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三十,被裁员,糟糕的原生家庭,窒息感逼迫她逃离,在一家海岛旅馆,在海与岸交汇的所在,她寻觅着属于自己的光。
夏天,强烈的紫外线如一把尖刀,不停地刺痛人体最外表的器官。
今年因为肺炎,旅游旺季来岛的游客总量不及以往的四分之一。她租住的民宿区是前几年按照疯涨的游客量扩建的,都是两层的农家小院建筑,大同小异,加上民宿的风口一过,现供远超过求。自她住下以后,这栋小院几乎只有她一位住客。
小院每层三间房,一楼有公共的客厅和厨房,院子里还有一个寂寞的秋千。她没见过民宿老板娘,她们之间全是微信联系。缺了东西,她会自行去附近的小卖部购买,每次趁天黑出门,全副武装的她快速在店里拿完所需物品后付钱走人,不多说一句话,不多停留一秒。当然她不是怕病毒,而是怕人。
她前年因为肺炎失了业,工作多年的公司,在效益不佳时一脚将她踢出了门。接到裁员通知的她一脸懵圈,想不通为什么她是第一批被裁的员工之一。她一直兢兢业业,从不迟到早退,也没请过病假,虽说多恋不成,却免去了婚假、生育假对职业造成的影响。领导给出的理由更是无稽,说她年纪大,资历老,公司现在处于难关之中,她的性价比太低。
她不知私下里为领导办了多少事,占用的都是她宝贵的个人时间。好在领导也同为女性,不会占她肉体的便宜,却一样地消耗了她本就不灿烂的青春。被当成弃子的她无论以前在棋盘上跳了多少步,终究是徒劳无功一场空。
被裁员时她已经三十岁,现在的节骨眼去哪再找工作呢?尤其她未婚未育的状况,直接将她扔到HR的禁忌队列。毕竟公司以盈利为目的,谁也不会因为她的处境凄惨而选择雇佣她。
屋漏偏逢连夜雨,被裁员不久,她所在的H城封控了好一阵。解封后的物价涨得厉害,她的房租即将到期,房东通知每月租金要上涨30%,能接受就续租,不接受的话赶紧走人。她思考权衡了一番,决定卷铺盖回老家。
她打电话给她妈,她妈听完语气有些不悦,回她的第一句话是,等情况好了,你应该还会回H城吧?你可不能老待在家里,街坊邻居会看笑话呢!
她没回应,不知道怎么回答才能达到既不欺骗她妈,也不欺骗自己的效果。反正先回家待一阵再说,公司按照正常流程给了她失业补偿,省着花的话,应该能坚持一段比较长的时间,她想。
东西该扔扔,该送送。她自从大学毕业后就来到H城工作,房间早被她积年累月的添置塞得满满当当。她从没想过自己会离开H城,就像她从没想过公司会将她开掉,人生出乎意料的事总是很多。
以前每次搬家时,她觉得自己的东西一件都不能少,直到这次要离开H城且以后很可能不再回来,她突然对物品释然,经过一番处置,离开时她发现自己的两个行李箱竟然还没完全装满。很多原本觉得离不开的事物,在限制之下,就会变成离得开的事物,就像所有人的最后都要将自己的肉身舍去,因此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失去的。
她回家后的日子并不好过。小县城的人密集度高、流动性差,大家平常说来说去就那么多人那么点事,正愁没新的话题呢,她倒给平静的小城生活加上了料。
一开始,她觉得没什么。和她妈出门时,遇到九分陌生一分熟悉的叔叔阿姨,她客气地同他们打招呼。叔叔阿姨问她是不是在休假,她如实回答自己刚辞了职。叔叔阿姨面面相觑一下,用三分尴尬四分好奇二分试探一分安慰地语气问她:“哎呀,最近肺炎导致就业形势不好啦,你先休息一阵也好,等养足精神再去找赚大钱的工作。对了,你可谈对象了?”她听完只好微笑着摇头。
“你也不小了,该找了,年纪不等人呢!”叔叔阿姨赶忙劝。
她有些不适,一旁的她妈更是面露不悦,回家对她一阵数落,埋怨她为什么要上街丢人。她不知道自己哪里丢了人,这个社会似乎不能容许年轻人的暂时失意,哦,对了,年逾三十的她算不上年轻人。为了减少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她尽量减少出门的机会,如果非要出门,她尽量将时间放在晚上。
即使小心至此,她仍然受到困扰。但凡她妈回家后冲她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她便知道她妈肯定刚在外面听到了关于她的闲话。人言可畏,坊间关于她回家的传闻,甚至演变成她是公司某领导多年的小三,最近因为行程码问题被领导正房发现,于是勒令将她驱逐出H城。
类似的传言有鼻子有眼,要不是她是当事人,听得连她自己都会误以为是真的。她妈说:“你在X公司待了这么多年,一直也不找对象,还有,你回家交给我的那五万块钱哪里来的,不会是你领导补偿你的吧?”
