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有着自省意识的女性知识分子,“看”是田沁的死穴。一次论文题目取材,却让看与不看之间的平衡摇摇欲坠,越是被凝视,她就越要凝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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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是老王把田沁拉到那个群里的。老王是田沁的男朋友,二十八岁,和田沁已经谈了六年恋爱,从田沁大二到眼下的研究生最后一年。老王学生时代就喜欢混论坛,汽车的、装修的、数码电子的,在论坛式微的年代里,老王的坛友们又从论坛转移到了微信。老王就被拉进了各种各样的微信群,买房子的、薅信用卡羊毛的、分享优惠券的、骂娘的,甚至讲荤段子的。老王把田沁拉进去的,就是一个专门谈论姑娘的群,或者再准确一点,就是分享如何搭讪姑娘、追求姑娘乃至最终睡到姑娘的群。知道老王有这样一个群,田沁其实一点也不生气。田沁就是那种眼明心亮,凡事都特别拎得清的人。她是学哲学的,研究身体哲学,尤其是女性的身体。可以说,正是那个群里人的想法造就了田沁所学学科的蓬勃发展。这几年,从美国的米兔运动、韩国的N号房间到国内中年女演员抱怨没有戏演,田沁的专业次次都能和热搜相关。她的导师,一个在该领域“学贯中西”的硕士生导师,已经在各大知识付费网站收钱开课,讲义是田沁和学妹学弟们一起整理的。
女性身体哲学,简单讲就是研究女性身体如何被男性凝视,以及造成如此凝视的原因。女性身体以男性视角为基准被切割,例如当下的美女文化、维密秀、创造101女团、热搜上女明星瘦了胖了,这些都是田沁要研究的内容。眼下田沁要开题了,但研究问题只找到了两个。导师说两个研究问题有点单薄,让她看看他发表过的文章再想一个,说完拍了拍她的肩膀。田沁觉得肩膀上被拍过的那儿往下塌了一块儿,随之塌下去的,还有不甘。她不太想就这个问题再找他聊,再聊也还是同样的结果,导师不可能让自己的学生以别人的理论作为框架,哪怕他的理论并不能撑得起一篇硕士论文。用导师的话说,理论就是要发展的,他是领头人,打了地基,他的学生们得把楼建起来,建得越高才越可能出名,搞哲学,就讲究传承。田沁没有办法,只能选择把理论的现实意义单列一章,作为一个问题来研究。研究这个问题需要现实语境,为了这个,田沁央求老王拉她进群。
你们想聊啥就聊啥,田沁说,就当我是空气。
就这样,田沁成了这个群里的第二名女性。整个微信群三百来号人,此前也只有一个女的。田沁进群的时候,群里面掀起了一个小高潮。而发现田沁和老王是情侣头像之后,群里面沸腾了。田沁和老王像开水锅里丢进去的两粒米,被烫得翻腾。一个说,兄弟,你还真是胆大心细啊。坦白从宽?另一个说。你们俩这是要在群里面玩交换吗?好几个人看上去兴奋极了。言辞渐渐失控。田沁忍不住了,说,我要写毕业论文,来找点语境资料,观察一下大家的语言及观点。
群里面哄地笑开了。没关系,一个说,在这个群里混着混着,就不仅有素材,还有故事和事故了。
田沁在群里发了一个大笑的表情包。
我说妹子,一个微信名叫“小姨子”的人说,你男朋友不在这个群里活跃,他估计还有别的群,建议你去别的群里监督他。
这话让田沁有些不舒服,好像她是那种时时翻看男人的手机,半点儿离不开男人的女人。没啥监督不监督的,田沁说,我就是想采集一些语言观点,完成我论文的一章内容,给论文凑个字数而已。
何必呢,“小姨子”说,都是女人,谁还不知道谁。
你可别,群里的一个人说,你可不是一般的女人,你是咱们所有人的小姨子,心肝宝贝!
