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忌


文/伊朝南

 

如今环境下,邻里长短,亲戚口舌,禁忌无处不在,尤其是性。当一个拥有知识的女性被折戟为歪风邪念,拯救自己,还能否指望别人?

本文是伊朝南「西北之森」系列的代表作,依靠其丰富的社会阅历,力图给我们梳理人情网络的规则明细,呈现被粘连的每一个个体。文中更是直指我们所缺乏的性教育,当禁忌成为洪水猛兽,被淹没吞噬的只能是我们自己。教育不仅仅是试卷的分数,更重要的是知识的普及。

—— ONE编辑部年度推荐



1

大学毕业后,我应聘到一家房地产公司上班。入职不久到年底,行政开始筹备年会。那时候地产行业风头正劲,销售业绩一片看好,年前顺利交出去两批房,集团高兴,给年会批款很慷慨,指示要隆重地办。行政策划一个多月,最终选中郊区一家庄园式酒店,从商务会议、聚餐、各类娱乐,到休闲健身、泡温泉,可谓是体量大,功能全。

年会统共两天的流程,行政统一安排住宿。员工级别三人一个标准套间,有关系近些想住一起的可以提前报备。我们部门一共四个女的,我新人,另三个都是老员工,自动抱团。我落了单,被安排着和设计主管白晓清,采购部主任柳菲同住一间。这俩人我都不大熟。

聚餐当晚我不胜酒力,还没进入各部门相互敬酒环节,已经吐得不行。领导看我那副呕肝沥胆的样子,怕出事,让人送我回房休息。还没进屋,我已经睡过去。一觉醒来,房间黑漆漆的,只有窗帘里透进一点光。黑暗中有说话的声音。我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哪儿,说话的是谁。

迷迷糊糊正要闭上眼睛再睡,只听白晓清说:“我觉得生活质量的高低,很大一部分取决于夫妻之间性生活是不是和谐。”

当下我就不困了,支棱起两只耳朵。心里暗暗赞叹,中年妇女的午夜对谈,这……么刺激的吗?

白晓清话毕,柳菲始终沉默着。我就很着急,生怕话头就此断了。好在白晓清主动,过会儿继续说:“你知道我脾气,比较直接,有点急躁。干设计,任务重,压力也大,懂不懂行的还都爱来指点一下。有时候难免带着情绪回家。我老公呢,脾气也……没特别好。俩人要吵起来挺容易的。但我俩从来不记仇,吵完就能好,知道为啥?”

柳菲笑:“床头吵架床尾和?”

“对啦。反正我就发现哈,性生活还是挺重要的。跟我老公也聊过,俩人一拍即合,还制定了些保持新鲜感的规则啥的,就不跟你细说了。总之两口子这方面理念一致也是和谐的一部分。我俩从恋爱到现在快十年,那些传说中的痒啊痛啊的,也不能武断地说彻底没有,但很少,非常少。”

又是小小的一阵沉默。柳菲一副颇为担忧的口吻说:“你说小景睡没睡着,姑娘刚毕业没经过事儿,万一醒着听见这些,会不会觉得俩中年妇女不正道?”

真是服了,我心想,大姐能不能专心聊天。干嘛担心我呢,本人经验上虽然不丰富,但也绝非白纸一张,并且求知欲旺盛。要不是天意弄人,让几口茅台灌翻提前睡了,肯定加入你们,就这个话题展开深入的讨论。

白晓清说:“怕什么,我看小景人挺老实的。是吧,小景?”

