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不断地做相似的梦。在我上学的时候,在我辞职的时候,在我恋爱相亲的时候,在我职场宫斗的时候。但这一切该如何归因呢。
1 起初
事情是这样的,申建一欠我100块,好一阵子了。我观察他没有想还的意思。昨天晚自习扔了个纸条约他出去吃烤肉。他竟然恬不知耻地问谁请。我都气笑了,说我请。他接到纸条立马从座位上站起来往外走。狗男人。走到小树林旁边我越想越气,太不要脸了,我怎么总遇见这么不要脸的人。路边捡了块砖头把他敲地上了。他倒地上还不知道悔改,骂我是不是有病,我又踢了他几脚,也可能是踩了几下,记不清了。
以上是来龙去脉,全部过程。
反省:我认为这件事非常具有教育意义。它告诉我们,借了钱一定要还,如果不想还,要好好说,说人话。借钱的是爷,要钱的是孙子这种明显找打的话尤其不能说。至于恩格斯经济支援马克思,梵高弟弟出钱养梵高这种故事,糊弄谁?你不姓马也不姓梵,懂吗?写个破作文张口就是,谁的父亲死了,请你告诉我如何悲伤。当谁没听过李志呢。画画提笔只会丁老头,丁老头不鹅蛋脸吗,画那么方正是不是手残?好意思叫人物速写?谁的父亲死了,你该如何悲伤。滚蛋吧你。就这号能耐,装什么天才,凭什么我一百块钱得在你身上打水漂?
总结:借了钱,一定要还。还不上就别借。
我们班主任焦黑炭——外表其实没那么黑——看完我检讨,鼻子一哼,把纸放办公桌上,说你好孬也是个高中生了,写的这啥破玩意儿,让你自我检讨,是让你检讨别人唻?
就他嘴里这破玩意儿费了我四节课工夫,但我没说,跟他说不着。我心里冒火。有好长一段时间了,我心里老冒火,想打人,往死打,边打边破口大骂。我觉得我对申建一算客气,拍他一砖头,踢了……也许是踩了他几脚,仅此而已。我意思是做这些的时候我很沉默,只伤了他的身体,没从语言上再给他那不怎么样的心灵制造更多损伤。倒不是我多高尚,打人一激动给忘了。我第一回打人,感觉也就那样,打完并没有变得更轻松,心里还是很冒火。
焦黑炭按住脾气满怀惆怅地说,检讨得重写,记住,是自我检讨,重点写你怎么认识自己的错误。你打申建一真的只是为了那一百块钱吗好好问问自己,有没有为点儿别的?
他说话时并不看我,视线聚集在我身后。我扭头看,我爸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另一张椅子上。我觉得怪,可又说不上哪里怪。看到我爸时我感到一丝不安。仿佛整件事从开始的地方就破绽百出。一百块也许确有其事。但打人?我不大确定了。焦黑炭我忽地想起来,他是我妈表弟,也就是我表叔啊。表叔人不行,太抠太奸猾,得了我爸那么多好处,在我和我妈急需帮助的关键时刻,我打电话向他求助,他拒绝了,拒绝的原因是,我一开口直奔主题提要求,都没先问候问候他这个表叔。
什么玩意儿!
但他什么时候成我班主任了?
我的怀疑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事情还要继续。
我爸起身从焦黑炭桌上抓起我的检讨看。挺好的,他说,事情都交代清楚了,写挺好的。
焦黑炭有点吃惊,跟我爸讲道理,你们这样教育女儿?她打人了!砖头!把人打伤了!让写检讨,满篇脏话。表姐夫!你还觉得挺好?
所以我说你看事情太片面,你捋一捋,她为啥打人?是不是那男生借钱不还在先。你当班主任的又是她表叔,这中间,你帮过她吗?
姐夫,话不是这么讲的。
那该怎么讲?当年从这学校的副校长到你,我没少给好处吧?噢,有好处你们就收,我闺女有麻烦了,假装看不见?