群里又笑开了,像一颗石头扔进了水里一样,表情包、调侃、荤段子接踵而至。田沁在热闹中看着那段对话,心里面堵了烂棉絮一样嗓子眼里发涩。那个群里面唯一的女人,她好像把她当作对手。一个三百多人的群,此前只有一个女人,她就是这个群的女王。她固然接受着这个群里充满性暗示的讨好、恭维,开一次屏就有三百多个人围观,开屏的同时也露出了没那么好看的屁股——老王给田沁看了她在群里的自拍,在美颜相机的磨皮调色下,她还是看出了她的一点疲倦。眼角那点若隐若现的皱纹,其实已经出卖她不像她在群里表现得那么有活力、开得起玩笑、不在乎。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一个寂寞的女人,靠着被男人凝视来消解日常生活的平庸。她没想到她其实是被三百多个男人身体化、物化、商品化,被观赏、被欲求甚至被消费的对象,反而为此洋洋得意,真是一个不够聪明的女人。
做完这些略显哲学的剖析之后,田沁好受了很多。
田沁经常做这些剖析,也算是学以致用。哲学系的入门书籍《西方哲学史》的概述中就说,哲学提出和研究问题,不负责解决问题。因而学哲学并没有什么大的用处,在这个事事讲求实用和效率的时代里,像王阳明一样“格”七天七夜的竹子,在哲学系都当故事一样听说。但田沁喜欢这种较真劲儿,也希望自己能在这样一个时代里因为这种较真劲儿变得不一样一点。从某种意义上说,王阳明的“知行合一”指导了田沁的学习,在当下的语境中,就是关心自己身为女性是否被消费和凝视,并在社交媒体上参与讨论,让女性主义的观点被更多人听到。田沁年轻漂亮,关心同为女性的其他人的遭遇,微博私信回复了一封又一封,时间久了,看起来也有点像情感博主,处理的都是些难言的情感纠纷,这不免让她有些挫败。真正和她专业有些联系的,倒是老王对她的态度。田沁和老王在一起,就是因为他从来都尊重她的选择,从来都没有把她看作是他的附庸,也从未凝视过她的身体。她可以读没什么用的身体哲学,也不用着急挣钱和结婚,他都依她。当然,田沁也不限制他,老王可以举着斯嘉丽·约翰逊的照片跟她探讨“寡姐”的性感因子有哪些,也可以跟她讲和初恋刻骨铭心的往事。田沁是一个通透的人,也看不上时下动不动就喊着“只有一个你”、“我们是彼此的唯一”这种社交媒体上广为流传的爱情语录。从某种意义上说,爱情么,应该是自由而平等的,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一点也对不住人类进化到这个程度的努力。从这个意义上讲,老王是太合格的男朋友了,再也找不到比老王更适合当田沁男朋友的人了。
2
群里有人加田沁的微信。原本田沁是不加的,她只想找点素材顺利毕业,万一出现点事故或故事,她都不知道怎么跟老王讲。当然田沁也可以选择不讲,但自由和平等不就建立在坦诚之上么。老王知道田沁在他之前的每一段恋情,也知道她被很多人追,田沁知道老王喜欢欧式女性,还拉着老王在大学食堂里看姑娘。在拉着老王看姑娘的时候,她倒忘记了女性的身体被凝视这回事。但话说回来,女性被女性凝视和被男性凝视到底不一样。