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之下


文/吴忠全

 

历经数次波折,堂姐终于接近自己理想中的生活。十年白驹过隙,才发现能够在青云之下找到一片自留地,已是难得的幸福。


她为了生这个孩子,差点把命都搭上。

她今年35岁,发现怀孕之前,先查出了肾结石,碎石手术后安装了导尿管的支架,再之后怀了孕。这个年纪怀孕,还是头一胎,对于想要孩子的人来说,自然是欣喜若狂,于是一边兴奋一边好生养胎。但心里总隐隐担忧,导尿管的支架,一般三个月左右就要定期更换或是拆掉,可怀着孕,不能打麻药,也就不能做手术,她两边一权衡,做了不拆不换的决定。

凡是决定,都必将有后果,好的坏的都有。胎儿健康生长,已经得知是个女儿,B超里看着眼睛鼻子的轮廓,泥娃娃一样可爱,这自然是好的一部分。坏的一部分是,支架迟迟不取出来,有了发炎的迹象,她常常腰痛得直不起来,还伴有血尿和眩晕。按理说,最差也该吃点头孢等消炎的药物,可怀着孕,啥药都不敢吃,就只能硬挺着,到了孕晚期,连地都下不了,就躺在床上一天天地苦苦挨着。

好在苦痛都有尽头,终于肚子的痛感大过了腰部,一朝分娩,母女平安,她在女儿的小脸上贴了贴,那是天使的温度,可以把所有的苦难都化解遗忘。

分娩几天后,她接着要去做支架拆除手术,本来是简单的小手术,却出了问题,支架因为在身体里待了太久,已经发生了粘连,第一次手术没能完全摘除。接下来,发生了术后感染,她高烧到昏迷,医院一个劲地给打退烧药,可是无济于事,感染的部位不解决,就是治标不治本。

家属逼着快做第二次手术,但医院却因为她正处于高烧的阶段,没法做手术,还是要先退烧。这就成了一个矛盾的辩题,无法做手术就无法退烧,不退烧就无法做手术,家属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地方医院的办法也不多,只能寄希望于她自身的免疫力强大起来,或是弱小下去,给手术一个窗口。

这样又拖了几天,她妈妈看不下去了,做了个坚决地选择,转院,去北京。正好,她老公有个亲戚家的姐姐在北京的某医院工作,听了情况,迅速给安排了转院。她老公抱着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的她上了飞机,九千米的高空,心全都是悬着的。

到了北京,迅速安排医生会诊,接着是手术,这里的医术更高明也更先进,把那残留的支架全都取了出了,并给出了个让人后怕的结论,来的再晚一点,命可能就保不住了。

一家人差点哭出来,在心放下来的时刻里,也承担着后怕的恐惧,以及对地方医院的怨恨。但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她清醒了过来,躺在床上和老家的孩子视频,对着屏幕里的小脸一个劲地笑着,仿佛忘记了这一路山程的惊险,斜照进病房里的阳光,都写着圆满。

忘了说了,她是我的堂姐。


我的堂姐比我大几个月,但因为跨过了一个年,户口上就比我大了一岁。我俩从小就在一个班,她是那种三好学生的形象,一般这样的人,都会给人一种疏离感。她也不例外,极少和我们玩在一块,去她家找她时,不是在看书就是在写作业,哪怕偶尔看电视,也是摆出一副极其认真的样子,不准我们乱折腾乱说话,唯恐错过一点情节一句台词。

这样对待一切的态度,学习成绩自然也不会差,虽然中学后理科不好,有所下滑,但高考也算考取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在山西,是汉语言文学专业。

从那以后,我俩的交集开始锐减,几乎只存在于过春节的时候,她从外地回来,不是拎着汾酒,就是陈醋。我们一边用她带回来的醋蘸饺子吃,一边夸这醋就是香,而她也不多说话,脸上长了些青春痘,像是没自信要躲着人,总是早早地吃好离开饭桌,一个人回到房间,过一些没人猜透的时光。