姐夫,一百块钱,多大个事儿。我看事情太片面?我看是你没弄清楚事情的利害关系。小宇,一个女娃娃,动不动拿砖头砸人,这是她未成年,她要是满十八,这是故意伤害罪,要进局子的。
动不动?她以前打过人?还是她学习不好爱捣乱?你怎么不问问她为啥要打人。
他们同时扭脸看向我。
对啊为啥啊?为啥要打人。为啥心里冒火?
我知道哪里怪了。我爸就是破绽,他不该出现在这里。
我说爸,你不该在这里啊,你知道的吧?
我爸原本锋利的眼神,在我说出这句话后,霎时钝了。
我说爸,一百块钱如今对我来说已经不是小数目了,你知道的吧?
我爸满脸悲伤,从座位上起身。我帮不到你啦,消失之前他说。
焦黑炭笑我,谁也帮不了你,你得帮帮你自己,忘了一百块吧,给申建一当医药费。
我打了焦黑炭。心里的火冒在每一个殴打动作上熊熊燃烧。
挥拳,撕咬,抓扯,踢踹。
好累!原来打人是这么累的一件事。哪怕只是在梦里。
醒过来我浑身酸疼,回忆这个梦,却觉得很舒畅。也只有在梦里我才敢动手打人。
现实中我的班主任姓张,我们叫他老张。老张确实长得黑,他给我换了同桌。终于不用忍受申建一这个天天唱歌画画来恶心我的人了。再跟他同桌下去指不定哪天我真忍不住拿砖敲他。
换完同桌班主任找我谈话,谈一个多小时,主要内容十二个字就能概括:高考在即,排除万难,收拢心思,全力备考。
重点在“排除万难”四个字上。我当然知道,不用他叮嘱。我学习不怎么样,不加把劲哪考得上大学。考不上大学,我爸会失望的吧。这是我潜藏最深的想法。当然,我不会说出来。
我脾气从来都不坏,我可以这么说吗。
好像不可以。如果非要这么说,那得加上一个前提:除了对我爸。
2 经过一
我记得很多事情。不是每一件都会出现在梦里。
我喜欢香港明星,卧室的墙上贴满了明星海报。我爸带我去买随身听,跟我讲条件,写完作业才能听。我用攒下的压岁钱买磁带,只买正版,九块八。我班有些同学一周的零花钱才不到十块。但我从不心疼。
我爸翻我抽屉。磁带一盘一盘翻过去,脸上没有表情。最后从一堆正版里抽出唯一一盘盗版带,那是我和同学一起逛街路边摊三块钱买的。当然了,我爸看不出来,他应该以为抽屉里所有磁带都是十块钱三盘那档次。我不可能告诉他实情,他一定心疼。给我钱他不心疼,为这些没用的东西花费太多他会心疼。他拿起那张盗版带说,这个磁带买得还行,《绝代双雄》,不错不错,其他这些都是啥,光看名字都没劲。我说,爸,那是《绝代双娇》。我爸定睛看一眼封皮,啊,果然俩女的,态度不明地看我一眼,给磁带放回去。
那是小学初中时候的事啦。高中我在家谁都不爱搭理,写着作业听王菲。我爸一猛子推门进来,这里看看,那里摸摸。我把书合上,看他在我屋乱转。他停留没到一分钟,出门之前就敢评价我屋里弥漫的歌声,软塌塌的有啥好听,这就是人常说那靡靡之音。他是笑着说的。笑容里有讨好的意味。有段时间他跟我说话总带着那种笑容。后来我回想,那大概率不是讨好我,只是为了掩饰他自己的悲伤。笑容最应该单纯。笑容里如果承载太多负担,会让不明就里的人误解它附带的只是目的和功利,没有其他。而我恰恰太过年轻,正是想当然的年纪,于是一切主动的温柔被曲解为情感乞讨。
他说我听靡靡之音,我在心里翻白眼,我甚至都怀疑他知不知道靡靡之音什么意思。从他语气和表情判断,他是认为我听的音乐不大行。可我并不需要得到他的认可。他的品味能判断什么是好音乐?我沉默着,装作正在认真学习,已至化境——我和我的书化为一体的境界。实际上我是一边学习一边在叠千纸鹤,想送给暗恋的男生做生日礼物。我爸在我的沉默和他所谓的靡靡之音中退出我房间,没有随手关门。所以我从抽屉翻出耳机戴上。
我拉行李回家的那个凌晨,我妈电话打不通。她有晚上关机的习惯,我忘了这一点。从前小区围墙断掉的一块不知什么时候补上了。门卫睡得死,怎么砸门都不开。我只好从行李箱里翻出一件大羽绒服裹身上,窝在大门旁边等着天亮。
睁开眼是下午三点多。我没看表,判断时间靠的是一种直觉,周边氛围。太神奇了,能直接越过清晨和上午,来到一天中最尴尬的时候。和所有其他时候比起来,这个时间被一种没意思的倦怠填满。沿街店铺里的人昏昏欲睡,路上行人稀少。这个点在街上晃悠的,毫无疑问都是被世界排挤的loser。Loser,我喜欢这个词。因为我属于这个词。在和下午三点一样傻逼的四月,世界超级大Loser的我本人,需要来点儿音乐。