比方对于走过他们眼前的姑娘,田沁觉得她姿态优美,气质端庄,或者活泼动人,眉眼青春,而老王则觉得姑娘或者脖子不够长,或者腿有些短,总之一个形而上,一个形而下。这时候田沁就觉得没意思了,男人总是这样,是视觉动物,也是下半身动物,更直观一点,其实就是肤浅的观赏。女人对女人的凝视,是一种欣赏,是一种同性间的惺惺相惜,因而更能鞭辟入里,并抵达理解。她看到她皮肤有点黑,就会想到在漫长的青春期里,她可能遭受过同学的耻笑,那是少女孤独又无助的一段日子。田沁常常被自己的这类遐想打动,也更坚定了自己要像王阳明那样较真儿,抵抗男性对女性的凝视。她甚至觉得,女性应该像无产阶级斗争的口号里喊的那样,全世界女性们团结起来,相互欣赏,越是在男性面前,就越要显得高尚美好,来衬托得男性粗俗腌臢,同时教育男性。田沁想起来那个群里经常晒的一些豪车美食,大概都是些不愁吃穿的二代子弟们。田沁更生气了,占着女性很难拥有的社会资源而洋洋得意的男人们,田沁更不能放过他们了。思及此,她同意了添加好友。
加她的人叫陈惟义。朋友圈里显示他三十三岁,已婚,有一个三岁的女儿,在田沁所在大学的校办公室工作。田沁以为他加她是想有点什么故事,但加了田沁后,陈惟义发给了她一个问卷链接。校办公室经常搞一些没什么用的调查,类似于对学校工作满不满意,对教师授课有无建议之类的,乐此不疲。好像学生填了问卷这些问题都能得到改观了似的。久而久之,田沁他们就都不填了。看起来这陈惟义完成工作的压力还挺大的,竟然抓住一切机会,在聊姑娘的群里也能揪住田沁。田沁填完后,又把链接发在了几个班级、年级之类的群里,说是自己一个朋友的问卷,呼吁大家帮帮忙,又发了几个红包,最终竟也完成了陈惟义的工作目标。
陈惟义显得很开心,说田沁帮了他一个大忙,坚持让她周三下午在行政楼前等他,他有一点小礼物想要送给她。
四月份正是漫天柳絮纷飞的时候,田沁在行政楼前的柳树下正和柳絮作斗争。柳絮薄薄的,软软的,拂在人脸上像婴儿的手轻轻地挠着,和春风一起,温温的,暖暖的,但就是这样的柳絮,也会一视同仁地进到嘴里、鼻腔里。拂在脸颊上的是享受,而进到鼻腔里和嘴里的,就是恼人的麻烦了,严重时甚至可能致命呢。杜甫曾说“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晏殊又说“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柳絮在诗人这里,不仅是恼人,还淫乱了。这样的柳絮给人的感觉像什么呢,像偷情,处理得当,则是美好的,同时也是危险的。田沁觉得自己真的是被那个群里一些语言影响了,这样的想法细想想是有些吓人的。她和老王现在好好的,纵然她是一个独立女性,也不认可所谓的跟谁上床就是谁的人了之类的观点,这种观点就是将女性身体看作是男性的附庸,女性还是被凝视的客体。就这么杂七杂八地想着,肩膀上被拍了一下:
嘿,田沁吗?
田沁吓了一跳,抬头看到一个高个子,寸头,顶年轻的男人。男人的脸突然搁在田沁眼前,细细打量她,田沁被迫与他对视,发现他有点像简化版梁朝伟。
嗨,你是陈惟义吗,田沁恍然大悟,你怎么知道我是田沁?
