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量


文/伊朝南

 

越亲密越容易产生攀比和矛盾,亲戚更不例外。为了给孩子安排工作,好面子的母亲低声下气去找表姑走关系,却在言语攻防中演化成一场较量……


“小宇找工作是大事,你当妈的能帮得帮她一把。”

“怎么帮,帮她投简历还是帮她参加招聘会?”

外婆笑:“少抬杠!我意思你去找找孙静静,她给公家上班,门路到底比我们多,这种事儿她帮得上。”

我妈皱眉:“好多年没怎么来往,一上门就求人办事,我张不开嘴。”

“为了小宇,有什么张不开嘴的。等她给小宇工作安排妥当,你该花钱花钱该请客请客,又不白耽搁她工夫。我意思你妈那边有这么硬的个关系,这种时候还不用,放啥时候用?”

“都说了事情没那么简单。”

“没那么简单!你倒是说说有多难?这世界上有几个事儿是真难,都是自家吓自家。我看你就是不想弄。你要实在甩不开脸,低不下这个头,让你妈带小宇跑一趟不完了。亲姨上门,她孙静静好意思说不帮?”

我妈不说话。

“眼瞅孙女要毕业了工作没着落,总不能她奶也这点力都不愿出?”外婆搬出我奶来激我妈。

我忍不住抢话:“下班学期还有招聘会呢,我自己能找到工作。”我不明白外婆为什么对托关系给我找工作这么执着。我自己对这类事挺抵触的。且不说自食其力到底硬气些,就四年前考上大学,全家人到处提起我时的那份骄傲还历历在目,怎么的四年过去,我就成需要帮扶的对象了?这落差,短时间人还有点接受不了。

外婆讲:“没说你找不下工作,但那政府单位是凭你自己随便就能进的?走动走动,你表姑要能给你弄进去,在政府上班不比在企业上班体面?别的不说,以后谁家有个事,咱也敢挺着腰板说一声咱里面有人,多硬气是不是?机关单位事少,又稳定,还把你累不着。而且一旦进去那就是端上了铁饭碗,一辈子不愁,不比啥强?”

“这年头哪儿还有铁饭碗啊?”我辩驳:“你们那时代能端一辈子的叫铁饭碗。现在情况早变了,到哪儿都能吃上饭才叫铁饭碗。人还得自己有真本事,不然什么碗都端不牢。”

“嗯,说挺好的。可是端哪个碗,端不端得牢,那都是后话。现在的情况是你得先有个碗端到手里才行啊。”

外婆话讲得有艺术,说白了还是不信我能凭自己能力找到个体面的工作。可一时间我也拿不出实证去证明我可以。

大四上半学期,校园招聘社会招聘我没少参加。可一来我成绩普通,资质平平,二来又是个女生,很多用人企业虽然没写明只招男生,但就业市场上男生更有优势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简历投了十几份,有一两家当我面敷衍着翻两页就退给我,只说不合适,多余的解释都没有。还有三家发出面试邀请,其中一家公司在新疆,太远了我不想去。还一个初面就被淘汰。最后一个好容易挤进三面到无领导小组讨论,巡场的面试官不喜欢——应该说很讨厌我一个女孩子咄咄逼人锋芒毕露,没等到会后讨论,就以个人英雄主义、不懂得团队协作为由当场淘汰了我。我就很懵。不表现一定会被淘汰,所以小组讨论一有机会我就铆足了劲儿输出观点,没想到表现过度竟然也会被淘汰。

当时我们宿舍八个女生,四个考研,一个考公,正儿八经找工作的加我只剩三个。剩的这三个里,一个男朋友签的国企可以连带签“家属”,另一个寒假之前收到外地某个公司的offer。这么一来,只剩下我还在无根无底地随风飘荡。

即便放眼全系,虽然没签约的不在少数,但像我这样没签约又没留任何后手的,实在不多。很多人两头抓,一头考研考公,另一头找工作也不打算落下。随着考研结束,后半学期的招聘会将加入一批考试党,这帮人大多都有一份耀眼的成绩单,他们一掺和,我赢面更少了。

别管哪个碗,先端一个到手里再说。外婆话说得无可辩驳,我只好闭嘴。而我妈在短暂的考虑过后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那我试试吧。”

外婆这才放下心来:“对嘛,能成成,成不了再说成不了的话。凡事总得先试试。”

这天是大年初二。

 

