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


文/王垂冰

 

烁云跟暧昧对象千巧相约去海边看烟花,一路上他始终猜不透她的心思,像一部公路电影,他们遇到奇怪的人,奇怪的事。但当黑夜的烟花绽放,那些白日的烦恼都不重要了。


千巧蹲在路边一言不发,冷风在夜晚更加肆无忌惮,用力把长发打在她脸上,烁云因此看不清她是什么表情,只能站在旁边手足无措。他感觉不到天气冷,只觉得自己晕乎乎的。车里的暖气温度太恰到好处,一直在开车的他倦意翻涌,便把车停在路边,想出来透透气。千巧却比他还快地下了车,先是缩着身子蹦蹦跳跳,然后就蹲在路牙上低着头。烁云下车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或者不开心,她都没吭声。他有些懵,不知道这是幻觉还是真实,反正大脑一片短路。他想让自己快点清醒过来解决眼前的事端,但不管身体还是意识都软绵绵的,东倒西歪,就是扶不正。

他看了一眼表,六点半,离焰火表演还有一个半小时,离目的地还有一百公里左右,时间本来就很紧张,白天千巧还在海边耽搁了很久。他不知道冬天的海有什么好看的,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之前在手机上聊天时,千巧话很多,还会发各种各样好玩的表情包,给人活泼的印象。今天见面却完完全全是另一个人,拘谨又别扭。整个旅途中,烁云时常感到不自在。他不断安慰自己,可能现实中她就是个慢热的女孩,只要今天给她一个美好回忆,下次见面肯定会随意得多。

所以今晚的烟花,他们一定要赶上。

烁云又看了一眼车里,后座上那个身着皮夹克的青年还在呼呼大睡。玩音乐的年轻人都这样吗?这家伙明明是半路搭顺风车的,却丝毫没有戒心,也完全不觉得自己的存在有让别人困扰。

起初看到这个一头红毛的年轻人在路边拦车时,烁云打算油门踩到底,当没看见。千巧却说没准这人有急事,能帮忙就帮一把吧。烁云看到女伴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人拎着的吉他盒,不情愿地停了车。很小的时候他就对那些身穿奇装异服的人有恐惧感,他们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族群,亮着锋利的獠牙,这个世界的人无法洞悉他们的行动和想法。

烁云又望了望千巧,她蹲着的背影透出一股冷冰冰的陌生感。

或许千巧也来自另一个世界吧。他又想起第一次认识这个女孩的情形。

  

两个月前的同学聚会上,烁云的大学室友突然说要带一个女孩子来。本来大家都以为是他女朋友,结果室友说是大学同院的校友,前几天工作认识的,既然是同级那就一起来吃个饭,熟络熟络。千巧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女,她的眼睛算不上好看,脸上还有淡淡的雀斑,但是鼻梁高挺,皮肤白皙,有种脱俗的气质;她也放得开,谁的话都能接上,经常因为谁的笑话放声大笑,聚会上的同学们都对她很热情。

烁云是那天和千巧搭话最多的,他认识她。

事实上他们之前就见过,同在一个学院,虽然不是一个专业,但公选课上还是时常会遇到。有次小组作业他俩被分在同组,当时他们那个热心的组长几乎一人完成了所有任务,组员们都只是打打酱油,但烁云却记住了千巧。那时候的千巧扎着长长的马尾,留着空气刘海,落落大方,和谁都处得好。烁云发现她每次上下课都和很多女生结伴而行,有说有笑,从不独自一人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他喜欢千巧笑起来弯弯的眼睛,每次她一笑烁云就忍不住多看两眼。

如今再次相遇,烁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他在酒桌上不停地问千巧问题,发现这个女孩住得离自己不远,目前在银行上班,平时喜欢读书看文艺片。她眼睛笑起来还是弯弯的,勾人心弦,只是空气刘海和马尾变成了中分长发。她依然和谁都相处得好,而且比以前要能说会道,随随便便就能炒热气氛。聚会结束后,烁云主动问她要了微信,他觉得这才是自己第一次认识千巧。

千巧的确很招人喜欢。线上聊天时,不管问她什么问题,她都会发来一大段回答,甚至会发长长的语音。她的声音是软绵绵的,却保持着热情和笑腔,也会反问烁云一些问题。到第二次第三次聊天,千巧成了主要抛出问题的人,但她从不问家长里短,而是总提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比如“看超级英雄电影会不会想睡觉”、“人类灭绝之后什么动物会支配这个世界”、“如果有一天在酒吧看到自己老板在做驻唱歌手会是什么反应”等等。烁云从不觉得自己老板会是个抱着吉他唱歌的人,但想象一下还挺滑稽的。他说他会等老板表演结束了请他喝一杯,昧着良心拍拍马屁,千巧回了一个笑哭的表情。