她妈的话使她加倍莫名其妙。她无奈地解释,她其实也谈了几段恋爱,不过时间短,没修成正果,所以没和她爸妈提。又解释那五万块钱是公司将她裁掉时按照劳动法赔付的钱,她想着回家不能白吃白住,那笔钱权当伙食费。
她妈听后半信半疑,最后归到那句话:“我看等肺炎的情况好一些了,你还是给我回到H城去。”
她笑笑,即使她在家承担了大部分家务,一天到晚惴惴不安地陪着笑,仍抵不过旁人捕风捉影带来的恶意。她心里泛起一点酸,忽然觉得公司不要她,家也不要她了。
后来,肺炎波及她的老家,她所在的县城接连静默了好几次,前前后后加起来长达三个多月。她和她妈朝夕相对,越发感到自己被念叨得喘不过气,她觉得自己是时候要换个地方待了。她刷手机时看到有网友分享在蓬莱岛长居的日常,照片里阳光明媚,天空和海水湛蓝,让她心生向往。她查了一下,肺炎期间,曾经是热门旅游景点的蓬莱岛,住宿费仅仅是往常的五分之一,长租的话还会额外打折,对她来说是个好地方。
她挑了一家民宿,谈好价格,先付了三个月的房租。接着骗她妈说找到了工作,简单收拾好行李后,她踏上逃去蓬莱岛的路。
先坐大巴,再坐高铁,换乘大巴,又上了船,几经周折,不知扫了多少次码的她终于来到了蓬莱岛。蓬莱岛是位于东边的独立的海中小岛,岛上寺庙众多,来的绝大多数是有所求的香客。她对求神拜佛没有太多兴趣,单纯为了求个清静。
原来她也是有所求。
她在房间里看书看剧,饿了就去楼下的厨房,糊弄着做只有自己吃得下去的饭菜。最初她觉得终于轻松下来,再没人当面背后对她指指点点了,可一旦她适应了极致的安静,对抗外界的警惕性下降以后,她内心许多不易察觉的想法依次窜了出来。
她想起初恋对她说的恶言恶语,想起合作甲方对她的破口大骂,想起老家人们对她的造谣不屑……她一想起来就会躺在床上流一会泪,伴随着入睡困难,多梦易醒。睡不着的时候,她喜欢刷一些恶俗的视频,她以前不懂为什么这类毫无营养的视频会在各平台大行其道,现在的她明白其中的奥秘——看它们的时候不需要任何的思考。
她不想有任何的思考。她生存的欲望逐渐低下去,像进入了一口深井。
七月三号,是她三十二岁的生日。以往没有任何的仪式,公司不会因为员工的生日会有什么额外的假期和嘉奖,倒是保险公司、淘宝店铺准时给她发来问候,顺便告诉她现在下单能享有生日限时折扣。她知道,它们是看在人民币的份上才来理会她。
早起时,她又流了好多泪,她流泪的次数越来越多,流泪的时间越来越长。她在迅速地消瘦下去,从精神、从肉体。
直到他来。
她生日当天中午,瘫在床上的她听到有行李箱拖地的声音。那声音在周围的寂静环境下显得很吵,她早习惯了一个人住在这间院子,从而自然地讨厌起这位不速之客,虽然这么想对不起在亏本运营的老板娘。她住的房间正好对着院子,她理应没有兴趣关心来者何人,但就那么一瞬间,她决定站起来,她将窗帘拉开一条缝,她看见他一人背着大包,拖着一个黑色行李箱进了楼。
接下来她听到他拎行李箱的声音,上楼的脚步声,隔壁房间门的电子解锁声。她不禁有些恼,原以为自己能安安静静地在这里待下去,老天竟然连这点愿望都不给满足,何况今天是她三十二岁的生日。
呵呵。