或许她也不是躲人,只是就喜欢这样独处,也或许她内心深处藏着些什么高傲,不小心便陷入文学的自留地,不爱和我们闲扯太多世俗。

大学毕业后,她留在了山西,在一所中学当语文老师,也谈了个当地的男朋友,男朋友的工作是城管,也不知道俩人咋认识。在那些年城管们有一些不太好的威望,总被讽刺三千城管就能夺回钓鱼岛,何况这还是个城管世家,她男朋友的父亲是城管大队的队长,于是这一家人身上就都带着些草莽之气。

外人揶揄也就算了,他们自己竟觉得这威望是实打实的,人总是这样,有些小权力在手里,就难免会忘记自己的位置。我堂姐领着男朋友回过一次东北农村的老家,尽管她家在农村的条件还不错,三间敞亮的大瓦房,父母亲朋也对这未来女婿,有着殷勤的招待。

可她男朋友却总是处处透露出高人一等的气质,理着社会摇的发型,天天对着镜子捯饬,也捯饬不出一个体面的容貌。

我和他喝过一顿酒,聊天也聊不到一块去,他最爱讲怎么在大街上把摊位掀翻的故事,那里面好像藏着他一生最大的气魄。我不知我那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堂姐,平时是怎么和他沟通的,我只是在喝过那次酒后,给出了俩人不会长久的结论。

差不多半年后,俩人分了手,是我堂姐主动提出的,她在长久的相处中,抹掉了荷尔蒙的迷惑,也终于察觉到了那股来自全家的傲慢,是打心底瞧不起她以及她农村的家庭。于是她提出了分手,这可把男朋友一家气坏了,他们觉得和她谈恋爱是迁就,是赏赐,就像他们没有没收街边卖烤地瓜的三轮车一样,她应该满心感恩,而不能有所反抗。就算是男朋友的妈妈给她买了个假的皮草,她识破后也不能吭声。

可我堂姐也不是个好欺负的人,骨子里到底还是有一些东北人的血性,就硬是分了手。这样那家人的恶毒就只能继续显露,可能城管队长也算是体制内的一方势力,他们竟然能撬动学校的力量,于是校方找了个茬,把我堂姐开除了。


我堂姐就这么回到了东北老家,家里人却也不觉得是多大的事情,恋爱谈不成就黄了呗,工作没了就再找呗。或许农村人对待生活的基准线总是很低,所以也并不会觉得失去一份工作就天崩地裂。再或许,家人们所表现出的豁达,更多是为了给我堂姐宽心,让她不至于因此陷入阴郁的境地。

但她却再一次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除了吃饭上厕所,几乎都不出来,家里人不劝也不敢询问,只觉得她是在疗情伤,或是疗愈那些不公的遭遇。

我那段时间也刚好辞了职,窝在县城的家里写小说,在外人看来的两个无业游民,倒是经常能在网上说说话。我把我写的小说发给她看,她除了说很好看之外,还会给我标出一些错别字和语句用错的地方。

有天她突然发给我一张截图,是县里的某个学校招聘老师的启事,她说电话不知为何一直打不通,让我去那学校帮着问问怎么回事。这我才明白,她窝在房间里的这段时间,并不是在疗愈或是颓废,而是在暗暗地寻找工作。

我去那个学校问了一下,得到的结果是招满了,那打不通的电话可能只是为内定挂的幌子。我把这个消息传递给她,她哦了一声,语气略带失望,后来就没了下文。

又过了几个月,我去乡下玩,却发现她已经不在家里了,问了才知道,她去了附近的一个小城市,应聘上了那里的一个初中老师,是合同制的,没有编制。那可能是她当时最好的选择了,她拖着行李着急忙慌也不动声色地就离开了。

接下来的几年,她过得还挺励志的,先是在学校站稳了脚跟,两年后又考取到了编制,接着又晋升成了校里的小领导。那几年校外补课还很宽松,她靠着这个又迅速积累了财富,在学校附近买了房,冬天也穿上了貂皮大衣,人生算是取得了阶段性的成功。