我没料到她突然点我名字,正踌躇该不该作声顺势加入夜谈。白晓清接着说:“看,睡着了。小景的酒量,真得好好练练。再说,就算她醒着也没事,当免费上婚姻教育课了。”

“我是怕她出去跟人乱讲,公司人多嘴杂的,传来传去谁知道最后给你要传成什么样。”

“她年轻姑娘家,这样的事好拿出去乱讲?真讲了,人瞧不起的也是她,哪会是我们。”

柳菲笑:“对哦。话说回来,我同意你的观点。你看我跟我老公,那方面也很和谐,他性冷淡,我也性冷淡,半年多不同床都没欲望。平时回家聊最多的是孩子,学习怎么样,报什么课外班,谁辅导作业这类。除了这,再没多余话说。感情吧,说不上来,反正就搭伙过日子呗。他有时候出差一周两周,基本不联系,他不想我,我也想不起他。偶尔联系也是为孩子的事。你刚说你的情况,我还挺羡慕。哎……也只能是空羡慕,这把年纪,孩子都多大了,不想咯。”

白晓清待柳菲说完才笑出声:“性冷淡那个,你是在讲段子吗?”

柳菲苦笑:“网上看的,感觉特别有共鸣。平时哪有机会讲,这不,遇上你了。”

不知道是碍于同事身份心里多少有些顾虑,还是这个话题只能深入到这个程度,毫无预兆地,两人竟顺势聊起教育孩子的心得体会来。匪夷所思!大半夜的聊这个?听不一会儿,我眼皮打架,很快便睡过去了。

 

2

几年后,我大表姐刘鹤鸣婚内出轨。表姐夫常峰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带着父母和六岁的女儿朵朵,兴师动众去捉奸。一行四人风风火火赶到,敲开门,只见刘鹤鸣端坐电脑前,正沉醉地做着PPT,头都没回。开门的男人问:“你们找谁。”朵朵从爷爷奶奶身后挤出个脑袋,冲着屋里那个勤劳的背影喊:“妈妈,你怎么在这儿上班?”

常峰属于老好人那一挂,在亲戚群中口碑却一般。主要原因是他有时候做起事情让人摸不着头脑。带着父母去捉奸也倒罢了,还带着女儿?那么扑了个空,被老婆反咬一口要离婚是必然的了。他不想离,告状告到岳父岳母,也就是我大姨大姨夫跟前。

告状,能理解。他工资不如刘鹤鸣高,脾气不如刘鹤鸣暴,自家父母又被刘鹤鸣今天一套金镯子明天一个新手机孝敬得服服帖帖,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想伸张正义只能找岳丈家。可他挑什么日子不行,偏挑我大姨生日这天。生日就生日,时机挑好点也不至于天怒人怨。他好嘛,生日蛋糕端上桌,刘鹤鸣和朵朵正开开心心插蜡烛,一包厢人蓄势待发准备唱生日歌时,他开始了。滔滔不绝。张嘴就是“趁着人齐我说个事,我要控诉刘鹤鸣,不守妇德在外面养汉子。”大姨生日人确实到得齐,可包厢除了自家人,还有大姨的同事朋友,还有服务员呢。

刘鹤鸣那暴脾气,这天竟意外地平静温和,不打断不反驳。大姨大姨夫两个碍于身份,也不好插话。是我外婆听话头不对,点常峰:“咱先把蛋糕吃了,让你妈好好许个愿,等饭菜上桌了慢慢说。”点了两回,常峰不耐烦了:“外婆,咱可不兴护短。”一句话堵住了在座所有人的嘴——全是刘鹤鸣娘家的亲戚朋友,甭管谁张嘴阻拦,甭管话有理没理,可不都是护短。他就此给自己打通障碍,倾诉之路畅通无阻。

常峰例数刘鹤鸣的桩桩件件,比如跟隔壁楼小年轻帅哥见面就“Honey”,比如没经过他同意,把他还在穿的好几件旧衣服给门卫大哥,比如当着他面跟一个姓何的男同事眉来眼去,半夜还互发微信,一问就说是聊工作。“谁凌晨一点多还聊工作?”全是些捕风捉影的边角料,没一件能正中靶心证明刘鹤鸣确实作风不正。拉拉杂杂好容易说到跟刘鹤鸣开房的那位,除了俩人约时间地点的往来信息,再没其他证据。但常峰笃定这已经足够给刘鹤鸣定性:“我就是去早了,再晚点儿,指定抓个现行。”