2

当天回家,我妈打电话跟奶奶说了想托表姑帮我找工作的想法,奶奶挺支持。我妈开的免提,电话那头奶奶指挥堂弟去她床头柜第一个抽屉取个蓝皮小本子。她眼睛不好,表弟在旁边帮着翻出表姑手机号念给我妈。我妈记下号码,奶奶让她先联络看那边怎么说:“她要是应承得不爽利,你跟我说,我去找她。”

谁知那边出乎意料地爽快,让我妈带我初八去单位找。打电话前我妈瞻前顾后,犹犹豫豫,耽误了好一阵子工夫,挂了电话已经十一点左右,估摸着我奶早睡下了,也就没给回话。

大年初三,早上我还睡着,爷爷奶奶,姑姑和二叔一齐上门拜年。来前没通知,我妈手忙脚乱的。

应该是爷爷奶奶的意思,除了礼盒,两家人上门还带了肉和菜。姑姑和二婶在厨房给我妈搭手,一大家子十二点也吃上了午饭。 

爷爷奶奶来时还带着些行李,说要在我家住几天。我妈忙,我也没闲着,帮他们把带来的行李拿回两人之前住的卧室,物归原位。正收拾着,奶奶进来问我:“去找孙静静的主意是你外婆出的吧?”

我没料到她会问这个,不知道怎么作答合适,只好憨笑一下,敷衍着说:“我没找下工作,外婆操心得很。”说完继续埋头收拾东西。

奶奶床上坐下:“你外婆能想到的我当然也想到了,但这里头有些事情你外婆不知道,别的事且不提,你爸去世孙静静没露面,就让我们一家人心里很不舒服。”

“我知道。”

“不过眼下你工作是大事。既然你妈愿低这个头,你就先跟你妈去,看看啥情况。”

这个我从没见过的表姑跟我爸年龄相仿。据说因为姨奶奶和奶奶家离得近,小时候几乎是养在我们家的。她是个好攀比的性子。我爸呢,也是个不认输的。成天价地为我姑和我二叔俩跟班站谁一边,明争暗斗。再大点儿,她跟我妈初中同班,意气相投,密友也是,竞争对手也是。我爸妈恋爱结婚,据说有她一份功劳。再后来这样那样的事横生出来,关系便逐渐疏远了。

我没见过她,却常听家人说起她,姑姑和二叔两家提起她语气里多少有些敬仰和尊重。爷爷大剌剌万事不往心里放,奶奶则是埋怨偏多。而我爸妈说到她,那话听着就酸溜溜的:“我们没文化做小生意的,跟人家个当大官的有啥话说,各走各的路”

我爸曾经跟我说,他们和表姑关系恶化的原因真追溯起来,源头应该是我。我两三岁时,表姑调进省政府一个什么单位工作,去半年左右,站稳脚跟,就跟我爸提议把我户口迁到她名下。脱了农籍,以后就是个“吃商品粮”的了。

那时候的农村人眼里,“吃商品粮”象征着工人阶级,城里人身份,比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可高级多了。直到我上初中,有个转学生在周记里写“我一定要好好学习,用知识武装自己,走出农村,脱掉这层农皮……”被老师当作反面典型在班上念,批评那位男生思想狭隘。老师不知道的是,因为她的公开“处刑”,这位男生的名字从此被“农民”两个字替代。在那所我借读的子弟学校的同学中,农民是一个带有轻蔑性和侮辱性的名词。

当时的户籍政策很严格,除非考学、工作调动或作为家属改籍,农转非很困难。给才两三岁的我迁户口这个既在能力范围内,又定然不会遭到拒绝的提议,想必是表姑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有报恩的意思,但更多是要在众人面前显示能力。

任谁都会被这个好消息砸晕。我爸妈也不例外。他们第一时间答应了。然而很快又反悔。确切讲是我爸反悔了。他说心里不踏实:“我越想越不对,这不就相当于白白把你过户给孙静静?她存的什么心?那我还就不信了,凭我自己,凭你那小不点儿的时候就一股子的聪明劲儿,将来咱还闹不下一个城市户口,非得去给她当女儿才行?再说了,当官了不起,我闺女以后搞不好比她官儿还大,专管着她。”

