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我们身边都有这样的亲戚:有考上大学的,有上中专大专的,这样的同辈难免在亲戚间被拿来比较。可人的出息并不取决于学历,它可能体现在处事态度、思维方式、耐力毅力等方面,而本文讲述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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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2016年那次意外发生之前,我们对赵杰都没啥好印象。
我妈这边几家亲戚住得近,小时候我们这辈的孩子关系都不错,除了赵杰。大排行里他是老二,比老大蒋一超小四岁,比我大三个月。按说他和蒋一超都是男孩子,更能玩到一起。事实上,蒋一超是跟我臭气相投。外婆讲话,你两个魔王混到一起,全家谁能得安宁?完了扭脸夸赵杰,看看我们二小子,迟早见着,板板实实,不哭不闹,多省心。
赵杰是二姨的儿子。二姨从小身子弱,婚后总保不住胎。那时候人舍不得给正经医院花钱,宁愿信乡野偏方。偏方不管用连掉三个孩子之后二姨去医院,已经是习惯性流产。医生规劝,实在喜欢孩子的话,不行抱养一个。又折腾两三年,希望的光逐渐散尽,两口子做好领养孩子的准备了,却怀上赵杰。本来没抱多大希望,谁知小心养着竟意外保住了胎。说赵杰生下来五斤不到,小老鼠似的一只,先天底子不足,哭声都孱弱。孩子得来不易,二姨两口子怕有闪失,走哪儿都跟着,这不让弄那不让动,恨不能拿绳子拴裤腰上,赵杰便养成了“非必要,不活泼”的性格。
大家都讲赵杰能活着从二姨肚子里出来是苍天赐福,父母操心大些无可厚非。但有时看他不合群又无精打采的样子,外婆背过二姨又跟其他人埋怨,二小子也太死气沉沉了,小超和小宇虽然闹,到底是孩子,闹腾点才有个孩子样儿。
普通小孩比如我和蒋一超这种,考试考不到95分以上,挨打的挨打,挨骂的挨骂。要胆敢跌出90分,一个假期就全毁了。没有零花钱,稍贪玩一点,父母准会幽幽地飘来几句嘲讽,学习不行,搞没名堂的事起劲得很。还夹杂些冷暴力,比挨打挨骂还可怕。到赵杰这儿,从小学一年级起成绩稳定地保持在六七十分。蒋一超讲话,这是起码抽断我爸两根皮带的分数呀。然而二姨总是很骄傲,我家杰娃这回语文六十七,数学六十九呢。
为此,我和蒋一超小时候没少嫉妒赵杰,啥命啊,投胎投二姨家。
赵杰代班老师见他成绩老垫底,找二姨两口子谈话。一开始话给得客气,孩子的教育不能单靠学校和老师,父母在家也要多配合指导,这样孩子才能更好更快地成长。
二姨夫讲,我家娃那脑子,天生的,他能学到哪儿是哪儿,帮太多是揠苗助长。
老师一愣。
二姨夫接着讲,再说学习成绩好能咋嘛,我看好多小时候学习好的,长大了也不就那么回事儿,挣不下钱,混得还不如学习差的。
老师回过神来,放实话了,他要只自己差也就算了,问题是这种一颗老鼠屎型的学生,会拉低全班、全年级,乃至全校的水平,这点你们想过没?
二姨冷笑,快行了吧,就咱学校那水平,轮到我家孩子来拉低?
就这样,赵杰变成了老师们的公敌。倒也没对他怎么样,就是公然冷落,拿他当空气。赵杰性子面,没说。二姨两口子隐约觉察出来了但没当回事,有好长一段时间还逢人就讲老师找他们谈话,怎样怎样反倒被他们上了一课的光荣战绩。等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已经为时已晚,赵杰说啥不愿上学了。
赵杰初中辍学,似乎没人感到意外。但他才15岁不到,不上学又能干啥。照我舅和我爸意思,送到技校学个修车、厨师、美发之类的都行,有一技傍身,起码饿不着。二姨两口子也这打算。毕了又说还得尊重孩子个人意愿。四个长辈围着赵杰给做思想工作,不管啥学你得上一个啊,总不能让这辈子废了。赵杰只是个笑,不说话。我舅急脾气,这是为你将来为你这一辈子做打算呢,这么严肃的事,你笑啥?赵杰收起笑,还是不说话。二姨打圆场,杰娃不善表达,咱说,他听着就行,他要有意见自己会说的,对吧杰娃?赵杰温温吞吞地点头。
大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热热闹闹商量选学校选专业的事。说会儿扭头再看赵杰,已经戴着耳机打上游戏了。我爸脾气缓,瞄一眼没说话。我舅没忍住,当即起身走过去,摘掉他耳机还没来得及说点啥,二姨夫眼明手快拦住舅舅,他孩子家家的,不拿事,爱玩玩去,我们大人商量就行。
我舅没想到是这情况,耳机拿手里,一时愣住,给赵杰戴回去也不是,不戴回去也不是。我爸吐着烟圈悠悠地说,这会儿又不用尊重他个人意愿了?