服务员一个个焊我们这包间里,把筷子和碗摆了又摆,端着茶壶围桌子转了一圈又一圈,也不出去传菜。听到最后没见干料,难掩失望之情,渐次退出包厢。过会儿其中一个又进来,恰好常峰说累了喝水歇气的空档,那服务员问:“要开始准备热菜吗?”外爷早不耐烦了,大手一挥:“上,上,赶紧上。”

常峰又待开口,我大姨夫先抢过话头:“那你到底什么意思?今天你岳母生日,你闹这一出。是想我们给刘鹤鸣身上装个监听器,还是给她买个贞洁裤穿上,好让你以后放心?”

常峰呆住:“我没那意思,我就是觉得,我觉得,刘鹤鸣不尊重我。”

大姨冷笑:“我怎么也是个你的长辈,你尊重我了吗?还有你外婆,她老人家说话,这一家子,谁不让着三分,硬是把个你劝不住。你尊重她了吗?往回你小两口吵架跑我们这儿来寻公正,我和你爸回回向着你,管他谁的错都是刘鹤鸣的错,高声训过你一句没有?你就这样回报我们的一片苦心,让我们一家人在这儿下不来台?”

刘鹤鸣这才说话:“现在知道我为啥非得跟他离婚了吧?”

大姨夫怒斥:“你给我闭嘴!”

本来轻松喜乐的一场生日宴,眼瞅着氛围往剑拔弩张里去,常峰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闯了祸,慌张起来:“我就是想趁着人多说说她,人少了我又说不过她,我没别的意思啊真没别的意思。”

“那好,当着这么客人的面我问你,你说我们家刘鹤鸣不三不四给你戴绿帽子,有没有实打实的证据?”外爷拿出一家之长的气势,问常峰。

我外爷,属于吃完饭就出门打麻将,回家开电视就是新闻频道,张嘴只聊海外局势那种老头儿,杂七杂八的家务事几乎从不过问。在家跟个吉祥物似的,见谁都欢欢喜喜。吉祥物偶一发威,态势分外吓人。常峰招架不住,喉结紧张地滚动一下,辩解道:“虽然没有实打实的把柄,但是我真的没胡说,我……”

小姨机灵人,见这么多人敲打常峰他还是不长眼色,急忙打断他:“没把柄就是没这回事儿。就是去打官司,法官也得这么判。我买的这个生日蛋糕中间夹的可是冰淇淋,再耗一会儿该化了。常峰,今天我大姐生日,你有啥委屈先憋会儿,让我大姐高高兴兴把生日过完,咱再过你那道心坎儿,行不行?”

不等常峰回答,我舅我妈他们开始起哄:“哎呀,饿死了,赶紧点蜡烛吧。大姐消消气,先高兴起来,许愿吃蛋糕。就是天塌下来,肚子得先填饱。”

这才把生日流程掰回正轨。

 

3

当年刘鹤鸣跟常峰谈恋爱不到两个月就要结婚,光是外婆就出面阻拦了好几回。说这人老实是老实,但办事不着调,俗话说“蔫儿驴踢死人”,这种不着调的老实人可怕得很。大姨和大姨夫也劝,让再处处,多了解了解总没坏处。说不动,又拉着我舅我妈我小姨几姊妹齐上阵,刘鹤鸣是一意孤行,谁的话都不听,硬是力排众议跟常峰领了证。

长辈们虽然不满意常峰,但也没讨厌他到要举家反对的程度。反对主要是刘鹤鸣才刚跟前任分手没俩月。她那个谈了四年多的男朋友,为了一个认识不到三个月的女孩,说分手就跟她分了手。刘鹤鸣没顾上伤心,扭脸就跟高中一直暗恋她,毕业后若有若无联系着的常峰确定了关系。这明显是在赌气——你跟人三个月就甩我是吧,离了你我两个月就能领证!看咱谁比谁厉害。这是刘鹤鸣那性子能干出来的事。

