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算命先生


文/吴忠全

 

人并非生来平等,正因如此,大部分人要穷尽一切去钻营,去争取,才能搏来一口饭吃。自己这一生到底为何而来?追寻这个答案亦是一种奢望。


回东北参加亲戚家孩子的婚礼,开席一落座便感到恍惚,离家多年,再回来,长辈们都更加速地老去,而大家族曾经年少的弟弟妹妹们却都已然长大了,和记忆中稚嫩的面容对不上,有几个就算大街上迎面走过,也都认不出了。

婚礼进行得寻常,哭哭笑笑一阵,闹哄哄地散去,酒醉的仍旧在恋桌,清醒的人各自回归来处。我也起身准备要走,一个弟弟拉住我,说去他那里坐一坐。这个弟弟比我小两岁,和其他亲戚相比,我俩算是联系比较多的,但若纵向对比,又都是三五年说不上几句话,天南地北的,好像因为遥远,这通讯都变得困难。

我上了他的车子,是个说不上牌子的电动车,空间挺狭小的,车子里有一堆孩子的玩具。他有两个孩子,女儿上一年级,儿子才三岁,我琢磨着,一会去了他家,是不是该给孩子包个红包,可兜里又没现金,路上应该找个借口下车,去取点钱。

小城市不大,在我琢磨的这些工夫里,车子就停了,停在了一个小区门前。我看来不及了,没办法去银行了,就看准一个超市,下车就要往里钻去换现金。他却喊住我,说这边。我顺着他胳膊一晃的方向看过去,那里并不是小区的入口,而是一排门市房,他快走两步,就到了一个店铺门前,掏钥匙开门。

那店铺没有招牌,只在玻璃上贴了四个大红字,取名,算命。

我跟着进去,他张罗着烧水泡茶,让我随便坐。我没坐,在屋子里四下看看,店面不大,几十平米,装修也比较简陋,一张木桌子,几把木椅子,墙上挂着各种中国风的书法和挂饰,一个小书架上摆着一些名字古典的书籍,我随便抽出一本,是多年前流行的地摊文学,都和人鬼精怪有关。

我问他,这是你的店?他摆弄烧水壶,好像电线有点接触不严,就只能一只手按着插头。他说是啊,开一年多了。我纳闷,那你是自己给人取名算命?他说,是啊,这玩意上哪儿雇人去,我不光取名算命,还能破灾、看姻缘、给小孩收惊。我越听越惊讶,说你是啥时学的这些东西啊?他说早就学了,你忘了?前些年你在北京时,我去你那玩,那时就拜师父了。

我想起来了,好像是六七年前,他和他老婆两个人突然来北京玩。我去家附近的地铁站接他们,又带着去饭店吃了饭,在吃饭的过程中,他讲是去山东看个项目,想自己做点啥,看完顺道来北京玩两天。

夜里,他们两口子就睡在我家,我那时独居,只有一个卧室,便让给他们,自己睡沙发。他老婆睡下后,他就来客厅和我聊天,说起山东的项目,是小成本创业,自己在家做洗衣粉,然后套个包装往外推销。人家叫碧浪,你就叫碧朗,人家叫立白,你就叫立百,这东西不能进大超市,只能进小商店和个人家手里,利润还挺可观的。

我说那你准备做吗?他说不做,厂家不靠谱,加盟费太贵。他接着又说,我现在正在研究另外一个赚钱的门道。我问啥门道,他说周易。我从书架里翻出本周易,说我最近正在看,可也看不明白,就记住个乾、坤、巽、兑、艮、震、离、坎。他说这玩意不能自己研究,得拜师,他上个月刚交了三千块,拜了一个,现在简单的卦象都能看了。

我说你准备干算命这行啊?他说你先考考我,你报出一个年月,我掐指一算,就知道那年是什么年。我随便说了一个,他说虎年。我用手机查了查,还真对上了。我说真厉害!他说这都是有方法的,也是最基本的,如果有人找你算命,你还得翻手机,那就不专业了。

我头一次听到这个说法,但也确实是这么回事。我又问你怎么寻思干上这个了。他说赚钱呗,就我那师傅,一个冬天能赚几十万,人一到年头岁尾就爱算命。我说不是这个为什么?是你不上班了吗?