二姨当即动了气,你俩当长辈的,跟个孩子钻这牛角尖?
我爸和我舅为赵杰的前程没少操心,俩人满腔热情上门想帮着排忧解难呢,结果被这一家三口一人一盆冰水,浇了个透心凉。回头给我妈诉委屈,我妈讲,要不为啥一开始我和咱妈劝你们别掺和这事。咋看不出来?娃是被那两口子惯坏的!非去瞎掺和,幸亏这会儿就给你们怼回来了,要不然你们信不信,管来管去,到头肯定管成仇。
我舅犟嘴,看你把话说的。
我妈提高音量压我舅,我把话说的咋了?咱说个难听话,技校的小孩,不都是被学校淘汰出来的渣滓,抽烟喝酒打架,有几个好的?就赵杰那脑子那小身板,进去学不学到技术且不论,万一被人欺负出点事儿,你看二姐到时候反咬一口跟你俩拼命不。劝不听,劝不听,这还没咋呢,人就跟你们翻脸了,到这儿还不信邪?
我妈所言非虚。为这事,二姨竟真跟我家和舅家生疏起来。赵杰也没去技校。外婆说,二姨心疼赵杰年龄太小,送技校她不放心。又见赵杰爱看武打片,思来想去把他送进了市郊区一家武术学校,那学校半天文化课,半天练武术。至少初中课程不会落下。二姨这么想,谁知半个学期上下来,赵杰瘦得剩副骨头架子。二姨又动了恻隐之心,于是这武术学校,不去了。
赵杰闲赋在家,二姨依然有自豪的资本,这年纪的小伙子,一天到黑跑不见人影,惹是生非的遍地都是,我们家杰娃就不一样,一天到晚乖乖在屋里看电视,多省心。
外爷评价,正该奋斗的年纪,日子过得像个退休干部,她咋还好意思炫耀。
2
既然外爷看不下去,赵杰又是唯一一个陪外爷下跳棋、象棋、打二人扑克一下午不嫌烦的人,那么赵杰就被二姨送到了外爷家。说是陪老人,其实还是怕赵杰一个人在家闷出病来。
外爷自然高兴。蒋一超上大学走了,他正哪儿哪儿都不习惯呢,赵杰一来,刚好填上这个空。然而高兴不几天也替这个外孙发起愁,好好的孩子这么闲置着,将来可怎么办?三不五时带着赵杰出门,老年人的花鸟鱼虫市场去过,小孩子的书画展览去过,比较先进的比如少年科技大奖赛之类的也去过。外爷是抱着一丝侥幸——没准儿赵杰在他手里能被挖掘出哪方面偏门的才能。
这天,祖孙俩去南郊一个什么场馆看网络设计大赛。车行半途,赵杰指着车窗外问,烧啥冒那么大烟?外爷看一眼,火葬场,你说烧啥?赵杰说,哦火葬场啊,那你死了是不是也要抬这儿来烧?
老年人对死亡都敏感,能听得了这个?亲密不到一个月的祖孙情,当场破裂。赵杰被遣送回自家,再次过上了退休老干部的生活。
很快到暑假,中考成绩揭榜,我步蒋一超后尘,成功考进市一中重点班。外爷讲话,还是小超小宇让人省心。你们其他几个小的,多跟大哥大姐学。
中间夹着的二哥赵杰,就这样被无端端省略。
二姨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开挖掘机赚钱多,一个月一两万不在话下。这回他们没征求赵杰意见,直接给人送进技校,学挖掘机。
一家人听闻这消息,难免拿蒋一超和赵杰做正反面教材教育我们。
蒋一超上的重点大学,本来就骄傲着呢,再被赵杰这么一衬托,在家简直就是天之骄子般的存在。他自己也毫不客气,尾巴翘上天,动不动一副过来人的气派训导本就被高中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我,老三,加把劲啊,现如今这社会要是考不上大学,一辈子可就玩完了呀。看看你二哥。最后缀上的这句看看你二哥听得人心里很不舒服。我心想你拽个屁,跟个先天不足的比高低,有意思嘛你。但实际上我也怕得厉害,怕这时一步走错,往后的路,步步艰辛。我可不想这么早一辈子就玩完。
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人生的路,不分对错,大都艰辛。我被众人嘴里赵杰那尚未到来就已经低人好几等的将来给吓到了。从而一边同情赵杰,一边为避免成为赵杰而发奋努力。这正是大人们想看到的。无论我想不想听,赵杰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入我耳中。挖掘机也不是那么好开的,人情社会,到哪儿都得脑子好使,赵杰不行,上工地实习不会拍师傅马屁,几个月下来,进驾驶舱没超过十次。偏又是个自制力不好的,染上网瘾,整日整夜在网吧打游戏。本来身体底子就弱,二姨夫怕这么下去他迟早落下什么要命的病根,又接回家供着。可网瘾哪儿那么容易克服,听说有几次二姨夫无奈只得陪着赵杰去网吧打游戏。儿子在电脑前奋战,老子搬个凳子坐后面看,父子俩一起熬,一熬就是一通宵。
二姨在此期间主动跟几家恢复了往日的亲密,在大家面前提起赵杰,也开始有了些怨言。我妈驳她,杰娃就是被你和姐夫给宠废了。二姨不认,咋叫我们把他宠废了?他先天不足经不起摔打你们都是知道的,轻轻不得,重重不得,比不得你们几家这些个皮实的,不听话了皮带棍棒伺候上,哪能不成材?我妈说,经不起摔打有经不起摔打的教育方法,你不能由着他性子去呀?二姨反问,还要我们咋教育呢,该说的都说了,嘴皮子都磨破了,还要我们咋教育呢?