天底下的感情都遵循个谁爱得深谁先妥协的原则,爱情如此,友情如此,亲情更是如此。刘鹤鸣和常峰既然领了证,大势已去,长辈们只好接受现实。接受完又开始操心,怕小两口筹备婚礼没经验,难免顾不周全,临到婚礼再兵荒马乱。又怕刘鹤鸣单枪匹马在人家那边受了委屈,孤单单一个人连个商量事儿的都没有。就心痒痒的想去搭把手。但之前两边对立态势过于陡峭,刘鹤鸣性子又烈,突然卖好她断然不会领情。大姨就托我当中间人,从中斡旋。

我一没结过婚,二不在婚庆公司就职,哪儿那么多过来人的小建议?刘鹤鸣不傻。不过既然台阶已经搬到脚跟前,顺势也就下来了。

斡旋期间据我观察,她已经有了一丝悔意。有回大姨托我嘱咐她别忘了给外爷哥哥家那边的亲戚发请柬,叮嘱完,我俩扯闲篇,不知怎么她很突兀地冒出一句:“婚前一定要试车。”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一会儿咂摸出这话有深意,开玩笑问她:“咋,姐夫不行啊?”

真就是句脱口而出的玩笑话,不料刘鹤鸣听罢勃然大怒:“一个姑娘家家的,一天口无遮拦,脑子里净想些什么脏东西?我说的是那回事吗?我说的是婚前一定要买车,一定要试车。”

“姑娘家家的……”这句式耳熟得很,我妈不久前训斥我说过类似的话。当时刘鹤鸣在为跟常峰结婚的事跟家里人谈判,她嘴里的常峰简直就是当今世界正人君子的首席代表:“这人可不是装老实,是真老实。跟我谈这俩月,柳下惠似的,坐怀不乱,从不毛手毛脚。现在这年头,哪儿找这种男人去?”

我忍不住笑话她:“不会是找了个gay吧你,正常男人要真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哪有不动歪心思的。”

我妈当场黑了脸,呵斥我:“姑娘家家的,不要个脸。说些什么话。什么正常男人,你见过男人什么样儿吗就胡说八道?”

我心想我快25的人了,再怎么地,这点儿知识储备可以有的吧?正常心理生理层面的讨论,怎么就成胡说八道了?在大人眼里当无知的小孩,我要当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就有点不高兴。想着刘鹤鸣能帮我说几句话,她可是当初给我科普性知识的第一人,绝不可能认同姑娘家家的就该怎么怎么这种观念。

当时她没帮我我还有点诧异。直到她也用了相似的句式我才明白,人是会变的,有时甚至会站到自己的对立面去。

想想也是,刘鹤鸣性子随我大姨,从小是个好强的。老公她自己选的,婚她自己硬要结的,刚领证没几天婚礼都还没来得及办呢说她老公不行,不就约等于说她不行?她刘鹤鸣什么时候不行过?但有些事只适合若隐若现、心照不宣,不能点太破,尤其刘鹤鸣那时的处境和她那好强的个性,生气倒也合理。出于对她的了解,我没争犟。但她不经意流露出的那一丝丝后悔既然被捕捉到了,我就不可能坐视不理。

我那时候想法很简单,如果真的有问题,我得劝刘鹤鸣想清楚,防微杜渐及时止损。这当然很难。刚大张旗鼓领了结婚证,婚礼都还没办呢难道去领离婚证?我也想过跟家人提一嘴,可是且不说刘鹤鸣不是个听劝的人,怎么跟长辈说也是阻碍。毕竟我,姑娘家家的,“我姐夫那方面不行”,这种话说出来,拉不拉得到同盟军两说,我自己先得折进去。姑娘家家的,知不知道点儿廉耻。

为了刘鹤鸣,我是辗转反侧一晚上。想各种办法:鱼死网破的,迂回婉转的,四面围攻的,最终决定走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路线。我当时无比坚信,她只是表面上变了,骨子里还是那个会跟我说“不要听别人说该不该,女孩子了解自己的身体,了解两性知识不丢人”的刘鹤鸣。她只是被大姨那裹得跟蚕茧一样密实的思想给缠住了。而我是唯一一个从她手里接过剪刀,能剪开层层缠丝,救她出来的人。

