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阿特拉斯


文/嗜红公子

 

在儿子入狱、丈夫病逝后,这个女人彻底接受了“自己是扫帚星转世”这一说法。她想要在离世前亲眼看一看,彗星的真实面目。可离去之人带来的后果总是让留下的人来背负,这本身就是错误的,不公平的。


“据美国国家宇航局称,一颗被命名为阿特拉斯的彗星将会在本月底傍晚出现在天空中,这将是二十年来人类用肉眼能够观测到的最亮一颗彗星,如果错过了将会是很大的遗憾。几乎整个北半球的人们都可以肉眼观测到这颗拖着长长尾巴的美丽彗星,中国全境都处于北半球,因此理论上来说中国境内的人都可以肉眼观测到阿特拉斯飞过地球。如果你不想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你想一睹彗星的风采,记得届时守在自家房顶,观看这颗本世纪即将来临的最亮彗星。具体观测方法:当天夜幕降临之后,如果你在天空的西侧看到了金星或者五车二(御夫座最亮的恒星,亦是夜空中第六亮星)的时候,不要眨眼,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个区域,你会发现一颗移动的星星拖着一条尾巴从夜空中缓慢地滑过去,那就是阿特拉斯彗星,当然如果你想看到更清晰的彗星或者想享受更好的视觉效果,建议使用天文望远镜或者双筒望远镜观看。”

这是一个星期前孙爱民在手机上看到的一条新闻,当时他无意中念了念,引起了躺在床上的刘家菊注意。那女人被癌细胞折磨得奄奄一息,还剩下最后一口气。她问:“彗星就是我们土话说的扫帚星吧?”孙爱民说是。她又问:“今天是多少号?”孙爱民看了眼手机屏幕显示的日期,回答:“二十三。”于是她点头说:“到月底还有七天,我想我应该还能撑到那个时候。”孙爱民心想,你不是想早点解脱吗?怎么又说要撑到月底?这样的话当然不能问,非但不能问,还要再给她一些鼓励:“你可以一直撑到小军回来那天!”小军是刘家菊的独生子,还有两个多月就可以出狱了。刘家菊摇头苦笑:“你别骗我了,就我这个状况,是不可能撑到小军回来的,我只想撑到月底,到时候看一眼扫帚星就完事了。”原来是这样!孙爱民沉默了一会儿,问:“以前你没见过扫帚星?”刘家菊摇了摇头:“都说我是扫帚星转世,我要是到死也不晓得扫帚星是什么样的,也太不甘心了。”孙爱民不说话了,心里却在想:原来你还晓得自己是扫帚星啊!

对于孙爱民来说,刘家菊是个额外的负担。他是不忍心才把自己陷进来的,这一陷就陷了将近两个月。他嘴上不说,心里却在盼刘家菊早点儿去阎王爷那里报到。如果没有叫什么阿特拉斯的扫帚星新闻,刘家菊也许早两天就断气了,也怪孙爱民自己多事,平常他一直是个闷葫芦,不怎么说话的,那天干吗要念出声?其实刘家菊早就做好了死的准备,她想得开,反正要死,反正活不到小军回来那天,还不如早死早解脱。她绝了两天食,眼看就要一命呜呼了,孙爱民的一番操作,又让她心底残留的那点火苗跳起来了。那火苗就是一颗扫帚星,幽幽暗暗的,要和即将现身的阿特拉斯相呼应。

刘家菊终于苟延残喘到了月底,而阿特拉斯也即将现身了。“把我弄到屋顶上去吧。”黄昏时分,孙爱民下了班来到她这里,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那天的新闻说了,守在自家屋顶就可以用肉眼观测到那颗本世纪最亮的扫帚星。

孙爱民看看窗外,天色正在变暗,但一时半会儿还黑不下来。“不上屋顶,我背你上山吧,那样保险些。”他说。

小城污染严重,空气中总是有一层灰霾。山上不一样,那里空气干净,无遮无挡,每一颗细小的星星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刘家菊也明白中间的道理,她眨了眨眼睛说:“上山自然好些,可我又不能走路,全靠你背着走,你受不受得了啊?”