好在隔壁房间很快没了声音,她倒头又回到床上,晕晕的,等一觉起来,她准备下楼做点饭,她已经好几天没怎么吃饭了。他也来到了一楼厨房。
蓬头垢面的她不以为意,这世界上没有她在意的人。只是听到他开冰箱门的声音时留了一下神,这冰箱里的东西全部是她添置的,是她不出门的物资保障。她见他拿了一个面包,她不得不发出声音:“不好意思,这个面包是我的。”
他听后愣了一下,耸了耸肩,将面包又放回冰箱。他问附近哪里可以买吃的。
“出门左拐200米,再右拐300米,有一个超市。”她说。
“现在太阳好大,出门好晒,你能不能多下一份面条给我,我付你钱。”他请求。
她抬头见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扑面而来,但她确定今天是她和他的第一次见面。大概是因为那种熟悉的感觉,她点头同意。她在陌生的地方,忽然有了一种隐约的安全感。
她给她和他分别下了一个鸡蛋,今天好歹是她的生日,要有点仪式感。
她将一碗面条端到一楼的桌子上,他正在低头玩手机。她端着另一碗面条准备上楼,这是她住在民宿养成的习惯,她想将遇到人的概率降到最低。
“你好,你的二维码给我一下呗,我好付钱给你。”
“不用了,今天我生日,我请你。”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可以这么自然地在他面前提到今天是她的生日,以往她也和别人郑重其事地提过今天是她的生日,以望获得礼物或者一句生日快乐,但得到的,永远是一句没有感情的“哦”,她觉得自讨没趣,后来便有不再提的意识。
“是吗?那我来得真巧!这样,晚上我给你买个蛋糕庆祝一下,生日快乐!”他说。
她笑笑,继续上楼,眼前的陌生人的生日快乐已经满足了她,毕竟她早已学会对任何人不会有任何期待。
她回到房间,将面条放在桌上,吃着吃着又开始难过起来。吃完后,她回到床上,其实她睡不着,躺着只是她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她不知道未来的路在哪,不停刷手机的话会使她的眼睛疼得厉害,因此躺着是她的最佳选择,是无所事事的悲伤日常。
恍惚间她又回到七岁生日那天,小小的她接过她妈带回来的蛋糕时没拿稳,一不小心将蛋糕摔到了地上。她妈大发雷霆,说她是故意的,说她成心让她妈不好过,说她让她妈不好过她也别想好过。她呆在一边,觉得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不敢喘气。她妈打开盒子,蛋糕早就摔成一坨,她妈将她的脸按在蛋糕上,恶狠狠地骂:“我让你吵着要吃蛋糕,我让你吵着要吃蛋糕,我让你吃个够。”
后来,她没再主动吃过蛋糕。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房间的敲门声。她忘了有住客入住的事,不由得一个激灵起身。她问是谁,他说是他,她这才想起来隔壁房间有了住客。她打开门,见门外的他提了一个小蛋糕。
他举起小蛋糕:“喏,谢谢你下午的面条,这个蛋糕算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祝你生日快乐!”