结果显而易见,我失败了。甚至还未踏上征途,就已经败了。她的壳太厚,而我的剪刀太钝。当我辗转跟她提起刚毕业多年前那次年会的深夜,才说到白晓清讲性和谐对夫妻关系的重要程度,她就打断了我:“管好你自己先。”

 

4

我不太确定刘鹤鸣什么时候发生了如此巨大的转变。人的内在不像外表那样一目了然。思想和观念没有实体,总得碰上一些与之相应或相对的事件,才有可能了解到它的本质和细节。但什么时候,或会不会碰上这些恰好能反应出内在的事件,却全凭运气。

刘鹤鸣大我四岁,她曾经是我努力想模仿但模仿不来的榜样。她很勇敢,方方面面的。我还记得她上高二我上初一那年的暑假,她在外婆家给大人们讲非洲一些部落残忍的女性割礼,她说到“那些老太婆用她们没有消过毒的刀子割掉女孩子的阴蒂和阴唇然后缝起来留下一个火柴头大小的口,供排泄”时,悲悯和愤怒的神情。我也记得大人们好奇地问东问西,刘鹤鸣说好多小女孩都因此而死,能幸存下来的,到结婚那天,丈夫会用刀子把缝着的地方割开再行房时,她们得出结论:“这不可能,世界上绝不会有这种事情,图什么呢?”

刘鹤鸣耐心解释:“图女人的贞洁。咱们国家古时候不是也有贞洁带之类的东西?而且那里被缝起来又割开,每次做呃……行房,对女人来说都是一次痛苦的经历,就绝不可能产生所谓的性快感,这么一来……”

整个过程最让我记得的,是大姨的反应。她从好奇,到愤怒,到最后打断刘鹤鸣的话,失心疯似的拍着大腿哭嚎:“唉哟我的天哪,我怎么生了个怪物呀,一天不好好学习,精力净用在这种不三不四的地方上。一个姑娘家家的,张嘴闭嘴说的都是下三路,我这当妈的教出这种女儿,以后可怎么活人哟。”

外婆和我妈她们都笑话大姨反应过度,大姨怒不可遏地反驳:“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男人坐过的凳子都不敢坐。咱知道害臊知道要脸。到她这儿,咋硬是变得没脸没皮?”

据刘鹤鸣说,那天回家后大姨狠狠打了她一顿,歇一会儿打一会儿,打完让她写保证,以后再不看邪书,再不说下三路的话。一个上高二17岁的大女孩,因为对世界的好奇,和对知识的分享欲挨了顿毒打,写下了规范言行、文明用语的保证书。

这一整件事我记忆太深刻了。是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女性割礼。其内容的恐怖程度比我们班男生讲的鬼故事更甚。我潜意识里认同长辈们的看法,认为那是刘鹤鸣添油加醋杜撰出来的,世界上绝不存在那种惨绝人伦的事。

等我长大,在网上搜到女性割礼是真实存在的,有些震惊,同时对多年来对刘鹤鸣的质疑感到抱歉。再回过头想跟她讨论时,她已经不愿再多聊。

我那时刚上大学,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离家。恰逢互联网大肆普及,蜷缩多年的世界在我面前徐徐展开。亢奋的好奇心被满足的同时,意识走入另一个极端,开始自以为是地批判一切温和主义。我在QQ上给刘鹤鸣大段大段留言,斥责她对这个话题的回避。

最后一段我写:你也变成了你妈那样的女人,你让我明白,人并不是越长大越自由,人是越长大越被束缚。你让我知道人们成长的过程和社会文明的进程一样,都是不断往身上添加那些可笑的规则和秩序。

我对自己斟词酌句充满理性批判的言论颇感自豪,我想我在挽回一种褪色的人性,一个走失的灵魂。然而刘鹤鸣的回复让我的留言显得虚浮矫情:我现在只关心这个月绩效能不能拿第一,远的事情咱管不着。你也一样,少上网多看书,挂了科,重修要掏钱的。

她是17岁那年因为讲女性割礼的故事挨打之后,慢慢变乖的吗?我不清楚,她自己也不清楚吧。很多时候内在的变化,就连当事人也难以察觉。

那时刘鹤鸣跟男朋友分手的消息一经公布,大姨问的第一句话是:“他没占到你什么便宜吧?”

