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


文/伊朝南

 

一个天才的陨落,一个家庭的折戟,一个家族的风暴,误会,困境,人心,冷暖自知。


1

1999年7月10号,中国女足在美国玫瑰碗球场拿到世界杯亚军。冠军是美国。二姑坐我家沙发上,嗑着过年买下没吃完已经发潮的瓜子。瓜子皮和脏话一起,源源不断地从她嘴里崩出来。

骂完黑哨裁判和傻逼美国人,二姑开始展望李爱婷的未来,用语变得文明。

“目前来看,爱婷这一步是走对了。想当初她被体育老师选去踢足球,我就一句话,只要不耽搁学习爱干啥干啥去。培养孩子,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嘛。谁料到,跟着训练半年,选进省队了。前几天跟我打电话,说顶多一两年,不出意外能进国青,踢两年国青过渡一下,直接就国家队了……”

听到国家队三个字,我妈不由地坐直了身体。

二姑对这个反应挺满意,晃晃脑袋说:“我话撂这儿,今天孙雯、刘爱玲在玫瑰碗受的委屈、流的眼泪,等爱婷长大进了国家队,指定双倍奉还给狗日的美国人。”

我家没人看足球,不知道孙雯刘爱玲是谁,也不晓得美国人把她们怎么了。但“为国争光”的情怀走哪儿都是通的。一想到我们这种自己吃饱全世界太平的人家,可能要出个踮踮脚就够得着国家情仇大义的人,就感觉自己也要跟着升华。

我妈抓紧时间奉承:“你可好了,养个闺女这么大出息,当妈的就是受再多苦也值得。不像我们……”说到此处我妈看我。我正抱着零食罐子,在里面刨酥糖吃。我妈叹口气:“算了。吃吧,吃吧,吃饱了把你那暑假作业写写,毛笔字也练练。”

“你这瓜子啥时候的,不脆了都。”小半罐子都吃完了二姑才想起抱怨。

我赶紧从罐子里挑了几个花生递她手里。她又剥花生吃:“说到学习,爱婷进省队之前,期中考试全班第二,年级第五。唉哟老师心疼的呀,不让走。这么好个学习的苗子去搞体育,多荒废。我一听进专业队踢球,心里也怕呀,女娃娃踢足球能踢出个什么,学习好不比啥强?要不是她那个教练三番五次来找……”

“爱婷争气,搞学习也好搞体育也好,干啥都能成,你大可省省心。话说回来,你找我们来具体啥事儿,我跟人约了局,马上得走。”打断二姑说话,我爸脸上挂着点不好意思。

“没事儿,我能有啥事儿。”

我从零食罐子里抬起头,抢着说:“秀秀说没事儿,就是要借钱。”话音落,我爸一巴掌拍我后脑勺:“进屋写作业去,大人说话你小孩儿掺和个屁。”

见我爸动手,二姑紧忙放下花生,两手急急对空拍两下把手上粘的花生皮去去,完了一把拉住我,揉我脑瓜问:“打疼了没?”

我摇头。是真不疼,我爸打我向来雷声大雨点小。二姑不知道,以为我不敢说,嚷我爸:“好好说话你打她做什么?”我仗着二姑的势梗起脖子:“就是,打我干嘛?大姑说的又不是我说的。”

二姑笑:“我就说嘛,小孩子懂什么。”转又两条胳膊箍着我,一派亲热的样子问:“你大姑还说我什么了?”

我自知失言,不愿再多说,挣脱二姑的胳膊,嬉皮笑脸回她:“我不知道,自己问大姑去。”

后来我妈说法:“一般人那种情境之下就不好意思再张口要钱了。她二姑,不一般!”我妈不说借钱,说要钱。显得我们这钱有去无回。我奶不爱听:“那你让她怎么办,去偷?去抢?她也没那个本事啊。再说了,自家兄弟姐妹,帮衬帮衬有什么的。”见我妈不服,我奶补充:“不是还有爱婷吗,以后进了国家队,为国争光拿金牌银牌回来,舅舅舅妈,姑姑姑父的,少得了沾光?那是几个臭钱能衡量的?”