她看到蛋糕,联想起七岁的记忆,她怕再次将蛋糕摔在地上,她立在原地。
“谢谢,我,我不吃蛋糕。”她迅速将门关上,回到床上呜咽了起来。
“你没事吧?你怎么哭了啊?”他在门外不知所措。
“不关你的事,谢谢,谢谢,只是我不吃蛋糕。”她勉强从哭泣中蹦出一句完整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好了一些,她想着今天是她的生日,还是要比往常注意一点,于是她拿起下午用过的碗,准备放回楼下的厨房。一开门,他还在门外。
“你怎么还在这?”她疑惑不解。
他又举着手中的蛋糕说:“这个蛋糕看起来挺好吃的,要不我们一起尝一尝?”
她不予回应,径直下楼。他跟在她身后,她将碗简单洗净后放回橱柜,一回头见他在桌上摆了蛋糕,上面还插了两根代表18的蜡烛。
真是搞笑,今年我都三十二了。她心想。
“来吗,来许个愿吧!许完后我们来切蛋糕。”他和她说话十分亲切自然,像是认识了很久的朋友。
她见盛情难却,坐了下来,和他相对。他点了蜡烛,唱完生日歌后示意她许愿。
她闭上眼,两手相合举在眉间。她能有什么愿望呢?她仔细在脑海中搜索了一圈,想不到什么远大的目标,于是她祈祷,我想好好地活着。
可能用时超常,等她睁开眼,蜡烛已经烧了一大半。她不好意思地看向他,他摇头说没关系。她用力吹了吹,却怎么也没能将蜡烛吹灭,最后还是靠他一起帮的忙。
“切蛋糕吧!”虽然是小蛋糕,配件倒齐全。他递给她塑料刀具和纸盘,她将蛋糕一分为二,递给他一半。
她和他吃起蛋糕,味道确实不错。
“老板说包好吃,看来没骗我。”他边吃边说。
她微笑,再次同他道谢。
“你也是一个人来蓬莱岛吗?”他问。
“嗯。”
“为什么来这呀?”
“求个安静,家里待不下去。”
“哈哈,我也是!我在家里被老妈说得耳朵都起了茧,只好溜出来透透气。”
她没再接话。今天她说的话已经严重超标,社交也超了标。
“对了,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他问。
“一个多月吧?”他的亲切熟悉感,令她不忍拒绝回应。
“哇,那你在这里住好久了,你对周边很熟吧?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我没去过。”
“咦?那你岂不是换了个地方宅,这样太对不起房费了!”
她沉默,不知如何作答。
“那你准备继续待多久?”
她摇摇头,表示没有计划。
“这几天应该还在这吧?”
她点了点头。
“那我带你一起出去转转吧?”
她看着他,又是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扑面而来,使她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白天他怕热,窝在房间里打游戏,除去偶尔控制不住的我靠之类的吐槽声,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她给他厨房食物的随意使用权,做饭时也会带他一份,反正是面条和速冻水饺,多下一份不会太麻烦。看在他的份上,她会象征性洗几颗青菜,掰成一叶一叶下锅,然后捞出来摆在最上面,给单调的食物添了一份生机。
第一天他带她去夜逛寺庙,这是她在蓬莱岛上第一次以游玩为目的的出门,不太适应的她紧紧跟着他走。路上,他对她说:“你别看蓬莱岛小,岛上一共有一百零八座庙,从进岛处的第一座庙开始拜,再到最西边的卧佛寺,全部拜完最快也需要三整天。你知道为什么是一百零八座寺庙吗?”
