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碰


文/甲或乙

 

从理性角度来看,对于青年人来说,双人床是逆人性的,因为不方便分居。不管是经济、工作、家庭、情感哪个方面的因素,当一对恋人无法互相触碰,等待他们的,只有称为累赘的双人床。


上午九点半,我在同心路上等到那辆银色面包车,拉开车门,李格格的行李分别装在三个收纳箱和两个大号手提袋里。

“行李都在这儿了?”我问。

“多亏了青青,帮我从女生宿舍搬下来。”

车辆启动,我扭头看后排的冯青青,彼此点头示意。

“东西也不多,要我干什么呢?”我想问的是这个。

“哎呀,就当聚一聚嘛。”

我循声望向车内后视镜,面包车司机,亦是车间里的叉车司机。原来他梳着复古油头,在车间大家都戴帽子,他只露出剃短的鬓角。

十点零四分,我们搬着东西鱼贯进入一个简装修的两居室。我一眼看见那张折叠起来的双人床,倚在客厅的墙上,床腿很干净。我问司机:“你们买的?”

“啊,刚到货。”司机放下那两个手提袋,活动着胳膊。

“租个房子,怎么连床都没有?”

“这房是房东投资买的,还没住过人呢。”

“那还不错。”

“先歇会儿再收拾吧。”冯青青在房子里溜达了一圈,“你们平时坐哪儿?”

李格格看着我和司机,“地下室有桌椅,你俩去搬一下。”

冯青青说她也去。李格格说,不用,是烧烤店里的那种塑料圆桌,很轻。

我们乘电梯下去,装上圆桌和四张塑料凳,回到七楼的房间。李格格正把收纳箱里的衣物挂进衣柜,冯青青则研究着那张折叠床,我让她闪开,与司机合力将其搬到卧室门口。

我们试了几个角度,每次都是他进去了,我卡在外面,干着急。司机侧身从门缝里出来,说,咱俩换换。于是我搬床尾,他搬床头,仍是有条床腿卡在门框上,撞得咣咣响。

李格格说,你们慢点儿。不知是心疼自己的床,还是怕撞坏了房东的门。

司机脱掉羽绒服,对李格格说,你看看淘宝上的视频介绍,这种折叠方法是最彻底的吗,或者有什么可以拆卸的零部件?

李格格打开手机看了一会儿,又看看折叠床,站起来说,不应该啊,我提前量过门框了,应该是能进去的。要不就是店家提供的尺寸不准?等会儿啊,我去拿卷尺。司机叫住她,说,别费那劲了,实在不行就退货。

李格格摇头加摆手,双重否定,“这种大件运费贼贵。”

“你们不该买这种双人床,”我说,“虽然能折叠,但宽度还在,应该买两张单人床,拼在一起。”

冯青青附和道:“闹分居的时候也方便,搬着床就走了。”她当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岔开话题,提议把床放在客厅,既当床,也当沙发。

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但李格格说那样不像话,这样吧,你们俩再试一次,听我指挥。

双人床再次离开地面。李格格站在司机身后,一会儿让他高点儿,一会让我低点儿,那条固执的门腿仍时不时撞击着门框,不给任何人面子。

李格格明显不耐烦了,“给我试试,”说着俯下身,想从司机手里接过床头。她动作很快,司机下意识避让,于是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那根攥紧了床腿的大拇指蹭到门框。

我们能看见或者说听见的,是司机突然松手,床头重重砸在地板上。李格格瞬间高耸的肩膀,像听见狼狗狂吠时振翅的母鸡。

“你干什么!”她朝司机嚷。

司机右手捂住左手大拇指,牙关紧咬,目光涣散,佝偻着,将要向前倒去而未倒。

李格格脸上的怒色慢慢褪去,摸着司机绷紧的手背说,拿开。司机缓了一会儿,照做。指甲盖里有块不规则状的淤血。

李格格从牛仔裤口袋里抽出手机,查询怎么处理这种伤势。

“是不是感觉越来越疼了?”她把视线从手机上移开,“如果是,我们得到医院钻孔减压。”

司机抬手像驱逐了一只苍蝇,“不用。”

我放下双人床的这一端,问李格格,为什么要非要租这种什么配套也没有的房子?她说便宜。我说你们买那个小冰箱,衣柜,还有床,前前后后得有一千块吧?等你们再搬家,这些东西要还是不要呢?李格格不假思索地说,要,我们再搬家,就是自己的房子了,盛世豪庭,明年年底交房。

我点了一支,隔着香醇的浓雾看向折叠床,心想现在费劲心思把它弄进去,明年还得弄出来,再搬家我可不来了。

“等会儿咱俩再试一次。”李格格看着我说。

“现在吧,”我把烟掐了,再次搬起床尾。

这回李格格安静多了,一个劲儿地说小心,反而是站在我身后的冯青青,吆五喝六地指挥起来。我还没烦,她先烦了,说:“你咋这么笨呢?”

我示意李格格把床放下来,然后转头看着冯青青:“要不你来?”

冯青青还真走过来了,活动下手腕,弯腰抓住床尾,看着李格格说:“三,二,一,起!”