说这事儿时我刚考上大学,正是我爸最得意的时候。在他眼里,大学比中专档次可高多了。他没留意到,时代已经变了。表姑那时代能上中专的没几个,我这时代,遍地都是大学生。

表姑自信满满的提议被我爸婉言拒绝,闪了面子,两家关系从此变得微妙。听大人们说话,我爸妈和表姑之间后来还起过些别的龌龊。随着时间流逝,两家关系越来越淡薄。

其实从我妈答应去找孙静静帮忙起,我就很矛盾。而奶奶这么敞亮干脆的人,提起表姑也犹犹豫豫,我就更矛盾了。一方面,我不愿因为自己的无能去勉强我妈给人低头。另一方面,我又实打实地为自己的未来发愁。

这样一路矛盾到初八早上。我妈吃过早饭,便开始认真梳洗打扮。我吃不下,简单拾掇拾掇,躺沙发上等她。出门前,奶奶在姑姑和二叔提来的拜年礼盒中挑了四个看上去比较上档次的放门口,叮嘱我和我妈提上。我这才反应过来,她和爷爷初三一大早急匆匆来拜年的真正用意——替我们备礼,这样我们能省下点儿钱。他们搬我家小住,也有精神上支援我们娘儿俩的意思。

我爸去世前,爷爷奶奶住我家。我爸去世后,尽管我妈万般挽留说她一个人住着太孤单,老两口还是搬去了二叔家。话里话外意思我妈还年轻,他们在跟前耽搁她前程。这个前程不用挑明大家也都知道其具体指向。为此我妈回娘家在外婆面前哭诉了一场,说我爸才去世没多久爷爷奶奶就这么搬走了,不知情的人会怎么想?这是陷她于不义。又赌咒发誓说虽然我爸病了两年多,但她从没起过外心。

外婆劝我妈:“你也是当妈的人了,想事情不能只顾自己。老人的心思,你得体谅。照我看你爸妈这做法一点问题没有,放我我也这么做。大儿子没了,还有小儿子还有女儿。不去跟自家亲儿子女儿住,反倒跟你个寡妇儿媳绑着不散,让外人怎么评价你那两个弟弟妹妹?”

又讲:“何况你现在年富力强,再嫁这种事,就算过去没想法,能担保以后也没想法?你意志多坚定那是你的事,你爸妈作为长辈,必须得把这层变化考虑到,早早搬出去,省得等真有情况了才起纷争,起龌龊。不过……你爸老太爷当惯了,心里不存事儿,想不了这么周全,应该是你妈的意思。说到你妈,没念几天书,脑子倒比好多念过书的强几百倍,是个大智慧的人。你要理解她的良苦用心,别瞎闹了。” 

这我妈才不瞎闹了。

爷爷奶奶物质、精神上双重支援的隐晦用意,在我奶叮嘱我们拿礼盒的那一刻,我妈也意识到了。她愣了一下,提起两个礼盒,大踏步走向电梯。她是怕多站一会儿,会在爷爷奶奶面前显露出恓惶神色,这是她最不能忍受的。我赶紧提起另外两个礼盒,紧紧跟上去。出了小区,两人不约而同地走向公交站。

自打我爸生病,从前花钱大手大脚、出门必打车、浑身上下裹名牌的我妈像换了个人,变得很节俭。而我则一直都节俭。在父母忙生意的那些年里,大多数时候是奶奶和姑姑带我。娘俩都是苦日子过过来的,姑姑讲话:“这里省一毛那里省一块,积少成多,一个月下来能省出好几十块。”奶奶则话上道理不多,行动上处处展示着物尽其用。我被这样的环境熏陶着,节俭几乎是本性。从小是能走路不坐公交,能坐公交不打车。长大买衣服也是不比价比到最便宜的绝不下单。

我爸还在世时,我妈总笑话我们景家一大家子都抠抠搜搜。我爸生病后,生意做不成,看病花钱那是如滔滔江水,浩浩荡荡一去不回。钱只出不进。面对窘境,我妈不得不开启她精打细算的人生。

跟病魔顽强斗争两年多后,我爸终于用光了家里的积蓄和身上所有的能量,撒手人寰。他去世后,我妈好几次跟我商量想自己做点小生意。她才四十来岁,还年轻,我当然支持她创业。可每每到了需要投入资金行动起来的时候,她总会退却,惟恐拉下面子借点儿钱结果打了水漂。

在层出不穷的想法和投资失败的担忧中矛盾着,半年过去,到了我的招聘季,我妈又说先等我找下工作她再做打算。又半年过去我工作还没着落,她更忧虑了,使钱方面变得愈发手紧。

有回电话上我妈跟我说她活了大半辈子手上没缺过钱,反正钱都是活的,今天花完明天又有进账。快老了,人生一下子被钱给限制住,这才叫个世事无常。我劝她不要想太多,想到什么就行动起来,成不成的先努力过再说。她叹气:“道理都对,可我们家现在的情况不敢有闪失啊。以前摔一跤,我跟你爸你搀我我搀你,爬起来就是。现在摔一跤谁扶我?再也爬不起来了你知道吗?”