男人笑了,深色皮肤牵动薄嘴唇,露出一口大白牙,说,我猜的呀,我就看行政楼前哪个最漂亮就问哪个,没想到真给问到了,哲学系怎么还有你这号美女呢,我以为美女都在外语系或者中文系呢,你是遗珠啊。
田沁有些懊恼自己就被这么观赏了。她很不喜欢“美女”这个称呼,“美女”就意味着她是视觉化的、可被消费的媒介,是女性性别的陈规。往常去买衣服,若服装店老板这么称呼她,她宁可不买这件衣服。但时下“美女”实在烂大街,她只能纠正别人,说,说话就说话,不要加前缀。弄得叫她美女的人莫名其妙。但懊恼归懊恼,田沁发现自己事实上也在打量陈惟义,还觉得他像简化版梁朝伟呢。他们扯平了,想着,觉得开开玩笑也不错,嘴上却不饶人,说,是啊,我是遗珠,那你们一个个的都是有眼无珠。
陈惟义嘿地一笑,说,嘴巴还挺厉害啊。
说着领着田沁往停车场走去,从后备厢里拿出一个袋子给她。还没等田沁道谢,陈惟义上车了,左手从车窗里伸出来,说,谢谢啊。
田沁回去后打开袋子,发现竟然是一套雅诗兰黛的护肤品。这让田沁有些为难。虽说她也喜欢雅诗兰黛,但她喜欢自己赚钱买。而她帮陈惟义发红包用掉的那点钱,比起来雅诗兰黛实在不值一提。都说礼轻情谊重,反过来不知道怎么解释。田沁拿不准陈惟义什么意思,只好在微信上嘻嘻哈哈地道谢,再找个机会还回去。和陈惟义打交道,田沁确定自己不用秉着十二分的真诚和较真儿,这大概是那个微信群给她的感觉。况且他也有妻有女,大概就是有钱任性。
那个微信群经常会分享一些本市KTV里的年轻女性们喝酒跳舞的小视频。田沁知道人民路那边有一条酒吧街,街两边镶嵌着无数个这样的酒吧和KTV。有次周末田沁坐着老王的电动车回老王家,路过那儿。
正是盛夏,酒吧门前绿云扰扰、香雾融融,颇似小说里的“销金窟”。年轻姑娘们热裤短裙、露肩露脐地拿着手机拍各种短视频。走出去很远了。田沁觉得香水味道还没散,还腻在她和老王的衣服里。回到老王家,田沁问是不是所有男人都喜欢去酒吧。老王当然知道田沁是什么意思,剥掉她的衣服后,老王将自己的脸埋在田沁的乳房里,说,我不喜欢去,我就喜欢这里。
老王确实是不错的结婚对象。除却两人相处下来没有过太大的争吵,三观相似之外,老王还情绪稳定、工作稳定、生活规律、家庭关系简单,家境和田沁相若。他家里把结婚的房子都买好了,就是现在住着的这一套。双方父母都知道他们的交往,也都满意。等田沁研究生毕业后,读博或工作了稳定下来就结婚。老王是两个人交往过程中最大的稳定剂。
但那天做完爱后稳定的老王说了一句让田沁不太稳定的话:你屁股再翘点就好了。田沁因此半个月没理老王,凭什么她还没嫌弃他老王没有胸肌、身材不够壮,他就能凝视她的身体并提出看法?田沁别扭了很久。但和老王吵起来时一句话就让她偃旗息鼓了,老王说,你也没主动说我没胸肌也不壮啊,是你没主动说的意识,我说出来了而已,我们是平等的。
这句话让田沁想了很久。也让她坚定地选择研究女性身体哲学这一议题直到博士毕业。青春期的时候,田沁母亲就开始了对她的批判。当她盛第二碗饭的时候,母亲会说女孩子吃那么多会胖,当她喜欢上非主流想烫头的时候,母亲会说这样不淑女。当她大学时终于长成了母亲想要的样子——瘦且头发黑长直的时候,母亲又当着她的面叹气,说她有点过于瘦了,以后结婚不利于母乳喂养,还说她长得呆板,不活泼,也不会去做做头发什么的。田沁为母亲前后矛盾的想法震惊并疑惑,直至学到了身体哲学,才明白了母亲在她成长历程中的批判只是一直以来女性身体被男性严苛对待的投射。换句话说,母亲也不想这样的,她也是无意识地在规训女儿,按照男人的标准,让女儿成长成一个受男人喜欢的女人。甚至田沁发现,这种思想是一类传承千年的思维形式,从三寸金莲到以瘦为美,屁股大有利于生育的观点,都是女性身体被客体化的体现。仿佛女性的身体就应该被严苛地凝视,即使女性自己不对自己严苛,也总有人对女性严苛——高考结束的那天考场外很多美容院的广告都精准地将目标锁定从考场里出来的女生身上——因为终有一天男人也会对女人严苛。不如先让女性自己对自己的身体严苛,总比到了某天男人对女人严苛要好,这正是年轻女性整容抽脂的初衷。