她摇摇头。
“因为一年有十二个月,二十四个节气,七十二候,这样加起来的数字正好是一百零八。听说人有一百零八种烦恼,如果在岛上诚心地拜完,就能消除一年所有的烦恼。”他颇为得意地向她解释。
“是嘛?可是我……”她想了想,还是没把话说出口。
大部分寺庙在五点以后都关了门。他在那些已经关上大门的寺庙前,努力从门缝处往里瞧,像是能瞧出什么与众不同的景象。她在一旁,看着他伸头探脑的样子,觉得有点调皮可爱。
极少数寺庙夜间仍然开放,他想拉她进去,她无奈地摇头,说自己一进寺庙就头晕,天旋地转地那种。他问她是不是前世是恶鬼,不然怎么解释这种诡异的现象。
“所以,注定我烦恼缠身吧?”她想。
他见她不进去,也就没进去。他拉着她在寺庙的大门处双手合掌伏地跪拜,向无法靠近的佛像祈祷。
“愿我平安喜乐。”她默念。
他偶尔会对她偷偷一瞥,觉得她好像有很多心事。他想问,又觉得不该问,也许等她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出来。
接连拜了好多天,他竟然带着她把蓬莱岛上的一百零八座寺庙拜完了。不过由于她对寺庙的特殊反应,她和她都只是在寺庙外跪拜。
拜完最后一座寺庙时,他对她说:“你看,未来一年我们都将不会有烦恼啦!”
“可惜我们只是在寺庙外朝拜,佛祖会不会埋怨我们心不诚,所以只帮我们消除一半烦恼呢?”她其实担心自己拖累了他,毕竟有一些寺庙,他是可以进去的。
“怎么会?!佛祖只会看重谁的心诚,不会在意是寺内寺外啦!”他笑着安慰她。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像感到佛祖已经发力,她的心情要比前几天好很多。
他又带她去大坝乘凉。他和她挑了一处人少的地方,坐在堤坝上。迎面的海风带来远方的气息,有一种远离人烟的虚无缥缈的味道。夜色没完全泄下来的时候,她和他还看到巡逻的工作人员在大坝下走来走去,待夜色彻底沉下来后,她和他听到脚底水声阵阵,往坝下一看,海水早漫过了堤岸,在和大坝不停拉扯。
“你们,快把脚放下来。”她和他转过头,看到巡逻员不知何时从坝下来到了坝上。她和他正朝着海坐着,这是一种危险的姿势,一不注意便会滚下去被涨潮的海水吞没。她忽然觉得坝下潮水的拍岸声像是饥饿的肠鸣音,正等着吃人。
他和她转了个面。眼前的小岛亮起了灯火,他问她:“从这,你能找到我俩住的院子吗?”
她朝着灯火通明些的地方望了望,没发觉到什么线索。她和他住的院子似乎没有特别之处,就像她一样,扔进人群中就会被淹没。
他见她摸不着头脑,抬起手指着一处院子,让她仔细看。他说:“那就是我们的小院,屋顶上有个亮着的福字。”
她顺着他的手指方向一望,确实能发现一处亮着福字的地方,夜间亮灯的福字也许是因为她和他住的小院的名字是福缘客栈吧!
她透过月色扭头看向他,他的侧脸轮廓像是一座山,给人一种非同寻常的安定感。
他像察觉到了什么,也扭头看向她。她和他坐得原本就比较近,一下子变得更近了,她能感到他呼下来的带有温度的气息,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
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心早在很多年前就停止了跳动。
她赶紧将头转回正位,她和他之间的氛围变得微妙。她不说话,他也没再说话。他们在大坝上呆坐了很久,直到听到了蚊子发出的嗡嗡声。
她和他准备起身离开时,他说:“我做攻略时看见网上说,八点半以后千步沙的游客会特别少,要不你同我一起去那转转吧?据说那里的沙子细得很,我想它可能是流沙河的原址。”
“好。”她说。