一抬出爱婷,话题基本就宣告终结了。

我家谁上过电视?别说我家,我们周围但凡认识的,谁上过电视?李爱婷就上了,还不止一次。省卫视台的体育新闻里,一回采访,一回训练实拍,李爱婷像模像样地站一长溜女运动员前面训话。才去一年多,她就当上了省队队长。前途可以说是锃明瓦亮地闪金光。家里人人坚信爱婷进国家队,成为像孙雯一样家喻户晓的女英雄,只是时间问题。那时候,我们跟着沾不完的光。

“一人飞升,仙及鸡犬”。很多年后,我偶然在李如婷的语文书上看到这一句黑线标出来的古文,鸡犬旁边写着两个字:贴切。我没问过她。不用问也知道她心里的鸡犬指的是谁。

李如婷是李爱婷的妹妹,关于她,大姑开玩笑讲:“这丫头倒比她姐更像我们家出的。”大家跟着哄笑,笑完才咂摸出哪里不大对。所谓一句话得罪一家人。

 

2

我爸去省运动中心看过李爱婷,带着我一起。人家管得严,非探视日不让进。只能等她训练的时候在场边隔着运动场栅栏说几句话。我俩提的吃的喝的,透过栅栏一样一样给塞进去。我爸叮嘱李爱婷:“为国争光重要,自家身体也重要,该吃吃该喝喝,钱不够了给舅舅说。”李爱婷毫不客气:“那舅舅你给我二百我先花着。”

就去看过那一回,我都没说上话就打道回府了,往后再不去了。我爸说话:“我看这个爱婷啊,跟她妈一样,目光短浅,不一定出得了头。”话落地仨月不到,二姑方传来战报:顺利入选国青。

消息传来时,是八月,我正放暑假。有天吃过早饭我跟几个同学去公园游泳,玩到下午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才回。想着隔天还要去,游泳圈懒得放气,鼓鼓地斜挎在肩膀上,不知道碰哪儿扎漏气了。快到家时同学们喊:“景博宇你游泳圈蔫了。”我胳膊使劲儿一夹,真蔫了。一进家门跟我妈要钱买新的,我妈劈头盖脸数落我:“游泳游泳,游多少年了还背个泳圈,你是给我游了个啥。学习学习也不行。我看你就花钱攒劲得很。”

搁平时,我妈没那么多怨气。合该我倒霉,前脚二姑电话过来报喜,顺便又要借钱,说李爱婷在昆明海埂训练基地集训,要去云南探望,完了到广州进些衣服回来卖。这一张嘴,一万多没了。

李爱婷一出息,二姑借钱都不露面了。我妈刚憋一肚子气挂了电话,后脚我就带着个漏光了气的游泳圈进门,跟她要钱买新的。可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

晚些时候大姑和小叔都来电话,问这回借出去多少。二姑借钱借得是格外公正,大姑和我家一家一万二。小叔未婚,折半,六千。一共三万。大姑说:“总这样不是办法,谁生的女儿谁管教,小时候欺负我们也就罢了,长大还可劲儿挨她欺负。凭个啥呢。”

谁生的女儿谁管教。这就得派个人回老家请爷爷奶奶来。

三家大人走不开,让我回去接我爷和我奶。之所以是我不是别人,因为其他孩子大的要补课,小的就有些过于小了。我有多合适呢?大姑讲:“小学毕业啥水平?你爷爷那年代,算个秀才了。一个村能出几个秀才。秀才了不起!你一个秀才,回去说动你爷爷奶奶跑一趟没问题吧?”我被大姑一席话架得飘飘然,只管点头:“包我身上。”

隔天睡起来,下楼吃了早饭,回屋收拾停当要出发时,李如婷来了。提着个大包,看样子行李不少。说是她妈去看她姐,让她来舅家住几天:“我妈说她打过招呼的。”

我心想,二姑出门不带李如婷,是怕多掏车票钱?

她来,我爸妈没交代,我猜没交代的意思应该是让她跟我一道回去接爷爷奶奶。就带着她一起。

我跟爱婷如婷姐俩不熟。但爱婷好赖常被提起,人不熟耳熟。如婷则是提都没人提,格外生分。一路上我怕冷场,没话找话,问这问那的,那边问一句答一句,把我给累的。直到问她好端端的,二姑怎么突然领着她姐俩回来。如婷特愿说她姐,像开了话匣子,给我摆道起来。说她爸脑梗去世后,她们娘仨怎么被个婆娘带着兄弟驱赶,她姐小小年纪怎么挺身而出护着她,拿菜刀跟那帮人比划。她讲得绘声绘色,我听得心惊胆战。说到最后她眼神黯淡下来:“不是实在混不下去,不会回来的。”

我回过神来,纳闷问她:“你爷你奶不管?”