他眼皮子一耷拉,说我那工作早就不行了。我说你那可是矿务局啊?是国企,多稳定啊。他说你以为是监护病房啊?光生命体征稳定就行。他说完又觉得奇怪,我没和你说过吗?我早就从那离开了。

这我还真不知道。

我这个弟弟,当年中考失利,没考上高中,就去了一家五年一贯制的职业技术学校,学习车床技术专业。在校期间,学习成绩还挺优异的,也被推荐去参加过几次全国性的技术大赛,可惜比赛运不佳,都没能获得好的名次。

但恋爱运倒是不错,在入校第三年,就和班里一个漂亮的女生谈起了恋爱。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大家对高中生的恋爱普遍有反对态度,但对职校生的恋爱,却有着普遍的宽容性。或许是高中还面临着高考的压力,恋爱会耽误学业。职校生考个大专没啥压力,进来了也都是奔着就业出去的,这一属性让他们更靠近社会性,四方的挤压也就更少一些。

五年转眼过去,第四年就要开始找工作,几场校园招聘会,跟走过场似的,除了在全国技能大赛上拿过奖的优秀学生,其他人都明白了要自谋出路。我弟弟投了一堆的简历,最后只有江西的一家啤酒厂录用了他,职位是销售,和专业没有半点关系,他犹豫了半天,还是接受了。

至此南下,其实也没有啥远离家乡不胜唏嘘的心情,倒是有种终于长大了要开始闯世界的豪迈。唯一难受的是和女朋友在火车站分别,女朋友受父母溺爱,找不到工作也不忍心让她去外地,就在家附近能做点什么算什么。在车站俩人都哭了,也说了些会等彼此的话,但心里对这承诺都没个期限和把握,最后火车轰隆隆地准时离开,生硬地为他们的哭啼啼做了个了断。

弟弟到了江西,住进了职工宿舍,之后白天推销啤酒,晚上在宿舍里喝啤酒,那时他偶尔会给我打电话,聊南方夏天的夜晚是多么地燠热,那里的方言是如何难懂,最后是工作多么地难做,现在人喝啤酒也都看牌子,也不是啥便宜喝啥,他们公司的啤酒没啥销路,工资月月拿底薪。

之后他换了个工作,凭着销售过啤酒的履历,去了一家地方的果汁工厂,开始推销果汁。这回的销路比之前好了一些,除了底薪每月多了一两千的提成,生活有了些改善,算是能站住脚跟。可越是能站住越是矛盾,这里离家千里,真的要扎根于此吗?还是干个几年攒点钱再回去?

这个艰难的问题,没容他想多久,就有了转机,但也不是啥好的转机。他走楼梯想事情,不小心踏了个空,人从楼梯上摔了下去,脚脖子疼。开始以为是崴了脚,没当回事,休息了一天,可再等一天还是疼,这才去医院拍片子,一看,骨折了,还挺严重的。

他做了手术,也住进了病房,第一个从老家赶来的人,竟然是女朋友。这一年多,距离的隔阂,让俩人的关系淡了很多,只是在他下班之后,偶尔地聊一聊天,很多近况都有了各自隐瞒的迹象。

现在她突然出现在这里,他才明白,这份感情还是挺深的。而她也通过这事,明白了自己是深爱他的,所以得知消息就第一时间往这边跑。

俩人在病房里对着流眼泪,这回和上次在车站不同,上次是离别,这次是默默地承诺,再也不要分开,要结婚。

结婚就不是两个人的事情了,两家人坐在一起谈。女方家提出个建议,别让我弟弟再到处跑了,回来找个正经班上吧。他这边能找到门路,六万块一个名额,进当地的矿务局。当时社会的缝隙还比较大,有关系或有钱就能有门路,两家想各掏各的,把两个孩子都弄进去。