所以当我妈精心打扮过一番,手里提着礼盒还背着包,却没有任何挣扎、理所当然地走向公交站时,我心里酸酸的。开始后悔自己心志不坚,没能变成我爸想象中的,那么优秀的女儿。如果那时候我能不被他的病情和去世所扰动,把精力用在学习和考试而不是胡思乱想上,也许在就业市场上就不会这么被动,也许能同时拿到工作的offer和研究生或公务员的入场券。也许我有了保障,我妈也就不用这么违背本心地过节俭的生活,更不用违心地去向她最不愿低头的人低头了吧。

我做着“如果当初……”的春秋大梦,我妈则心事重重,两人一路无话。

 

3

下公交车,路边一溜小饭馆。我没吃早饭,这时看见吃的有点饿了。又一想,表姑约这个时间见面,应该是要一起吃午饭的。看表十点半多。十二点吃饭的话,还有一个来小时,能忍。不成想走到一家汉中热米皮门口,我妈问我:“你早上没吃饭,要不要吃点啥垫垫?”我还没回话,她接着说:“时间来得及,往前再走五十米,十字路口斜对面就是她单位大门,约的十一点以后,这还不到十一点。”

我妈看着我,目光有些焦灼,像在我脸上搜寻着一个肯定。我立刻明白我必须答应。她需要缓缓,在见表姑之前。时下流行的话说,叫先做做心理建设。我点点头,顺势进了热米皮店。进店闻到食材和调料的香气,顿时饥饿难当,觉得自己能吃下一头猪加一头牛。张口便要了一碗米线一笼包子。要完马上想到不能吃太饱,又跟老板娘说包子不要了,一碗米线就行。老板娘不客气地问:“两个人吃一碗米线?”我妈好脾气地回她:“她自己吃,我在家吃过饭了。”

不是饭点,店里没其他客人。我把礼盒放停当随口问我妈:“看你轻车熟路,以前来过?”

我妈说:“何止来过,她两口子闹离婚那阵,你姨奶找我劝和,来了不知道多少回。”

我纳闷:“她怎么什么事儿都往单位约?我只听说有人好把工作带回家,没听说还有好把家长里短给单位带的。”

我妈难得地笑出声,揶揄着说道:“她家我去过两回,两口子都邋遢,那么好的房子,一进去乱糟糟的一股味儿。可能她自己也嫌羞人得很。再说了,把事情约到单位多好,办公室有专人打扫,来人找她就孙处孙处地叫,多显得她能耐。”

正聊着,米线上桌了。老板娘放下碗,转身去消毒盒拿筷子。我说不用,包里掏出随身带的餐具盒,抽出筷子。老板娘见状,不知是真夸还是酸我:“小老乡挺讲究。”

汉中在西安开这种小吃店的人很多,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我们在外面吃小饭馆,通常会选汉中人开的。我和我妈说话一般用方言,在饭馆里被认老乡是常事儿,见怪不怪。倒是老板娘健谈,问我们汉中哪儿的。我妈说了。她又问:“刚听你们说孙静静,是不是在对面劳动局上班那个孙静静?”

我妈诧异:“你认识?”

“我们在这做生意少说七八年了,又都是老乡,她有时候食堂吃腻了过来吃热米皮,老熟人了。我儿子上初中找学校还是她还给帮的忙呢。”

我妈听完有点心不在焉。我心里打鼓,不晓得我们刚说的话被这个健谈的老板娘听过去多少,不晓得她是不是个爱传闲话的。

老板娘见我妈没接她话,扭过脸,真心实意夸起我来:“现在有的年轻人讲究环保,我看就好得很,一次性筷子说实话,不见得真就多卫生。出门自家带餐具对着呢。病从口入嘛,是不是?”