“没问题。”

孙爱民晓得刘家菊现在的重量,了不起八十斤,他挑两大桶水也能上山呢。

离得最近的是公园山。公园早就不在了,大门常年锁着,没人有钥匙。以前的管理处主任有,可自从贪腐案曝光后,那家伙就服药自杀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将钥匙也吞到了肚子里。其实钥匙是可有可无的,围墙上有一个直径一米多的大洞,人和狗都可以钻进钻出,孙爱民背着刘家菊也没关系,把腰弓到最大的限度就行了,只不过需要配合。刘家菊配合得很好,她像纸片一样紧贴在孙爱民背上,没让凸起的断砖切面剐伤自己。

上山的路是用条石一级一级砌起来的,多年来无人打理,已经快要湮没在草丛里了。有些带锯齿的草片,不时会将孙爱民的裤脚拉一下。杜鹃花像一团团火焰,烧得漫山遍野都是。杜鹃鸟呢?偶尔听见它一声长一声短的鸣叫,摧人心肝。眼中所见,是一种不知名的鸟儿,只有汤匙大小,无声无息,不晓得被蛇逮住了是不是也不吭声?小鸟很适合做蛇的美食。三月三蛇出洞,现在蛇早就出来了,潜伏在草丛里,它看得见人,人看不见它。起了一阵风,吹起一些枯叶子,还有一些废弃的塑料袋。有一个白色的塑料袋盖到了孙爱民脸上,他腾不出手,是刘家菊帮他摘掉的,最后那塑料袋飞到了一棵小树上,挂住枝杈变成了一面招魂幡。暮色降临,也许孤魂野鬼开始在林间游荡了,也许正在拉扯刘家菊的衣服。孙爱民听到了刘家菊的呻吟,表明她现在有些难受。

“是不是不舒服?”

“还好。”为了证明自己没事,刘家菊强打精神找话说,“以前这公园多热闹呀,现在这样冷清了。”

孙爱民搭腔:“这有什么,以前我们厂子一样不是很热闹吗?现在只剩下一片废墟了。”

孙爱民说的是纤维板厂,就在公园山南边不远,以前他和刘家菊都在那里。那时候他俩就认识,但不怎么说话。纤维板厂比公园败得更快一些,它破产的那会儿,孙爱民还不满三十六。三十六是一个坎,孙爱民当初要是过了那道坎,现在的日子肯定好过多了。正因为没过,后来才每况愈下,一年不如一年。

上了五百多级台阶,有一个小平台,起过渡作用的,再向上就要换个方向。孙爱民停了会儿步,看了一眼山下。山下的房子都开始亮灯了。沮河两岸各有一长排路灯,桥上也有。孙爱民的家在河对岸,一个全住着穷人的廉租小区,没亮几盏灯,看上去是黑乎乎的。这两个月,孙爱民都没怎么回家,前几天他回去看了看,都快要变成蜘蛛精的盘丝洞了。

“你看,星星都出来了,这么多!”刘家菊在孙爱民的背上叫,声音尽管微弱,但透着欢喜。

孙爱民仰头看了看,这上面的天已没多少灰霾了,晚霞犹未散尽,星星一颗颗像钻石一样点缀其间。孙爱民拉下口罩,用力做了个深呼吸,感觉刘家菊在背上轻了许多。

“这山上的空气就是好,站得越高,看得越远。现在还在半山腰呢,等会儿上了山顶,天又黑定了,保证你看到的星星会更多!”孙爱民说话的语气有一种自负,好像星星的出现给足了他面子。

“要那么多星星干什么,有扫帚星一颗就够了。”刘家菊并没有顺着孙爱民的话。

“你放心,到了山顶它就会出来迎接你。”说时,孙爱民嘿嘿笑了两声。

又上了五六百级台阶,最后就到山顶了。山顶原来有一座观星亭,早就坍塌了,只剩下半圈带围栏的石椅,上面落满了鸟屎。孙爱民一手兜着刘家菊的屁股,一手揪了些草,把石椅上鸟屎最少的那片擦干净了,又将刘家菊抱到怀里,这才一屁股坐了下去。刘家菊还戴着口罩,孙爱民犹豫了一下,还是替她拉下了,其实他更愿意她一直戴着口罩,那样会让他少一些恶心。

山顶的夜空真的很透明,没有一丝灰霾。晚霞散尽,星星踊跃而出,多得像银河里的沙子一样,真有些令人眼花缭乱。

“阿特拉斯在金星附近,拖着一条长长的扫帚一样的尾巴,颜色有点绿,你现在看见没有?”孙爱民装模作样地说。

“我没看见啊!你说的金星在什么位置?” 刘家菊第一时间就把目光投向夜空,却茫无头绪。

孙爱民指给刘家菊看金星。除了月亮,金星算是天空中离地球最近的天体了,所以还算明亮。至于五车二,孙爱民始终没有弄清楚是哪一颗。不过找不到它也没关系,有金星当坐标就行了,蹊跷的是,阿特拉斯并未在金星附近出现。

“还是看不见。”刘家菊摇头。

孙爱民多少有些愧疚:“我也还没发现它,也许是被云挡住了吧?”