然后我看到另外一个Loser从麻将馆里出来,迎面走向我。那是世界超级大Loser之母,也就是我本人的母亲,她和几个街坊一起。这一切发生的非常快,我都来不及找地方躲闪。简直没有比这更惨的事了。直到片刻之后,她看着我问,这个点你不应该在上课吗?街坊们附和,对啊,你是不是闯祸被老师撵出来了?
什么上课,我上班都多少年了。
但我没有纠正她,我说我胃疼,出来买药。
这他妈明显是胡话,学校门口就有药店。用指甲盖都能想到这话有问题。然而街坊们纷纷点头,有病是得吃药。我的母亲,她善解人意地说,这样啊,我今天手气不好,身上的钱都输完了。我说哦那没事,买药我自己有钱。她满意地点点头,往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还有比这更惨的吗?我妈,突然间不知去向。
有的。
我回家遇上我爸。他坐客厅沙发上拿着电动刮胡刀一边看电视一边刮胡子。看见我,漫不经心地问,这个点你不应该在上班吗?我说我请假去北京看演唱会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但我确实去北京看过演唱会,花了快一个月的工资。当然了,瞒着我妈。
我爸善解人意地说,哦,你又辞职了是吧,那你要回来住吗?
这才是最惨的,我试图掩饰的窘迫从我的毛孔,我的声音,我的行李箱里渗透出来,谎话才一出口就被拆穿。
我忽然就哭了,我说对不起啊爸爸,对不起,我又辞职了,上班太难了,挣钱太难了。我太没用了。
我一边哭着一边觉得哪里有点怪。我辞职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挣钱太难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我爸他站起来,说,这世界上的事,哪件不难呢?
这世界上哪件事不难?
问得好!
但我确定,以前没这么难的。以前是什么时候?上辈子吧大概。哪里怪怪的。
我爸放下刮胡刀走进那间屋子,打开抽屉指着满满当当的磁带说,九块八一盘多贵的,你把它们挂网上卖了换钱呀。
好主意!太棒了!
可一转眼抽屉就空了。对吼,那些磁带我早就扔掉了。自从电脑可以下载歌曲,自从有了MP4。自从我毕业,开始居无定所,不断搬家。我需要减轻负担轻装上阵,磁带是最早被丢弃的。留着有什么用呢,早就不是随身听的时代了。
看着空掉的抽屉我知道哪里怪了。
我说,爸,你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呀。
我爸在抬头的一瞬消失了。我在失落中醒来。又是梦一场。
3 经过二
如果有人问你谈过几次恋爱,你就说两次,一次和我爱的人,一次和爱我的人。这是标准答案。我不相信爱情有标准答案。我希望我的每一次恋爱都直接到达第三次:两情相悦。我抱着这种心态爱上的你。你爱我吗,为什么你总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的男朋友不大耐烦。你到底想我怎么样?他问。
这就很没意思了。我们还在热恋期,但他却问我想怎么样。相爱的两个人不该是心有灵犀,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吗。
同事小廖给我出谋划策,换个男人吧她说。我说你还有没有其他实用点儿的计谋?小廖说,什么计谋不计谋的,难听,这叫建议。忠言逆耳利于行,完了我还有个忠诚的意见给你,你爱他比他爱你多太多。我说你不了解内情。她撇撇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情深不寿啊宝贝。我问她你谈过几次恋爱?她说,人家还小,初恋都没给出去呢。末了补充,但人家电视剧看得多,没吃过猪肉,不妨碍已经给猪跑研究透了。最后她又说,我看你这像是……初恋?
