宿舍是个小单间,三架简易上下铺,就这样挤下六个人。除了床,只有一个发黄的蹲便,一张吃饭的小圆桌,一片晾衣服的阳台。天蒙蒙亮时就起床,排队洗漱,楼下买份炒粉边走边吃,以我的速度,走到厂房外刚好能吃完,然后打卡上班。那时候效益好,工资不计件,每天都有打不完的螺丝搬不完的货。下班时通常已经天黑,只好买份快餐回宿舍,在蚊蝇环绕的白炽灯下囫囵吞下,聊聊天,看看书,打打牌(那时苹果已经出了几代,但智能手机还没在我们当中普及开,电脑更不用提,可供消遣的事情很少),然后洗漱,在十几台风扇的转动声里涂上花露水(实在闷热,每人需要两台,一台吹头,一台吹身体),睡觉,迎接第二天上工。十几平米,就这样容下日日夜夜。

在厂区,我交到两个好朋友,一对未成年小情侣。男孩也是四川的,十七岁,身份证十九岁,喜欢诗歌。女孩是广西人,十六岁,跟男孩住在一起。那时我经常跟老家同学写信,但厂区没有文具店,进城的机会也少,跑了很久,才在镇上找到一家比宿舍还小的书店。老板是个本地姑娘,讲话很温柔,问我为什么不读书,我说为了梦想,她笑。那家小店的生意主要靠租书,四面书架,三面摆着被翻烂的各类网络小说,最小的一面挤着文学期刊、畅销书和名著,书架最底下,才是一排诗集,新得发亮。我和他们就在这里认识。那男孩在某个金属厂还是模具厂工作,总之是操作机器,因为有门手艺,工资尚可。女孩在附近一家灯厂,大品牌,精美的吊灯和节能灯销往全球,后来带我去看,厂房外墙上有行涂鸦,燃烧自己,照亮世界,不知谁写的。

北岛有句很有名的话,前半句是: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那时候我没有读过,但在这样生活。我常常去找他们,买点花生和啤酒,能聊到半夜。那男孩喜欢海子,尤其喜欢海子的卧轨,他说那是种英雄主义,我那时候爱看韩寒和王小波,觉得很酷,我们各说各的,氛围也很热烈。他给我看过他写的诗,其实只是一些杂乱的句子,像那个年代的空间文字和现在的短视频文案,但很戳人,有鲜艳的生命力。女孩就坐在旁边,看着他,安安静静地听。那年八月出了事,男孩的胳膊被机器绞断,厂里赔了他一笔钱,不久后他偷偷走了,再无音讯。我猜此事导致的那些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也许击碎了他的幻想,而他心里的英雄主义却仍在作祟。难免有些悲哀。几年后,我在网上得知了另一件事,男孩出事的那年九月,一个叫许立志的富士康工人从深圳某座大厦一跃而下,那时我才读到许立志留下的一首诗:

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他们管它叫做螺丝

我咽下这工业的废水,失业的订单

那些低于机台的青春早早夭亡

我咽下奔波,咽下流离失所

咽下人行天桥,咽下长满水锈的生活

我再咽不下了

所有我曾经咽下的现在都从喉咙汹涌而出

在祖国的领土上铺成一首

耻辱的诗

我想起那男孩,说不出的悲凉和怀念。不知彼时他有没有在世界另一头看到这条消息,也不知他后来去了哪里,有没有向现实妥协。再后来,我在ONE上读到另一个作者,叫王二屎,建筑工人,至今是我作者关注列表的第一位。这像是命运的震颤,给了我很大力量。我知道了,不只有他,有许立志,有王二屎,以后也许还会有我,有更多人。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我知道这些声音是杀不死的。

男孩离开后,那女孩只好搬回宿舍。我去帮忙,她收完大件行李,我才看到床边的椅子上有个褶皱的黑色塑料袋,露出一角浅浅的白色。她似乎注意到我的视线,镇定地说,你先坐。我便坐下,心跳很快,努力盯着他们书桌上的盆栽,努力不转移视线。她收着杂物,来回走动,似乎不经意地,把塑料袋也收走了,却没发出一点声音。我认得那是什么。厂区外的夜市上,有家亮着暖灯的小摊,老板是个中年女人,眼神阴郁,简易木架和塑料膜搭成的小摊上摆着便宜的内衣裤,那个白里透黄的东西也藏于其中,褐色纸板上一行小字,纯棉卫生巾,十元五十片。