在那个微信群里,田沁就能看到三百多个男人对女性的严苛凝视。他们从相亲或者交往的,酒吧或KTV遇到的女孩们皮肤白不白、眼睛大不大到胸部丰不丰满,是不是整了容,都能聊个遍。一个陌生的姑娘,在那个群里,被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翻了个遍,像古代选花魁那样,在姑娘们并不知情的情况下。甚至群里还有整容医生,能根据照片将姑娘的哪部分整容了,做的是哪种手术,从正颌到垫鼻子垫胸,再到削骨,都一一讲解清楚。单看那些字眼田沁都觉得身体的某个部位疼。整容医生末了再为自己的整容医院打个广告,堪称资本逻辑和男权文化完美结合的范本。在这些谈论中,陈惟义都未曾发过声。
3
田沁的那句“为什么”终于问出了口。
田沁见识到了男人对女人最真实严苛的凝视,为出现在群里面每一个被分析姑娘心疼。但她还有论文要完成。她心里恨恨地想,这些男人们都应该去下地狱。但地狱是不确定是否存在的。田沁只能在心里面较较真儿,并试图以某种方式表现自己的姿态。陈惟义送的那套雅诗兰黛田沁是万万不能留下的,且说这并不符合她一贯的原则,更有悖于她对那个微信群的基本态度。田沁发了红包给陈惟义。
他并没有点接收。田沁只好买东西再回送。想到他朋友圈里晒了女儿,看起来是女儿奴的样子,田沁就去商场买了最贵的那款芭比娃娃套装。田沁有她自己的小算盘,芭比娃娃这东西,买都买了,总不好不收,毕竟她已经过了玩娃娃的年龄,也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人可以送一送,更重要的是,娃娃拿回去,总也算是提醒陈惟义他老婆,最重要的是提醒陈惟义她田沁不是他想的那种人。
虽然具体是哪种人,田沁也没有仔细调查。虽然同学的传言中,半是事实半是刻奇的故事里,总有一些年轻女性为了一些东西,一部手机、一部电脑、一套化妆品甚至一只口红,愿意用身体交换。去听文学院研究女性文学的教授的课时,女教授就曾严肃地讲了艺术学院的女生搭进去青春和时间变成金丝雀的故事。女生要自爱,教授语重心长地说,不要虚荣!
田沁倒不以为女生的虚荣或者这类交换有什么不妥。甚至她认为,“虚荣”只是人们事后为这些事情总结时进行的归因,真正的原因和归因之间的距离,大概就跟沈阳故宫和北京故宫之间的距离那么远吧。况且“交换”从某种意义上讲,正是女性认识到自身身体价值的开始。但身体是自己的,交换也得是为了真正的愉悦吧。物质带来的愉悦感总是短暂的,称不上真正纯粹的愉悦。但纯粹的愉悦是什么,田沁也不清楚,或许是性,或许是别的什么。她还没深入思考到这一步。倒是送完芭比娃娃后,陈惟义和她的交流多了起来。
娃娃送给陈惟义那天,他看着她手里的东西,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你也不问我到底需不需要这琼琚。
那我也不需要这木瓜啊,田沁说。
陈惟义眯着眼看了田沁,目光落在她的胸部,说,确实不需要,你的已经很丰满了。田沁又羞又气,陈惟义的这话,显然就有些调情的意味了。