我差点当场笑出声。这叫什么话,这难道不是自欺欺人。谈了四年,据我所知四年里他们同居了至少快两年。没发生过关系?除非男的是太监。何况什么年代了,还用“占便宜”这么老土的措辞。我以为刘鹤鸣起码会抓住这个漏洞作一番陈词或攻击,然而她没有。她几乎毫不犹豫而坚定地点着头说:“我能让他占到便宜?”

后来我才想明白,大姨那话是问给旁人听的。刘鹤鸣的坚定也是演给旁人看的。不管事实如何,表面上的功夫总能蒙骗到一些人。我就被刘鹤鸣的表演震惊得当场质疑起自己的判断。

只是四年感情投入,到头来只是个占便宜和被占便宜的关系。从前的刘鹤鸣会接受和认可这样的衡量标准吗?

我甚至怀疑刘鹤鸣说服大家接受常峰时,搬出他坐怀不乱的品格,可能也有一层迎合长辈,顺便给自己品性正名的意思——看,我本质上欣赏的是这种正派的,不会乱占便宜的男人。

从这个角度看,当我觉察到苗头不对,开始一厢情愿地试图帮刘鹤鸣厘清前路的行动,是注定要失败的。我以为我手里拿的是剪刀,可以帮她剪掉她身上的束缚。而在她看来,也许我献出的是会让她落入话柄的又一条绑绳。

我把这次失败归结为:在时间长久的注视和锤炼中,知识败给了环境。

 

5

至于常峰,婚前全家人对他的不满意,他在婚礼上说,婚后过年阖家团圆时说,八月十五聚餐时说,就连朵朵满月他都不忘拿出来絮叨。不厌其烦。刘鹤鸣骂过多少回,死性不改。好像他的尊严全都建立在那一点点口舌之快上。

可另一方面他本性确实纯良,不管谁家有事需要搭把手,他是随叫随到。有时不叫也到。小姨的婆婆跟自己兄弟闹矛盾打官司,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他知道了,又是咨询律师又是跟着跑前跑后调解。同样是不厌其烦,但放在这些事上又让人感到暖心。

这么个一边讨人嫌一边讨人喜的角色,一家人对他的态度是模棱两可,无处安放。时间一长,他的没眼色,碎嘴子,人渐渐也都习惯了。只要无伤大雅,爱说什么任他说。

因为大家对常峰的逐渐接纳,我曾经想凭借一己之力煽起的那一丝波澜,在时间不断地推移中似乎从未发生过,直到大姨生日当天。常峰控诉刘鹤鸣出轨,全家人大跌眼镜,而我一点不惊讶。我想不止我一个人心里明白,常峰手上没有确凿证据,不是因为一切只是他小心眼的猜疑,而是因为刘鹤鸣做事向来严丝合缝。

说起来都是马后炮。当初我质疑常峰的坐怀不乱时,但凡家里有个明白人跟我站一边,把问题深入讨论下去,没准儿刘鹤鸣能悬崖勒马的。但也许——说得恶毒点——长辈们宁愿她将错就错。更也许,哪怕几年之后再提出离婚,也比才结婚就离婚要体面些。

生日宴饭罢,一行人回家关上门说体己话。大姨又拿出她自欺欺人的本事来,笃定刘鹤鸣闹离婚是受不了常峰的不着调和不分场合的碎嘴子。外婆把事情看得透,说恐怕事情没这么简单。刘鹤鸣也拿出她瞒天过海的本事,一力支持她妈,否认外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哪个男人会带着自己的女儿去捉老婆的奸?他有没有为朵朵考虑过哪怕一点点?”