我妈还想说啥,被外婆一个眼神挡住。
这之后不久,赵杰从家跑了。音信全无。二姨和二姨夫没头没脑找了几天,正发愁要不要去派出所报失踪呢,收到赵杰同学发的信息,说他人在省城,应聘到一家酒店后厨当洗碗小工,让家人别操心。
简直就是胡闹。二姨大病一场,身子更弱了。在哥哥妹妹面前泣不成声,养了个什么啊我这是,养了个大尾巴狼。给他安排好的差事不好好干,跑出去给人洗碗,就他,在家都没给我洗过一个碗,倒跑出去给别人洗碗。
舅舅说,不行还是想办法把人逮回来,挖掘机再不行起码是个技术活儿,洗碗能洗出啥前途来。
二姨摇头,算了,我是看透了,他就是不想让我和他爸日子好过,以后他爱咋咋,我不管了。
外婆一撇嘴,怕不是你不想管,是人长大有自己想法,你想管管不上了吧?
我舅讲话,爸妈那时候管教我们,哪个犯了错不是打得满地滚?独独老二,又病又弱林黛玉似的,别说打,一家人在她面前大声话都不敢多说一句,惯一身坏毛病。现在好了,生儿子生出个翻版,专门治她。
3
我考上大学离家前,爷爷奶奶张罗着想要办场家宴。奶奶做一手好菜,但年龄大了,我妈怕她操持这么一场身体顶不住,请姑姑和小姨给搭手操办。几家人都应承好了,二姨斜刺里杀将出来,说赵杰在酒店后厨干得不错,学了点手艺,现在妹妹考上大学,天大的好事,他也想出一份力,不如就让他来主厨。
这可是给我爸妈出了难题。不让他弄吧,自家亲外甥,又是家宴,不给个试手的机会说不过去。让他弄吧,那不着四六的行事风格,万一哪儿担不住,或饭做得难以下咽,把一场欢欢喜喜的聚会搞得阴不阴阳不阳的,多不美气。
到头来还是我奶发了话,小伙子在外面锻炼一年,肯定学了些东西,有信心才开的这个口。他想来就让他来,我在旁边看着,错能错到哪儿去?
那次家宴之前我们有两年多三年没见过赵杰。一猛子竟没认出来。他高了好多,壮了好多,也黑了些,身上一点儿弱不禁风的痕迹都没有。蒋一超跟我纳闷,你说他成天在厨房待着,怎么还黑了,难不成日光灯也能把人晒黑?蒋一蕊听罢,屁颠屁颠跑去拿她哥原话问赵杰。蒋一超吓的,以为赵杰得恼。人家只是笑笑,谁说只在厨房待着了?出去发货,进货,有时人手不够了还顶着日头外出送餐呢。蒋一超听罢直摇头,太辛苦了,也就是你,换了我,肯定坚持不下来。话里的优越感是一点儿不藏着。赵杰不再搭腔,系上围裙进了厨房。
开席后,赵杰一直在厨房忙。他手艺是真不错,荤素搭配得当,出菜速度也麻利。中间二姨夫叫他出来敬了我一杯酒。等再想起他,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那时家宴临近结束,舅舅皱眉,这么多长辈在呢,招呼不打一个就走,没点儿礼貌。二姨讪讪地,打招呼的时候你在喝酒,眼皮子都没抬,他还赶着时间回酒店呢。舅舅鼻子哼一声,继续跟姑父划拳。
奶奶去厨房盛汤。回来对赵杰赞不绝口,小伙子能干,饭做得像模像样,走前给我把厨房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好,我看这个小伙子好得很。
我爸喝酒喝得上头,你看好着有啥用,这娃我们看着长大的,不靠谱。
舅舅喝得也不少,连声附和,今天表现好也是一时的,他哥他妹都考上大学了,就他没出息,这点儿小事都做不好可不真成废人了。他为啥不上桌?知道害臊了呗,可惜啊,晚咯!
二姨夫和我舅怎么打起来的我不知道。等我反应过来,二姨夫一只手已经捉着菜刀了。好在劝架人多,蒋一超和舅妈抱着舅舅的腰,姨父姑父们拽着二姨夫,我爸两手抓着他拿刀的胳膊不让动,这才没让事情进一步恶化成社会新闻。
蒋一蕊跟我靠墙站着看,末了在我耳边赞叹,牛皮啊姐,当初我哥上大学那家宴,平淡如水,哪有你这儿这么足的戏剧张力。牛皮!
