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随云走


文/吴忠全

 

年末,整理电脑,发现了一篇眼生的文章,打开来看,竟然是一段完整的游记,记录了一次三年前的旅行。那也是一个年终岁尾,我那时过得也并不快乐,看来人都是这样,总是忍不住怀念过去,好像过去的那些时候都是美好的,但在那些时刻里,其实也并没有好好地生活。以下是那篇游记。


几年前,和备备来过一次西双版纳,那时我们刚恋爱不到一年,走到哪里都处处是新鲜。那次在版纳待了一周,就又坐长途巴士继续向南,一路到了老挝,接着往地图下穿行,经过村庄与河流,荒野与古城,忐忑又兴奋地去触摸这个世界,仿佛从来都不会疲惫。

这次再来,我俩已经结婚一年有余,她肚子里也怀了宝宝,人看起来都稳重了许多,至少不会走着走着,就蹦蹦跳跳起来。

这几年,我们定居在杭州,冬季的江南,多雨,少了日光,也就没了那份明媚,反而生出一丝阴郁来。在无数个日子,我坐在书房里,听着窗外那雨滴落在树叶上的声音,像极了一个女人一生的哀愁,或许还有一个患有风湿病的老人,坐在门廊下,发出一生的最后一声叹息。都是戚戚怨怨的光景,还有挥散不去的浓稠。

备备的心情也不是太好,怀孕初期,孕反的折磨,激素的忽升忽降,搞得她疲惫不堪,时常莫名地低落。于是我俩就又想起了几年前的那次旅行,那些阳光普照的日子,没来头的欢闹,都是岁月中的好光景。于是便没有太多犹豫,订了单程的机票,想着或许可以在那待上一整个冬天。

在这之前的一个月,我和朋友合伙开的剧本公司,解散了。确切地说,是我主动提出退出了公司。究其原因,就是不赚钱,这几年来,从一开始的高速发展,到如今陷入瓶颈,若从经济学的角度讲,公司已经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若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讲,那就是另一回事,我似乎对这份事业进入了厌倦期,做着不喜欢的题材,每天无止境的会议,为一些小到他人或许都不会注意到的点子,争执得面红耳赤。每当那个时候,我心里都会有个声音在告诉我,是时候了。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它在我的生命里,已经没有任何欢愉可言,只剩下反复又反复的折磨,我心里迫切地想要甩掉它。

那时我们工作的地点在上海,而我婚后住在杭州,每次开会我都需要乘坐高铁前往上海,因为车程不远,我都是会议的当天早上乘车前往,然后要看会议的顺利程度,一般最少也要在上海呆上一周,之后返回来,过三五天或一周后再过去,循环往复。

我记得很多个时刻,我站在月台上,看着铁轨通向远方,我有点近视,于是远方就成了一片虚无。那大多是个明丽的早晨,可我的心却万分沉闷,很多次都想扭头走掉,回到我的小家里,放弃这颠簸的生活。可又一次次地踏上那终究会到来的列车,我在那些摇晃的时刻,不停地在心里给自己画上愿景,等这个项目做完了,或到了某个时间点或虚无的临界点,我就真的甩手不做了。

然后就一步步这么犹豫着,熬到了现在,在这个冬天到来的时候,我终于鼓起勇气,选择了退出。在和合伙人说出口的那一瞬间,竟然生出了些背叛的愧疚之心。我被这愧疚所折磨,惦念起这几年的日子,也算一起经历过很多风雨和跌宕的时刻,纵使我这人迟钝,也后知后觉知道那是一些共同的日夜,是再也回不去的岁月,割舍掉如同割掉一片血肉,哪怕长好了也会始终铭记。

于是我辗转了一夜,都在想着要不要收回退出的决定,我太了解自己,能咬着牙把不情愿的事情再做下去,表面也可以粉饰成什么都没发生过,再提起也能笑说成只是一时的情绪难抑。

然后年岁哗哗地溜走,我不知到何时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虽然这事业,也曾是我热衷的,但人生太多漏洞,维护不好就千疮百孔,那喜欢和兴趣,就顺着孔洞溜走了。

就如我如今,想把这仅剩的水分留住,化作动力,去做一些真正喜欢的事情。

当我想清楚这一切后,我没有再更改主意,那夜就悄悄地在身边划过,另一个清丽的早晨降临,我缓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睡去,并伴着那熹微的晨光,轻轻在心里默念:我们或许会辜负他人,但不要再为难自己。