问答游戏持续了一个星期,烁云觉得时机差不多,或许可以约出来逛街吃饭。千巧却说她这段时间都很忙,总是遇到一些奇葩客户,上司也给自己很大压力。她每天都说自己很累,下班回家只想倒头就睡。烁云提出接送她上下班,她说不用。又过了几天,千巧突然问他一个多月后有没有时间,城郊的海滨公园会在那个时候举办焰火大会,她很想去看烟花,特别地想。

烁云感到全身的细胞都被唤醒了。

 

千巧从来没说过自己住哪,烁云早上把车停在了一处地铁站附近。当她从地铁口出来时,他认真看了看后视镜中的自己,然后快速下车向她挥手。千巧今天穿得很朴素,红色碎花连衣裙,小白鞋,小挎包,像是刚刚毕业的女高中生。烁云主动为她开了车门,千巧有些诧异,但还是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两人都系好安全带后,烁云郑重其事地宣布今天要去的地方,像是汇报工作般,精确到每个时间点。“时间还是很赶的,但你跟着我就好了,”他的情绪有些亢奋,“保证让你体验一趟美妙的旅程。”

第一个目的地是比较冷门的观海崖,那是一处从陆地延伸出去的小小半岛,三面环海;因为还没怎么开发所以没什么人去,自然环境也没受到过多的破坏。千巧说其实不用这么麻烦,只要能晚上看到烟花她就很满足了。烁云说你难得出来休闲一下,得尽兴。

车内沉默了一会,烁云问:“你上次看烟花是什么时候?”

“很小的时候,十岁左右吧。”

“确实,那个时候我们能玩很多东西。”烁云打开了车载导航,甜美的女声响起,开始一丝不苟地汇报路线。“有时候想想,我们现在的生活比以前无聊多了。”

千巧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木讷地看着窗外。清晨的城市没那么吵闹,走路的人也好,骑车、开车的人也好,都是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那些紧密排列的楼宇像是自带引力的超大吸铁石,毫不留情地把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吸进体内。过了一会她说:“你车里的香水很好闻。”

于是烁云开心地向她介绍了这款香水的名字,详细说明了前调、中调和后调的构成,顺带又推荐了几款男女都适用的香水;又问千巧今天喷的是不是某品牌最近新出的香型,以香柠檬为主调的那个。

千巧又笑了,这次她像是真的被逗笑了。

“那是我洗发水的味道。”

当大海终于出现在烁云视野中时,他的紧张感才消散了几分。这一路上基本只有他在说话。起初他以为千巧晚上没休息好,坐在车里感到困倦,便沉默了一会。然而千巧并没有沉沉睡去,眼睛一直死死地看着窗外,像在思考什么。他觉得密闭的空间里两人都沉默未免尴尬,便开始分享自己的一些往事。他讲到自己小时候在司法机关的家属大院长大,感觉周围的叔叔阿姨都很严肃、一丝不苟,长得也都很像,全是身材高挑挺拔的,所以好长一段时间里,都分不清谁是谁。烁云又分享了几起耸人听闻的案件,全是小时候在大院里听到的。千巧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确实是像在这种环境长大的。烁云问,为什么这么说?千巧说,就是像啊。

观海崖确实很冷门,景区门口的停车场特别小,停着的车也只有两三辆。进景区走一段弯弯绕绕的小路,来到崖边。这里虽说是悬崖,但离海平面其实也就两三米。烁云觉得这是正正好好的高度,不高不低,看近处的海很美,看远处的海也漂亮。千巧看到海活跃了许多,轻轻地哼起了歌,身体也随着歌声的节奏微微摆动起来。

烁云看出她现在心情愉悦,拍了几张景色照,然后把手机凑到她面前:“一起自拍一张不?”

千巧摆了摆手,“我不爱拍照,不是必须拍照的场合我都不拍的,抱歉抱歉”。

烁云愣了一下,低声说了句“好吧”。他也小声地哼起歌来,一边哼一边瞥了一眼千巧。她依然望着海晃动着身体,嘴角挂着笑意,好像很沉醉。

海浪大声地拍打礁石。烁云思索着怎么打破现状,突然发觉有人在扯他的衣角。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一只手拎着竹篮,篮里有很多用珊瑚、海螺制成的手工品。女孩的脸是黝黑的,皮肤粗糙,穿着一套像校服的红色涤纶运动服。

“要买一个吗叔叔?”女孩把篮子伸向烁云,“用来送女朋友很合适的,每一件都只要五块。”

竹篮里的小玩意确实很精美,白色的珊瑚被拼成各种各样的动物和建筑,小小的海螺做成了蜗牛的样子,颜色各异的海星角上拴着细绳,成为了挂饰。烁云选了一只“蜗牛”,不知为何他觉得这只“蜗牛”有着千巧今天的气质。

千巧闻声走了过来,女孩热情地对她说:“阿姨,这个叔叔给你买了一只蜗牛,你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喜欢的,让叔叔接着给你买!”