这场闹剧平息,时间也不早了。送走舅舅和二姨夫两家,其他长辈们脸上带着尴尬的微笑,陆续起身告别。外婆抓着奶奶的手,满脸愧意,家丑啊!让你见笑了,亲家母。奶奶连连摇头,都是一家人,不说这么见外的话。
二姨和舅舅家就这样结下了仇。那两三年间,逢年过节亲戚间走动或外爷外婆生日,两家从不同时出现。听说有回小姨搬新家,请客时疏忽了,把两家时间没错开,结果舅舅和二姨夫在酒店门口来了个狭路相逢,俩人一碰面,以为小姨想当和事佬给他们劝和,立刻各自调头打道回府。这以后,劝和的事也没人敢提了。
在众人眼里,虽然赵杰人不在场,但家宴是因他而黄,两家交恶也是因他而起。对他本来就心存不满的长辈们一提起他,嘴里没一句好话,好比他是个丧门星一般。而心底原本对他满怀同情的我,也因为被搅黄了为我而办的家宴,彻头彻尾地反感起他来。
4
意外发生在清明节后。清明前一个月,老家传来消息,县开发区看上我家祖坟所在的那片地,让迁坟。村支书跟外爷一个户族的,打电话给外爷说,新坟他亲自选的址,绝对没问题。但保险起见,身在外地的人回去看看也好。
一来我妈娘家人都迷信,认为祖坟的风水会影响后辈;二来想趁着迁坟前老坟还在,一家人齐齐整整回去祭个祖。于是商量着集体行动。
这时距离舅舅和二姨夫交恶过去差不多四年。这期间,我大学上到临近毕业;蒋一超大学毕业一意孤行把工作找到外地,舅舅舅妈苦劝不听,只好随他去;赵杰在当初收留他的酒店遇上个好师傅,多学了些手艺,后经师傅介绍,回到本地一家三星级酒店做主厨。酒店到家,公交也就半个小时不到的车程,但赵杰还是选择住宿,放假才回家。二姨照旧是夸,我娃孝心大,知道我身体不好,跑一圈学了本事还是要回到我身边。舅舅冷笑,自欺欺人,省城酒店那么多,待遇不知道比咱这好多少,非跑回来,多半是在外面得罪人混不下去了。当然,这话没人敢走漏半点风声到二姨和二姨夫那边。
所以当舅舅找我爸商量租个小客车,四家人平摊油费过路费时,虽然我爸知道这比各家分别开车回去划算得多,还是很迟疑。舅舅说我知道你担心啥,都是自家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哪有过不去的坎。何况这么多年了。放心吧,我绝对不挑事,就算他挑事,看在爸妈面子上,我当老大的也能忍了。我爸想想也是,多大年纪了都,应该稳妥着呢。遂同意。
当时蒋一超加班回不去。我忙毕业设计也回不去。赵杰在酒店工作,法定假期对他们无效,更回不去。除开我们三个,其他人都到齐。听说舅舅和二姨两口子虽然一路无话,相处也还算平顺。一家人忙完正事,还抽出空闲去附近山里新建的景区逛了一天。
意外发生在回程的高速路上。
第一个接到电话的是蒋一超。接着是我。救护车赶到,二姨躺上担架,从被惊吓的昏迷中醒过来,问杰娃在哪儿,蒋一蕊才想起忘了通知赵杰。赶到医院的顺序正好相反,赵杰第一个到,然后是我。需要处理的事情非常庞杂——进手术室的,留院观察、伤口缝针的、打吊瓶的,乃至医生护士交警队,以及安顿蹭我们车的那位被撞得昏迷不醒的邻居小伙子,桩桩件件差不多处理妥当,蒋一超才露面。
那是我们几个第一次扛事儿。蒋一蕊打电话给我时,说话都颤音。我赶到医院,见长辈们伤得七零八落,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血,耳朵里全是呻吟,也乱了方寸,傻站着不知道该干什么。倒是赵杰,思维没掉线,先安排蒋一蕊送受了惊吓但没受伤的外爷外婆和表弟表妹回家。又带着我配合医生护士安排长辈们检查、输液、缴纳各种费用。
我机器人似的,一路懵着跟住赵杰,他发什么指令我干什么活儿。赵杰见我魂不守舍,稍有空闲便安抚我,这节骨眼上咱可不能乱不能傻,得机灵起来。我说我也想,办不到啊。赵杰说,你要觉得你办不到,你就会真办不到。你得跟你自己说你能行,一直说一直说,好多时候真的就能行。你试试。我说你个半文盲也懂心理暗示这一套?说完自知失言,自心里抽自己嘴巴子。
赵杰倒大度,不以为然地说,我不懂啥叫心理暗示。我只知道,自小我身边每个人尤其我爸妈,都说我不行。身体身体不行,学习学习不行,做事情没人指望我,说话说不到点子上……我也觉得我不行,不管干点啥,第一反应是肯定弄不成。有段时间我特迷打游戏,其实也不是游戏多好玩,是就那个游戏里,我第一回觉得我挺行。为了证明自己,我还带我爸去网吧看我打,结果他看不懂,唉声叹气跟我妈说我打起游戏来都能忘了自己姓啥,这辈子注定是废人一个了。我妈也不避讳我,从那时起,整天当我面说她生了个拖累给自己添堵……
所以你从家跑了?