西双版纳和几年前,没有什么惹眼的变化,夜市还是那个夜市,寺庙也还是那个寺庙,就连路边磨憨口岸的卖房广告,也仍旧贴在那里。我想起当年来的时候,还有过购房的打算,后来一路过境,真的到了那里,看着漫天的黄土与倦怠的居民,心里的念头就悄然打消了,如今倒是又生出些好奇,不知此时它成了什么样。

我们在酒店办理了入住,然后便直奔夜市寻觅食物,几年的疫情,游人骤减,街头都萧瑟了不少。但故地重游,难免还是会心生出些熟悉的喜悦感,那旧日的街头,也就和过去那些新鲜的心境重逢了。几杯啤酒下肚,心头有了些久违的轻松,胃里填满,就又在街头闲晃,并没有什么刻意想要追逐的景物,这是旅人难得的心态。

可一不小心,又逛到了深夜,旅途的疲惫一起积累,我们打着哈欠回到酒店,在那亚热带的气候里沉沉睡去,江南水乡的阴冷,都被抛弃在梦里梦外。

隔天,气温骤降,一下子降到了十度左右,竟然和杭州的气温差不了多少。我俩没带厚衣服,哆哆嗦嗦去街上逛了逛,进了几家店,也都是对着冷空气的猝不及防,并没有厚衣服可以出售。

我们就只好在路边买了个毛线的大披肩,把整个上半身裹住,一下子有了雍容华贵的味道,只是那披肩脱线太快,半天下来,已经扯掉了一小团。

天气冷了,我们就取消了游玩的计划,只在酒店里待着,吃饭就在周边解决。可能是吃了不对劲的东西,备备夜里觉得恶心,可怀孕期间,也不能乱吃药,我便想给她买点可乐缓解恶心,但她又对白砂糖过敏,只能喝无糖可乐。

我穿过半个景洪街区,才找到了一家有售卖的大型超市,趁它就要关门之际,冲了进去,抱走了几瓶无糖可乐。可等回到酒店,备备已经睡去,看样子,那难受,她自个挺过去了。

我睡不着,轻轻把门关了,来到阳台,拿着瓶啤酒慢慢喝着。夜里更冷了,我裹了裹披肩,似乎都能看到吐出的哈气,跨越了半个中国,仍旧没能躲开这该死的冬天。

我又喝了口酒,就看到酒店的游泳池里,有个男人穿着泳裤,颤颤巍巍地往里面走。夜里灯光昏暗,泳池里的荧荧蓝光把这夜倒映得更加清冷,那人就这样一步一步走进那一池的寒凉里,稍微适应了一小会,便开始游了起来。

我坐在那里,看得周身冰凉,猜测他应该是个北方人,喜欢冬泳,总爱沉入冰河,才会不惧这寒冷。又或者,他遇到了什么糟心的事,心火如焚,需要这冷冽,浇灭那煎熬的痛楚。

这些猜测,都属于这夜晚的另一种人生。

在去西双版纳之前,我和备备以及她的父母,一起去了趟千岛湖旅行,为的是庆祝怀孕这件事,我们总是试图给生活增添一些仪式感。

千岛湖我之前来过,江南山水多,就没留下太多深刻的印象,后来也曾在小说里写过,九十年代,一个生在北方的男人,厌倦了在单位里的勾心斗角,却从来没能从中得到便宜和乐趣。便幻想着某天可以抛下这一起,到千岛湖来,这个名字给了他幻觉,一千个小岛,随便找一个住在上面,就可逃脱尘世,打渔晒网,一生在烟波里度过。

这次再来,我们住在湖边的酒店,房间是一栋两层的小独栋,在阳台上就能欣赏湖景,只可惜下雨,整个湖面烟雨蒙蒙,像极了一整个往事,越使劲看就有越多的水汽,笼罩在潮湿的眼帘和心头上。

傍晚,雨停了,天边的云霞呈现出淡红色,像是一片安慰,让人的心头在这萧瑟的冬日里,有了些和缓与轻松。

我们不想在酒店里吃了,就徒步去了一公里外的农家乐,吃地道的农家菜,我又要了瓶黄酒,温热着和备备爸爸喝。几杯下肚,倒是也有了一些暖意,借着酒的放松,多说了一些话。但不知哪句出了问题,那话有点转了弯,似乎触碰到了每个人的难受处,就陷入了些各自都不舒服的境遇里。

备备怀孕是一件计划之外的事情,至少要比我们的计划早了大半年,由于意外的怀孕,打乱了筹备婚礼的时间,所以到如今我还没有改口,仍旧称备备的父母为叔叔阿姨,这称呼和怀孕这件事并在一起,就有了种微妙的不融合感,也因这身份再一次转变的突然,让每个人都没有做好准备,就毛毛躁躁地踏入这陌生的新天地里。