“你以前见过扫帚星吗?”刘家菊的眼睛死盯了一会儿夜空,又落到了孙爱民的脸上。

“见过,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傍晚跟母亲去看望生病的外婆,看见很多人都仰着脑袋看天上,我也仰起脑袋,看见了一颗绿色的星星,比一般的星星都要大些亮些,拖着一条尾巴,很漂亮。我指给母亲看,母亲说那是扫帚星,很不吉利的。没过几天,我外婆就死掉了。”最后那几句话,孙爱民意识到说漏了嘴。

“扫帚星当然不吉利,就像我。也就这一点像我,别的就不像了,扫帚星又美丽又闪亮,哪像我这个灰不溜秋的丑老太婆?”刘家菊看着孙爱民的眼睛笑,她笑的时候变得更丑了。

“你不丑,你只是没有好好打扮而已。再说扫帚星也没什么不吉利的,有些事情只是碰巧罢了。”孙爱民有些言不由衷。

“可我的亲人却一个个跟着我遭殃,最先是我爹,没等到我满周岁他便去世了。之后是我儿子,有人说是我亲手把他送进了监狱。再之后是我丈夫,那么强壮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还有你,本来跟我无亲无故,就因为跟我睡了几觉,就被我赖上了,到现在还脱不了身。你不该惹上我的,明明晓得我是个扫帚星,你还惹我,你说你傻不傻?”

一只野狗拢了过来,眼睛有点绿。那是只被遗弃的狗,无处可去,又要变回成狼了。

“你看,是不是狼?”刘家菊努了努嘴。

“是流浪狗。”孙爱民纠正。

“可它的眼睛是绿色的。”

“是有点绿,不过这并不能证明它是狼,可能是因为它太饥饿了。狼是凶残的,可你看这只狗,眼睛里藏的是怯懦。我敢打赌,它绝不敢走过来,我捡一个石子就能够把它吓跑。”

刘家菊笑了,孙爱民的石子还没捡到手,那家伙就跑了,证明它的确是狗。

“它为什么要来山上?这山上又没吃的。”刘家菊喃喃自语。

孙爱民想也许是刘家菊身上的死亡气息将狗引来,狗想吃死人肉呢!不过孙爱民不能这样说,他想了想,说狗是想吃屎。山上有人拉的屎,孙爱民上山来遇见过。他想,狗真是人类的好兄弟,它帮人类清理这个龌龊的世界。

等了这么久,阿特拉斯依旧未能现身。刘家菊并不怎么着急,可以在孙爱民的怀里多躺一会儿,也是一件很让她享受的事情。刘家菊感觉得到孙爱民身体的热度,而她自己的身体却是冰凉的,外面的温度再高也是冰凉的。现在刘家菊将目光投到了孙爱民脸上,星光下那张脸轮廓分明,像是用坚硬的大理石雕凿出来的,可又打磨得非常柔和。不知为什么,刘家菊想到她父亲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刘家菊从来没见过父亲,父亲被工地上的一块大石头砸死的时候,她还不满周岁。那时候谁也没想到把事故和死者的女儿联系到一起,都以为那只是个意外。一年后母亲改嫁了,嫁到了外县,没有带着刘家菊这个拖油瓶。刘家菊被爷爷奶奶养大,本来是要吃一辈子农村饭的,结果因为耕地被占用,上面将她转成了非农户口,还安排了工作。

恍惚之中,孙爱民又变成了刘家菊的丈夫黄建平。其实,两个男人的个头是差不多的,不同的是黄建平身上有酒气。自从儿子入狱后,黄建平就好上了杯中物。黄建平最后是因为肝脏坏死而丧命的,他的肝脏一直在酒精里泡着,不坏死才怪。死前黄建平告诉刘家菊,他这辈子最倒霉的事就是遇见了她。其实早有人提醒过他,眉毛浓的女人命硬,可又不得不跟刘家菊去领结婚证,因为他弄大了她肚子。黄建平也在纤维板厂,有一次刘家菊捡到了他的钱包,归还给他时,他问她要怎样的感谢,刘家菊嘿嘿一笑说,请我看一场电影吧。黄建平答应了刘家菊,请她看了场电影。那是一部恐怖片,看到最后,刘家菊吓得把头埋进黄建平怀里了。黄建平抱住了刘家菊,直到电影散场了,他还将她紧紧抱着。从电影院出来后,两个人又进了公园。那是冬天,一片隐蔽的杂树林,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枯叶和松针,黄建平压在刘家菊身上,刘家菊压在枯叶和松针上。现在他消停了,躺在一只骨灰盒里。刘家菊没有把他送去墓地,这是做儿子的事情。再过两个月小军就出狱了,不过那时候刘家菊肯定也躺进了骨灰盒。正好,小军可以把两个骨灰盒一起下葬。