“不管,管了怕我们分家产。我妈跟我爸没手续,跟去生了我姐才知道我爸有老婆,人家领过证的。”

“你妈小老婆呀!”我吃惊,这么大消息没听说过。心想回去一定得把这新闻给我爸妈讲讲。回头讲了,才发现大人们都知道,嫌是家丑不愿提而已。

“我妈也是被骗了。”如婷解释:“本来没想生我,我爸缺儿子,说只要生出儿子就给我妈扶正。我妈就生,结果生出我是个闺女。还难产,大出血啥的,想再生,怀不上了。找人调理,刚调得差不多能生了,我爸没了。我妈说我爸是被他老婆害死的。他老婆怕我妈真生出儿子,她自己就得打包滚蛋,所以害死了我爸。”

“那报警啊,让警察抓他们。”

“家务事,警察才不管呢。”

这个我后来也如实给大人们汇报了,我妈嗤笑:“那男的脑溢血走的,报什么警?她是没分到钱给气得,啥话都敢说。”

回老家,爷爷奶奶正吃中午饭。见我俩小孩去,没大人跟着,问我们是不是搭伴离家出走。

我说:“哪能啊,接你和我爷去城里。”

爷爷问:“好端端去城里干嘛。”

我说:“二姑的事。”

奶奶“嚓嚓嚓”正刮土豆呢,手停住:“你二姑怎么了?”

我会的多,学着大人卖关子:“没说,大姑说你去就知道了。”

祖孙四人吃了饭洗了锅就往回赶。当晚齐整整坐了一屋,一个个挨着数落二姑的不是。主要火力集中在她拿兄弟姐妹的钱不当钱,今天投资这个明天捣鼓那个,干啥啥不成,回来几年,三家一共给她贴进十来万去。

“我们的钱也是钱,她胡来得有个限度吧?”

“就是,三番五次借钱给她,不是她做对了什么,是我们姐弟仗义,人这点自知之明得有吧?”

奶奶有心护二姑,拿爱婷光明的前景出来堵大家的口。毕了为保持公正,又补充:“我和你爸既然出来了,不白跑这一趟。等秀秀回来,我们好好说说她。让她以后注意。”

然而二姑没给爷爷奶奶教育她的机会。她这趟出去,没回来。

 

3

大姑讲爷爷奶奶那么偏袒二姑是有原因的。

当年后院里住的爷爷的堂兄弟媳妇,头胎生了儿子,二胎还是儿子。奶奶生了大姑,被后院嫂子成天里冷嘲热讽:“以为她多大本事,结果两腿一张,掉出来个不带把儿的。”隔两年生了二姑,一看又是闺女,怕让后院知道了抬不起头做人,狠心把二姑抱出去放村里公房院子口大树下,指望着谁捡了去养。隔一天一夜让大姑偷偷去看,布包裹和人,都在。只好抱回来。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当晚趁着天黑抱回娘家,让娘家妈找人领养去。后来生了我爸和小叔,添了男丁再不怕谁说啥,听闻二姑在别家过得不好,又给接回来。接回来时,二姑已经六岁了。跟谁都不亲,看谁都像敌人。奶奶心里有亏欠,多任性都由她,打姐姐,欺负弟弟,从姐姐弟弟乃至奶奶嘴里抢东西吃,从没挨过训。

“就这暖摸不住她的心,说跟人跑,跑得音讯全无。”大姑感慨。

二姑带着两个女儿从外地回来那年我七岁。七岁之前大人们很少提起她,一提起她,都跟伤疤有关:大姑眉骨上的凹痕,我爸贯穿整条左胳膊的烫痕,小叔那颗不太平整的脑袋。奶奶的伤疤最大,在心里。

二姑十九岁到了说婆家的年纪,被村书记的小儿子看上了。那时候家里穷,吃了上顿没下顿,能贴上书记家,意味着生活多少能有些改善,爷爷奶奶别提多高兴了。正联系说媒的呢,二姑跟一个外地来贩大米的跑了。

这一跑,家里就不光是受穷了,门风也受人诟病。后院那位堂嫂说话:“就这家风,可见有些人肚子里有毒,养不出好苗子。”这句话扎在奶奶心里,拔不出来。我爸我妈一结婚,她就撵着这对新婚夫妇出门找活路:“好孬活出个样子,堵堵村里人的嘴。”

