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踪诡秘的猫,弥留之际的奶奶,城中村潮湿的气味。在这间高级公寓中,唐影只身串联起世界中的一切谜语。
唐影从外面回来,站在1801门前按密码,犹豫把伞撑开放楼道还是拿进屋。外面下了一阵小雨,水珠在楼道昏黄的灯光下晶晶亮。小区是珠城的高档小区,带游泳池,她不太知道高档小区的楼道里能不能放伞。正想着,对面1802的门打开了,一个头和土豆一样光滑的中年男人探出头来。看见唐影,他一笑,牵动额头和鼻翼两侧的法令纹滑下去。唐影冲他点点头,输入密码拿伞进屋。
唐影在玄关处换了拖鞋,拖鞋上面有一只小黄鸭,像是另一个女人穿过的。她看了一眼,一边唤“喵喵……喵喵”,一边找塑料袋装好伞,擦去滴在地板上的水珠。
小五没有出现。
张翔发信息告诉唐影家里有一只猫。“小五认生,没有安全感,你小心。”听上去像威胁。窗外雨意已退,云层翻滚,太阳正穿过厚厚的云层落在客厅的地毯上,投下几缕阴翳。没有猫,但唐影两天来放在食盆里的猫粮都在变少。电影里也这样演,贫穷的男孩每天帮去非洲旅游的女孩喂猫,但那只名叫Boil的猫从来都没出现过。快递员按响入户门铃时,唐影正看到男孩在女孩家里唤猫。唐影平时喜欢看电影和小说,花几小时经历别人的故事总是安全的。小五不出来,唐影放弃了继续唤它,多少松口气。猫属于女性,电影里的猫妖总是女人。女性面对女性,总免不了打量和比较。这是教人谈恋爱的博主说的。放好猫粮后,唐影躺在客厅地毯上,听到窗外的小区幼儿园放起了“你笑起来真好看,像春天的花一样”。原来不论哪里的幼儿园都喜欢放这首歌,唐影原以为只有自己租住的城中村幼儿园才放。不知道自己生出来的小朋友笑起来会不会好看,她想。唐影已经三十岁了,到了社交媒体上广为流传的最佳生育年龄的上限。生活中如果没有这些“限”,唐影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全部时光都美得像画卷。
三天前,唐影住进了张翔家。唐影和张翔认识也就三天。唐影那天刚辞职,在酒吧买醉,恰好张翔也是。张翔是那种一望而知的精英,高学历、高收入,人模狗样,打领带上班,下班去酒吧喝一杯。那晚唐影跟张翔回了家。一觉醒来,张翔接了个电话,说是家里老人快不行了,收拾东西就回了老家。
张翔告诉了她大门密码,没提多久回,也没说她能住多久。三天里,唐影回出租屋拿了几件衣服和日常用品,在张翔家住下。他交代她喂猫,她就默认她能住进来。唐影从没住过这么大的房子,南北通透,早晨能被阳光晒醒来,她躺在客厅地毯上,感受阳光在脸上的探索。手机震了一下,张翔的信息进来。“你还在我家吗?谢谢你前两天照顾小五,今天会有家政王姐上门来打扫卫生,我奶奶情况不好,我暂时赶不回去。”隔着屏幕,唐影觉得张翔刚刚哭过。“没问题。”唐影回他,说完觉得稍显冷漠,又发送“会没事的”。
张翔的电话进来。唐影慌了一下,按下接听键。我奶奶快不行了,张翔的声音听上去憔悴又惊惶。唐影坐起来,说,奶奶今年多大岁数?九十,张翔说,如果要走了的话,算是喜丧。唐影说,丧就是丧,喜什么喜,你跟奶奶感情很深吧?话筒里只传来风声。唐影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哭,她没敢再说。我现在在病房外面,张翔说,我是我奶奶带大的,里面所有人,我爸、我伯伯、叔叔、姑姑姑父们都说我奶有福气,子孙孝顺,一口气活到九十,都觉得我奶奶就这么走了也正常。