田沁不太想搭理他,又气不过,想女人就是被规训地温良恭俭让习惯了,她今天偏不这样。想到这里,田沁说,我确实不需要木瓜,但是你可能需要一些东西补一补,比方韭菜海鲜啥的。
她就这么跟陈惟义一来一往起来。陈惟义很好,是真的很好,甚至打破了她此前对那个微信群成员的成见。他很聪明,他们也并不主动见面,只是有时候在校园里碰到,彼此笑一笑,点点头。但每天总有几个微信,正好在田沁写论文累了或者看文献看不下去的时候发过来。这些微信并不像他和她见面了的调情那样露骨直白,只是些生活琐事,时事逸闻,例如,陈惟义给他发了一只胖猫溜出宠物店追逐一只母猫,又因为胆小在二十米高的树上下不来,被鸟欺负,宠物店主抱着胖猫的配偶呼唤它未果后只能求助消防员的视频。又怕她不想看视频,再用生动的文字描述了一遍,再附上一些毒辣精彩的评论,什么“剧情挺曲折,故事很离奇,融合了猫的三角恋,鸟的领地感,救助的一波三折,人道主义及社会资源的探讨”,“第一次看到人蛮好,猫太渣”的新闻之类的,逗得田沁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偶尔话不投机,或者她感觉到了被冒犯,她就晾着他,而他会连着发几条有趣的婉转道歉的微信给她,让她又冷不下心肠拉黑他。若有一两天接连收不到陈惟义的微信,田沁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少了点什么。
陈惟义要出差一个月,出差前给田沁说了一声。
跟我说什么,田沁说,我又不是你的谁。
可是在我心里你已经是了,陈惟义说。
什么?是什么?田沁故意问。
妹妹啊,陈惟义说。
田沁心里被生生制造出了悲愤、失落和难过的错综复杂的情绪。她原以为自己是不会有这么多情绪的,凭什么呢,她的确不是他的某个谁啊,堪堪算个朋友吧。
陈惟义接下来的话又让田沁的心里鼓荡起来。
是情妹妹,陈惟义说。
田沁的脸一点一点红起来,又木下去。她好像给自己制造了一个难题。这个难题比毕业论文难而无解,比田沁以往遇到的所有爱情习题都难。她没有想和陈惟义怎么样,但事实上又好像怎么样了,至少她没有拒绝,不仅没有拒绝,还享受其中,乐在其中。陈惟义有的这些——体贴、活泼、幽默、会讲话都是老王没有的。原本田沁认为自己并不渴求这些,也认为人不靠着这些活着,但她远远不够了解她自己,至少比不上她以为的那样了解。
陈惟义出差的时候微信少了,发的段子也少了。不忙的时间应该是跟他老婆打电话了吧,田沁想,又为这种计较感到难为情。田沁瘦下去了,给老王的解释是忙毕业论文。
六月的一天,陈惟义约她在西门外见面。一见面,陈惟义就吓了一跳,说,你怎么了你,我就离开了一个月,你这个人怎么就把自己搞成了这样。
没怎么啊,田沁觉得自己的笑有些凄惨,说,我其实挺好的,就是最近写论文太累了而已。
混帐话,陈惟义说着拉她的胳膊,带她去吃饭。
她和陈惟义一前一后地走着。他打了车,带她去了一家郊外的农家乐。那天是周中,农家乐没有人,大片大片的野花开得煞是喜人。田沁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这么放松了,她一直紧绷着,为论文,为她和陈惟义的关系。而此刻,天蓝得耀眼,花开得灿烂。吃饭的时候,陈惟义说,你知道吗,有一次你和同学一起从西门进来,我刚出行政楼就看到你了,你真好看,与众不同的好看。
“看”这个字一直是田沁的死穴。她不喜欢被看,她觉得漂亮只是为了她自己,“看”就意味着被凝视,被审判,甚至“与众不同”也是一种判断后的结果,意味着若她田沁和更漂亮的美女在一起,不就是平平无奇了吗,她就不能有自己独特的,不会被比较的漂亮吗?甚至,她难道不能是唯一吗?