外婆反问:“那你在外面快活的时候,有没有为朵朵考虑过哪怕一点点?”

刘鹤鸣怔住,大姨怔住,卧室里一干女眷全都怔住。

“妈,”大姨的声音划破尴尬,“你这话什么意思?”

大姨神情中隐约埋伏着歇斯底里的迹象,外婆见状,摇着头说:“没什么意思。我一个老太婆,半瞎半聋的,能有什么意思。”

外婆耳明眼亮,话里有话。可话也只能说到这个份上了。

晚上回家睡觉前,出于发自内心的牵挂,我发信息给刘鹤鸣:做PPT!你咋想的?

刘鹤鸣秒回:还不是我老板,回回都那样,屎憋腚门子上了才挖茅坑。

我趁势追问:那要没你老板这一出,你是不是就被抓现形了?

信息栏上端断断续续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我耐心等着。等到迷迷糊糊睡着又醒来,摸手机看时间,凌晨一点多。再看微信,没有新消息。

“对方正在输入……”却最终选择沉默,我不知道刘鹤鸣在顾虑什么。或者对她来说,人生已然处处是不能放心言语的禁忌。可我希望她能跟我谈谈,开诚布公地谈谈。毕竟除了我,她还能找谁呢,这种事情。然而她就此沉默下去。我很不安。人怎么可以把自己陷入困境中那么久都不去找一个正面突破的办法呢。哪怕是执意要离婚,她也该有个人商量,我得让她知道我是那个可以跟她商量这种事的人。

纳一个投名状!如果要打消她的顾虑,我得表现出极度的诚意。有了上次失败的经验,这一次我一定要一击即中,让她对我敞开心扉,然后我陪她,共同面对。

于是坐起身来,发了很长一段语音给她。

家人都以为我和已经在谈婚论嫁的前男友分手是因为对方的父母从中阻挠——我是这么告诉他们的。实际上不是。实际上我们分手的原因,跟一部电影有关。

这部电影叫《沙漠之花》,算是个励志片吧。一个索马里女孩走出非洲成为名模的故事。但又不仅仅是部励志片,因为女主还有一个身份,她本身是女性割礼的受害者,也是世界上第一个揭露女性割礼的人。她揭开自己的伤疤,为的是,让千千万万的女孩不再忍受和她一样的痛苦。

是的,又是割礼。自从知道这件事我就忘不了它。从前以为它是刘鹤鸣杜撰出来的,因为它的血腥和残忍,我忘不了。后来知道这是真的,我更忘不了。世界太大了,人们经受过或者正在经受各种各样的苦难,而我一无所知。我所追求的幸福可能只是他人的日常,但我的日常也可能是很多人求之不得,苦苦追逐的幸福。说来矫情,我怕我的幸福,只是建立在无知之上的一场大梦,所以我对世界的开阔性抱着万分虔诚的态度。

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我邀请前男友一起看这部电影。其中有一段剧情是女孩从沙漠出逃,出逃的路很崎岖。看到这儿,前男友点评:“你看,这就凸显出我国古代人民的智慧了。”我问这话怎么讲。他说:“光割礼有什么用,得裹小脚啊。裹了小脚的女人能跑出去多远。”

我前男友是那种自认为幽默,时不时爱抖机灵的人。说完他自己先笑了,并用殷切的目光看着我,他是在等我给我回应。所以我也笑了。这只是个笑话而已呀。对吗?割礼是世界开阔性的一种,难道裹小脚不是?