他们就是在用所谓的福气掩盖要放弃抢救我奶奶的事实,然后让我接受。唐影想了一下,说,奶奶情况不好是事实,掩盖不了,你难过也是事实。或许家里人说“有福气”的意思也是给奶奶的一生盖棺定论,让奶奶走好的意思。“有福气”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的评论,至少奶奶与人为善,心态平和。张翔高兴了一点,说,对,我奶奶一直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她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生人,一辈子见证了很多历史,我爷爷走得早,她一个人把我爸他们几个孩子送到大学,我几乎没见她和人闹过矛盾。唐影说,这就是佛家说的因果,奶奶种下了善因,就结了善果。我猜奶奶即使躺病床上也没遭太多罪。张翔说,器官衰竭,不疼不痒。唐影说,这可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是福报啊。张翔高兴了一点,声音听上去没那么沉了。谢谢你,张翔说,我心里好受多了。
唐影挂了电话,太阳整个晒进客厅,世界一下子明亮起来。她站起来,去厨房打了一杯果汁。张翔家里的破壁机很智能,冰箱里有一整格橙子。唐影把橙子去了皮,丢进去,又在橱柜里找到了一个玻璃杯。有个大厨房真好啊,唐影感叹,U型厨房,居家必备,房地产广告没说错。唐影喜欢做饭,最大的梦想就是拥有一个大厨房,有像美剧里一样的洗碗机,这样两人不会因为吃完饭谁去洗碗而吵架。唐影父母就是因为谁洗碗吵散的。盛好橙汁,再把用过的破壁机拆下来放进洗碗机,唐影端着橙汁回到客厅地毯上,继续看平板电脑里的电影。太阳变得和杯子里的橙汁一样酸甜可口,唐影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融到橙黄色里了。电影里,女孩同有钱男人一起上了男孩的卡车。那种卡车唐影父亲就有一辆。小时候父亲开卡车拉货带着唐影,凌晨三点路过老家的凌霄山风景区,窗外黑黢黢的树林子和高高低低的山峦呼啸而过。门锁转动的声音传来,有人开了门进来。
“谁啊?”唐影喊。
“有人在啊?”一个中年女性的声音。
唐影站起来,走到客厅中央,看到玄关处一个戴着袖套的女人扶着门要进来。女人提着小桶,一根小棍儿从小桶里探出来。“我是张先生请的家政,叫我王姐就好。”女人说着从小桶里往外拿东西,“张先生”三个字像是从女人的舌尖上掠了一下,听上去有些陌生。
唐影点点头,转身坐在了沙发上。她没请过家政服务人员,但在社交媒体上看到很多人说有些家政要求家里要备好扫地机器人和擦窗机器人。王姐熟门熟路地去往厨房,唐影听到碗盘的清脆撞击声。厨房垃圾桶里有唐影留下来的外卖包装盒,她听到王姐给塑料袋打结和吹开塑料袋的声音。
屋里的空气因为这些声音有了细微变化。唐影试着当一个主人,就又坐回地毯,按了电影的继续播放。男孩开始跟踪有钱人。王姐从厨房走出来,手上拿一块抹布,开始擦拭餐桌。王姐说,你也爱看韩剧啊。唐影立刻按下暂停键,说,啊,对。王姐挪开桌子上的花瓶,抹了一下,又放下,瓷花瓶在岩板桌面上发出“当”的一声。