夜里一起吃饭,我告诉她我准备走了,她举起杯子敬我,说,到时我送你。我想问问她怎么样,后面怎样打算,但问不出口。没想到她开了口,问我什么打算。我说,不知道,也许回学校,或者去技校,或者换个地方打工,你呢?她没回答,只是问我,我今年十六岁,你知道我们那里十六岁代表什么吗?

什么?

不挣钱,就要回去嫁人,生孩子。

十六岁?我很震惊。

所以说,你还是回学校吧。她看着我说,希望你一定一定要走得远一点。

你呢?

我没有家可回了。她只是笑。

临走前夜,工友们送别我,酩酊大醉,回到宿舍,我却怎么都睡不着。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到阳台站着,总算透了口气,接着把头探出阳台,大口呼吸着异乡的空气,心绪渐渐安宁下来。遥远的地方,仍能看见高楼和万家灯火,越靠近这里灯光越暗,到了厂区已经只剩月光,流过厂房,街道,宿舍,流过我即将逃离的生活。无数座工厂在月下沉睡,耳边却仍有机器的嘶鸣声。我回忆着在这间屋子里度过的日日夜夜,感到自己变成了一株植物,我的根在遥远的地方,等我生出了叶子和果实,风又把我带来这里,重新扎根生长,等我努力长出新的模样,好吧,现在风又来了。

那就继续吧。

我走那天,她没送我。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在外独自搬家。我便宜卖掉了所有东西,只背着包,装着几件衣服和几本书,像刚到广东时一样。上车后,我给她发消息,说了祝福,说了再见。她没回我。离开广东的大巴经过厂区,我第一次真正见到厂区的样子。灰蒙蒙的低矮的厂房,永不停歇的卡车和浓浓的灰尘,裸着上身的青年搬运工聚在一起擦着汗抽烟,无数座厂房的无数扇窗户里,无数个工人正埋头劳作。我知道他们正在重复的动作里做着不同的梦,梦里也许会有一个模糊的身影、一种模糊的生活,或者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家乡,我知道他们会在某一刻抬头,透过泛黄的玻璃看到一片辽阔的天空,我知道他们会在深夜突然醒来,想起火车的声音,或是某种呼喊,荒原里无人回答的呼喊,我知道因为这些声音,他们永远不会真正睡去,可我也知道他们必须睡去,哪怕是装作睡去。

我第一次感到,我们活在同一阵风里。

那种轻盈让我不安,也让我踏实。大巴开出厂区时,车窗外开始闪过繁华的高楼,明明是同一个城市,这里和那里却像两个世界。我心里有了一些笃定,我在心里说着,再见了,再见了。我想无论我走到哪里,总有一天,我还会回来。

离开了广东,我才收到那条告别的回复:

小唐,加油。

谢谢谢谢谢谢。

祝你好运。

也祝你好运。

这条消息后,我彻底成了广东的过客。那个背包后来不见了,那几本书也不见了,那台发短信的诺基亚也不知去了哪儿,我走上了一条仿佛更宽广的大路,被阳光和鲜花迷花了眼,甚至渐渐忘记了当初为何离开。

十年了,的确交了好运,尽管没掀起什么风浪,但也终于留下了一些文字。可惜北岛的后半句是: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像是箴言,难以逃脱。后来认识一些真正的作者,自然聊过文学、爱情、梦想、长途旅行,他们懂得一些高级的概念,话题也总能挖掘得很深刻,说出的话就像我小时候羡慕的那样,但我总觉得,我们谈论的其实并不是这些。谈论本身大于了这些。很多很多人,追逐的早已经是另一种东西。或许我也是。风会把我们吹向无数个方向。我想很多梦也许早就破碎了。它们的尸体就漂浮在生活上空,像太阳,指引我们,也审判我们。

十年后,刷到那场直播的夜里,这些回忆才一点一点地拼凑起来。我在黑暗的房间里沉默,看见几个瘦弱的孩子行走在烈日下,看见大巴车窗里湿润的双眼,看见无数列飞驰的火车里,无数张稚嫩的脸和无数个干净的梦。这两年的慌乱、消沉和痛苦忽然平静了。在命运面前,我们太渺小了,渺小到让人绝望。可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要走的路,如果真的难以改变什么,不止步何尝不是最好的结局呢?