我用力点头,姐每次恋爱都是初恋。
垃圾!她满脸鄙弃。
我算什么垃圾。我的男朋友说他很专一。我说当谁不了解你呢,你换女朋友最快的一次只用了一周,这叫专一?他点头,点得很真诚。我对每个女朋友都很专一,他说,我只是换得勤,但我对她们都是真爱。
虽然话讲得很有道理,但这难道算不上垃圾?
他对我也专一的。我俩谈三个多月了还没分手。但我很累。总担心哪天他突然说,要不,咱俩算了吧。我曾经见他对两个女生这么说过。心里还骂来着,渣男!我从没想过我们会在一起。直到有天他说他想要一段稳定的感情。说完目光灼灼看着我。我被那两道目光钉住,挪不动脚,张不开嘴,心跳得百十来斤体重压不住,身体像跟着心脏的节奏在弹跳。脑子里白茫茫的只有一个念头来回闪,我他妈是什么时候爱上他的?
我爸跟我深谈了一次。他坐我对面,直到他开口,我才意识到我一个人滔滔不绝说了很久。很久只是一个时间概念,因为除了最后一句话,前面说了些什么我没一点儿印象。
最后一句话是我问他,你给我嫁妆准备咋样了。我爸像话在嘴边备了很多年只等我问,早跟你妈说过了,新崭崭一辆小轿车至少的。我说,下血本了。我爸说,父母挣钱不就是为了儿女。我说,我对你那样,自己想想都讨厌,你干嘛还对我这么好?我爸说,但我感觉你现在这个男朋友人不行。我说,还可以其实,又不是第一回谈恋爱,我心里有数,你不操心。我爸说,但这是你第一回问我嫁妆准备咋样了。我说我就问问。我爸说,年龄确实也到了。但我意思就算一辈子不结婚,也不能跟这个人结婚。我说你每句话都有个但是,转折用太多,我不喜欢。
那个惹人讨厌的我跳出来,把音响音量调到最大,放王菲的《扑火》:可是为情奉献让我觉得,自己是骄傲的,伟大的。
我爸嘴巴一张一合还在说话。不用听我也知道他是在努力说服我放弃我的爱情。后来他就哭了。从小到大我没见过他哭。我关了音响说你别哭啊,有什么好哭的?他突然扑过来抓住我的肩膀,歇斯底里问我,为什么非要跟他在一起,天下男人那么多,你为什么非要跟他在一起?
一句话翻来覆去地问,问得我心虚。问得我不得不反省,这个男朋友,我有那么爱吗?我们足够相爱吗?两个问题都有明确的答案,那答案正是我清醒时不敢深想的原因。我不是第一次恋爱,电视剧也没少看,两情相悦什么样子我知道的。我忍不住哭了。
男朋友问我做什么梦,哭得一抽一抽的。我跟他讲了讲。他听完不说话。隔几天约我去都市领航吃饭。吃到一半跟我说,以前我跟单位HR一个领导聊天,聊到过做梦。关于梦,她说过一句话我印象很深刻。
什么话?