小军并不是个坏孩子,只是头脑比较简单,还讲义气。他有个很要好的哥们儿,因为故意伤人被铐了起来,半路上趁警察不注意逃脱了,直接跑到了小军这里。小军用斧头帮哥们儿把手铐砸开,又让他换上自己的衣服,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城。小军不知道,逃犯刚一进门,就被正在午休的刘家菊发现了,刘家菊一声不吭,却暗中拨打了报警电话。等到警察赶过来,哪里还有逃犯的踪影?但一个窝藏逃犯的罪名,实实在在落到了小军头上。事情过后,很多人都说刘家菊办了糊涂事,就连丈夫也是这样认为的。小军入狱后,黄建平就天天抱着一个酒瓶子。刘家菊不能劝,一劝黄建平就骂她是扫帚星,不仅把儿子入狱怪罪于她,还翻出陈年旧账,把她父亲的早死也怪罪到她头上。黄建平没想到的是,自己的死期也早早到来了。黄建平死在落雪的冬天,现在快夏天了,不知他是不是还穿着棉袄?刘家菊怪自己疏忽,她应该早将夏天的衣服寄到阴间的。怎么寄?一把火一烧就算寄过去了。刘家菊没有寄,是因为她觉得,这也是儿子该做的事情。

刘家菊开茶馆,说是茶馆,其实是供人打牌娱乐的地方。送水工孙爱民经常给茶馆送水,许多次刘家菊喊他歇下来玩两把,他总是推说忙。过生日的晚上,孙爱民灌了瓶五块钱的小稻花香,就晕晕乎乎来到了茶馆。一走进茶馆,他就被刘家菊结结实实按在了牌桌边上。等到散了场,所有的客人都走了,孙爱民又被刘家菊留了下来,帮忙修理几把坏掉的椅子。修椅子是个幌子,刘家菊的最终意图,是要把他拉上床。这是孙爱民无法拒绝的,好多年没有碰过女人的男人,女人随便一个媚眼就让他难以招架。孙爱民最后还是跟刘家菊上床了,上了床他就住手了,因为仰头就能看见黄建平的遗像。死去的黄建平用一双忧郁的眼神看着孙爱民,看得他沸腾的血液慢慢冷却。刘家菊问怎么了,孙爱民说你丈夫正看着我呢!刘家菊笑他,你这么大块头,也怕一个死人?手却伸到了墙上,把死人的遗照翻到了背面。

人们说,扫帚星会带来霉运。孙爱民不怕,因为他从来没有交过好运,而不断的霉运也没能把他怎么样。不过,孙爱民也不是天天赖在刘家菊床上,他只是偶尔来一次。最后一次,刘家菊到了第二天早晨还起不了床,她的两条腿坏掉了。最开始,刘家菊硬说是孙爱民弄坏的,后来到医院检查,才发现是癌。

刘家菊发现自己想多了,快死的人,还想那些干什么?她得把注意力集中到天上,看看阿特拉斯什么时候能够出现。等了这么久,还不见它的踪影,刘家菊有些扛不住了。

“现在是几点钟了?”刘家菊问。

孙爱民拿出手机看了看,告诉她九点差一刻。“别急,阿特拉斯应该马上出现了。”孙爱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打鼓。

“但愿阿特拉斯不会让我失望,怎么说她也是我的姐妹呀!可要是老天爷成心跟我作对,那就没办法了。记住,我委托你的事情都要办到。”

“你放心,不会忘的。”

孙爱民说出了刘家菊委托给他的事情:将遗体火化,装进一个不要太好的骨灰盒(好的骨灰盒不是她这样的贱命受得起的),到时候交到她儿子手里。

“别忘了我给你的那张银行卡的密码。里面有三千块钱,办了后事应该还剩一点,留给你买一套好点的衣服吧。我欠你太多了,只能下辈子报答你。”刘家菊的眼睛有些湿润。

孙爱民不吭声了,心想:你还晓得欠我?别说什么报答,只要你从此放过我就阿弥陀佛了。

刘家菊不看夜空了,只看孙爱民的脸。现在她的眼睛越眯越细了,最后只剩了一条缝。“我好困。”她说。

“你眯一会儿吧,等到阿特拉斯出现了,我唤醒你。”孙爱民说。

刘家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黑暗中,有一只手在扯她的衣服,扯一下又停下,隔一会儿又换个地方扯。可以肯定那不是孙爱民的手,因为孙爱民的手没有那么冰凉。是无常吧?不是黑无常就是白无常。这个阎王爷差遣来的勾命鬼,就不能晚点再来吗?刘家菊只是在心里念叨,勾命鬼却像明了她心意似的,悄悄地松开了手。