王姐去卫生间洗抹布,边洗边说,小五可能有些便秘,你得告诉张先生一声。唐影说,啊,好。她斜着身子看了看位于沙发旁的猫砂盆,没看出什么。王姐走出来,把抹布搭在餐桌椅背上,弓着腰换猫砂。唐影能闻到一股抹布发酸的味道。她抿了抿嘴,忍住没说什么,起身随手在书架上抽了一本书。书是早些年非常流行的《爆款文案》,唐影从前在公司干行政,还兼运营公司公众号,这本书曾是她的案头书。内容熟,唐影几下就翻完了,又低头看后面新写的序。王姐收拾卫生间,没再同她搭话。
唐影发信息给张翔:“王姐来家里做卫生,说小五有点便秘。”过了一会儿,张翔回复说:“没事,你记得让她在猫粮里掺点儿益生菌。”
唐影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说从没见过小五这件事,又觉得说这件事显得见外。王姐操作扫地机器人扫地,唐影把肩膀架起来,抬起脚,想起网上猫和扫地机器人打架的小视频。王姐看她这样,也笑,说,不用这么紧张。又说,今天工作日啊,你不上班吗?唐影含糊地“嗯”了一声。扫地机器人经过,走到玄关,发出“清扫成功”的声音。王姐进了书房,唐影光着脚去卫生间洗手,顺手把那块抹布放到洗手盆里,放水泡着。
大概半小时的工夫,王姐打扫完卧室和书房,道别出门。唐影站起来送她,又觉得过于隆重,于是重新坐下,忍住去门口送人的想法。王姐走后,唐影去厨房拿面包当午饭,路过时看到抹布还躺在洗手盆。她在厨房柜子里找到一双橡胶手套,戴上后,她拧干抹布,把它扔进垃圾桶,又在橱柜里找到一块新毛巾,把桌子重新擦了一遍。
花瓶里插的是睡莲,低着头,花瓣卷边儿,看样子已超过三天。张翔不像是按季节换花的男人,唐影不愿多想。抹完桌子,唐影又擦厨房台面。她打开厨房窗户通风,隔壁1802轰隆隆的烟机声传来,携着辣椒味儿,应该是小炒肉。无论住在哪,现实生活总是平淡无奇,并不总是山川和海鸥。
唐影自己住城中村一楼的一个单间,有窗户,但看不见太阳,且常能听见别人的秘密。有次周末,唐影在家补眠,被躲在窗下给姘头打电话的大叔吵醒。大叔说,你放心,我有房,我是包租公。城中村,唐影在心里替他补上重要信息,没有产权,没有小区环境,电线乱走,充满火灾隐患,小型九龙城寨。还有站在她窗下的大姐抱怨租客烧坏了她一个电热水壶。穿黄衣服和蓝衣服的外卖小哥把她的窗外当作聚集点,聊王者荣耀上分和平台接单,女人都嫌贫爱富和回老家娶老婆的彩礼。除此之外,唐影还从窗外聊天的人那里听到很多知识,譬如有一类人的粪便可以赚钱。本着朴素的求知精神,唐影在网上查了一下,捐粪便一个月可以赚六千块。六千块!唐影一个月工资也就五千来块。她是有机会赚更多钱的,但那不是唐影想要的生活。于是一年又一年,唐影在城中村浪掷了许多光阴。唐影唯一做的抵抗就是买了一台烘干机,保证自己的衣服没有阴干的味道和白念珠菌、金黄色葡萄球菌。
下午两点,唐影被电话铃声叫醒。一时间,她有些发懵,阳光像晒干的骨头一样白森森。唐影披了衣服,按开电话,是张翔。她清了清嗓子,说,喂。张翔那头听上去乱哄哄,很热闹。听得到吗?张翔说,我们在酒店开了个麻将房打麻将。唐影说,怎么打起了麻将,老人怎么样?张翔说,我家人好久没聚这么齐了,可不得打麻将。再说平时上班工作都够累了,放松放松。唐影说,挺好,你们这是一家人整整齐齐等你奶奶落气。话一出口,唐影有些吃惊。她听到电话那头安静了许多,心里有些慌,不知道要说什么话补偿,却又接着说,你们家所有人的生活都被死亡打断,停滞在这里,你们所有人只做了一件事——等她死。这话好像不受唐影控制就说了出来。她内心突然感觉有点凄凉,半分钟过去了,半分钟又半分钟,千千万万个半分钟即将过去。唐影觉得自己就是躺在床上的老太太,直到九十岁临死前,子孙后代叹一声:“她好福气。”