如果按照前同事白晓清的“性生活和谐度主导生活质量”的理论来衡量,我和我的男朋友结婚,婚姻生活会幸福的。当他跟我求婚,我应该立刻回答:“好的,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可我没有,我犹豫了。那个笑话让我受到了伤害,我想和伴侣分享的是世界的开阔性,而不是封闭性。事后我不断不断回想,最终确定他的玩笑可以理解为另一种层面的冷漠和残忍。

我找借口提出了分手。分手的真正缘由却不敢跟任何人说。一旦出口,任谁听了都会觉得荒谬。我甚至能想到我妈会怎么回应我:“开个玩笑你上纲上线的。你是跟他过日子,又不是跟他的观点过日子,知道哪些事聊不拢,以后别聊不就行了。”然而关于好的婚姻生活,我有了自己的判断,它需要的主导条件太多,绝非一两个关键词可以阐述概括。而我不想也不愿糊里糊涂地走进婚姻,或者糊里糊涂地活着。

我问刘鹤鸣:“你觉得我分手的理由荒谬吗?”

她没有回我。我等了一天,两天。一周,两周。一个月,两个月。她没有回我。

我手里的剪刀还是那么钝。我又一次失败了。

大姨生日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刘鹤鸣的出轨也好,常峰在大姨生日宴上的胡闹也好,离婚也好,统统没了下文。就好像一切从未发生过。

有天我上班不忙,跟我妈打电话聊家常,东拉西扯说到刘鹤鸣的事,我试探着问:“她那时信誓旦旦要跟常峰离婚,怎么没动静了?”

我妈讲:“多少人劝呢。虽然她出轨那事没挑破,明眼人谁看不出来?女人一辈子就是活了个清白,活了个儿女。就当我们这些老脑筋是糟粕,四大名著总是公认的好书吧,《水浒传》里那潘金莲,阎婆惜都怎么死的?活得不清白啊!要是强行离婚,把常峰逼急了真找出什么实证来,那大嘴巴不分场合到处说,且不说她自己,你大姨就活不了人了,况且还有朵朵呢,朵朵以后怎么办?说到朵朵,她要没孩子,事情只要处理妥当,爱离离,谁管不着她。但有了孩子当了妈,就不能只顾自己,做事之前总得为孩子想。”

“可是,”我犹豫着问:“她自己就不重要了吗?”

我妈叹气:“路是她自己选的,再说……”我妈忽然压低声音:“孩子都生了,有没有那方面生活有多打紧?你细想其实常峰也不错,不抽不赌不嫖,对家庭对孩子也算尽职尽责,又不计前嫌,这就行啦!她刘鹤鸣再好强,不能指望老天给她派个男人十全十美对不对,就是老天想派,世上也得有哇。话又说回来,作为女人,光靠自家男人心宽也不行,她自己以后也得检点些。”

“她听进去了?”

“那能听不进去?上次一家人劝她别着急跟常峰定,她不听,搞成现在这样。这回怎么也得学乖了呀。”

我没再说话,还能说什么呢,怎么都帮不上她。

这之后不久,舅舅大儿子结婚。婚礼前夜我们都去新房帮忙布置。忙完挺迟了,刘鹤鸣开车顺带捎我回家。车里就我俩。她专心开车,我坐副驾专心看手机,长久无话。

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时,她突然说:“你那几条语音我收到了。你发出来就收到了。”

我继续看着屏幕敷衍地回她:“哦。”

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回你。”

我放下手机:“理解。”

“你提到割礼,我想起这个知识还是我给你普及的对吧?”

我笑着点头。

“你知道吗,你那几条语音,我听完哭了好久。我很开心你心明眼亮,能做出对自己负责任的选择。然后我想起好多事情,不谦虚地说,以前我比你强,比你懂得多,比你聪明,想事情比你想得透……我搞不懂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就好像世界在我身上进行了一次置换,我把割礼的知识讲给你们,而我不知不觉从精神上被彻底割礼。”

我心里一震。她终于醒过来了。

她顿一下接着说:“可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路是我自己选的,就是跪着,也得坚持跪到终点。”

红灯闪过三下之后灭掉,绿灯亮了。车子再次上路,车内也重新陷入沉默。而我无比悲凉地意识到,我们心里那些红灯,还将一直亮下去。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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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伊朝南
伊朝南  @伊朝南
我是我的障碍,也是我的通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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