你也好看,独树一帜的好看,田沁讽刺道。
是吗,陈惟义很惊讶似的道,但我是说真的,那天我一下子就想起了“皓腕凝霜雪”这句诗。
田沁还沉浸在对那个“看”的愤怒中,甚至这愤怒已经调转矛头,变成对她自己的批判了。一个只会凝视女人的男人,你田沁还在为他难过纠结,他凭什么配呢?他只不过跟几千年以来的中国男人一样,把女人、画船和春水都看成是一样的东西,他们都没想到垆边人到底惦不惦记他,也只贪恋垆边人的青春和美貌。
此刻的田沁在心里严苛地凝视着千年前的诗人以及眼前的陈惟义。
咦?你怎么不说话了,陈惟义说,不是一向嘴巴挺毒嘛?说着给田沁夹了一筷子菜。
我不光嘴巴厉害,田沁近乎暴怒地说,我哪哪儿都很厉害,初中的时候就有老师说女孩子不擅长学习,脑袋不如男生灵光,我不服,一路从重点高中考到重点大学,没补过习,没让父母为我求过人,我哪里不厉害了。
说完这些,田沁自己都有些心惊,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跟陈惟义说这么多,为什么这么生气。而这些话,她此前都未曾与老王讲过。她愣住了,周身像掉进了一个冰窟窿,手凉脚凉。
陈惟义抱着她,说,你好让人心疼。
田沁的眼泪就下来了。
为什么,田沁啜泣着问。
陈惟义并没有回答,轻轻地笼着她,像哄孩子那样哄着她。
4
从农家乐回来后,陈惟义好像获得了田沁的秘密,或者秘密的一部分,从而跟她有了一类亲近感。他依旧每天几条微信,但更严肃地敦促她吃饭和注意身体,从某种意义上,确实像她的哥哥。但田沁无法在前面加一个“情”。不知不觉间,田沁已经默许了陈惟义半推半地进驻到她的心里。偶尔,她的心是不安的,但更多的时候,她是心安的 。这心安来自于她和他并没有越界的身体接触,没有加上“情”字的原因也在此。这段关系缺少身体愉悦的关系让田沁感到道德的安宁。毕竟她是女性,还是漂亮女性,毕竟在这整个社会语境下,她是被认为能愉悦别人的那个,况且她研究身体哲学,知道身体的愉悦意味着什么,没有身体的愉悦能让她对这个男人获得更全面而深刻的凝视。虽然有时她也有欲望。她也不是为谁守贞,只是觉得,事情不能滑向俗套的那一面。陈惟义也未曾提出过什么,虽然他一次又一次地赞美他,看上去既真诚又笃定。仿佛她是他无法触碰的女神,她只静静地美就好了,他只远远地望就好了。“望”就不代表凝视,“望”是形而上的。田沁的生活中充满了这类哲学的解释。
田沁的心,安得越来越瓷实。她可以和老王在一起,但心里也会有一个陈惟义。在她心里,她和陈惟义,是两个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像哲学上所说的能指和所指,永远无法契合一致。因而面对陈惟义的微信,也就回得越来越从容。他有时候发的某些带有挑逗性的微信,她也能回得越来越轻快,毕竟,他们没有上过床,只是相互在嘴上过过瘾罢了。
快要期末的某一天,田沁和同学从校外聚完餐独自一个人回来,迎头赶上了陈惟义。
陪我去喝点,陈惟义说。
为什么,田沁说。
因为你,陈惟义红了眼睛,愤怒似的死死盯住田沁,说。
我怎么了,我又不欠你的,田沁愣了半晌,说。
你欠,陈惟义说,你长这么漂亮,还这么厉害,又这么让人心疼,从见你那天起我眼跟前就老有你的影子晃来晃去的,我他妈为了夸你把《唐诗三百首》都搬出来了。
田沁笑了。陈惟义又回到了她熟悉的那个陈惟义。《唐诗三百首》的哪句呀,她说,我怎么记得“皓腕凝霜雪”是词啊?她觉得这个男人坦诚得有些可爱了。况且,以女性的眼光审视陈惟义,他长得可以说是标致。这让田沁有些得意——不是为了这个男人为她着迷而得意,而是为她也有机会好好地凝视这个男人而得意。她对此一直很较真儿。
陈惟义带田沁去了一家日式的居酒屋,跟人民路上的酒吧们相比,这里显得素净,气氛很适合清谈。陈惟义毕竟跟群里的那些人不大一样的,田沁在心里这样轻轻地判断着。到了之后,田沁又问陈惟义:“为什么?”