可成功都是靠岁月换来的,青春不值钱,几年一晃就没了,她也快到了三十岁。三十岁、女人、独身,这三个普通的词汇组在一起,在小地方就成了焦点,也成了她成功人生的瑕疵。外人不便多话,顶多是背后议论,家里人亲戚们就比较不见外,逢年过节聚会啥的,就总问一问,其实也是真关心。

每年春节,我们都会去她乡下的家里热闹几天,她也回去,一般待到初六再走。一大家子人吃饭,她也参加,但不喝酒,迅速吃完就下桌,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也不太与人聊天,仿佛在躲避着什么。

但她又躲避不掉,亲戚们会追着问,“找没找对象啊?这个岁数该找了。”“咱这条件啥样的找不着啊?”“别太挑了。”“那学校里的男老师不是有的是吗?”

她听了这些话都不作答,有时笑笑,有时笑也懒得笑,干脆绷着一张脸,后来被问烦了,还会回呛几句。渐渐地,就没人再敢当面问她这件事情了,他父母也不敢。


其实找对象这件事,也不是她不想找,而是真的不好找。几年后,我在《人物》的一篇关于小城市事业单位里女性婚恋的报道里,似乎摸到了一些我堂姐当年的困境。

那篇报道里讲,小地方的女性择偶一般都是向上寻找,但事业单位里的男性,处于上位的,都早早结了婚。就算没结婚的,也会去寻找更年轻的,刚进来的女性。向上寻找不得,女青年们接着会把目光投向新来的男青年,但小地方,能进入事业单位的男青年,肯定算是优秀的年轻人了,他们的选择空间就都很大,也更势利,他们更愿意选择那些对自己事业晋升有帮助的女孩,于是差不多就会和局长的女儿、副校长的孙女这样的女孩结合。

于是像我堂姐这样,没有年龄优势,也没有家庭背景的女青年们,她们组成了一个特别的婚恋景致,一边等待单位里出现新的未婚青年,一边和别的单位互惠互助,交换些人脉。最最下策的,也是最不甘的,是去和“社会上”被剩下的青年相亲,那些人工作和家境大多都不如自己,但也有人咬咬牙就嫁了,可大多数的都还在等待着,寻觅着,我堂姐就是其中之一。

那几年我见到她,虽然她脸上也挂着笑容,但总觉得这人有点假,有点端着,没有啥亲近的感觉。

有老人过生日,大家嘻嘻哈哈笑一团,随便送着祝福,到了她,又端起架子,讲“祝您事事顺心,生活舒心,儿女放心……”一连串的套话,初听顺耳,听多了就容易走神,进不了人心。

我注意到她,在饭桌上,只要一聊起结婚生孩子的话题,她脸色就不太好,只低着头吃东西,一句话也不插嘴,甚而在某些瞬间,还会流露出些不被轻易察觉的落寞。

结婚这件事,似乎已经在她心里,打了一个结,一道坎,她虽厌恶别人提起,但又摆脱不了自身对婚姻的渴望,虽然实现了相对的财务自由,但也没能生出独立女性的思维,认定一个人过一生也能圆满。或许在前几年的东北小城里,这太前卫了,她自己都接受不了。

于是她只好摆出一副疏离的架势,练就一套不必走心的话术,加上一身昂贵的貂皮大衣,就是她保护自我的装备,让她不必露出柔软。

或许没有柔软,就没有难受。

 

之后几年,我因为工作繁忙,和她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很多情况都是听家人说起,她先是交了个男朋友,是风力发电的职工,听说待遇挺好的。他和堂姐家里人见了一面,家里人的反馈都是这人特别傲,对谁都爱理不理的。

可能乡下人生来自卑,与之相处就要双倍地放低姿态,才能赢得一个随和的名声。也可能是那人和之前的城管一样,是骨子里瞧不起啃土地的人。总之,见过一面后就没了下文,算是不了了之。