那天男朋友看我的目光一直凉凉的,说那句话的时候目光是冰的。他说,HR告诉我,梦里的每个别人其实都是你自己。
我这个男朋友是不是有点高级,分手都分得这么文艺。我甚至到饭吃完都没反应过来。小廖评价,真是个有本事的男人,明明是他想分手,结果搞的好像是你主动放弃一样。我说电视剧里有这种的没?小廖摇头,啧啧感叹,以后再不敢说自己已经给猪跑研究透了。
分手的阵痛中我还在回忆那个梦。如果男朋友那个理论是真的,梦里的每个别人本质上都是自己,为什么那么多人我不选,非要我爸做敲打我清醒的那个分身?
4 经过三
跟我关系要好的HR同事小李下班路上悄悄告诉我,你们部门这次晋升名额本来是你的,但有人在大领导面前力保另一个人。她说出一个名字,平时跟我瓜葛不多的男同事的名字。她说,保他的人很有分量,我们部门不方便多干预,大领导八九成会倒戈。我这儿跟你大致透个底,你自己知道就行,有个心理准备。
让煮熟的鸭子飞了——我能眼睁睁看这种事情发生在我身上?当打之年,坐以待毙不是我的风格,我绝不允许那么久的努力白费。
这世上没有人是完美的,尤其那位男同事,风评简直差劲。搜集他黑资料匿名发给纪检部门不难办到。
到头来部门唯一的晋升名额还是给了我。升职宴上,同事们齐声祝贺,实至名归。小李趴我耳朵低声讲,没想到你挺会使暗招,你这样跟那些不择手段的人有什么区别?我笑,身在江湖,暗器也是兵器,暗招也是招,能赢就行。小李问,这是你想要的赢吗?我点头,直视小李的眼睛笃定地说,当然了,只要是赢,我都想要。我留意到小李的目光变得疏离。她是我在公司唯一划得进朋友这个范围的同事,她疏离的目光让我知道我要失去这个唯一了。可人生就这么回事,有得必有失。我能接受,或者说我不得不接受。无论如何升职让我很开心,主动被动喝了很多酒。不知什么时候,昏沉沉进入梦境。
天怎么就黑了,谁也没留意。虽然是高手,但寡不敌众。我一直在找地方躲藏。我需要一个帮手。一个就够了。帮我牵制住那几个难缠的小喽啰,剩下两个头领我一对二没问题。我在树上窝了好一阵子,殚心竭虑,试图想出一个能帮上我的人。只要我能想出来,他们就会出现,这点我很有信心。然而我想不出来。或者说每一个我想到的人都被我否定了。没人能帮我。
好像很久很久之前有人这么说过,除了你自己没人能帮你。
没人能帮我,那么天空只好出现一条巨大的龙。我站在龙头抓住龙角一飞冲天。从半空中往下看,雾蒙蒙什么也看不清。倒是追兵开着摩托艇从后面赶来,眼看就要追上我。我的龙俯冲至地面,在房屋之间的街道上横冲直撞。我回到那棵树上躲着。片刻不见,树叶茂密了很多。窝进树杈我看到远处追兵步步逼近。
他们发现我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躲下去不是办法,我知道。没人能幸运到靠着躲藏就能平安度过一生。我必须找到正面迎战的方式,或者说,勇气。而我更需要的是,一个强大的动力去寻找这种方式,或勇气。
我在树上躲着,从缝隙中观察敌情,一边用树叶给自己做了身像样的衣服。除此之外我不知道在等待那个强大的动力到来之前我还能做些什么。
树下已然洪水滔天。向下的路已经断了,除了往上爬,我没有别的方向。这时我只能主动出击。如果非要一个动力,驱使人不知疲惫向上爬的最大动力是,无路可退。
所以我穿着用树叶做的衣服,冲了出去。每一片树叶里我都藏了针。我不喜欢用暗器,不够光明正大可是,不用暗器,孤立无援的我没有一丝赢面。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赢。因为不清楚所谓赢的具体标准是什么。敌人成批倒下,我和洪水的距离越发遥远,往下看,像深渊。一旦投身战斗,战斗便无休无止。敌人时强时弱,我时而斗志昂扬,时而疲惫不堪。疲惫不堪时我就往下看,深渊更深了,意味着我更加没有退路。
敌方在洪水中截住一具棺材。看上去很重,打捞上来费了一番人力。又似乎很轻,其中一个人轻而易举把棺材向我这边扔过来。