她和他穿行于一路的明与暗中,来到千步沙。他把鞋子脱掉扔在一旁,鼓励她学着他也把鞋子脱掉。沙滩上到处都是白天游客留下的深深浅浅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脚印,她觉得脚底软酥酥的。
“哇,这沙子踩着好舒服啊!”他兴奋地说,随即用力踩了好几脚。可能觉得还不尽兴,他索性脱掉上衣在沙滩上奔跑了起来。
“哇哦,哇哦。”他一边跑一边朝着她乱叫。
“来啊,来和我一起跑啊!”他跑向她,撺掇着她和他一起发疯。
她准备拒绝,没想到他拉起她的手跑了起来。他的手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令她无法拒绝,她只好自动地跟随,也跑了起来。他将另一只手放在嘴边,装成半个喇叭的样子对着天空大声地呼喊,他看向她,她学着照做,两人沿着海岸线边跑边喊。
跑到大汗淋漓,他顺势倒下,下面是细软的有弹性的沙,无需担心安全问题。她跟着倒下,两人眼望着天空中的月亮和星星,仿佛整个宇宙呈现在他们面前。
“你看,那是巨蟹座。”他指着天空中说。
她觉得他好厉害,竟然能从那么多星星中找到她的星座。
“哈哈,别当真,我是瞎猜的。”他说完大笑起来,她也跟着大笑起来。寂静的夜里,他们的笑声极具穿透力,似乎要将黑夜撕破一个口子。
休息够了,他们起身,他回头找他扔掉的衣服,说他要不是看着她在身边,一定是会连裤子一起脱掉跑的。
他说,人似乎时刻处在束缚中,刚生下来就会被襁褓裹住,死了也会被穿上寿衣。除去洗澡和做爱,永远有衣服绕体。有形的衣服,无形的衣服。
他说,他最大的愿望是成为一个神经病,人一生下来就被教导按照既定的道路前行,被告知怎么做才是合理的行为,可是千篇一律的人生实在太没有意思。一旦成为神经病,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把不合理的东西合理化,周围的人也不敢当面对你指指点点,仅仅想想便觉得过瘾。
“你知道如何成为一个神经病吗?”他问。
她说不知道,但她也想知道答案。
他们走进小院,小院里仍然没有新来的住客。她看见秋千,想坐一坐。她让他在后面推,他用力十足,秋千起得老高。
“哎呀,你推得太高啦!”她说。
“哈哈,刚才我不是问你怎么变成一个神经病吗?我忽然想到这么用力荡一荡,可能就把脑子荡开了,没准就能变成一个神经病。”
“行,那麻烦你再用力一点。”她更改了对他的要求,她握紧秋千,在他的推动下大起大落。
“行了吧,小姐姐,脑子还好吗?我手臂有点酸了呢!”他请求。
“好像并没有被完全荡开,不过看你累了,我也荡够了。”她答。他随即停止了推动,缺少外部动力的秋千依着惯性来回悠了几圈,慢慢停了下来。她跳下,近距离抬头看着他,她颇有遗憾地说:“可惜荡了这么久,还是没变成神经病。”
“没关系,慢慢来。”他笑。
她上楼,他跟着上楼。他们各自回了房间。
隔天早上,他敲她的门,说他一早做了饭,让她下楼去吃。她心想这么多天她做的黑暗料理他都能吃个精光,看起来不像是会做饭的人,难道他是个隐藏的神厨吗?类似寺庙里深藏不露的扫地僧。
她下了楼,看见他给她准备了一杯牛奶,和一块自制三明治——两片面包里夹着火腿生菜和鸡蛋。
她慢慢地吃起来。除去在家和她爸妈共进早餐,她很少和人一起在早上吃饭。她谈的恋爱很短,远没到和他们共同生活的那一步。偶尔的一同起床,也是叫个外卖或者随便找点吃的解决,她没有享受过被人认真对待的待遇。
他坐在对面,大口地吃。又问她:“你说,那些香客来是求什么的?”
她瞪大眼睛,想听他怎么说。
他略带深沉意味地说:“那些香客,不外乎求财求健康求子求姻缘,人生说到底不过财色名食睡罢了。但是求的人那么多,佛祖能顾得过来吗?要是满足了这个人的愿望,没满足那个人的愿望,岂不是不公平?”