我一边吃,一边敷衍着微笑点头。

说到病,她又自顾自讲起她和老公前段时间去做体检,一个查出动脉粥样硬化,一个查出骨质疏松和淋巴结节。

“以前不体检,啥事儿没有。这一体检,身上哪个零件都有毛病。”

我妈回过神,问:“好端端地,去做啥子体检呢。”

“平白无故地我跟我家掌柜的肯定不弄这事。这不是去年有天孙处长来吃饭,闲聊呢,说起她有个老表,才不到五十就没了。肺癌。查出来就是晚期,癌细胞都脑转移了。孙处长跟我们说她这个老表要是稍微有点健康意识,定期去做体检,哪会这么年轻就丧命。这就是典型的有命赚钱,没命花钱。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跟我家掌柜的就商量,体检虽然贵,一次好几百,但命也要紧。就专门跑了趟医院查了查……哦对了,你们跟孙处长啥关系?”

“老表!”我妈板着脸说。

 

4

吃完米线出来,我妈赌着一口气,提着礼盒过了马路走向回程的公交站。

我理解她为什么这么生气。但表姑说的也是实情,我爸确实是被耽搁了。他说头晕说了好一阵子没人在意,直到有天真的晕倒了大家才重视起来送他去医院,但一切都太晚了些。

我也暗想或者生表姑的气只是个由头,我妈恰好能逃避这次不得已的求人。然而公交真来了,她又站定在原地不上车。我不说话不催促,在她身后等着。她体态微胖,性情热闹,身影向来扎实。然而那一小段时间里的她,一边被手里两个礼盒羁绊着,拽着她走向求人办事的东边;一边自尊心又倔强着不肯妥协,想要去往回程的南边。内在外在撕扯之下,背影竟显出一种无助的、清瘦的孤独感。

路边车来车往,很吵。我却清晰地听到了她微微叹气的声音。她转过身来,脸上怒容已消。“走吧。”她说。带着我重新踏上求人办事的征程,但步伐不再那么急促。

“我只是……”她突然回头对我说,我快走几步跟她并肩,好能听清楚她要说什么。

“我只是很反感孙静静把你爸的事情到处说。你爸是个人,不是个教训,不是谁的前车之鉴,你懂吗?”

我没张腔。

“可我又想,你爸已经没了,而你需要一份工作。再说要是咱没进那家热米皮店吃饭,也不会知道她幸灾乐祸的嘴脸。那就当不知道吧。”

“太巧了。”

“对啊,老天爷就这么安排的。我和你爸跟她斗气斗了半辈子,现在你爸没了,再细想那些事,挺无聊的。”

过会儿她补充:“你爷爷奶奶那么大年纪了,一片苦心,我不能因为一时意气用事,辜负了他们。”

再过会儿她又说:“再说……来都来了。”

这些话显然不是说给我听的,是她用来劝服自己的。

到十字路口,我忽然想起什么,拦住我妈问提着这些东西,被表姑单位的人看见会不会误会她受贿。我妈摇摇头:“知道还在年节里,谁出门走动也不会空着手。时间,地点都是她定的,说明人家不存在这种顾虑。”

我妈带着我进办公楼,上二层左拐,到第二个办公室门口我妈停住脚,回头上下打量我,非常迅疾地一眼。看完绷着嘴,鼻子叹气,双肩一沉,伸手敲门。

屋里传出的声音中气十足:“请进。”

开了门,二十来平的办公室只坐了一个体型微胖、短发的中年妇女。那办公室比我想象中简陋,两张办公桌,一台电脑,两个文件柜,几把椅子。连个沙发都没有。不像位高权重的人该有的配置。而她本人的形象出乎我意料,没一点官样儿不说,跟精心打扮过的我妈一比,像个为琐事操劳多年的农村家庭妇女。

一进门,我妈热情洋溢地打招呼:“新年快乐!”顺手就要关门。表姑手一摆,示意不用,嘴上招呼我妈:“这是小宇?很富态啊。”

她目光甚至都没在我身上停留超过两秒。富态……不就是说我胖?但我没有感到被冒犯。她一张口,居高临下的气势立刻从神情、姿态和语调中涌现出来。那是种审阅,跟批判无关。我条件反射般地想到一个词:官腔。像所有讨厌权威的年轻人一样,我心里立刻迸发出难以压制的厌恶。让我疑惑的是,和厌恶同时产生的,还有拜服。是的,我无法否认,我拜服于我所厌恶的这种一张嘴就彰显身份的腔调之下。