我应该感到害怕,但我没有,可能战斗到这个程度已经没什么好怕的。
像一些武侠剧里演的那样,棺材空中炸开,在爆炸声和烟雾中,一个人腾空而出。
爸?我惊讶地叫出声。
别喊,他说。他一只脚借力一大片还未来得及掉落的棺材碎屑,跃身跳至我旁边另一个棵树端站定,神态从容。别泄露了我们的关系。他叮嘱我。
你是高手吗?我问。
对付这些虾兵蟹将的话,我是绝对的高手。他指着我的敌人们说。
不过,他补充道,他们手里有枪,我那些招数恐怕不管用。
时代变了。
时代变了,他感叹,我帮不上你了。
爸,你知道的吧,现在我也是个高手啦。不用你帮我,你只需要坐在那里看我怎么赢。
他看着我,眼神和笑容都带着一点狡黠。我知道你是个高手啦,他说,可你知道吗,输也是可以的,输在任何时候都是被允许的,输几次不会死人的。
我说可是,我活着的目标不是为了不死而已。
我爸沉吟良久,又说,你要这么想,输有时反而是种赢。万事取决于你看待的角度。
鸡汤!我不耐烦地反驳他,我最烦这种毒鸡汤,最烦这种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既然有能力,我当然要一直赢,三百六十度地赢,从哪个角度看都是赢的那种赢。
你不懂。我说。
我爸他就那么在树顶站牢,看着我,什么话都不再说。那个眼神很熟悉,一瞬间像是小李附体。
我在那个让人懊恼又心悸的目光中惊醒。四周一片漆黑。伸手扭开床头灯,我和衣安然躺在床上,身上搭着不知谁给盖上的薄被。身边依然空无一人。
5 接受
我的第二十六次相亲,再次以失败告终。
那天吃饭时我偷拍了一张男孩的照片发给我妈。我妈打电话过来已经是隔天中午,睡了一晚上气还没消,电话接通劈头盖脸一通嚷嚷,王茹怎么想的,这男的长得已经不是难看那么简单了吧,她介绍这种货色给你是想羞辱谁?
毕了赌咒发誓要跟我王姨绝交。
我跟我妈一年见不上几回。打电话一般都为相亲。回回相完亲事没成,她都要跟我闹一场。这回也不例外。三天五个电话过来烦我,一会儿问我这日子到底过不过了,一会儿问我是不是想逼死她。见我油盐不进,开始对我进行人身攻击,都是你,挑三拣四挑肥拣瘦挑红拣绿的,现在好嘛,把自己挑剩下,多大年纪了嫁不出去,让那些居心不良的人上赶着看我笑话。你知道人家咋说,人家说就是你这种人,阻碍了社会前进的脚步。
我疲于应付,开始信口胡诌,我说这个世界上芸芸众生多少人,我一个不结婚不生小孩碍不着社会啥事儿。况且,我跟你们这些庸庸碌碌的无名之辈不一样,我在这个地球上有更伟大的使命和任务。
啥任务?她问。
拯救地球,拯救人类!我语气严肃认真,你现在看我跟平常人没啥两眼,那是因为地球目前没有危险,人类也没到千钧一发需要我出手的时候。
我妈沉默着挂了电话,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打给我。真是清静啊。
有天夜里,我加完班十点多吧,我妈打电话来,她说你把你的时间我的时间都给荒废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小学四年级啦。远的不提,咱们周围邻居,你这一辈的哪个回来不是带着对象,抱着孩子。你呀,你在人生这条路上,走掉队了,现在就是开着摩托追都追不上。
最后她说,你活得也太失败了,我都替你觉得失败。我天天睡不着觉就在想,这到底是你的失败,还是我的失败。
她若是跟我吵跟我闹,我能打起十二分精神跟她对抗。可她从头到尾语气平静,让我感到一丝凉意。即便我能说尽天下道理,那些道理也战胜不了来自我妈发自心底的,对我的失望。
我能改变的事情太有限。这和我从前想的不一样。拯救地球拯救人类当然只是个笑话,可我要的生活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不隶属于任何主义,有婚就结,没婚就不结。事到如今,必须得承认我只是个普通人,活在各种各样迫不得已的局限中,被安插在各种各样身不由己的赛道上。
我掉队了吗?
