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色卫衣


文/甲或乙

 

列车停靠在德州站,在站台上透气的马国强误将对面火车上穿着同款卫衣的女孩认成了女友贺晓楠。但他事后分析,那并不是某个很像贺晓楠的女孩,而是他所熟悉的,世界上唯一一个贺晓楠。
为什么临近婚姻的爱情好似悄悄变质?是年纪的增长,还是寻觅的延长?或许每个人只能去自己找到答案。


等车的时候,贺晓楠给马国强展示她刚刷到的一个短视频,准确说是配了音乐的图集。图集里有九张婚纱摄影,每张左下角添加了美术字写的主题:前世今生。

照片有新郎和新娘的合影也有独照,贺晓楠说她最喜欢前面两张,一张是,朱红色的城墙下,新人穿着明朝风格的婚服,大步流星地奔向对方,试图战胜人与人之间永恒的距离。华丽的红袍上绣着龙凤、折枝、团花、并蒂,彰显天朝大国的豪迈气象和个人生活自由丰富。新郎头戴簪花乌纱,新娘的销金盖头被风吹起一角,露出侧脸。

另一张,新人穿着现代的西服和婚纱,面对面坐在小船上,新郎划着生活的桨,新娘笑着梳妆。水面上映出他们的倒影,相同的姿势,却又变成穿着明制婚服的样子。

“好看吧?”贺晓楠问。

“花里胡哨的,”马国强说他更喜欢科幻风,“他们能不能拍太空主题的?把古装换成宇航服,古城墙的背景改成IC1805。”

“什么1805?”

“一个爱心形状的星云,距离我们7500光年。”

“照你的意思,照片里的小船也要换成太空船。”

“对。”

“对什么对啊,”贺晓楠收起假笑,嫌弃地说,“还宇航服……有穿那玩意儿拍结婚照的吗?咱俩又不是笑星。”

马国强五指并拢,摸着下巴上的胡渣,没跟她继续争论。他们近期又没结婚的打算。不知为什么,每当恋爱的人说到结婚,就像垂暮的人谈起死亡。

从南通开往吉林的K1984次列车开始检票,上午九点五十二,准时出发。贺晓楠一上车就说口渴,拿起她的“智能显温”保温杯,伸长了脖子寻找饮水机。所谓智能显温,就是在杯盖上加了个温度计,可以实时测试水温。马国强接过保温杯,说,我去吧。

两分钟后,热水打来,贺晓楠却歪头倚着窗帘睡着了,叫她没反应,眼皮跟面皮一样,死死地粘在一起。马国强把保温杯放到桌角,坐下来看着阳光下袅袅升起的水蒸气,感觉也快支撑不住了。

过去一个月,除了周日,他们都在这个时间段入睡,睡到晚上七点,起床洗漱,去服装厂上夜班。在他们看来,服装厂除了可以计件结算工资,和监狱没有太大区别,踩缝纫机,排队吃饭,继续回到工位踩缝纫机,单休似放风,小长假是保外就医,等哪个淡季被辞退了,大概就如同刑满释放。

正午时分,贺晓楠醒过一次,坐在对面的大叔就着泡椒笋条吸溜泡面,动静太大了。她闻着那股油腻的味道,一点不觉得饿,只把保温杯里的水喝掉了。而马国强是在火车停靠扬州站时醒的,过道上排队的人有意无意地撞击他趴着的行李箱,他“啧”了一声,使劲把箱子往座位里塞。

下午三点四十八,火车缓缓驶离蚌埠站的时候,两个人都饿醒了,吃过泡面,一个看韩剧,一个打游戏。黄昏时进入徐州地界,又睡得东倒西歪。贺晓楠耳机没摘,手机里的韩剧一集播完,自动播放下一集,澳门威尼斯人的广告出来时,也不知道快进。

晚上十一点,乘务员高声提醒大家,前方到站德州站。马国强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醒来,环顾四周,陌生的面孔又换了一批。贺晓楠的手机已经收起来了,但耳机掉在地上,马国强帮她捡起来,然后找出列车时刻表的截图。这一站的停靠时间足足有二十一分钟,他提前站起来舒展胳膊腿儿,准备出去透透气。