我妈没接话,把礼盒靠墙放下,我也跟着放下我手里的。

表姑一边拉椅子给我们坐,一边笑道:“来就来,提这些显眼的礼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要托我办啥大事呢。”

看她神情,对我们提的礼盒并不抗拒。

我妈说:“本想着多年没走动了,趁机会去给你拜个年,结果你假期还没空。东西又是年前早早备好的,都挺贵,不送出来浪费了。”

“让你破费了。平时也不见走动,一来提这么些礼当,要不是有事找我帮忙,我都感觉有点受不起。”

表姑两次提到找她帮忙,话递得尖锐。我妈神情如故:“我们平头小百姓,哪敢有事没事跑这么尊贵的地方来打扰你这大忙人。就是多少年没走动了,她爸一走,突然闲下来,怪寂寞的。想到以前门庭若市,朋友来来往往,现在各自为了生计奔波,都疏远了。想着重新联络一下感情,以后日子还长,遇着事儿好有个说话的人。”

“这么一说,确实是,时间过得好快,转眼孩子都这么大了。不过,联络感情归联络感情,我得先声明,我一辈子拿死工资,没多少积蓄,你要是来借钱,我可没有啊。”

我妈突然恼了,语调高昂地说:“不借钱,我周海萍这辈子都用不着借钱。虽然我们生意停了这些年,她爸看病也花了不少,但不怕给你交个实底,那点花销伤不了我们什么,二三百万存款还余得下。小宇眼瞅要毕业参加工作了开始赚钱了,那钱只要不乱花,保她风风光光嫁出去,保我后半辈子吃香喝辣是没问题。更何况还有她姑她二叔,还有我娘家,再怎么混得背,也不至于沦落到要跟人借钱的地步。”

面对我妈的激烈情绪,表姑神情没多大变化。倒是我吃了一惊。大年初二在外婆家,我说起我妈被环境逼得由奢入俭,外婆不以为然:“你们那家底我能不知道?你妈有钱,她是装穷装给我们看呢。”当时我用沉默表达了对外婆这番话的抗议。那么眼下看来,外婆的话并非空穴来风,我家确实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但我立刻又想到另一件事。大三时,系里统计经济上需要帮扶的学生,班长和团委考虑到我爸生病花销巨大,帮我报了名。回头我跟我妈打电话顺便提了一嘴,没想到她无论如何接受不了我变成帮扶对象这件事,逼着我去跟班长说我们家不需要任何帮助,把机会留给需要帮助的同学。

想来本质上我妈接受不了的是,在别人眼里我们没钱。她怕被人小瞧,任何人。这一点上,奶奶比外婆更懂她。

表姑对我妈应该是非常了解,知道什么话能刺到我妈痛处。

“我是开个玩笑,你看你这么认真。”表姑若无其事地说。

我妈这时意识到她情绪过激,端起手边表姑倒好的水喝了一口,态度缓和了些:“我脾气你知道……”想了想,又说:“其实我这趟来,还真有事,不过是点小事。”

“我就说你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还不承认,看吧……呵,你们大门大户的,哪有小事。我几斤几两你知道的,不一定帮得上……不过你可以先说说。”

“真是小事。就小宇不是快毕业了吗,我们就想着你能不能在哪个部门给她安排个合适的工作。”

表姑嘴角微翘着露出为难的神色。

我妈说:“我知道你的本事,这点事难不倒你。你哥那俩儿子,一个初中毕业一个高中毕业,你都给找下工作了,我们这好歹是上过大学的。小宇呢,人勤快,也聪明,落谁手里都使得上,绝不会丢你的脸。她又上进,也知道感恩,以后真混出个样子来,肯定不会忘了她表姑的提携。”

这段话里有典故。

表姑给两个侄子安排工作,高中毕业那个,第一份工是保安,机关单位,待遇比别处好,活也轻松。他一个月干完,工资到手,招呼都不打人不见了。钱花完又回来。只得重新安排。如此四次三番,给他姑气的,回回咬牙切齿说这最后一次帮他。那侄儿这时候往往男子汉一样,胸脯拍得“砰砰”响:“姑放心,我一定珍惜”,珍惜的结果是最长一份工干了四个月。