二姑一走就是十来年。那么些年,一共写过三封信。一封是第一年写的,报平安。另外两封是生了爱婷和如婷报喜报忧的。其它一律不提。感觉挺硬气挺扛事儿。倒是回来之后,真人是个很会哭诉的。大姑、我爸和小叔苦尽甘来,打眼看,三家日子都红红火火,衬得爷爷奶奶在村里能昂首阔步了。跟二姑那些恩怨,该不计较的也就没人计较了。都是奶奶教育出来的,知道这个家当初最亏欠的是她。也有心接济她。但不知道二姑怎么想的,回来一家团聚没几年,2001年去广州之后,又断了联系。

一家人起初还天真呢,毕竟如婷在,当妈的走哪儿也舍不下亲骨肉。

二姑这不就舍下了。如婷住我家住到快开学,我爸联系不上二姑,没奈何,跟大姑小叔商量,得先让孩子上学。去她娘俩租的房子拿如婷东西时,发现房子已经退租。

房东是位大姐,算仁义,如婷的书本和细软帮忙保管着。我爸顺道领回来,走的时候房东大姐说:“如婷这孩子,乖,眼里有活儿。就是跟她妈八字不合还是怎么的,娘俩不对付。”我爸待要细问,大姐又不说了。

给如婷办转学,学校要看户口本,我爸这才发现如婷是黑户。问她之前上学都怎么弄的,她支支吾吾说不清楚。问急了干脆说:“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弄的,反正就上了。”

大姑对二姑的抱怨更深了:“回来这么久,回回张口只是个借钱,闺女没户口这么大的事倒不见言声儿。”

兵分两路,我爸找关系让如婷先跟班把书念上。大姑给办户口。她在医院工作,人脉广,路子多。小城市落户也不像大城市那么严,东奔西走活动一阵,总算把如婷户口落到我家。

我妈怕姐俩一起写作业净顾着说闲话耽搁学习,在客厅一角支张桌子,买了台灯,让她在那念书。睡觉时再回我屋。

如婷跟我同级不同班,她班上有好几个我小学同学。知道如婷是我表姐还挺诧异,说一点儿不像亲戚。“你表姐有时候看人眼神阴森森的,没人爱跟她玩儿。”她学习一般,运动也不见有什么天分。倒是爱帮着我妈干家务,扫地拖地整理衣柜,洗菜摘菜。我妈要忙起来不着家,她下手炒几个简单的家常菜味道也还过得去。干这些闲事儿她精神得很,一说让看书就犯困。

我妈问我爸:“这孩子是不是活干多累着了?”就叮嘱不让瞎忙。如婷嘴上应着,行动上该咋咋。期中考试完开家长会,我爸去如婷班,我妈去我班。开完出来,四个人会面,我妈满面春风,我爸皱着眉头跟如婷说:“婷儿啊,学习上舅舅不强求你,但你得跟同学处关系啊,性格太孤僻太……总之你不能影响班集体团结。”如婷听着,认真点头。到期末,该啥样还啥样,一点长进没有。

大年三十,轮着在我家吃团年饭。如婷大清早起来忙前忙后给我妈搭手干活。我妈苦笑:“你要是学习也有这么积极就好啦。”

下午人陆陆续续到齐,坐客厅喝茶嗑瓜子。我爸诉苦,说这个外甥女难带。老师原话:“跟得了自闭症似的,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我爸看一眼厨房,压低声音说:“她在我这儿实打实住了半年,跟我和她舅妈也就罢了,跟小宇都不亲。衣服穿完洗干净立刻收她那包里,让挂起来也不挂。好像多占一点儿地方我们得找她麻烦似的。缩手缩脚,人看着不爽利得很。”

我爸正唠叨,恰好我妈从厨房出来给水壶添水。打断我爸的话,叫如婷出来给了十块钱,让她去楼下商店买罐郫县豆瓣。

如婷穿衣服出门,我妈才说:“这孩子今天心情好,跟我厨房待一天,说了不少体己话。说她以前在家,把活都干了,让她姐好好学习好好训练,她妈就高兴。她姐也高兴。姐一高兴,就敢躲着她妈带她出去玩,还给买好吃的。又说她妈不让她在学校交朋友,万一被人知道没户口,告到警察那儿,她就得去坐牢。还让她准备个包,里面衣服和日用品装好,说警察要是来了,随时能跑。”

一家人听得目瞪口呆,奶奶说:“这秀秀……也真是过分,她跟这孩子有仇吗?”