张翔说,回头再说。说完撂下电话。唐影猛地清醒,后背出了汗,再看手机,确有一通来自张翔的通话,通话时间三十秒。她有些觉得三十秒里应该说不完那么多话,那些话只存在于自己心里。
唐影有些渴,起身去餐桌倒水,看到猫砂盆里有一泡尿和两坨屎,猫粮也少了一些。看来小五的确存在,且便秘有所缓解。她其实有些忘记自己有没有嘱咐王姐往猫粮里放益生菌。无论如何,无论如何,小五健康,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唐影发信息给张翔,邀功一样:“小五便秘好了,你不用担心。”过了很久,暮色降临,张翔回复:“收到。我奶奶去世了,就在我挂掉电话刚刚过去的半个小时里。”
从窗户里望出去,远处的天像是烧着了,黑暗的底子已经显出来,从下面往上晕染。唐影坐在地毯上,融进黑暗里。“你是谁?你怎么在这里?”空气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唐影猛地站起身,屋里空无一人,一个身影轻巧地从沙发上跳下去。唐影吓了一跳,才意识到是小五。
电脑屏幕突然亮了一下,台词留在开保时捷的男人说男孩是女孩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信任的人上。唯一。唐影从没遇到过这个词,但其实这个词的使用场景还挺多,譬如人的唯一命运就是死亡。将暗未暗的时刻里,人总会感觉万念俱灰,只能举起双手。“小五,你在吗?”唐影说,“你能出来跟我说说话吗?”等了一会儿,唐影又说:“奶奶您好,我叫唐影。”譬如九十岁的老人就坐在她对面,她熟练地介绍自己:“我是您孙儿张翔的女朋友。奶奶放心,我会和张翔好好过日子的。”“我会监督他认真吃饭,戒烟戒酒。”或有灵魂在这样的时刻飘荡,唐影认为自己有必要做些什么。
窗外最后一缕光收尽,屋里有风。唐影打开手机,发信息给张翔:“奶奶刚刚找我来说话了。”张翔的信息回复得很快:“说什么了?”唐影没有回复。她很饿,今天一整天只在早晨取快递前吃了早饭。快递是张翔买给小五的猫粮。他对小五很上心,而小五应该是他某一前任的遗物,也可能是现任。唐影在卧室抽屉里看到过小五的收养证明,收养人是一个叫糖糖的女生。糖糖,一个听上去就甜蜜蜜的名字。唐影从前的名字叫唐英,再往前,唐影叫小英。学校里有很多个小英,譬如张翔的奶奶就叫兰英。
对面楼里一家人开始坐在餐桌前吃饭,唐影感觉自己特别饿,五脏六腑空荡荡,灌满了屋子里的风。唐影拿起手机,手发抖,点了烧烤,嘱咐店家多放孜然和辣椒面。唐影从前交过一任男朋友,他讨厌她吃烧烤,批评她吃烧烤的样子蠢。一来二去,唐影觉得委屈,于是分手。骑手快速接单,唐影看到地图上骑电动车的小黄人一寸一寸地动,心里平静不少。张翔的信息持续进来,看上去声音急切,譬如“你能跟我说说我奶奶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吗?”“我现在很难受。”“我觉得你说我们都在等我奶奶死这句话真的很清醒,一针见血。”“我现在觉得我们家里人真的好自私。”唐影看得要笑,这叫什么,这在社交媒体上叫“迟来的深情比草贱”。她看着手机上的小黄人距离她只有十米,接着按响门铃。烧烤用锡纸包住,油汪汪、滋滋响,唐影的饥饿感消失了。她没有开封早上新取来的猫粮,把肉串上的肉一颗一颗撸下来,倒进小五的食盆。唐影走进卧室衣柜前,打开柜子门,取出一件裙子。她盯着柜门上的镜子看了一会儿,把裙子放进衣柜里,又过了一会儿,关上衣柜门。