初中毕业那个倒是老老实实在食堂干了半年,不知什么原因跟人打架,把人肋骨踹断了,赔了不少钱才把事情摆平。

两兄弟恶名在外,再后来工作就不好安排了。

这些事,老家那边传遍了。说孙静静吹得千能万能,咋把两个侄儿安置不下。又顺延说到女人还是不敢太能耐,太能耐的留不住老公,婚姻不幸福。一个女的,婚姻不幸福,事业再成功有啥用。

表姑听我妈提起这事儿,心里当然不高兴,冷笑着说:“我安排的那些都是不入流的工作,你女儿高材生,恐怕委屈了,这忙我帮起来太吃力。”

“吃力,就是能帮嘛,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白忙。”

“知道你们家有钱,但这不是钱的事儿。”说着,门外走廊有三三两两的人路过,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饭盒。有人朝门里招呼:“吃饭了,孙处。”

“你们先去,我这来了两个亲戚。”

“又是老家来找你帮忙办事的?”

表姑嘴上否认:“不是不是。”那神情语气,显然是默认了。

我妈表情还是没什么变化,起身招呼表姑:“一起出去吃吧。”

“不。不。就在这吃。”表姑态度坚决:“你在这儿吃过小宇还没吃过,也让她尝尝咱省政府机关的饭菜什么味儿。”没等我妈回应,表姑便起身从一个闲置的办公桌柜子里取出两个碗,出了门。

 

5

表姑去打饭,我和我妈坐她办公室,沉默地等着。

我一颗心忐忑不安。两人的对话像是给对方留着余地,又像是在把对方往死角逼。来前我没想到会这样,我以为要么成要么不成,几句痛快话的事。压根没料到会陷入这种奇怪的局势中。

那天的午饭是油泼面,我和我妈共吃一份,还有一份用塑料袋装回来的凉拌猪头肉和素菜。省机关单位的饭,我是没尝出味道。我妈有没有尝出什么,我不得而知。饭打回来摆上桌,三个人嘴都占着,再没多余的话说。

吃到尾声,表姑跟我妈说:“我认真想了,这忙我帮不上!按说表哥不在了,你孤儿寡母的,我该尽心尽力帮一把,我也想落你们家的人情,但实在是能力够不着啊。”

我妈不紧不慢:“呀你这太谦虚了。你就放心办,遇到使钱的地方,尽管开口。以后你再能用上我们的地方,我也绝不推辞。”

表姑笑笑:“我家虽然没你家有钱,但日子也过得去,我又没啥不良爱好,不会有问你们借钱的那一天。其他事情说白了,真有要帮忙的,也不是你能帮上的。你女儿有能耐,我看得出来。她以后混个出人头地,我不羡慕,绝不去沾你们的光。当然,她要混差了,我也不落井下石。咱们的社会总体上来说是公平的,只要是不偷不抢凭本事吃饭,吃成什么样子都不丢人。”

上一分钟,我和我妈才吃完那碗机关油泼面,嘴边还残留着没擦干净的辣子油晕染出的红黄难辨的油渍。这一分钟,通往我饭碗的其中一条路已经被堵死。

我妈愣一下,机械般地从包里掏出小镜子和纸巾,仔细地对着镜子擦掉嘴边的油渍,又拿出粉和口红补了妆。我妈打扮自己的过程行云流水,在那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她冷静了下来,她冷静的速度和她被震惊到的速度一样迅疾。

收好小物件,我妈不慌不忙站起身,对表姑说:“谢谢你请我们吃午饭,娘俩一碗油泼面,大恩大德我记着。她爸一家当初待你不薄,人走了,你不去送他一程也就罢了。一年多了,你连体恤你亲姨,去看看她的心思都没有。还在外人面前编排她儿子。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这都无所谓。我跟你认识几十年,没求过你什么,第一回来,你就要摆架子扫我威风,也无所谓。可小宇有什么错,你阴阳怪气砸挂她?我算是明白了,难怪那时候王建生抵死抵活,儿子都宁愿不要,也不跟你过。”