嗯。想给自己争口气,也想看看不靠爸妈我到底行不行。一个人在外面挺难的,每回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就在心里一遍又一遍跟自己说,你行的,再憋一口气,你一定能行的。不行的时候,哭一哭,睡一觉,然后当成意外给过滤掉,脑子里只记着行的办成的那些事。也就坚持下来了。慢慢我发现我其实也没大家说得那么差。
我说,这就是心理暗示啊。虽然你没听过这个理论,但你做的事,就是这个理论的解释。
我也是运气好,出门净遇上好人。愿教我,愿给我机会。后来我越来越少跟自己说行不行之类的那些话,不需要了。本来我想这下可以回家了,结果……赵杰撇着嘴摇摇头,不行,回家时间一长,一切又得重头来过。
我是第一次跟赵杰聊这么深,听完心里五味杂陈。长辈们体谅他先天不足,看上去像在纵容他,其实何尝不是在换个法子歧视他,忽略他。
身处医院,等待我们处理的事务繁多,他没有充裕的时间跟我聊太多细节,但我能想象到那么些年他有多孤独多无助。
我说,哥。那是我第一次叫他哥。我说哥谢谢你愿跟我说这些,我现在就试试你教我的这个办法。
本来我挺累,心里一直盼望着蒋一超赶紧来接手,好让我解脱。可蒋一超迟迟不到,我只得硬撑。跟赵杰聊完我从依赖的情绪中跳脱,心底生出些力量,我想人总得从某个时候开始,独立去完成一些事情。而属于我的这个时候,已经到了。
赵杰走开去忙别的事,我不再期盼蒋一超的到来,我跟自己说,我一个人可以的。我能行,我能行。木了好久的脑子重新开始转动,用应付考试的精力应付眼下的情况,安抚呻吟的长辈们,在医生和护士之间腾挪,不算游刃有余,但顺利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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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一超到医院之后的表现,比我强不到哪去。听说父母进了手术室,尽管我安慰他问题不大,他还是忍不住眼圈发红,两腿发抖。等再巡视一圈其他挂着吊瓶躺病床上的长辈,要么衣服要么裤子上,沾着不知谁的血迹,他整个人便从头顶一寸一寸开始垮塌。明明靠墙站着,精神却抵抗不了地心引力,一个劲儿往地下溜。
二姨虽无大碍,二姨夫伤得不比舅舅轻。赵杰亲眼见着浑身血呼刺啦的父亲被推进手术室。但听蒋一蕊说赵杰赶到医院,短暂惊讶过后,很快便进入高速运转的状态。我也是看着他早忙到晚,饭都没来得及吃一口。这时见蒋一超不济事,我便指挥他去附近超市或小饭馆买点吃的回来。
蒋一超点头,行,我顺便出去透透气。
不知怎么的,我忽的替赵杰生起了一股强烈的胜负心,抢白蒋一超,赵杰这一整天处理多少麻烦,安排多少事,也没听说要透口气,你才来多会儿,啥没干呢就受不了了?
蒋一超不以为然地耸肩撇嘴,你二哥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混社会,你当是白混的?人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哪像你我,埋头苦读书呆子,遇到这种不靠脑力靠蛮力的事就歇菜了。
蛮力?我看着他,你知道所有这些事有多麻烦多琐碎,能给轻重缓急理出来不误功夫,性子要是不稳脑子要是没点条理,根本做不到。你吃个现成,不知道感恩,还在这儿阴阳怪气?