他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因为你傻呗,陈惟义说,你读书把自己读傻了,还傻得可爱。从第一次见你开始,我就知道你劲劲儿的,柳絮不可能不飞到嘴里的,你倒是往行政楼里面站啊,但你偏要站在树底下还要防着柳絮。其实那套护肤品是我买给我老婆的,我给你另准备了东西,看到你人之后,我就想跟你有来有往。
田沁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着。但不知道说什么。
你是我见过的很特别的人,我知道你很在乎群里面的那些言论,甚至把你激怒了吧,陈惟义打开新的一瓶酒,说,你一边跟那些人打着哈哈,让大家不排斥你,一边心里面把这些只把女人看成工具的男人当成傻逼,是吧?你这种人啊,太贪心了,就是那种又想安稳,又想要自由,想当个好人,但又软弱的人,你太纠结了,你只能二选一,明白吗?人不能既要酒喝得爽又要肝不出问题。
田沁怔住了,她没想到陈惟义会说出这种话来,她没想到他对她真的达到了一类超越表层的凝视。
我就不是啊,我想要自由,陈惟义做出一个飞翔的姿势,说,也选择承担自由的风险。
5
半年后田沁完成了论文,没有选自己的导师继续读博,成为了哲学系系主任的门下高足。其实系主任此前只招男生,他认为只有男人才能搞好哲学。但陈惟义活动了一下,让系主任顺利地接受了田沁——这也是陈惟义承担的风险之一。
田沁从群里面退了出来。退群是陈惟义要求的。退群吧,陈惟义说,我看到你和老王的头像那么像,就觉得不舒服,老王也不会想到我才是那个隔壁老王,靠,我得遭天打雷劈。
说这话的时候田沁正玩弄着陈惟义的手指。田沁已经熟悉陈惟义身体的各个部分,是真正意义上的凝视,并提出自己的看法,类似陈惟义你最近有肚腩了哦,陈惟义你最近床上表现没有之前好了哦,之类的。事实上,田沁也觉得这类凝视毫无意义,就像学校校办公室发的各种问卷,好像说了他陈惟义就能改了似的。而她田沁,又有什么理由要求陈惟义去改呢?
那天从居酒屋出来后,分手时,陈惟义抱了一下田沁,贴着田沁的耳朵说,其实我也是有正常生理需求的男人。他呼出来的热气喷在她的耳朵里,让她获得了久违的高潮。
田沁承认,陈惟义对自己的剖析入木三分,而她也终于承认,身体的愉悦是双方都想要的,逃避没有用。他们一如所有偷情的男女一样,安顿好各自的伴侣,说谎或者别的什么。在老王那里没有的愉悦感,在陈惟义这里倒是获得了。田沁没有更多的体验样本,只能比较老王。陈惟义有时候也会问他,他和老王,她喜欢谁,而田沁也不甘示弱,问她和他老婆,他喜欢谁。他们很平等,陈惟义也说她脚腕有点粗。一次欢爱之后,陈惟义被电话叫走了,田沁一个人在浴室里洗澡。浴室里有面大镜子,田沁凝视着镜子里自己的身体,陌生又熟悉。她好像一会儿变成了老王,一会儿变成了陈惟义。老王说她胸长得好,丰满柔软,像两只抓不住的兔子,陈惟义说她皓腕凝霜雪,老王说她屁股不够翘,陈惟义说她脚腕有点粗。两个声音比赛似地在脑袋里炸开。她受不了自己这样,啪,打了自己一巴掌,啪啪啪啪,又打了自己几巴掌,唯有这样,才能让别人都走开。只剩下她。她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因为刚刚洗完澡的缘故,脸红红的。
好像她被她自己凝视得不好意思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