最后一句话像是一直在嘴边放着,只等这个出口的机会。

在一切搞砸再也无可挽回的那一瞬间,我产生了一个朦胧的猜测,这才是我妈想要的结果。我赢不赢无所谓,但你别想在我身上找自尊。她因为我爸而灰扑扑了几年的人生需要这点刺激。她主导了这次失败。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大四下半学期毕业前,我总算签下了本地一个小公司。在那之前,很多个为工作焦虑的时刻,我忍不住自责,如果不去吃那家汉中热米皮店吃早饭,我妈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生气,事情是不是会有另外一副样子,比如我不用到这时候还在为工作奔波。自责到最后往往忍不住怪到我妈头上,不明白她进门之前还信誓旦旦既然已经抛下面子就一定要把事办成,怎么事到临头,竟只顾自己痛快,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好多年以后的某个秋天午后,大概下午一点左右,我的男朋友跟我提出了分手,很突然。说的时候他已经坐在飞往另一个城市的候机厅里。我非常震惊,出于自尊没有多问,爽快地答应。等反应过来分手总得有个原因,再打电话过去时,那边始终保持关机状态。

在震惊、愤怒、伤心之后我迎来了脆弱的心碎期。上着班,人坐在工位上,身体却止不住地向座位下面滑。心里被好多疑问和起起伏伏的情绪堵得八风不透,像随时可能窒息。无论如何都止不住眼泪时,我知道我必须得找个人聊聊了。

在脑海里把朋友们翻过一遍,又在通讯录里翻了一遍,只有D最合适。ABC们,或是理性过剩同理心约等于零,或是喜欢充当心理医生分析来分析去永远分析不到重点上,或是鸡汤话爱好者,只会一股脑让你加油给你打气。只有D,她为人刻薄,有时会拿我当假想敌,可是她对感情上的事非常敏感,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很能和我产生共鸣,而且看待问题往往能直中靶心。她会明白我正在经历什么,会说些出人意料的,或好笑,或真正能让我宽慰的话。

我们相互了解。这是最重要的。

于是打电话过去。在电话接通之前我是那么脆弱,一碰即碎。电话接通后,很奇怪,从听到她那套假客气的问候开始,我体内那些坚固的碎片像得到号召似的,自动汇聚、愈合,抵抗般地跟她较量起身材,工作,收入和爱情来。当然了,分手的事绝不可能在这种场合下说出口。就好像我过得众星捧月,快乐无边,就好像当初我们家只剩两三万的存款我妈也敢夸口说有两三百万一样。

挂掉电话,我的坚固还支撑了一阵子,随即又散掉,回归到脆弱的状态。这次我却失去了倾诉的欲望。因为这次只是脆弱,但不再是一击即碎的程度了。可我还是在原地蹲了下来,失声痛哭。

就是那时候我毫无缘由地想起我妈。想起那天带我走出表姑单位的大门,走过十字路口,走到公交车站的她也是那样,重新陷入无助和单薄。

在对过去的回望中,我不自觉地从另一个角度看待那天发生的事。我妈说她寂寞,想重新找回关系,想有个说话的人,那大概是把真心放在客套话里说了。她隐约想在表姑那里寻求的不只是我的工作,还有她对理解的一份渴望。我爸的去世和家庭境况急转直下让她变得脆弱,而长辈比如我奶奶和外婆,晚辈比如我,出于年龄段和经历上的鸿沟,无法给予她精准的安抚和宽慰。于是离过婚,有很多年都过得不甚如意的表姑成为一个思量后相对合适的人选。只是,当她示弱并微妙地表达意图时,却被对方忽略戏谑,那示弱便不由自主地被坚硬的攻击性替代,从而陷入和对方较量的旋涡。

在从D那里寻求安慰失败的那一刻,我猛然理解了多年前我妈面对表姑时的心情。也是在那时候我明白到,理解只在卷进过同样旋涡中的人之间,才有达成的可能性。

那些年里,我和我妈逐渐适应了我爸去世的缺憾,相互依靠搀扶着,全部注意力用来和生活较量。像表姑说的那样,我们凭自己本事吃饭,也一步步走出了困境。没多出人头地,也没多落魄,普通地过着每一天。

听说表姑去二叔家看过奶奶一次。放下礼品,沙发上稍坐了坐就走了。好多年前的事了。那之后她逐渐从我们生活和话题中淡出,再未被提起。

责任编辑:梅不谈

征稿信息见@ONE一个工作室 置顶微博。更多编辑部的有趣日常请关注小红书:ONE一个编辑部。

作者


伊朝南
伊朝南  @伊朝南
我是我的障碍,也是我的通途。

相关推荐


阅读
禁忌
文 / 伊朝南
阅读
执念
文 / 伊朝南
点击可下载ONE一个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