矿务局是国企,虽然现在都是合同制了,但只要不犯重大错误,就没有辞退的先例。这也算是一个铁饭碗了,我弟弟的爸妈就欣然同意,把在农村耕种多年积攒下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先是办了工作,接着又付了房子的首付,然后婚礼中规中矩地一办,老两口被掏空了,但也挺满足的,儿子的一条路给铺平了。

我弟弟也从他乡和故乡的矛盾里,以及年轻人的迷茫里得救,每日和老婆共同去上班,去不同的车间,干不同的活,挺累的,但不用再操心业绩。中午一起去吃食堂,伙食时好时坏,好时就多吃点,坏时就等晚上回小家自个再弄点可口的。周末休息,去逛逛街,去周边转转,或干脆躺在家里,日子一天一天地过,日复一日地过。

他有时会隐约觉得自己穿越了,这过得根本就是九十年代的职工生活,一切都不用去妄想,也不用去担忧,只要厂子在,就啥都不是事。

虽然偶尔也会有些乏味的念头,可安稳是最难得的,他也就不再去多琢磨了。


时间就这么到了2015年,他突然被领导叫去了办公室,说是矿务局效益不好,要把人员进行分流。

效益不好这事他早就知道,煤炭资源枯竭,又没能开展出新的项目,车间里活越来越少,最基层的员工都能感受得到。可分流这两个字,他就搞不懂了。领导就解释,分流有两种,一是把你分到矿务局旗下其他的地方去上班,工资比现在少一半。另一种是,你的关系还在矿务局,局里也给你交五险一金,但是工资就不发了,你自己去找点别的活干。

他听明白了,这和九十年代的下岗很像,如此重复三十年,厂子不行了,就要自寻出路。

其实从2014年到2015年,随着经济发展的减速,许多国企亏损资不抵债,于是通过改革和减轻冗员的方式提升效益,国内便出现了第二批“下岗潮”,只是规模没有九十年代那么宏大,受影响的区域也大多只是局限在东北地区,且“下岗”的员工们,也很快能谋得新的工作,对社会造成的影响便没有波及开来,所以就没有被记录在大时代里。

虽然没有对社会造成影响,但对个人的风浪还是挺大的,他回去和老婆商量,老婆也和领导谈完了话,也找了当时办事的人询问,六万块钱的保质期早已失效,也只管进不管出,时代又往前迈了一步,谁都不好说话了。

俩人商量了一宿,最后的决策是他找别的活干,老婆接受工资减半的分流。这样至少能保证家里还有一份稳定的收入,不至于糊了锅底。而自己一个大男的,随便做点什么,赚得都能比那减半的工资要多。

他两口子就去局里办理了手续,老婆被分流到了福利院,每天和一群没爸没妈的孩子打交道,还有一部分智力和心性有残缺,于是脸上动不动就被挠出几道血痕。

他走出车间,又走回这个营营役役的社会,几年一个兜转,好像又回到了刚毕业时,在江西那些喝啤酒才能打发的夜晚里。

他那时并不知晓这是社会的又一次变迁,也因为没有成为大时代里的大事件,就以为只是自己或少数人的命运,那既然是命运,就只能接着、挨着、想办法活着。

他之后先是去找了工作,却没有几个适合的,就业机会少,那就自己做点什么。他先后研究了自制冰淇淋,材料自己勾兑,做出来的也像模像样,可自己家孩子都不爱吃。后来又搬了几台电脑回来,没日没夜地运行“挖矿”,一种类似于比特币的国内产品,最后倒也挖到了,赚到的钱却只能和电费网费能勾兑平衡。他也去夜市摆过摊,卖一喷就干净的擦鞋水,还有能砍断铁丝的金刚菜刀,所赚的钱最多也只够维持生活,几年下来,所谓的事业并没有更多的进展。

再之后就到了他们一家来北京,他和我说起周易的那个晚上,也让我了解到了他这几年的起伏和全貌。我问他真的要钻研算命这一行了吗?他说慢慢学呗,这玩意学会了都是自己的,一辈子都有用。