“你有时间吗?我们来聊聊吧。”唐影给张翔发信息。
手机没动静,唐影把自己放倒在床上。肉串的味道窜进卧室,不久就会进入衣柜,然后隐藏在这间房子的角角落落。她等了很久,终于睡去。
凌晨三点,唐影被电话叫醒。我在守灵,手机没电了,张翔说,没看到你信息。唐影打个哈欠,说,你知道奶奶叫什么名字吗?奶奶叫兰英。张翔说,是,我奶奶叫郭兰英,我下午才知道。我一直都叫她奶奶。唐影有些得意,接着说,奶奶从来不叫孩子的名字,都叫大儿、二儿、三儿,你是她的二孙子。张翔说,神了,你怎么全知道。唐影不理他,接着说,兰英以前和妯娌张老二家的闹过一点矛盾,原因是张老二在矿上当工人,家里条件好,冬天腌了咸菜,吃不掉照着兰英家门前的树泼。大家伙都住一起,平房,院子里有棵梨树,秋天结的梨子又大又甜,都被老二家的摘走了。兰英的男人走得早,留下三个男娃一个女娃,张嘴就要吃的,兰英只能忍,每天给孩子琢磨吃的。运动一场接一场,兰英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孩子留心一口吃的。张老三,老张的弟弟,有时趁兰英在家做饭偷偷在她背后吓她一下,把手搁在她胸上。没人看见,兰英不敢言语。好在兰英的孩子争气,运动结束后一个接一个儿考上大学。张老二的儿子日子却越过越差。兰英嘴上不说,心里高兴。张老二活到六十二岁就没了,张老三六十五岁没的,兰英觉得这些都是报应。但她都不说,有些东西一旦说出来了,她的福气就没了。走前兰英也迷糊,这一辈子活个啥呢?她到底有没有福气呢?早前是为了和张老二家的置气,人活一口气,不蒸馒头争口气,憋着劲把孩子拉扯大,让儿子念书,女儿最小,也搭了顺风车念了书。后来是为了享福。有啥福可享呢?儿子们的媳妇儿都是文化人,嘴上不说,脸上见她都不怎么高兴,后来兰英索性回了老家。兰英不爱说话,拯救了一下自己在儿媳妇们心中的形象。这些年在老家,兰英也没少吃少穿,看病有去处。孙子们也都念书、工作,临走就觉得二孙子还没成家,三十了吧。死到临头,怕倒不怕,就是孤单。我这一辈子到底算不算有福呢?爹、妈、老张,你们等等我。
唐影一口气说完,口干舌燥。电话里有细细的电流声和风声。她挂掉电话,继续睡过去。夜里唐影做了一个梦。她梦到自己还住在老家绿化街区的平房,和奶奶、爷爷、大伯、小叔一家住一个院子。下午要节目表演,唐影回自己家屋里换白裙子。刚把门关上,脱掉衣服要穿白裙子,她就听见大堂哥领着几个同学进了院子。唐影撩开窗帘偷偷看过去,有男有女,女的挂在男的脖子上。她回过身拿起白裙子要穿,一阵风刮来,房子被吹上天。唐影赤裸裸地站在陌生男女面前,浑身颤抖。男生吹口哨,女生交头接耳。唐影把手上的白裙子一抖,那些人连同整座房子都被裹在裙子里。整个绿化街的人都看见了巨大而赤裸的唐影,冲她指指点点。羞愤和焦虑围绕着她,直到醒来。
第二天,唐影回了趟自己家。房东发信息说隔壁屋要换空调,从她那屋走线,请她务必回去开一下门。四天没回,她突然觉得城中村住不得,一进屋就有一股纺织品阴干的味道,像电影里说的“地铁味”。唐影开完门,来不及等工人装完空调,梦游一样钻进了地铁三号线。中午的地铁里人并不多,她下了三号线,在出口的便利店买了饭团,出站,又走了八百米到张翔家小区。门岗是个年轻人,看唐影一眼,又看她一眼。唐影说,我刚住进来三天,就住在9号楼2单元十八楼西边1801的那户,业主叫张翔,昨天我出来取快递还让进呢。年轻人指指她的手机,说,那麻烦您给张先生打一下电话确认一下,我才能放您进去。说完还冲她敬礼。唐影想了一下,张翔今天应该要接待各路亲友,手机一般静音,这种时候发电话过去似乎显得不够“懂事”。张翔伯父和叔叔都是本市颇有些声望的人物,今天来的人应该不会少。唐影只能等张翔主动打电话给她。