是的,这节车厢里都是掉队的人。
我从座位上站起身看了看,车厢一共就我们三个。除了我,还有一个中年男人和他十来岁的女儿。他们身边有个硕大的行囊。而我只背着一个书包。
叔叔,我问那个脸型方正的中年男人,我们这是去哪里?
告诉这个妹妹,你想去哪里。男人扭头对他的女儿说。
回家。我们出来很久很久,该回家了。女孩说。
在哪一站下呢?我问。
他们看着我像看怪物。这辆车不靠站的,男人说,严格来说这实际上不是一辆车,是时间本身。等时间带我们追上大部队,跳出车窗,就能回家。
那要多久?
两人沉默着。
我留意到说话的工夫,男人鬓角长出了几根白发。女孩的身体也略略丰满了点。
黄昏到来之前,中年男人背上那个硕大的行囊,做好跳车的准备。一瞬间,他神秘地跟我讲,我们跟大部队交汇的时机只有一瞬间,你得牢牢抓住这一瞬间。所以我背上行囊的时候,你也要背上你的书包。懂了吗?
他说,所有的事情都可能是假的,但日落的方向不会骗人。那是每个活人前往的地方。你懂了吗,跳车的时机,只会发生在黄昏。
此后的每一天,都这么重复着。每一天他都会变老一点。行囊放在背上花费的时间都更长一些。十几天之后,一直照顾我,陪我玩的女孩也长到我可以改口叫阿姨的程度。只有我还是小女孩的模样。
他们似乎不在意这些,他们执迷于车窗外不断变换的环境,等待跳出车窗回家的时机。
火车提速了。女孩说。
她说话时她的父亲正第三次尝试背起行囊。
你的爸爸,我提醒她,可能背不动这个包了。
提速了,女孩无视我的提醒,固执地对她的父亲说。她的父亲已经苍老得直不起腰,沉默着和那个硕大的行囊作斗争。他额头的皱纹像水波一样缓缓蔓延至整张脸。五个小时,三个小时,一个小时。他正在以这样的速度老去。我也迅速从童年度过少年,青年,来到成年。而对面的女孩已经是个中年女人了。我忽然明白她说的提速是指时间在倍速叠加着向前流动。如果我在童年停留了十来天,那么少年只停留了两天,青年一天……我忽然感到害怕,女孩父亲的一生就这样过去了,在时间慢下来,在我们跳车之前,他不再有机会追上大部队。他每天为背上行囊所做的一切准备,到头来只是一场徒劳?也许几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后,我就会见证他的死亡。
这列车,对他们父女而言也许是时间的具象,对我而言不是。对我而言,这列车是死亡的具象。在死亡面前,生命没有目的,没有目的自然没有所谓掉队一说。
只是人的一生竟这么轻易就被度过了。都会消失。遗憾、后悔、苦楚、伤痛,统统都会随着时间淡化,然后消失。但引起遗憾、后悔、苦楚、伤痛的原因,永远不消失。哪怕被忘记,但不会消失。时间伤害不到它们。时间能够伤害到的,是人本身。它残酷地从每个人身上碾过,又似乎从未介入过任何人的生活。
我感到恐惧,对即将见证的匆匆而来的死亡,对这个无法逆转的过程,对这个父亲的结局,对我父亲的结局,对时间的不可操控而产生的无边无际的无助,和颓丧。我感到恐惧。
这恐惧迫使我醒了过来。
时间还早,而且不会提速,时间从未介入我的生活。我松了一口气。我还有机会去做一些回想起来会让我感到欣慰、愉悦、甜蜜、自信的事。即便有一天这些情绪逐渐淡化,消失,但发生过的事不会消失。它们会在我身上留下痕迹。这比掉不掉队什么的,重要太多。
6 永恒的
那是十月中旬吧,连续下了好几天雨,气温骤降。我在凌晨五点多醒来,感到一丝凉意。下床从衣柜翻出毯子,叠盖在薄被上,重新躺下,听着墙上挂钟指针转动的声音,很快再次入睡。于是做了那个梦。
梦里每个人都在,我是说我的家人,每个都在。场景是冬日午后温暖的客厅。人们围着茶几,或坐在沙发上,或席地而坐。每个人怀里都抱着柔软的靠枕,喝茶,喝咖啡,闲聊。屋里的气氛就像靠枕一样,软而暖。
这个梦似乎从开始之前就是这个样子,很短暂又像持续了很久。祥和幸福,圆满。
问题就出在这里。太圆满了。
我的生活千疮百孔太久太久,这种圆满即便在梦里也过于突兀。我立刻意识到哪里不对。我看向坐在一侧的父亲。他在聊天。跟谁聊天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该在那里。所以我说,爸,你不该在这里,你知道的吧?