刘家菊心里挂着阿特拉斯,心想它该出来了吧。她想睁开眼睛,可上下眼皮像黏合到了一起似的,怎么也睁不开,后来却让一道突然出现的亮光刺开了。亮光来自一颗带着漂亮尾巴的绿色星星,毫无疑问,它就是新闻里说的阿特拉斯。这颗美丽的扫帚星,现在终于出现了!它比所有的星星都大,像月亮一样大,但比月亮还是小了点,颜色浅绿,就像她小时候看见的鬼火一样。它无声地朝向她飞过来了,无疑是来接她的,接她去原来生活的地方。原来她生活在什么地方?她要跟阿特拉斯问清楚,不能糊里糊涂跟它走。可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阿特拉斯怎么听得见她的问话呢?

现在阿特拉斯的光亮突然暗了一下,就像眨了一下眼睛,过后变得更明亮了。阿特拉斯一定发现她了,也许还看不见她的人,可闻得到她散发的死亡的气息呀!她不能站起来,也不能说话,这真是急死人,最要命的,将她抱在怀里的孙爱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算了,还是不打扰他了,反正他跟阿特拉斯毫无关联。阿特拉斯停在空中了,只能停在空中,再向下就有坠毁的危险。她心领神会,知道自己该主动地靠过去。“不行啊,我一点力气也没有。”她在心中念叨。刚一念叨,就忽地刮来一阵龙卷风,将她卷到了半空。

现在孙爱民醒来了,揉着眼睛看着被风卷走的她,一脸惊恐。他当然会惊恐,因为所发生的事情太不可思议了,或许,他还将龙卷风当作凶手了吧?可她很清楚,这完全是另一回事。龙卷风不仅仅是风,还是一束强光,将她映照得雪白通亮。她想自己会不会像一个飞在空中的厉鬼,可要是朝好的方面想,是一个美丽的仙女也说不定。不管是哪一种,这一定是她一生最灿烂的时刻。可惜的是没有一面镜子照一照自己,不,孙爱民的眼睛就是一面镜子,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又像是惊悚,又像是迷恋。他跳起身来想要拉她呢,可已经隔着一段距离了,这样做纯粹是徒劳。她抱歉地对着他笑,自我感觉此时的笑容是最迷人的,像刚刚绽放的花儿一样迷人。她在心里跟他告别,还想把先前嘱咐过他的话再嘱咐一遍。

她越飞越高,飞到后来他就变成了一个点,后来连一个点也消失不见了。现在她已逼近阿特拉斯了,靠近了她才发现,阿特拉斯原来是一艘巨大的翡翠飞船,驾驶这艘船的是一个漂亮的女子。现在女子掉过头来了,冲她微微一笑……

孙爱民的眼睛一直望着夜空,望着金星附近的位置,尽管他在心中不断念叨“阿特拉斯,你快些出来吧”,可也清楚,一个将死之人的夙愿恐怕是满足不了了。直到露水浸湿了他的袖头,他才突然意识到,时间已来到了深夜。起了一阵风,凉飕飕的。孙爱民将刘家菊搂紧了一下,怕她会冷。

“我们回去吧,阿特拉斯今晚不会来了。”孙爱民声音很轻。没有反应,怀里的人应该睡着了,孙爱民用手轻轻在她屁股上拍了拍,他只敢拍她的屁股,因为她骨瘦如柴,只有屁股还有点肉。

“也许明晚阿特拉斯会来,明晚我再把你背出来吧。”说话的时候,孙爱民迟疑了一下。

怀里的人还是没有反应。刘家菊眼睛是闭着的,嘴角带着笑,看上去不是那么恶心了。孙爱民感觉到不对劲,他把手放到她的鼻子底下,发现她已停止了呼吸。

孙爱民不知道阿特拉斯为什么没出现,他在手机上搜索了一下,找到了这样一段文字:

“阿特拉斯彗星已经死掉了,目前的最新消息是它分成了许多小块,而且亮度增加也停滞了。停到了8等左右,用一般的双筒望远镜都看不见,就不要奢望目视了。我们期待能带来一场视觉盛宴的阿特拉斯,着实粉碎了它自己和我们每个人的心。”

责任编辑:讷讷

本文选载自《大观·东京文学》2022年11月刊。

作者


嗜红公子
嗜红公子  
嗜红公子,男,汉族,大专文化,自由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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