我不置可否,只是想着,现在还有一辈子都有用的技能吗?他当年在职校里学习车床技术,是不是也抱着一辈子都有用的想法?如今只不过几年过去,他就全都忘了。

隔天,我给他们两口子报了个北京两日游的团,他们玩好后直接被送去了火车站,然后一路向北,我定在原地,要好几年后,时间再次回笼,我们才能相见。


在这个玻璃上贴着取名、算命的店里,那坏了的电水壶,终于烧好了水,我俩对坐在桌子两侧喝茶。他比前几年胖了一些,也老了一点,脖子上挂了个玉器,手腕上也有珠子,举手投足间,多了点神秘的气焰,特别是看人的时候,眼里玄而又玄,不盯着你眼睛,而是盯着你后背,仿佛早已把你整个身子看透。

他说这些都是师傅教的,做这行要有架势,要让人敬畏,只可惜自己年纪太轻,这行越老越吃香,自己还得慢慢熬,他有少白头,三十出头已黑白杂乱,他说以后全白了也不染,这样看起来更像那么回事。

哪回事?更容易让人信服,更容易骗钱吗?我没问出口,但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问,他说你信这些吗?我摇头。他说他原来也不信,但是和师父在一起看过几个事后,他信了。接着他讲了几个鬼上身、缝补姻缘之类的怪事,听起来挺离奇的,但也透着股聊斋的味,我笑笑算是捧场,然后把话题转走,问他现在收入怎么样?

他说肯定比之前好,至少这个门面能维持住。我说那就还是没有额外赚到钱?他说有,但不是靠这个。他前两年考了个挖掘机的驾驶证,现在局里有这方面的活,就把他喊去,按天开钱,比之前的工资多多了。我说你们那个局又缓过来了?他说嗯,疫情时缓过来的,那时煤炭价格上涨,就活过来了,现在又发现了新的矿产,稀有金属,一开采就能维持个几十年。

他又说,他老婆在的那个福利院,这几年孩子越来越少了,本来现在就生得少,没人养的就更少了,她闲的时候多,就开了个舞蹈班,她有舞蹈基础,教小孩没问题,这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听到这里,我真的替他松了口气,到了这个年纪,两个孩子要养,两边的老人也都老了,很多真实的压力扑面而来,不是缩住头就可以视而不见的。

我在黄灯的《我的二本学生》里,看到她描述二本院校的学生,说他们从踏进校门那一刻,就找准了自己的定位,没有太多的野心,也从未把自己归入精英行列。他们早早看到了,在残酷的择业竞争中,自己那触目可见的天花板,于是他们安于普通的命运,也接纳普通的工作……

书里还有另一段话写道,“二本学生作为全中国最普通的年轻人,他们是和脚下大地黏附最紧的生命,是最能倾听祖国大地呼吸的年轻群体,他们的信念、理想、精神状态,他们的生存、命运、前景,社会给他们提供的机遇和条件,以及他们实现人生愿望的可能性,是中国最基本的底色。”

我的弟弟不是二本学生,但作为同样广大的职校学生,他们的天花板,似乎比二本院校的还要矮一些,还要更早地接受普通的命运、普通的工作,甚而一心只想着赚钱、养家、从不去问自己的理想和愿望,从不去问自己这一生到底为何而来。

生活如洪流,每一条途经的地方都不同,我们在各自的河道里,经受洗刷和摧毁,慢慢摸透生活的本质,也露出了人生的底色。

没有更好的起点,就更容易在时代里被左右沉浮,于是见到缝隙就往里钻,见到树干就往上爬,少了尊严、少了良心,也少了敬畏。握在手里的金钱才是要紧的,是快窒息的鱼类的一口氧气,多一点,就能多些从容,多些不紧不慢。

不知道,这又是何种底色。


我从老家回来,我一岁的孩子开始夜夜啼哭,问了各种医生,想了各种方法都没能解决,被折磨得没办法时,我妻子发了条朋友圈求救。我弟弟看到了,发信息问我,你相信我吗?

我还在犹豫。我妻子说信,你说咋办吧?

我弟弟给出了个方法,我们照做了,当天晚上,孩子不哭了。

我却彻夜难眠,原来,我们在无路可走的时候,都要去相信玄学,或是信命。

责任编辑:李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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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吴忠全
吴忠全  @吴忠全
作家/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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