于是,每个人都在不适应的情况里,逼着自己磨合着去适应。有本书里说过一句话,生命是一条河流,该转弯时就该转弯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每一次人生的急转弯,都是要激起巨浪的,若是肉眼见不到,便是有人在把它压成暗流。

那晚,我喝得有点多,也因为一些对话,心里感到憋屈。回了酒店后,我就自己出门散步了。夜里没有再接着下雨,却起了大风,那风从湖面吹过来,穿过哗啦啦的树梢,带着一股子巨大湿冷,落在我的头上脸上,我在打了个哆嗦的同时,倒是清醒了些许。

对于备备怀孕这件事,我在欣喜生命的机缘的同时,其实也在面临着一些人生中不曾出现的困顿。在这之前,我觉得自己是个洒脱的人,高原峡谷山川海洋也算都看遍,读过的书写过的文字,也足够去应付大多的问题,甚至自觉拥有超脱同龄人的智慧和成熟,却在得知要当父亲的那一刹那里,曾经的那份完备的自我,如一堵泥墙,在细雨里慢慢瓦解了。

或许,我从来都不是一个绝对超脱的人,只是在这世俗的世界里,伪装出一点独特,才好轻松地存活下去。也或许,是父亲这个身份的降临,让内在不曾发觉的那一部分陈旧的我,得到了滋生的土壤,迅速生长,开枝散叶。

总之,到此刻,我的那些开阔与轻盈,都成了山高水远的幻象,大多时候,那颗拘谨的内心,总在提醒自己,要做一个好父亲,要有责任感,要照顾好家庭,自己身上受过的苦难,不要降临在孩子身上,我愿成为一棵大树,虽然自身飘摇,但也尽量要撑住,不能轻易漏下风雨。

就此,父亲这个词变成了一只老派的鞋子,我要把自己的脚削平才能穿得进去。

可是,我虽然做好了建设和准备,但也总有些突发的情况,那些新鲜的事情和新鲜的感受,到最后都会汇成新鲜的问题,让人手足无措。他人的压力,自身的自责,时时刻刻的隐忍,以及身体里那一部分,属于自我的空间,被无限地挤压,这让日子开始难熬起来,甚而会怀疑,是不是做错了些什么抉择,也因此要去上升到人生的意义,可到头来,这些念头,又都被世俗的观点所压制,每个人都觉得这是件喜事,最开心的应该是你,你没有资格感到难受。

这就是人间最玄妙的地方,好像开心和难受是对立面,非此即彼,不能相容。可总是忽略了,开心和难受是共存在一个比例盘上的,那上面还有期待与失落,幸福与苦难,兴奋与平静。每时每刻,这些情绪都在变换着比例,没有恒定,也没有尽头。

就如此刻,我走在湖边的冷风里,心里的比例再次朝着痛苦失衡,我不停地在对自己说,我是丈夫,我是父亲,我是女婿,但我也是我自己啊,我在没有这些附加的身份之前,我也是一个完整的人啊?我的那些情绪和心思,难道就不需要被照顾到吗?就因为我之前做的面面俱到,就应该被持续地要求样样俱全吗?

这些自问,得不到任何一丁点回应,只有冷风,呼啸着在耳边划过。我找了个地方坐下,一盏路灯从头顶落下,孤独的光影下是一个三十出头的我。

我想要的幸福,一直在身边,我却因这幸福,再也不敢提及痛楚。

西双版纳的天气,仍旧寒冷,还下起了小雨,绵绵不停,让这出来游玩的兴头,一减再减。这时听说,我们的一个朋友,也是公司的另一个合伙人,此刻人在普洱,我俩便买了张高铁票,去找他。

西双版纳的雨,一直下到了普洱,我和朋友约在一个很古朴的餐厅里吃饭,我和备备先到,找了个二楼有阳台的位置,等了又等,朋友才姗姗来迟。他从出租车上下来,顶着雨往这边跑,我站在阳台上冲他挥手,说你怎么来得这么慢?却没有丝毫埋怨的意思。

他最近失恋了,和谈了六年的女朋友,于是常住的北京上海都成了伤心地,便躲到这边陲的小城来,可也不知道究竟在躲什么,或许只是想让这伤痛尽快过去,也或许是让这伤痛铭记。

见面若是以这话题为开头,那酒就会喝得很长很多,我们在那间古朴的包厢里,对着满墙做旧的黄泥,聊着青春末尾的爱恋,唏嘘大于怀念,自嘲的笑声也多过时间的沉默。

窗外的雨稀稀拉拉地下着,成了一种复杂的噪音,我们都已在别处,却仍旧被困在熟悉的境地里,原来天涯海角,往事如云,都是无处可逃。

我想起六七年前,我们才认识那会,坐在一起拼酒,说是要连干十瓶啤酒,我喝到第九瓶就走了,他却仍旧坐在院子里,把最后一瓶喝掉,还发朋友圈,“说好的十瓶就是十瓶。”