又过了一两年,再传来消息,堂姐和一个离异的男人处上了,男人条件也挺好,但是年纪比较大,还带着个十来岁的儿子。堂姐这回看来是发了狠想解决自己的婚姻问题,家人也都不敢提反对的话,就寻思她自个的人生就自个做主吧,本来也就该是这样。

可老男人却出难题,要求堂姐和他结婚后,不可以生孩子,俩人的东西以后都留给他儿子。堂姐自然是不干的,自己奋斗了一辈子,东西全归了个没血缘的人,他有良心还好,万一是个孽畜,自己图啥?于是她又狠了狠心,和这个离异的男人再也不见了。

之后关于堂姐的消息,沉寂了两年,我以为她对婚姻这件事彻底死心时,却接到了她的婚礼请帖。我像个爱听八卦的人迫不及待地去打听,才知道新郎是学校新来的英语老师,但资历挺老,年纪也只比我堂姐大两岁。在我堂姐苦等了那么久之后,这人和她几乎是无可挑剔地般配了。

后来听家里人讲,这男的之所以拖到这个岁数还没结婚,是因为家庭条件不好,家里有个瘫痪的父亲,七十多岁了,瘫了十来年了。他之前也处过几个对象,可女方一去家里看过,就撇撇嘴走了。他这些年一直在镇子上当老师,去年谋到个机会,他才转到了这市里的学校。

说到最后,话题就落到了缘分这两个字上,又说多巧啊,这男人的机会不是前两年也不是后两年,就是这两年。话里话外说出来,又有了别的意思,这机会说的是男人,但实际说的又是堂姐,不前不后地,终于提心吊胆地抓住了。

所有关心她的人,以及她自己,都松了口气。


堂姐婚后生了一个女儿,由于肾结石,也由于医院的水平低,差点要了命,去了北京两次,才终于痊愈。之后休完产假,她母亲过去帮忙照顾孩子,她便回到学校去工作。她母亲时常发孩子的视频到家庭群里,孩子可爱,听话,一切都尽如人意。

我以为这就是堂姐阶段人生的结局了,经历过一些波折,但也终得圆满,这是大部分人难得的写照。

可最近听说,她又在备孕了,她还想生一个。这让我很惊讶,现在年轻人都不喜欢生孩子,能生一个的都是下了巨大的决心,她却坚持还想再要。先不说大龄产妇的问题,上一个孩子差点要了命的事,难道没在她心里落下阴影吗?

我实在忍不住好奇,就发了信息去问她为何,她回答得很简单,她想要个儿子,她喜欢儿子。

这回答让我震惊,重男轻女的思想怎么会根深在她的心里?难道是女性厌恶女性的说法,在她身上是得以彰显了吗?

我琢磨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回什么话,她的另一条信息又发了过来,她说,做女人太难了。

这话同样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作为她人生的旁观者,看着她一步步走到如今,看似详尽了解,实则也只是浮光掠影,点点面面。

她肯定经历过许多的痛苦,也感受到过比男性更多的恶意和艰难,我不是女性,我没法全然感同身受。

或许人初初降生,都想飞翔,但最后轻功没练成,也没人送她上青云,就只好拖着沉重的肉身和目光,找一片人人认可的屋檐低头避雨。

也或许多年难熬,在她心里早已打下一个巨大的绳结,拉扯不开,也割烧不断,只有靠着生一个儿子才能解开。

这是她开给自己的解药。


人生不易,我只能真心地祝福她。

责任编辑:李嘉龙

征稿信息见@ONE一个工作室 置顶微博。编辑部官方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问答收集,赠送书籍和周边礼物,欢迎读者添加。

作者


吴忠全
吴忠全  @吴忠全
作家/编剧

相关推荐


阅读
我们与恶的距离
文 / 吴忠全
阅读
夜里无星
文 / 吴忠全
阅读
人啊人
文 / 吴忠全
点击可下载ONE一个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