对面的轨道上早停着另一辆火车。马国强站在狭长的二三站台之间,摸着自己酸胀的颈椎慢慢抬头。虽然再有半个小时就是中秋节,夜空阴云密布,别说千里共婵娟,一颗星星也见不到。不只是今夜,好像很久没有见过满天繁星的景象,他来回溜达着,在手机上搜索个中原因。有个回答是这样说的:

当一个地区的人造光源瞬间关闭(比如大范围停电),我们抬头就会发现,繁星从未离去。

明亮的车厢里,贺晓楠也醒了,正将数据线插在充电宝上。她不是说忘带充电宝了吗?马国强心想,估计是意外找到了。

每当微微低头,贺晓楠的侧脸会被浓密的长发挡住,但那件宽松的杏色卫衣让她像一头笨重的北极熊无处遁形。卫衣特别厚实,冬天走在街上,马国强常把手伸进它的连衣帽下面取暖。不过现在这个月份,他还穿半截袖,贺晓楠已经把卫衣套上了,女生怕冷的居多。

一个身材高大的乘警路过贺晓楠,站到塞拉门后面,砰的一声关上。马国强来不及反应,下一秒,火车缓缓启动,一格一格的车窗里,一排排的乘客穿着颜色,款式和季节都不尽相同的衣服,接受他检阅。他象征性地跟着火车走了几步,毫无意义的几步,而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的最后一节如同诗歌与小说的最后一句,提醒你是时候回过头,去理解已经发生的一切。

听到手机消息提示音,马国强第一反应是贺晓楠发来的,然而用指纹解锁后,只找到一条中国移动的满意度调查短信。他想主动联系贺晓楠,这念头转瞬即逝——看她何时联系自己吧。当下最要紧的,是找个工作人员说明情况,听说可以免费乘坐下个车次。他继续在站台上待了一会儿,查看下一个到沧州的车次,K702,一个半小时后才来,且余票充足,就算不能补票,再花十八块五也能到家。他收起手机,慢悠悠地朝出站口的方向走,走到第五步,发现对面还没开走的那辆火车里,有个穿着贺晓楠同款卫衣的女孩正趴在小桌子睡觉,桌角放着她的“智能显温”保温杯。

马国强走进车厢,拧开保温杯盖子,里面只剩一点水根儿。他找到车厢连接处的热水器,给贺晓楠灌满了,回来坐到她身旁,想说刚才对面火车上,有个女的和你撞衫了,随即觉得没必要为一件可说可不说的小插曲叫醒她,于是掏出手机安静地玩起来。

当屏幕右上角的电池标志悄悄变成红色,他再一次想起他和贺晓楠都没带充电宝,扭头看,杏色卫衣的口袋里露出手机一角,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了,慢慢抽出来,点亮锁住的屏幕,电量也不多了,剩百分之七。屏保依旧是他们的合影,去年九月份在老家的贝壳湖景区拍的,十月,两个人就坐上了行进方向恰好与这辆K1984相反的K1983,到南通的服装厂面试。

当天早上六点的火车,马国强定了四点二十的闹钟,到小区对面吃了七个水煎包,乘920路公交抵沧州站。贺晓楠早到了一会儿,在候车区朝他招手,他拉着行李箱迎上去。后来火车在晨曦中驶离沧州,轮对经过钢轨缝隙发出的咣当声,如同婴幼儿时期的轻轻拍打,而贺晓楠的絮语是摇篮曲,哄着马国强睡了将近两个小时。巧得很,当他在七点五十五醒来,火车也是停靠在德州站,但和载着他们返乡的K1984不同,带他们离乡的K1983在这一站只停留三分钟。

原本坐在内侧的贺晓楠不知去哪儿了,桌角放着她出发前新买的“智能显温”保温杯,证明她确确实实陪自己踏上了这段旅程。马国强点开通讯录里第一个号码,连着打了两次没打通,站起来眺望车厢尽头。红色的指示灯显示厕所有人,去敲门,传来另一个女人的声音。继续敲了两个厕所的门,仍不是贺晓楠,他忍不住骂了一句,具体骂的什么在此不表,总之挺歹毒的。