年轻是场欢宴,讲承诺,重气氛,没有明天。现如今,也不算老,却先明白了不强迫,适可而止,日子还长。

我送他离开,雨终于停了,看着他摇晃着上了车子,我又在外面静静地站了一会,闻了闻这雨后的空气,比微凉要重一点,边陲小城的深夜,透着一股更直接的苍凉,我对它始终存在着亲切感,这是我一直曾渴望隐居的地方,它们比喧闹的都市和久别的故乡,更能藏住半生的秘密。

只是我如今,我过上了有家有室的生活,似乎就丧失了来这的权利,边陲的气质,和温暖明亮人间烟火不搭,可另一半的我,却偏爱孤独荒野大雪封山,它们如今被藏得死死的,连我自己都快忘记了。 

隔天天晴,我们却都睡到中午,下午的时候,备备去做美容,我便又去找昨天喝多的朋友。他住在山脚下的一个民宿里,走进去,小院子里的花草都茂盛,几个中年旅人在喝茶打牌,说说笑笑,没什么烦恼的样子。

朋友住在二楼,推门进去一股烟味,房间也乱糟糟的,窗帘拉着,透不进一点阳光,这倒很符合失恋颓废的气质。他洗了把脸,戴上帽子,说带我去爬山,我就跟着他出了民宿,沿着街道往上走,再多拐几个弯,就入了山路的栈道,雨后初晴,山林清秀,坡度也不高,便有了几分惬意。

鸟鸣轻啼,我们大声聊天,聊这几年公司的过往,得与失都不重要,只是一腔热血为何走到如此冰凉。也聊各自人生与自我的转变,看似陡转,其实也都草灰蛇线,埋伏千里。有时那人生的境遇和默变,和这山水很像,以为望到了尽头,可一转弯,就刀山剑林,走熟的步子没了用处,才明白,过往的经验一文不值。

我们在山里绕了又绕,便走到了栈道的尽头,我说掉头回去吧,他却说有近路可走,领着我扎进了山里的土路。山林茂密,不太透光,昨夜的雨都存了下来,脚下就变得泥泞。

我不知为何对他深信不疑,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走,走了约莫半个钟头,越发觉得不对,可回去的路也七绕八岔,找不回去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赶。接着口渴和饥饿也赶来,我瞄着山间的植物,渴望能找些野果子,他却不小心又摔了一跤,一屁股的泥巴。我深深觉得我俩的处境荒谬又可怜,可也有隐隐的害怕在心中蔓延。还好迎面遇到两个当地的大叔,给我们指路,再往前就能走出去。

这如同灯塔,给人信念,朋友快速往前走,我却在盘算,为啥没好意思开口,问大叔有没有带水?不过还好,这后悔没有持续太久,我们就找到了一条公路,上看下看,都有人间的味道。心头终于松了口气,朝着下面跑去,遇到一间小店,买了水喝吃食,这心慌才终于过去,我俩再说起来,也笑得不行。

他似乎开心了一些,暂时把那失恋的苦痛忘记了,或许这段迷失的山路,是一次神谕,在告诉他,生活的路途,九曲十八弯,会难熬会跌倒,但只要咬咬牙,就能挺过来,就能再次遇到坦途。

可是,老天总喜欢捉弄人。

当天晚上,他请我和备备在古城吃饭,吃到一半,便接到了前女友的电话,他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看起来慌慌张张,起身点了根烟去接,却一去不回。我和备备在桌旁等了半个多小时,见他还不回来,有点担心,我便去找,一家店一家的走过,终于在城墙边看到有个人趴在墙上哭,我不用再走近,就已经认出了他。

我站在那踟蹰了半天,看着黄昏中的云,小心缱绻着,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最终也没有去叫他,就让他多哭一会吧,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能阻挡哭泣,幸福也不行。

我回到饭店,又坐了一会,他回来了,眼眶还有点红,却装作若无其事。我就只好也装什么都不知道,问他为啥打了这么久电话,他也坦诚,说前女友要和别人结婚了。顿了顿又说,我以为她是要和我复合的。

他的前女友,也是我的朋友,他们分分合合多年,我都看在眼里,走到如今的境地,也都各有过错。她如今在分手后不久,便选择和另一个人迅速走进婚姻,或许那人也追求过她很久,也隐约听说是高中时代的同学。总之,那是另一个故事了,和此刻坐在我面前喝着闷酒的男人没了太多的关系。