蒋一超满脸不耐烦,哎呀,不用再表功了,哥知道你们辛苦受累了,我这不是离得远吗。近点儿我早赶过来了,要是我在……
他突然止住话头,算了算了,我去给你们买吃的。
我纳闷回头,见赵杰正往这边来。
蒋一超是打从心底里接受不了我说赵杰比他强。
我爸和小姨夫一个右臂骨折,一个右腿骨折,进手术室之前赵杰怎么忙活他们是看着的。从手术室出来,又听只是受了点皮外伤的小姨和轻微脑震荡的我妈一个劲儿夸赵杰。我爸不由感慨,谁能想到,关键时刻,竟然是杰娃给咱顶起事来。
舅舅和二姨夫伤得重,手术完被安排在一个病房。小姨过去探视,听医生说手术做得算成功,松一口气。拉着赵杰的手说,今儿这一大家子,多亏你了。赵杰笑,姨这话说的,啥叫多亏我,应该说今儿这一大家子全亏我了。一句俏皮话让伤感紧张良久的气氛立刻松懈下来,我们哈哈大笑。小姨嗔怒,拿手指戳赵杰额头,说你胖你还喘上了!护士皱眉,病人要静养,家属不要喧哗。
舅舅回顾意外发生的经过。他们怕走晚了遇上收假回程的车流,路上堵车引人心慌。于是早上四点多起床,六点不到就启程往回赶。我爸开车到中途有点困,换成舅舅开。俩人换班时没下雨,翻过秦岭,雨势逐渐变大,快下高速的当口,路中间突然冒出一个不知道是猫狗还是什么东西——我爸说是前车扔下塑料袋——雨大谁也没看清,舅舅急打了一把方向盘,雨天路滑加上租的小客车车胎抓地性能不大好,一打滑,急速撞上了路中间的隔离带……
跟租车公司和保险公司谈赔偿是蒋一超和赵杰一起去的。回来蒋一超满心不耐烦地抱怨,老二那耐性,我真服了。要不是他在一边劝着,我早跟那帮人干起来了。
虽说是意外,事故毕竟因舅舅而起。二姨家经济情况不好,虽然有医保,但二姨夫伤重,手术加住院报销之外的花费也不小。舅舅主动承担了这笔费用。我家和小姨家各方面情况都好些,花销也不大,姐妹俩顾及舅舅自己也受着重伤,没要他多承担。
当天返程的车里除了自家人,还有个外人。老家同族一个邻居,祭祖那天找到舅舅,说他给他儿子在省城找了份工,让顺路捎他儿一程。客车有多余座位,舅舅没犹豫就答应了。
那男孩也是初中毕业就出来闯荡,四处打工。这时大概十七岁。意外发生后,身上没有明显受伤痕迹,医生检查也是说体征无异常,却不知为什么一直昏迷不醒,赵杰怕有闪失,拿他电话通知了他父母。他父母想让这边承担车票钱,又不好意思明说,支支吾吾纠缠一阵,赵杰听懂对方用意,承诺来回的车费都给出,老两口这才出发。男孩中间醒过一次,跟赵杰聊天,可能是初中辍学出来谋前途的经历比较相似,俩人聊得很投机。聊不多会儿,男孩又说困,睡过去,到他父母来都没醒。
隔天一大早,男孩母亲打电话给赵杰,嚷嚷着她儿子出大事了。我见赵杰脸色不对,跟着他一起过去,走半路,蒋一超和蒋一蕊也跟上来,说这家人见识短不好应付,他爸不放心,让跟来看有没有什么帮衬的。
进门见男孩好端端站着,看不出有什么大问题。赵杰招呼他,醒了?男孩还没搭腔,他爸说,你们给我儿脑壳里零件撞坏了,还跟我们说没事。
赵杰说,医生检查说没事啊?
咋没事?他爸嚷嚷,我儿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娃,被你们给撞成个普通话了,叫没事?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蒋一超问,叔,你说话慢些,我咋听好像不懂?
他爸操着一口浓重的方言说,我儿又不是没出过门,原先走得再远,回来一口土话从来没串过味儿。这好噻,被你们一撞,今早醒了张口跟我摆八频道(指方言味浓郁的普通话):爸,妈,你怎么在这里?
头回听说这种事,我和蒋一超对视一眼,忍住笑背过身出了病房。蒋一超意思这事麻烦,我们在这七嘴八舌会添乱,不如让赵杰一个人处理。说完拽着我往回走。虽然不情愿,但想到我妈还没到医院来接班,我爸没人看顾,我得过去守着,就跟着蒋一超走。
赵杰处理这件事,从一开始蒋一蕊就跟着。事情的后续是赵杰带着男孩从头到脚做了个全身检查,没毛病。医生讲,身体机能没问题,大半是小伙子受了惊吓,心理上发生了些医学层面无法解释的转变,不碍事。老两口半信半疑,但儿子虽然满口塑料普通话,其他方面确实没有异常。都是老家邻居,且小伙又和赵杰加过微信,真有事儿我们跑不掉,这才作罢。
二哥做事挺体面,蒋一蕊说,哪儿来那么大耐性哄得那一家人没脾气。又问大家,你们老说二哥先天不足,可除了学习不好,我咋没看出来他哪儿不足啊?
她以为赵杰出去了才有这一问,谁知赵杰只是去门口叫护士,扭脸回来刚好怼上这话,在场的人难免尴尬,赵杰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打趣,这不是吃的好喝的好,先天不足的后天又给补回来了。
趁二姨夫被推出去做理疗,蒋一超问,他是本性就这么温和,还是多年来在家里风评太差,现在有了逆转的机会,刻意压制脾气在人前卖好?