大姑回忆:“倒是跟我提过,说如婷丧门星,自打生了她,事事不顺。但她这也太那什么了,毕竟是亲闺女啊。”

我妈叹气:“二姐这心是真狠,当女儿的时候不顾父母,当了妈不顾儿女。我跟如婷说,现在有户口了,不用那么担惊受怕,该撒欢儿撒欢儿,该交朋友交朋友。你们猜如婷说什么?她说舅妈,我不懂怎么交朋友。”

说到这儿我妈有点哽咽,停下清了清嗓子,问:“你们说,这孩子这辈子是不是……也毁啦?”

我妈这个“也”字用得妙。奶奶眼圈泛红,爷爷猛咂烟斗。一家人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4

二姑不见踪影,李爱婷也跟着失去了消息。

1999年世界杯亚军的荣耀早已褪去光芒,体育新闻再难看到女足的新闻。到2004奥运会前,我爸有空就守着中央五体育频道,等着看女足公布国家队正式出征名单。总算等到了,找来找去没找到李爱婷名字。一家人难以置信,论年龄,李爱婷够得着。论实力,既然小时候一直拔尖,没理由给行家训练几年反倒退步了。心怀侥幸等着,想说兴许到比赛人就出来了。

正经比赛也没见着李爱婷。可见落选了。搞得人心里还有点失落。我爸对着电视忆当年:“那时候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弄点儿米回来熬稀饭,第一碗稠的不给爸不给妈,给二姐吃。苦日子熬着过了多少年,刚有点希望说疼她那么些年,总算能指着她嫁个好人家帮衬家里一把,她跑了。眼下出个李爱婷,一家人指着她出人头地,沾沾喜气。她可好,跟她妈一个样。靠不住!啥叫一脉相承,这就叫一脉相承。”

家里人说二姑,话再刻薄,如婷从不说什么,像跟她妈不熟。一旦说爱婷,话稍重点儿她就不行了:“我姐自己难道不想为国争光,不想出人头地?”

如婷话冲,语气更冲,我爸脸上就有点挂不住。小叔出来打圆场:“国家队也不是铁打的阵营,队员常换呢。爱婷还年轻,这次不行还有下次。”

这年我和如婷上高二。

高中我俩依然同级不同班。她学习不行没考上高中也不想上高中,说想跟我爸妈学做生意。我爸斟词酌句劝她:“你想法是好的,但初中毕业这文凭太低了。21世纪,没有学历很难在社会上立足。哪天你妈一个回马枪杀回来,舅也不好跟她交代。你听舅的,至少把高中念出来。”花钱硬给她塞进高中。

上高中,如婷要求住校,还要个手机,态度很强硬,不太像她。我家到学校,骑自行车十分钟路程,住校根本没必要。我爸叫来大姑和小叔,讲毕竟不是自家孩子,轻了重了的不好拿捏,难带得很。三家人一商量,最终决定顺着她。小叔把用过的二手摩托罗拉给如婷,本来还想着要解释不买新的不是舍不得钱,是怕她毕竟学生,不要太张扬。没想到她拿个旧的也很满足,说只要能正常用就行。

把她安顿下来一家人舒了口气,没人操心多余问一句你要给谁打电话发短信。可能也是想着她心思沉,问了白问。

上了高中,如婷眼见的活泛了很多。有时走廊遇见,夹在几个女孩子中间有说有笑。与此同时,花销也上去了。我爸纳闷:“现在的高中生住校要花这么多钱吗?但也没见她添几件新衣服,买什么贵重的东西。”让我帮着打听打听她捣鼓什么。叮嘱我别问得太直接:“如婷心思太深,你注意讲话策略。”

我得了令,学校见了如婷,拽她聊天。聊会儿拐弯抹角问她是不是谈男朋友,最近看着气色格外好。本来好好的,听我这么问,她脸色倏地变了:“你什么意思?你在暗示什么?”我极力解释没意思,单纯就是姐姐关心一下妹妹。她冷笑:“姐姐?我只有一个姐,叫李爱婷。”

谁还没点气性了。听了这话,我再不愿多搭理她。回家跟我爸学说一遍,我爸叹气:“算了算了,养不佳的狗。也就这三年,熬出来她想干嘛干嘛去。”毕了找如婷谈,开门见山地讲她生活费要得过于高了,以后得缩减开支。

高二下半学期,如婷把同宿舍一个叫闻蕊的,一度跟她关系还不错的女生打进医院。起因是宿舍三不五时有人丢钱丢东西,闻蕊咬定是如婷偷的。两人为这个吵起来,闻蕊当着全宿舍的面质问如婷:“有本事咱们去你姐那儿看看?”如婷当即怒吼:“什么姐?你少胡说。”扑上去就打。

全家震惊。

大姑问:“难不成爱婷,回来啦?”