那张双人床在半空中扭动几下,十分丝滑地进入卧室。

我的脸像挨了鞭子的猴屁股,猫到厨房抽剩下的半截烟。司机也在。他往受伤的拇指上缠了卫生纸替代纱布,见我走进来,递过一卷透明胶带,说,帮我缠上。

听声音,李格格和冯青青合力把双人床展开了,李格格铺上床垫,喊司机过去歇息。

“你手指上是什么?”李格格在卧室里问。

“手指套。”司机说。

“拿下来,透透气。”

“别了,又换了种色儿,看着怪瘆人。”

“那疼不疼呢?”

“你不碰,就不疼。”

我掐了烟,走到卧室门口,对李格格说,这就算搬完了,我先回去,明天见。冯青青也说,格格,就这样吧,你照顾好他。

李格格腾地站起来,说,别啊,你们来帮我搬家,我连饭都不管,我还是人吗?

为了能让李格格继续做人,我们只能围着圆桌坐下。她订了外卖,三份微辣的黄焖鸡,一份不辣的,以及一盒活血化瘀胶囊。半小时后,外卖送到,李格格想喂司机吃鸡,然后吃药。司机嫌弃地说,我是瘫痪了吗?你出去,让我一个人安静会儿。

“我又不是故意的。”李格格黑着脸离开,走到圆桌前,又偷偷嘱咐我:“你去帮我照看一会儿,他想喝水,就给他倒杯水,他想抽烟,就帮他点上。”

我比了个OK的手势,扣上黄焖鸡的盖子,走到卧室门口。司机坐在床沿上,从药板上抠了粒胶囊,温水送服。我说,先吃饭,再吃药。他说,都行。我问,到底疼不疼?他警惕地看了看卧室门口,取下卫生纸糊的手指套,低声说,疼,但别跟她说。

指甲盖里的淤血面积比之前更大了,颜色从鲜红变成暗红。我说,等里面的淤血变成黑色就好了。说着帮他打开密封的餐盒。他“嗯”了一声,说:“你也去吃吧。”

“有事立即喊我。”我回到圆桌旁。

后来司机拿着空餐盒出来,扔到厨房的垃圾桶,看着我和冯青青说:“不好意思,今天没法开车送你们回去了,你们坐公交吧。”

冯青青笑着说没事儿,去睡一觉吧。

司机关上卧室门,下一刻,又被李格格推开,她朝里面说:“你盖那床蓝色的被子。”然后双手抱在胸前,安静地站了十几秒,突然闯进去,“你别动,我帮你脱。”

“出去。”司机说。

李格格骂骂咧咧地走出来。“真他妈没完没了了。”

我们吃完黄焖鸡,在圆桌上打麻将,出牌和搓牌的声音都压到最低。时间来到下午一点半,李格格刚用门前清胡了牌,朝我们做了个“嘘”的手势,挪开凳子,蹑手蹑脚走到卧室门口,缓缓转动门把手。

我们透过门缝看见睡熟的司机,后脑勺陷入记忆棉,嘴巴微微张开,如同某个欲言又止的瞬间。那只受伤的左手伸出被子,静置在双人床正中。

如我所料,李格格试着去摘那个自制的手指套,每次只摘一点点,摘了很多次,终于从司机的指尖脱落,在平整的床单上滚出去几厘米。

根据经验,伤口变黑表示结痂,是愈合的第一步。不过司机的情况有些严重,指甲盖整个儿地变黑,色泽晶莹饱满,好像小小的指甲盖里已容不下那些淤血。

李格格退出卧室,坐回圆桌旁,歪着头望向窗外。午后天空,适合书写唯美的段落,无关往日的错误,但我从玻璃上看见她的表情,于是递给冯青青一个眼神,冯青青领会了,坐到她旁边。

人就是这样,每当有一只手替你擦去眼泪,你势必流下更多的眼泪。李格格哽咽着说:“他本来可以过着更好的生活。”

“现在也不差嘛。”冯青青说。

李格格讲起他和司机刚认识的时候。“我去过他家。那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房子,双层别墅,五间卧室,木饰面,铺地毯,中间放张大床;两个客厅,艺术漆装修的墙壁和吊顶;专门的影音房和蓝色泳池,餐厅里有落地窗。这些房间要雇三个阿姨打扫。”

“他家干什么的?”我本来在房子里溜达,看还有没有需要归置的,这时忍不住走过来问。

“只说是医药行业,具体的他不肯告诉。”李格格泪眼婆娑地看了看我,继续面朝冯青青。“当时我妈和她妈互相瞧不上,但他非要和我在一起,所以跟家里边闹翻了。我说我不值得你这样,辞职躲起来,盼着他能回头。但不出一个月,他打听到我们现在上班的地方,成了我同事。这几年,每当他在工作和生活上吃了什么苦头,我就忍不住想,如果不是我……”

冯青青打断她说:“你可难住我了,我没你这经历,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我就觉得,你不用这样,并且他也不想你这样。他特别不想你这样。我看得出来。你们在一起五年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谁也没有亏欠谁。五年了,你的青春,不是青春吗?”

快两点的时候,李格格终于收拾好情绪,送我们上电梯。

电梯逐级下降,冯青青在地图上查询公交路线,我看着面前红色的数字和箭头,猜李格格脱了她的雪地靴,在双人床的另一侧躺下。她裹紧了粉红色的棉被,尽量离司机远一点,以免碰到他脆弱的左手。

或者李格格根本没躺到那张双人床上,而是趴在圆桌上,将就着睡了个午觉。

我的建议没错,他们不该买双人床,该买两张单人床拼在一起,这样当他们不能触碰彼此的时候,就不触碰。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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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甲或乙
甲或乙  
青年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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