舅舅冷言冷语,花的不是自己的钱,放我我也脾气好。见我在场,又找补,不过这次杰娃的表现确实意外,让人刮目相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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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生说舅舅和二姨夫手术顺利没有危险的那一刻起,蒋一超显然从心理上也度过了危险期,对看护和照顾这种事不经意间透出一些疲乏和厌倦。工作电话一个接一个,去趟楼梯间接,少则十来分钟,多则一个小时才回。没两天,他电脑也带进医院。舅舅想喝口水,他捧着电脑说稍等。这一稍等,就是半个多小时没动静。最后还是隔壁陪床的家属看不过眼,帮忙给舅舅喂了水。
赵杰是另一个风格,处处细致体贴,像个拿了高薪的护工。舅舅难免抱怨,一样都是儿子,杰娃咋那么耐烦,那么孝顺。这抱怨给蒋一超开辟了一条解脱之路——你说我不行,我还不奉陪了。借着领导来电话,说有事必须回公司处理,干脆跑路。前前后后加起来,他在床前伺候了不到五天。
蒋一蕊还上学,蒋一超一走,和舅妈换班照顾舅舅的责任就落赵杰肩上,舅舅面子上挂不住,解释说,年轻人工作要紧,超儿那毕竟正规大公司,事情多任务重,没那么长时间假。
二姨笑着抬杠,嗯,只有你家蒋一超正规,我们家赵杰嘛,从小就是个不正规的。
舅妈见气氛不对,连忙跳出来圆场,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这是儿子跑了,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呢。
我妈知道我临近毕业事情多,见蒋一超跑了,就催着我也走。我又多待了两天,看她和我爸相互能照应过来,也就返校了。
赵杰老在医院耗着,一大家人除了二姨问他,你天天在这,酒店愿意?其余再没人问过一句。并非大家不好奇。我妈讲话,正当用人的时候,蒋一超溜了,你也回了学校,能顶事儿的就剩个赵杰,可不敢多嘴,不问没事,一问万一他也跑了,眼下这情况咱指望谁去?
从事情随后的发展来看,赵杰也没想要保住工作。他伺候舅舅出院那天,舅舅才终于卸下没人照顾的担忧问了句,你耽搁这么久,工作咋弄的?赵杰说,想自己干,辞职了。考虑手头资金有限,想先去夜市摆摊。
舅舅打电话问我爸,夜市摆摊啥意思?卖个惨让我投资他开店?
我爸没言声。舅舅接着说,我就寻思这段时间,这赵杰表现好得也有点过分了,怕不是老二给教的?
我爸还是没言声,回头找我妈商量,说既然大哥撬开了赵杰的口,恐怕你二姐一家不久就要试到我们头上来,万一他们真借钱,咱是借还是不借。
几家亲戚相互电话打了个遍,一方面确实意外赵杰那一个多月在医院的表现,也感激他的付出。另一方面又担心那只是表象,是为借钱做铺垫。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小学都学不到人前去的赵杰,那脑子能做成什么生意?钱借给他岂不是打水漂?生意赔了本,必然还要借第二回……可,谁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还没商量出给赵杰这个钱到底是借还是不借,赵杰的夜市摊已经准备就绪,要开业了。摊位是通过他朋友介绍,从熟人手里接过来的,大多数东西都现成的,需要新置办的设备、用具他在医院陪床时找空当也置办妥了。甚至连帮手都是在医院寻摸的——那位被撞成普通话的搭车男孩。
这里头还有一段插曲。
二姨一听赵杰找那男孩打下手,当即把头摇成个拨浪鼓,不行不行,他怎么样我不知道,他那父母太难缠,你又不是没应付过,别跟那家人往一块儿粘?
赵杰不以为然,他是他,他父母是他父母。再说了,他父母当时的表现也不算过分,他们的本意不是占便宜,只是怕吃亏。人生在世谁不怕吃亏,只不过他们没文化表达不好,容易让人误解成难缠。
二姨细想这话颇有道理,便不再阻挠。后来这番话又辗转落到舅舅耳朵里,舅舅听罢沉吟,有文化的人也不见得有这么豁达的心胸啊。那是舅舅第一次公开表达对赵杰的赞赏。
跟谁也没张口,赵杰夜市照样开了摊,长辈们之前的种种揣测和提防立刻显得狭隘,尴尬。但谁也没说破,假装没过这回事。我妈和小姨一人给赵杰包了个两千块的红包。舅舅五千。赵杰有些推辞。二姨劝他,拿着,你姨你舅家里有,这仨瓜两枣的算啥。你舅撞车这么大的事,不是你顶着,谁知道一家人得落下什么病根。何况……这话我本来不该说,但不说我心里不舒服,你爸身体本来挺好的,这一撞给撞垮了,咱家以后可全靠你。现在你干事业,你舅别说出点儿血,他就是晚上闲了去给你帮忙都应该的。
我舅没反驳。他说二姨话虽刺耳,也是实情。从此以后,这一家三口生活水平是上个台阶还是下个台阶,全看赵杰表现。造成这种境况,说里面有他的责任,不为过。所以他不但没反驳,回过头还吩咐蒋一超,让他以大哥的身份给赵杰再补个红包。