他看向我,温和地笑着,并不说话。
我说,爸,很久之前,就是……我刚上高三那年,你就去世了,你知道的吧?
他没有像最初那些梦里那样,在我戳破真相后立刻消失。仍然端坐着,仍然笑着。所有人都在,所有人都听不见我的提醒。氛围还是很融洽,软而暖。祥和幸福,圆满。
我又觉得这样也挺好。活得糊涂一点,自己骗自己,骗过一时是一时。就像他去世很多年之后的梦里,我不就没再质疑过他的存在,没再跟他说过,爸,你不该出现在这里啊。
可注定要回到寒冷之中的人,必须拥有拒绝欺骗性温暖的理智。已经知道这是个梦了,已经看穿这虚幻的圆满了,我必须得戳穿——只有我能为我的醒来之后负责。
我提醒他,我说爸,你真的去世了。
像是提醒他更像是在提醒自己,我说出一些细节来巩固这个现实:你去世后,我同桌申建一天天在我耳边唱谁的父亲死了,请你告诉我如何悲伤。还在我草稿本上画人脸,说那是你的遗像。我每天每天都想打他一顿,打死为止。可我根本不可能打得过他,只能忍着。最后还是你最初在老师们身上花的那些钱和请的那些饭局起了作用,班主任察觉到什么,给申建一调了座位,教导主任还找他父母谈了话。这是你去世后我经历的第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当然了,你的钱也有不管用的时候,像我表叔焦陆,人长得挺白心却那么黑,我从你那得过多少好处,结果你病重时他跟我妈说,世道艰难,谁也帮不了你们。你去世后不久他就像避瘟神似的跟我们断了往来,我还给他起了个外号,焦黑炭……
我跟我爸说着,一边隐约听见窗外的雨声,觉察到窥伺良久的寒冷,随时准备破窗而入——只要我醒来。因为太想从梦中挣扎出来,我的意识抗争着,一半浸在梦里,一半挂着现实。忽然一个念头闪过:我人生寒风的来处——那个堵不上的缺口,不是我的父亲。那个缺口,是任谁都无法克服的,对已故亲人的想念。
出于想念,我以我的方式邀请我爸参与或见证着我一路走来的每一个,或无助失落,或志得意满的关键时刻。而那一个又一个被我收藏起来的,他参与其中的梦,又在我陷入想念之痛时反刍回来,疗效显著地抚慰过我。
随着时间拉长,世事变幻,随着我的成长和心境的改变,附着于想念之上的情绪,愤怒、不甘、后悔、遗憾、惋惜,渐次散去,只剩下最本质的想念本身。
我随即意识到这梦中,在我面前的不是我的父亲,或者说不仅仅是我的父亲,他还是一个词汇的具象,这个词汇就叫做:想念。最本质的想念。因此无论我多么冷静,多么固执地试图戳破看似圆满的幻境和假象,他都始终端坐,不会消失。就像一个人对已故的父亲的想念,不会消失。
因此,我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