如婷又像是被什么古老的法术封印了耳朵和嘴,任谁问,只是个不做声。

我爸疯了,歇斯底里冲她喊:“你们娘儿仨怎么回事,没一个把人活敞亮了的。我们够仁至义尽了,还要怎么对你们好咱才能交心?”

如婷一脸冷漠,衬得我爸像在演戏。响炮进了冰水池,我爸顿时萎靡下来,没了气焰。精疲力竭给大姑和小叔说:“受够了受够了,我们做生意再怎么委曲求全,也是有来有往,有付出总有得到。在李如婷这儿,吃力不讨好,努力没回报。你们谁受得了谁把她领去。”

自此,大姑接手了如婷。

大姑比我爸有策略,知道如婷这儿问不出什么,带着东西探闻蕊,跟她打听。

闻蕊讲来龙去脉,说有次借如婷手机给家打电话,无意中看到一个陌生号码发的信息,让带个保温杯过去。如婷偶尔夜不归宿,闻蕊以为她回家住,看到这个信息又猜她是不是有男朋友在学校附近租房。问如婷,如婷矢口否认,说是她一个表姐在附近打工。闻蕊不信,但也没多问。

有天下午,闻蕊碰巧看如婷怀里抱着个包鬼鬼祟祟往校外走,出于好奇跟了上去。在学校附近一片民房巷子里走了大概一二百米,一家砂锅店楼下,如婷从侧面楼梯上楼。楼上有个女孩出门站阳台上迎她。那女孩很高,一米七往上,瘦,穿一身运动服。如婷见着女孩,满脸堆笑叫了声:“姐。”两人就进屋了。

闻蕊也是饿了,顺便在砂锅店要了份丸子砂锅吃。吃完又去附近水果摊买了点水果。回程路过砂锅店,抬头就见如婷和那女孩一个站台阶上,一个站阳台正说话。闻蕊想了想,喊如婷:“你在这儿干嘛?”高个儿女孩听见有人喊,看了一眼,转身便进了屋。如婷表情不大自然地回话:“给我表姐送点东西。”

这以后如婷就有点疏远闻蕊。

上了高二,宿舍开始偶尔丢东西。洗面奶、洗头膏、牙刷缸之类,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物件,没人太在意。直到后来开始有人丢钱,丢游戏机。如婷也声称过她丢了一包新内裤,一瓶很贵的润肤霜。宿舍女生们相互猜疑,人心惶惶。有天如婷手机短信响个不停,闻蕊忽而想起一年前偶然看到的那条要保温杯的短信。心里起了疑。隔几天趁如婷睡午觉,闻蕊偷摸翻她手机看。看样子短信是及时清空,有一条依然是陌生号发的,要卫生巾。可能是没来得及删。

巧不巧,前一天宿舍有人丢了一包新买的卫生巾组合装。闻蕊推醒如婷,拿着手机质问她。如婷反应倒快,立刻反击说看短信蹊跷,留着没删就是想看看谁栽赃她。两人互相指认,宿舍人一时没了主意。直到闻蕊说出那句:“有本事咱们去你姐那儿看看。”

从闻蕊家出来,大姑当即打电话叫上我妈,巡着闻蕊说的地方找过去。砂锅店二楼那间房,早已经人去楼空。

没过几天,如婷也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和她一起消失的,还有二姑放在抽屉里的五千块现金,和一对金手镯。

打电话一遍又一遍地打,要么不接,要么关机。

继我爸之后,大姑也疯了。哭得歇斯底里:“我做错了什么,她们这样对我?”——虽然没找到人,但她确定如婷私下接济的就是爱婷。

关于要不要发寻人启事找两姊妹,家里进行了一场争论。爷爷奶奶主张找回来好好教育,免得以后捅出更大的篓子,让村里人知道了又笑话我们家风不正。

我爸冷笑:“你以为这么些年我们没教育她,油盐不进的人你怎么教育?”我妈帮腔:“秀秀把孩子教得是,满身的黑户作风,贼眉日眼的现在还偷上东西了。真找回来,住谁家?谁放心收留她们?”