“你呢,你每次在寺庙前好像都在认真地发愿。”她发问。
“我不是香客,我来这纯粹是求个清静,我祈祷佛祖能保佑我耳根清净,不要再被我老妈叨叨了。”
“你看,我们看着别人求,觉得自己无所求,但我们总归是有所愿景在的。”她说完,吃掉手中最后一点吐司。
“有所求是好的,最怕的是无所求。一旦没了愿景,人生的意义便没了,生如行尸走肉,离死亡就近了。那些求财求健康求子求姻缘的,是普通的人,只是想将自己的日子过好。当然也有人求让别人让大家的日子变好,所谓的普度众生。愿望无非高低贵贱,它们是无常人世一些念头,而佛祖仅仅是个旁观者,最终念头的达成有它们自身的机缘巧合,何况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佛。”她接着说。
这么多天的相处中,他很少听她主动说话,尤其这么多话,她总是在一旁微笑、认真地应和。她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这么深刻,令他感到惊讶。
“我小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化缘的和尚,他说他来自蓬莱岛的普济寺。我妈给了他十块钱人民币准备打发他走,他见我在,拿了钱后主动说要给我看八字。我妈正巧信这个,便报了我的出生年月日给那个和尚。他掐了一下手指,说我与佛有缘,又叮嘱我说三十岁的时候要去有海的寺庙磕头,后面没再多说。他走的时候,还再次对我强调了三十岁,有海的寺庙这两个关键字,所以我印象深刻。我其实搞不明白,为什么与佛有缘的我一进寺庙就头晕。”她扶了扶自己的脑袋。
“大概从前几年开始,我会不断梦到自己去各种寺庙参拜。有的寺庙在深山老林里,有的在冰天雪地中,还有的在乱葬岗上。我皆是独自前往寺庙,途中跨过一座座山,一座座坟,而寺庙里通常空无一人。梦里的我竟不会头晕,眼前那些佛像栩栩如生,我甚至跪下来对着它们磕头。你说怪不怪,现实生活中不能做的事情,梦里却驾轻就熟地反复实现。”
他不打断她,任由她说下去。
“去年,我失业了,被工作了很多年的公司裁掉。我其实也不喜欢那家公司,只是习惯了。我的领导是个单身妈妈,她的情绪很不稳定,经常对我乱发脾气,我理解她的处境,所以没怎么怨恨她,可能正因为这点,我才能在这家公司待上这么长时间。你看,我学历平平,长相平平,没什么出挑的地方。领导也喜欢让我帮她的忙,我想这是人之常情,从不拒绝,偶尔暗自得意,觉得是领导信任我才愿意这么麻烦我,我喜欢将别人不合理的要求自我合理化。”
“我谈了几段恋爱,都没成功,那些人给我的感觉糟糕透顶。他们对我不好,我却没有勇气说不,也许是习惯了别人对我不好。我想,根源可能在我妈,她年轻时不情不愿地嫁给了我爸,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很差,三天一小吵两天一大吵。后来我爸申请调到外地工作躲着我妈,我和我爸长得像,于是我便成为了我妈出气的对象。我之所以选择那些人,是因为和他们的相处模式带给我一种该死的熟悉感,而这种熟悉感又会带来一种安全感,我对他们像对我妈一样,无法说不。”
“我去年回家待了一段时间,这是我高中毕业以后,在家待得最长的一段时间,与我妈朝夕相处。理智告诉我不要回家,可是我还是想回家,我长大了,我想修正我与我妈的相处模式,妄图以此改变以后的生活。可惜我一见到她,我就会不自主退缩回小时候无能为力的自己。”
“我今年不是十八岁,而是三十二岁。我没工作,没爱人,似乎也没未来。我妈在家天天对我冷嘲热讽,我忽然想到了那个和尚对我说过的话,他说让我三十岁,要去有海的寺庙磕头,于是我来到了这里。”
“但你知道的,我不能进寺庙。在你来之前,我并不想磕头。是你带着我,去所有的寺庙外拜了一遍。”
“我想,生活可能会好起来。”她说完,长舒了一口气。他看着她良久,问:“今天的早餐怎么样?”