长辈们不知道的是,赵杰摆夜市这个想法的落地,正是我和蒋一超促成的。
赵杰工作那些年虽然攒了些钱,但真要像像样样地支个摊子,还差点儿。这是我俩医院走廊闲聊时顺嘴提的,他说过去就算了,但我记在了心上。我没钱,蒋一超有。我给蒋一超打电话深谈了一次,把赵杰之前在医院跟我说的那些关于心理暗示的事复述了一遍。最后我说,识人要靠自己的眼睛,不能依赖别人的嘴巴。就我跟赵杰相处的那一个星期,我觉得他做事有条理有分寸有毅力有耐心,很可靠。他现在想自己做点事,我们当老表的,举手之劳,能帮帮一把。
隔天蒋一超回我话,说他能拿出三万来。我说足够了,以后赵杰生意要做起来,能还上他自己还你,要生意做砸了还不上,那时候我上班也挣工资了,这个帐我认。蒋一超有点生气,景博宇,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7
赵杰脾气好,人又活泛会来事儿,做饭手艺也是经过考验的,夜市生意没多久便走上正轨,做得风生水起。
2019年年初,他租了间100来平的商铺,开上了正规的饭馆。门店装修、租金、进货等等一系列投资把他多年来的积蓄花得一光二净。但这次没人再质疑,到处都是支持的声音。几乎每个人都坚信,和之前摆夜市一样,这次开饭馆也很快就能回本见利。
凡事有意外,谁能料到,投资还没回本,疫情来了。一开始大家都天真,以为两三个月就恢复到日常生活,谁料中间起起伏伏,翻翻覆覆,一折腾就是三年。
那三年里,三天两头封禁,店里没有营收开不出工资,伙计们走得七零八散。赵杰凭着自己的进货渠道和跟管理部门打交道攒下的人脉,在封禁时拿到义工卡,可以自由出入。他当过采买团团长,做过送货工,不能堂食但可以打包的那些半紧不松的日子,他挂上外卖,有时一个人在店里忙活,打扫卫生,洗菜,摘菜,备料……
我和蒋一超也不好过。被封困在家的日子里,看不到前路,看不到希望,只看到自己的焦虑和不知道在为什么而奋斗的空虚。降薪都是能接受的挫折,被裁员,或公司倒闭才是真正的噩梦。那些艰难时刻,放眼望去,似乎每个人都跟我们一样孤独,无助。
忘了是谁提议的开个多人视频,一开始就我和蒋一超、赵杰,晚上连线各自说说最近遇到的好玩的事。我们小心翼翼地避开一些词语,比如倒闭,崩溃,下滑,亏损等等,聊得很拘谨。有一次蒋一超说这样没意思,我们就踩雷吧,哪里是雷区咱往哪儿去,让它爆个痛快。我们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聊起焦虑,未来,迷茫,抑郁。解决不了问题,但敞开说可以释放内心的紧张。我觉得没那么孤独了。
后来蒋一蕊也加入。我们有时视频一开一整天,不一定聊天,只是开着手机放那里,各做各的事。蒋一蕊夜里写作业会忽然唱起歌,或忽然骂起娘来。有一回我做PPT头昏脑涨,手机里赵杰炒菜、切菜叮叮咣咣,我大喊,赵茄子你搞菜能不能小点儿声?蒋一超莫名其妙,抬起头嚷我,姑奶奶你又啥毛病犯了,正画图呢吓我一跳。
后来赵杰说,有好几次,他一个人在店里忙,猛然间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四面八方都是质疑,好像连老天都在对他说,你不行。甚至不惜以一场疫情来警告他,你不行。这种时候跟自己说你能行,说多少遍都不管用了。他说他没多少文化,遇到这样大的挫折,除了怨天怨地不知道还能从哪里找原因。然后他想到了我和蒋一超,两个最初支持他的,有文化的人。连上视频才发现,有文化的我们所陷入的,是和没文化的他一样的困境。他很高兴,虽然不道德但他很高兴,原来这次不行不是他的问题。在成为有用的人之前我们是废人,在成为有用的人之后我们也有可能被一个大浪再次打成废人。他说非常感谢在那个时候,我们相互之间没有猜忌地拉住了彼此的手。最孤独绝望的时候,如果不是那一个又一个视频电话的陪伴,真诚的倾吐,他坚持不到最后。
我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有毅力,赵杰对我们说。是现实逼得人不得不坚持。
谁又不是呢。蒋一超说。
2022年底,封禁政策总算彻底放开。三年来,搭车小伙对赵杰不离不弃,封禁稍有放松就去店里帮忙,每每从老家过来,父母都会让他给赵杰带些自制的土特产。店还在,老伙计也在,赵杰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2016年那场意外之后,当大家说起赵杰,没人再提先天不足这几个字,他成为一个可以被拿到正常标准下比较的普通人。疫情三年多少饭馆倒闭,而他却凭一己之力保住了店铺。
二姨再次骄傲起来,养孩子,学上得好不好不是首要的,还是要看家长怎么教育。你看我们家赵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