我和备备都想安慰他,却也找不出一个好的角度或是例子,只能说些俗套的话,比如你希望她幸福吗?那就祝福她吧。她也算等了你很多年,如今她的人生要往前走了。

他说他知道,他都知道,只是现在很难过。

我懂,我都懂,可又能做些什么呢?只是看着夜晚再次降临,冷风又开始吹起,昨夜停掉的雨,似乎还想回来。

人间万事,男欢女爱,也总如这天气循环往复,有起点,却永远没有终点,只要你还有惦念。

他说,就交给时间吧,时间会治愈一切。

我却想起安迪·沃霍尔的那句话:他们总说时间会改变一些事情,但事实上你得自己去改变它们。

 

隔天,我和备备住进了森林里的一家酒店,每一个房间,都是一栋单独的小木屋,栋与栋之间不远不近的,但也都是如果不想靠近,便不可靠近的距离。如果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都是如此,那该多舒适。

森林里藏着寂静,我们躲进小木屋里,就约等于寂静本身。树木葱茏,冬季也是如此,一整个白天都是遮蔽,到了下午,夕阳才能勉强闯过那些繁茂的枝叶,在阳台上落下点余晖。

我为这一点点光亮,而心生慰藉,多日的憋闷,在看到他们落在我脚背上的一刻,而有了些许的释怀。

允许一切发生。这是我近半年来,最常用来安慰自己的话,说着说着,也就越发觉得是这么个道理。我们身处在这个巨大且繁杂的世界上,能够实际掌控的东西,少得可怜,可又对无法掌控的事情,恼火且无力。最后能做的,或是说能让自己好过点的,真的不再是恐惧担忧事物的发生,而是坦然让它发生,让它去蔓延,我们只要想好当潮水快淹没脚背的时候,该怎么办,是逃生还是扎进其中。这行为的内在逻辑,最大的部分还是无奈,可如果情绪分等级,那无奈也总比难受要好得多。

然而,在这小木屋的阳台上,在一地碎光的森林里,高原的山脉在树木背后,苍穹又弯下身笼罩一切的时刻,我又在这道理中,分生出了新的思想。允许一切发生,或许并不只是针对于我们自身外部的世界,它也可以往内窥探,窥探我们的内心,窥探我们的思潮,窥探我们每一个想要努力控制住,但却又无能为力,被情绪淹没的内部世界。

虽然它大多时候,是无声地,隐没的,容易被掩盖的。可它也是汹涌的,澎湃的,摧枯拉朽的。

我们也要允许这一切的发生,去正视它,接受它,认同它,不难言,不羞愧,不自责。

承认自己是个敏感又脆弱的人,这也是一种强大的坚韧。

那晚,山林寂寞,暂别外界,只有孤灯和爱人相伴。我和备备都有点累了,便准备早早地睡去,却突然感觉床在摇晃,头顶的灯也跟着晃,我们愣了片刻,才意识到是地震了,穿上衣服就往外跑。

到了小路上,看到其他房间的客人,也慌乱地跑了出来,大家心有余悸但又格外亢奋的讲着刚刚的地震。然后有人掏出手机查了一下,果然是地震了,只是震中的位置,在国境线的那端,我们隔着一个不远不近的安全距离。

等到地震和心情的余波都散去,我们又回到了木屋里,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我和备备躺在床上,开始聊天,聊很长久的天。她聊怀孕后身体和心里的转变,要变换身份的担忧和恐惧。我聊自己也有和她同样的心境,还有那些偶尔的敏感和悲观,幸福之内也会藏着一些痛苦,聊着聊着,话就如海水再次蔓延到脚边,就难免聊到了死亡。

她说,如果哪天我死了,你不要太难过,你就去南太平洋上的岛国,一个叫汤加的地方看我,我会变成一只大鲸鱼,你坐在船上,要是看到一条鲸鱼在喷水,那就是我。

我说,如果哪天我死了,你就带着我的骨灰爬上屋顶,迎着风扬掉,我想变成一朵云很久了。你要是想我的时候,哪儿也不用去,抬起头就能看见我。

我们说着说着,都难过了,心里却因着难过,激荡着一种超越生死的暖意。生活中或许有很多的不如意,一刻的情绪,一时的难关,一段日子的失意。这些难过和遗憾,如天空中一朵又一朵的云,你知道它们终究是会飘散的,但你也知道,它们总会再停留一会。

以及。

人生是往前走的,去哪里并不重要。 

责任编辑:李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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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吴忠全
吴忠全  @吴忠全
作家/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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