“特别好吃。”她说。
“嗯,你觉得好吃就好。明天一早我就要回去了,在外时间长了,家里不放心,总是催我。”
她瞬间有点失落,但她很快就用正常的语气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还好我们今天仍然能在一起。”
晚上她喊他再去大坝吹海风,趁巡逻员离开,她直接把双脚甩到朝着海的一面,让他也跟着做。她抬头,将脖子完全展露开,充分感受海风的吹拂。他见状,伸过手来,一手握住了她的脖子。
“怎么,你要在走之前对我实施谋杀吗?我们无冤无仇。”她笑。
他的手顺势在她身上滑下来,滑到她胸口的位置停住。她心跳得厉害,和着海浪拍岸的声音,形成只有他和她听得见的二重奏。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巡逻人员的探照灯刺了过来,勒令他们转过身,二重奏才被打破。
她也伸手过去,从他上衣底部往上游走,她觉得她在耍流氓。他没有制止。她手心贴着他的皮肤,来到他的胸口前,感受着他的搏动。他的心脏离她的手心仅有几公分的距离。有那么一刻,她想伸进他的胸腔,把他的心带走。
她说:“你的心跳很有力,真好!心要不跳了,人就没了。很多年前,我外婆去世后,我和我妈回家奔丧,我看外婆躺在卸下来的门板上一动不动,和往常并无什么不同,可大家都说她死了。我那时不信,趁大人在一旁交谈哭泣,跑上去把头放在外婆胸前,像她平时揽我入怀一样。不过我却感受不到那种熟悉的搏动了,那时我才明白,此时的外婆是与之前见到的外婆不一样了。”
“我喜欢近距离体会活着的感觉,但是说不清多久了,我没有活着的念头了。你说人死后会去哪呢?是去西方极乐世界吗?会不会有大势至菩萨照亮前路,净瓶菩萨手挥甘露前来接引呢?抑或是黑白无常拿着锁链拖着去地府报道?”
“你说得对,前世的我一定是恶鬼,一定修炼了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在今世来到人间报道。不过我不知道自己费那番功夫干嘛,人间没什么快乐可言,要经历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和求不得。”
“你觉得你前世是什么?”她问他。
他思考了一会:“也许我还是人吧!是蓬莱岛的某个僧人?我常常梦到我住在海边小岛最高处的一座寺庙里,每天重复着晨钟暮鼓,诵经念佛。”
她抽出手,手心沾了不知是他流出来的还是她沁出来的汗。
她接着问:“世间本来就是幻境吗?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人为什么还要活着?还要执着许多相啊?”
“也许活着是为了去体验,相是为了去破除吧?”他答。
她听后愣住,不知怎么接话。他也沉默。海风阵阵,潮声阵阵,周围寂静得厉害。
“时间到了,我们去剧场看《观世音》吧?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他看了看手机,对她说。他早就和她提过想去看看网友推荐的舞台剧。
“好。”她答。
验完票,他们入座。
沉浸式的演出,中途扮演观音的演员跑到观众席中,正好站在了他们旁边。演员手中的杨枝甘露洒了她一脸,她莫名哭了起来,哭得很大声,引发周围人的关注。他将她搂在怀里,任由她的泪水浸满他的T恤,最后她太累了,倒在他肩上睡了过去。
快散场时她醒了过来。她急迫地拉着他说:“走,我们再去千步沙。”
她拉着他一路疾驰,直到脚下变成了沙。她将衣服全部脱光,丢下他向前一直跑,跑到脚下变成了水。水漫过她的脚背,小腿,大腿,胸膛,脖颈,头部。她浸入水中,看到远处升起了光。
……
她醒来时是清晨,头晕得厉害,像是在水里泡过一样。朦胧间她看见床边有一瓶安眠药,才想起瓶里的药在三天前被她一次性吞了下去。服药计划是她来蓬莱岛的目的,这一瓶安眠药,是她攒了很久才攒齐的。这三天,她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也许,这个世界,我还有很多没体验,很多相没破除。她努力站了起来,用力拽开门,准备下楼找水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