小叔不同意:“那也得找。你们不想想,二姐那性子,神出鬼没的。万一哪天突然冒出来要女儿,我们拿什么给她?管能不能找回来,发个寻人启事,至少证明我们做过事。而且,你们一点儿不好奇爱婷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大姑连连摆手:“不好奇,不敢好奇。躲人躲成这样,铁定是惹下大祸了。反正我先声明,我是一万个不同意找她们回来,万一搞了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再牵连我们。你们谁爱找谁找,别让我知道。我也不怕她秀秀回来闹,只要她有脸回来,有脸闹,我就专门腾出工夫陪她闹。”

奶奶瞪大姑:“秀秀是你亲妹妹,爱婷如婷是你亲侄女,你看你把话说成啥了。”

大姑一脸不屑:“不敢,没那个福分跟这一家三口攀亲戚。”

几家人意见始终无法统一。三拖两拖,又开始忙小叔的婚事,爱婷如婷的事不了了之。

 

5

小叔度蜜月选的云南。没跟团,自由行。小叔去云南不单是垂涎那边的景色,他有别的目的。到了昆明,他带着婶子去海埂训练基地转了一圈。这一圈不白转,小两口在基地守了一天,从几个女足队员那儿打听到了李爱婷当年离队的原委。

2003年,也就是我和李如婷初中毕业高中入学那年,李爱婷被队友举报,说她跟田径队队员谈恋爱,影响队内风气。李爱婷当时是国青主力前锋,也是国家队教练组重点观察考核的球员。年轻人谈恋爱算人之常情,教练组大事化小,只批评教育一顿,写了封检查完事儿。

那位田径男孩就没这么幸运了,他资质一般,成绩时好时坏,典型的鸡肋选手。教练组可能早起了弃用的心。借着被人举报谈恋爱这个由头,直接被劝退离队了。男孩没有自知之明,离队前托人给李爱婷带话:“我大好前景折你手里,你倒是坚挺依旧,毫发无伤。以后见着你我得躲远点。”

李爱婷气不过,把举报她的女孩约出来谈判。不知谁先动的手,两人撕打了起来。那女孩没李爱婷高比李爱婷壮,李爱婷眼看要吃亏,突然来了个帮手。新加入的女孩跟那位有私仇,下手格外狠。那女孩抵挡不住,在台阶上没站稳,摔了下去。头着地,只听得“砰”一声。女孩怕他们在气头上还要打,顺势装昏。李爱婷赶忙跑去扶她,巧不巧,她头磕着个石块,破了,李爱婷见手上有血。学电视里伸出手指搭鼻子下探,那女孩又顺势屏住呼吸。李爱婷吓得一时傻愣住。帮手也吓坏了。过会儿反应过来,李爱婷说:“跑吧。就算是误杀,也要坐牢的。”

倒下的这位听见两人走远了才爬起来,昏昏沉沉到医务室做了检查,包扎了伤口。皮外伤,无大碍。回宿舍听队员们正议论,说怎么有这么赶巧的事儿,一个她妈病危,一个她爸出意外。见她头上包着纱布进去,断了话题问她怎么回事。那女孩想了想,说自己不小心摔的。她琢磨李爱婷正得宠,追回来顶多是个警告处分。不如让她跑了,多担惊受怕几天,算给她个教训。

半个多月过去,一些事情水落石出,她爸出意外的那个女孩都归队了,教练组还是联系不上李爱婷,也联系不上我二姑——俩人手机都是空号,留的家庭住址也作废了。又发动各方力量找了一个月,无果,只好以李爱婷自动离队处理。

李爱婷在队里是明星球员,这件事当时也很轰动。所以随便一问就问出来了。

这消息传回大姑和我爸这儿,姐弟两个唏嘘不已。几个月过去,多大的气也消了,终于下定决心找人。

怎么找,从哪儿找,是难题。愁眉不展之际,大姑试着翻出如婷的手机号打了过去。意外之喜,电话通了,只是没人接。通着证明号还在用。大姑就编了条信息发过去:爱婷的事情我们知道了。回来吧,没人找你们,也没人追你们。

等了一下午没回音。到傍晚,如婷带着爱婷出现在大姑家门口。大姑赶忙给我爸和小叔发信息:“回来了。”我们一家三口下午饭都没吃,直接赶到大姑家。

几年不见,爱婷长高了好多。但身上没了运动员那股子健康向上的精神,倒有点像早些年的如婷,散发着贼头贼脑的黑户气息。反观如婷,跟她姐东躲西藏几个月,反而躲出几分神采奕奕的光泽来。颇令人不解。

大姑把小叔在昆明调查到的情况给姐妹两个大致讲了讲,看爱婷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大姑把她拉到电脑旁,搜她那两个队友的名字,打开网页给她看。帮她的那个入选过一次国家队,替补,没正经上过场,现在在省队效力。举报她的那个已经是国家队主力。