待马国强返回自己的车厢,正好看见贺晓楠端一桶泡面从另一端走来,火气顿时消了大半,但依然闷闷不乐。贺晓楠落座后,问他饿不饿,他手一挥,扭头看着飞逝的夜间山河不说话。贺晓楠看出不对劲,明着问他,“怎么闷闷不乐的?”他不知怎么回答。贺晓楠没做错任何事情,除了在离开时没打招呼。都怪热恋时的离别,无论长短,其结果都是不安的等待。

一年后的今天,情况变了。就在刚刚,马国强看着对面火车上神似贺晓楠的女孩离他而去,那无垠的平静,仿佛还可以承受更久远的分别。他没办法糊弄自己说,我当时刚下火车,晕头转向地看错了,因为他清楚地记得,在他当时的认知里,那根本不是某个跟贺晓楠穿了同款杏色卫衣的过路人,而是他所熟悉的,世界上唯一一个贺晓楠。

他摩挲着卫衣毛茸茸的表面,强迫自己回想去年无助地徘徊在三节车厢,突然看见了谁的眼睛,又是谁把他搭救了。那时他要找的人是贺晓楠,如今则要找自己,那个心中盛满了爱意,易碎的自己。他叩响一扇又一扇时间之门,想听到一点坚定的声音,但最后得到的仍是那四个字:情况变了。

以前是永远,现在不知道,马国强不知道他们能在一起的时间还剩多少,总之不能再浪费每一分与秒。他以相似的轻柔手法,把贺晓楠的手机塞回去,顺势在卫衣上拍了七八下,贺晓楠才从冬眠般的熟睡中醒来,茫然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马国强瞅她那压出了红印儿的脑门儿,笑着说:“别睡了,你睡太久了。”

贺晓楠把两条胳膊抻直了,伸入大腿的缝隙,在尽可能的佝偻里放松后背肌肉群,然后挺直腰板,打开手机计算剩下的时间。马国强说,我看看那组婚纱照,穿明制婚服拍的那个。贺晓楠嘴上说着“现在看那个干什么啊?”大拇指却点开快手,在收藏列表里把照片调出来。

马国强接过手机,重新翻阅了每一张照片,越发觉得,明制婚服比宇航服更贴切,古风比科幻更浪漫。在未来,人类可以自由往返于7500光年之外爱心形状的星云,可以活得很长,乃至永生。永生固然是伟大创举,但不是没有弊端。对于永生的人来说,错过意味着永远寻觅,只要伤心就有无尽泪水。

不想那么远,限定在未来十年,乐观地假设我们红袍加身,在满朝欢庆之中荣登大殿,也并非赢得一切。工资税负,繁琐家务,各自的前程和身心健康,老人赡养,子女教育,小家庭内部短兵相接和背后两个原生家庭的理念之争,乃至社会对婚姻的舆论变化,都试图将我们分开。人们常说,过去不堪回首,其实未来也不堪展望。

反观那组以“前世今生”为主题的结婚照,明制婚服的绯红青绿之间,传达出了另一种豁达意境——纵使大明王朝已覆灭了三百七十九年,摄影师要讲的,正是始于那时的爱情。这三百七十九年间,无论男女主角有多少个前世,这一世都是来世,无论历经多少次委曲求全,多少次无谓的抗争,殉情以及各自回望,此刻他们在一起,此刻就是所有那些没有看到结局的人心目中的那个结局。

火车重新启动,下一站沧州站。将近十五个小时的车程明明很难熬,眼见终点在望,又觉得不过如此,甚至说,再慢上一两个小时到站,也完全可以接受。马国强退出了快手,把手机还给贺晓楠。贺晓楠一看电量掉到百分之五,也不敢玩了,按熄屏幕后,无聊地依偎在马国强的肩上。与此同时,随着云彩的不断漂流,原本暗沉沉的天空透出一点光晕。从那里俯瞰,夜幕下的车厢如大地流星,一节一节地划过华北平原。从很多年后回看,车厢里二十七岁的他们,望着月亮。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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