唐影决定沿市广路散散步,边走边吃刚刚在便利店买的饭团。昨天点外卖时,她已经在手机上将周围的饭馆子看了个遍,日料、酒馆和咖啡,昨天点的那个烧烤店在五公里之外。唐影这才想起屋里好像没什么烧烤的味道,早上出门时,食盆里似乎干干净净。唐影走到路的尽头,又往回走,在心里练习和门岗的对话。
“嘿,小兄弟,你吃了没?”开场似乎应该这么说,但又显得刻意。归根结底,唐影和那穿着制服为那高档小区服务的年轻人是一类人。她不怕他在心里打量她,她也能打量回去。只要他能放她进去,让她做什么都可以。这个想法从心底渗出来后,唐影吓了一跳。
想来想去,唐影决定直说:“我真是9号楼2单元十八楼西边1801那户名为张翔的业主的女朋友,他奶奶昨天去世了,回家奔丧,他委托我来家里喂猫。他家有一只胖乎乎的小猫,美短,可萌了。”这样想着,她走回小区正门,却发现侧边小门开着。那个年轻人看着唐影从侧门进了小区,没再冲她敬礼。
唐影上到十八楼,秃头邻居正好出门,唐影终于想起来他像的某种动物,原来是树懒。今天他没冲她笑,“愤怒的树懒”,唐影在心里这么判断。输密码的时候,唐影听到一阵细细的哭声,来自1802。她打开门,站了一会儿,关上门,继续在客厅的地毯上躺下来。踏进张翔家,唐影觉得自己就像在扮演一个人,也许是卫生间里化妆品的女主人,又或者是卧室衣柜里长裙的女主人,也有可能是“糖糖”,这三个人也有可能是一个人。前三十年的人生里,唐影的生活从未处于金字塔的顶端,一直没什么机会扮演其他人。一个人一直当自己也是会累的。唐影换上那件长裙,用卫生间里的化妆品给自己化了一个全妆,唤“喵喵……喵喵”。她的声音一会儿高亢,一会儿娇媚,或许还有惆怅。唐影沉浸在角色扮演的快乐里。
化妆品的女主人是有可能突然出现的,长裙的女主人以及“糖糖”等都有可能出现。唐影想起电影里的女孩吃橘子。她清洗张翔的茶具,从他的茶罐里倒出来一点茶叶,烧水、泡茶,第一泡一般是不喝的,要倒掉。她想象他就坐在她对面,眼神在她身上攻城略地。但她不能这么幻想他就坐在客厅的茶台上,而是忘记现实。这么敞亮的一间大房子,齐备的家电,柔软的床,温暖的阳光以及一只不能轻易看见的猫。一想起这些,唐影觉得自己能够自动进入一种女主人的状态,口腔开始分泌唾液。
唐影在手机上下单了水果、蔬菜和肉。葡萄送过来的时候带着水珠,鲈鱼眼睛明亮,显然刚死没多久。唐影做了一道清蒸鲈鱼,炒了青菜,炖了番茄牛肉,又洗了水果。一顿饭做了两个小时。独自一个人在足有她城中村卧室那么大的餐厅里,唐影把三菜一汤端上桌,又从客厅多宝阁拿了一瓶酒和两个高脚杯。外面的天还没全黑下去,唐影打开餐厅灯。只可惜不是冬天,看不到窗玻璃上的水汽。小时候,唐影的写字桌就靠着窗户,气温降下来的时候,她一伸手就能在窗户上画星星。