“看吧,人家都好好的。你以后不用躲了。”

李爱婷脸上闪过一丝从惊惧中解脱的表情,一瞬间的功夫她回到从前,从电脑桌前站起来,腰身挺拔,目光坚毅。那一瞬间,我们看到的是活生生的,真正的闪着职业运动员光辉的李爱婷。片刻之后,她散了,散得很彻底。她指着电脑屏幕对我们说:“我比她们都好。”

我爸和大姑天真地以为找到爱婷把她送回队里,一切就还能挽回。但东躲西藏两年,且不说长时间没有系统训练,运动机能退化,职业运动队也不是谁想走就走,想回就回去的地方。这个我们家不世出的天才,大好前程竟可笑地被失联给葬送了。大人们不由地责怪如婷:“你也是,如果当初爱婷回来你就告诉我们,事情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如婷不屑地笑了:“如果那时候告诉你们我姐背了人命,你们会像我一样保护她吗?”

“问题是她没有。”

“是啊她没有,可那时候谁知道呢?如果她真的背了人命,你们只会躲得远远的。因为在你们眼里,只有光芒万丈,前途似锦的时候,她才是李爱婷。但对我来说不是这样,无论她是天上的星星还是塘子里的烂泥,她都是李爱婷,是我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是我姐。”

一席话说得大人们哑口无言。脸上显现出愧色。

大姑给爱婷找了个在私立学校当体育老师的工作。她不痛不痒地干着。恋爱,不痛不痒地谈着。日子,不痛不痒地过着。好像她的人生,跟她已经关系不大。

倒是如婷,自从有了她姐,她变得格外积极向上。先是跟大姑借钱去一个美容机构学了点手艺——是真的借钱,她写了借据。同时打了几份工,在美容学校实习两年,自己攒了钱先是买了机器帮人文眉文眼线。后来又做美甲,攒够了钱又开了间水果超市。不辞劳苦一个人管几个店的生意,一边还不忘照拂爱婷。直到爱婷结婚。

爱婷结婚前,二姑回来过一趟。当时我在外地工作,听我妈说二姑瘦了不少。她在外面重新组建了家庭,对方也是二婚,日子过得普通。瘦是因为得了胃癌。她想趁自己还能动的时候,回来看看两个女儿,也看看父母。她跟爱婷一直有联系。但爱婷闯了祸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时,她像聋了哑了一般不闻不问。我妈说母女相见的场面很难让人不动容,麻木了多年的爱婷一见到她,不管不顾地扑过去,拍她打她:“你为什么呀,你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家长一样好好地活着,好好地在一个地方守着,好好地用一个手机别换号?为什么别人的家长是孩子的避风港,你就只是你自己?”

二姑没等参加爱婷的婚礼就打道回府了。她在大姑家住了一夜,跟大姑讲自己从小到大活得多么不容易,老了老了,两个女儿没一个愿意认自己。大姑毫不客气回她:“都是你自己选的路,怨不得别人。”

二姑沉默了好久,问:“难道被生成个女孩儿,生下来就被送人,也是我自己选的路?”

一年后,远方传来消息,二姑胃癌不治,于8月7日凌晨四点去世。

爱婷的婚姻维持了五年,离婚后儿子判给男方。她似乎也不甚留恋。搬出来和如婷住。下班就溜达着去如婷的水果超市帮忙。

如婷一直未婚。

2022年2月6号,大年初六,中国女足夺得亚洲杯冠军。38岁的李爱婷坐在我家沙发上嗑瓜子,一粒一粒,磕得缓慢而仔细,瓜子壳在桌上堆得整整齐齐,攒得放不下了才一把推进垃圾桶。她依然很瘦,很沉默。她静静地看完那场比赛。当女足队员和教练组站成一排向观众致谢时,李爱婷仿佛从沉睡的人生中醒来,焕发出久违的光彩和骄傲。她站起身,指着电视屏幕,气宇轩昂地说:“如果没离队,我现在在那里。”

责任编辑:梅不谈

征稿信息见@ONE一个工作室 置顶微博。更多编辑部的有趣日常请关注小红书:ONE一个编辑部。

作者


伊朝南
伊朝南  @伊朝南
我是我的障碍,也是我的通途。

相关推荐


阅读
谎言
文 / 伊朝南
阅读
假期
文 / 伊朝南
点击可下载ONE一个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