我想很多事情也许没那么复杂。

今年十月,工作结束,我辞职去了云南。成都出发,经雅安、西昌、攀枝花,过川滇交界,向南再开一百多公里高速,最后转国道,翻几座大山,抵达丽江。准备了两双鞋,两套衣服,几包烟,一些食物和水,还有一百首循环播放的歌,随天气和风景切换。久违的旅途,我想开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开往雅安途中,听本地朋友介绍,雅安是川西入口,三面环山,四季阴雨连绵,年轻人流失严重,新鲜血液只有每年夏天报到的学生和途经此地的旅客,时间在这里会变得很慢,总而言之,是座被遗忘的小城。下午抵达,眼前的确如此,城市冷冷清清,似乎处处都笼罩着薄薄的雾气,狭窄的街道居然显出空旷。但也因此有种别样的舒适,像座巨大的疗养院,沁人心脾的宁静。新城和老城划江而分,一边是宽阔干净的道路和银行大楼,一边是浓荫的老街和窗外晾着衣服的筒子楼,之间一座大桥,串联起小城的两种生活。傍晚和朋友漫步过那座桥时,桥下江水平静,空中有盘旋的飞鸟,几个退休干部模样的老人穿着运动服结伴跑过,专心致志,神情安稳。我在桥中间停下,抽了支烟,看着江水随落日一点一点黯淡下去,有种熟悉的安宁。

它像极了另一些地方。小城,桥,江,水雾,风,荒凉的土地,我们的家乡,正在破碎的家乡。

是的,我们都在同一阵风里。

那天夜里,我终于鼓起勇气,在文档上敲下这篇文章的标题,试着再写点什么。

在丽江,我拿到一本书,扉页是蔡崇达老师的字:

开心!

下面不知是签名,还是“唐”。

十月中旬,蔡崇达老师在丽江做分享会,讲完自己的经历,讲完书里的故事,从挤满人的大礼堂里抽了三位读者发言。第一位是个很乖的四川小姑娘,涨红了脸,看着手机屏幕上临时打好的草稿,说她的男朋友也和你一样,是个靠写作拯救自己的年轻人,希望能给他一些寄语。那天夜里,我突然收到一条视频,蔡崇达老师对着镜头说,恭喜他早早与世界发生共鸣,恭喜他一直都在坚持,希望他越来越好。

离开丽江时,天空干净得像倒悬在头顶的湖,她在鲜艳的阳光里把包好的书递给我,说,放心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回到成都后,我收到一张广州寄来的明信片,正面印着广州塔,背面写了几个字:

莫愁前路无知己。

没有署名。没有后半句。

我把明信片夹在了那本书里。我想我可能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不必功成名就,别害怕孤独,勇敢地往前走。

谢谢,谢谢,谢谢。

阿宏,这些年我总在横冲直撞,试图寻找出一条路,或是某些真理,但现在我想,生活也许不是这样的,生活是踏实地走在路上,是对自我和世界的慈悲。往前走一步,再走一步,见不到海阔天空,至少也丰盈一些,不至于再那么容易被风吹走,也不至于忘记来时的路。如果路上还能足够勇敢,足够诚心,总会有一天,能跋涉过一路高山大海,抵达那个终点。

彼岸也许未知,但路上种满鲜花。也总会有一天,另一个小小的身影会循着花香找来,看到路上的一切,把它们刻在我们的墓碑上。

至于那些终将破碎的,就让它破碎好了。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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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唐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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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病人
文 / 唐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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