绿化街的那间平房中间还带一个小花池,爷爷奶奶会在里面种上西红柿和黄瓜,唐影在那里住到十四岁。父母闹离婚那阵子,唐影就住在绿化街的老房子里。那时绿化街的平房逐渐倾颓,邻居们已经搬离绿化街,住进了附近的商品房。每一天她都盼着父母能把她接走。往绿化街回的路上总有些冲她露出笑脸的男人,她怕,又不敢告诉家里的大人。就这样战战兢兢过了半年,她终于找到一个伙伴。那男生跟她住同一排平房,每天上完晚自习,唐影都会观察男生收拾东西的速度,他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时间久了,男生也刻意等她。那些年平安夜时兴送苹果,唐影用彩纸包了苹果,写了卡片要送给他。没成想中午父母回绿化街收拾东西,又吵起来,东西摔了一地,下午唐影没去上课,在家里收拾东西。妈妈拉着唐影的手说,宁跟要饭的妈,不跟当官的爹。于是那天唐影的苹果和卡片都没送出去,过年期末考完试,唐影跟母亲回了母亲的老家,从此和那男生分开。他应该是她唯一喜欢过的人。唯一。
张翔打来电话。“影,你是怎么知道我奶奶那些事儿的?”张翔问。
这是张翔第一回唤她的名字,在床上也没有过。唐影多少有些高兴,回他:“奶奶在梦里告诉我的。”
“你还梦到了什么?我的意思是比方说奶奶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家是不是会出什么事儿?她老人家会保佑我们吗?”
“今天奶奶追悼会,那个一手提拔起我伯伯的领导没来。这领导好久没出现过了,就刚刚我爸他们一起吃饭,说起我奶奶的一辈子,那些事儿跟你昨晚上同我讲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这些天他们都没梦到过我奶奶,不是说人走后都会托梦给小辈吗?我们为什么都没有?你昨晚上说话的语气、声音都跟我奶奶特别像。”
“我今儿跟我爸他们说了这事,我说我有一朋友,昨晚上给我打过一电话,电话里把奶奶的一辈子描述了一遍。”
“你知道最绝的是什么吗?最绝的是你用我奶奶的口吻说‘爹、妈、老张,你们等等我’,奶奶临走前真的说了这句话!我就在边上,听得真真切切。我和我爸他们一致认为我奶奶喜欢你,所以在梦里跟你讲这些。这些天我大伯一直很焦虑,追悼会是一个节点,我们全家都盼着那领导来。领导来,就说明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你能在梦里帮我们家问问我奶吗?你就问问她,我们家这次会挺过这个坎儿吗?”
“我代表我们家请求你,也谢谢你。如果你能帮我们家渡过这一劫,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有任何要求都可以提。”
“我真心的。”
唐影突然恍惚起来。
“我尽量吧。”唐影答。
“谢谢,真的谢谢,我们家也确实没办法了。”张翔的声音听上去疲惫又沧桑。唐影在脑子里搜寻张翔的长相,发现他在她脑海中还不如隔壁的树懒男人鲜活。
唐影把没吃完的鱼、青菜和番茄牛肉、水果盖上保鲜膜放入冰箱。那瓶红酒不错,她的妆还没有花。夜色暗下来,适合跳舞。唐影选了一首歌,连上蓝牙音箱。流畅的旋律淌出来,唐影忘掉张翔、梦以及葬礼,想象自己正在宴会中,边跳舞边喝酒。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邀请她。一曲未尽,沉稳儒雅的男人等着和她跳另一曲。她想象自己是仙度瑞拉,客厅落地窗上映着她曼妙的身姿。
外面星星很亮,像是那些年她画在窗户上的。今夜星光灿烂,她可以跳到十二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