她笑着摇了摇头,轻声说;“我跟叔叔只是朋友,不能什么东西都让朋友买的。阿姨自己再买一个。”说着她挑了一个用珊瑚拼成的鲸鱼。这只鲸鱼是竹篮里最粗糙的一个工艺品,乍看之下很难认清是什么动物。

千巧从挎包里拿出五块纸币递给女孩,问女孩今年多大了,女孩说11岁。烁云凑过来问:“11岁是在上几年级啊?”

正对着阳光验纸币真伪的女孩停顿了一下。但很快她就把钱装进了红色运动服口袋里,又笑着朝两人挥了挥手:“谢谢叔叔阿姨!我要去其他地方卖货了。”

烁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他像雕塑一样注视着这抹红色离去。等他转过身去,又发现千巧正盯着自己,眼神冰冷又滚烫。


之后的半小时烁云很崩溃,冬天的海边非常冷,海风没有建筑物阻挡直直地刺在人身上,像是千万个冰锥同时袭来,无法躲闪防御。千巧对海风却好像是免疫的,她确实很喜欢这里,一直坐在地上注视着大海。烁云问她要不要去下个景点,她说再等会儿,这一等就是半小时。期间烁云想和千巧搭话,她隔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问他刚刚说了什么,也不知道是真没听到还是装傻。甚至有那么几分钟,烁云发现她在发呆。

重新回到车上后,烁云问千巧是不是今天不舒服,千巧说她今天很高兴,是她今年最放松的一天。

旅程继续,下一个地点是很多网红都推荐的海盐场。烁云说这里可以拍很多唯美型的照片,但是千巧不爱拍照,有点可惜。千巧没搭他话。

到达海盐场所在的小镇已是中午。近几年通过各大网红主播对盐场的宣传,这座小镇的名气和人流量越来越大,居民们纷纷抓住商机,饭馆旅馆成为了镇上最常见的元素。走在街上放眼望去,两边的平房上全是红底白字与啤酒广告结合的招牌。店主们都站在自己的门面房前,张大嘴巴大声吆喝,但凡有游客跟他们对视,就会被拦下,必须花费好些口舌才能摆脱,有时甚至还要耗费不少体力。烁云带千巧径直走进一家装潢最精美的菜馆,点了几道特色海鲜。

“这里的人还是不会赚钱,”烁云边吃边点评道,“要是我就把这平房改成民宿,好好装修一下。二楼专门住宿,一楼白天弄成咖啡馆,晚上改成小酒馆。那些大城市来的游客一定喜欢,铁定人气爆棚。”“真好”。千巧淡淡地回应。烁云起了劲:“你还真别说,我一直想等以后钱挣够了,就带自己的伴侣找个景色不错的小镇安定下来,开家小店,日子也滋润。”

吃完饭就进入了盐场,这里规模极大,一个个蓝色瓷砖底的水槽里分布着大片的白色,远望去像是蓝天白云倒映在水里。千巧蹲在地上,仔细观察着水槽旁堆成小山状的盐,眼里流露出好奇与痴迷。

“你说,”她的眼睛一直盯着盐堆,“为什么它们会这么白呢?白得有点不真实。”

“可能这就是大自然的杰作吧。”烁云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和他自己差不多高的“盐山”,“你看那座小山,都白得刺眼。”千巧顺着烁云指的方向望去,不禁眯了眯眼睛。“这座山倒是挺适合拍照的。”

“你很有眼光,网上很多游客都是在这座小山前拍照,通过调整角度让照片看上去是在雪山前拍的。”烁云挥了挥手机,“要不要去拍一张,保证好看。”

千巧还是拒绝了,她甚至没有往盐山的方向去,而是走进了旁边的海盐博物馆。博物馆里很空旷,千巧走马观花地转一圈,告诉烁云可以去下一站了。门口的安检员打量了一下两人,对他们说如果还想在周围逛逛,可以去小镇东边的妈祖庙看看。

妈祖庙在这个偏北部的滨海城市并不常见,城里也没有什么人信奉妈祖。但烁云发现千巧眼里有了光,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走吧,”他反而感到一丝踏实,她想去的地方总不会踩雷,“下一个地方就不去了,改去妈祖庙。”

 

下午出了太阳,稍微暖和了一点。烁云打开车窗给车里透气。兴许是微风吹在身上很怡人,千巧这下真的睡着了。烁云的心情也舒畅起来,忍不住扭头多看了她几眼。睡着的她似乎小了一圈,两腿并拢双手抱胸,头往下倾,勾着背,像是某个打盹的小动物。

迎面一辆大卡车像怪物般呼啸而过,千巧立马被惊醒。她身子一挺,眼睛睁得很大,然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很快她又紧张地东张西望起来,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好像在躲避谁的追捕。

烁云赶紧放慢车速,“别怕别怕,只是一辆大车。”他有点懵,想伸手去拍拍她的背,但又觉得不太合适。最后他从车门的储物格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千巧,“喝点水缓一缓吧。”

千巧接过水,一口气喝掉大半瓶,呼吸慢慢缓和。她的眼神迷离,眼皮耷拉着,像是在回想什么,也像在发呆。烁云把车速降到最低,又看了看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做噩梦了吗?”,千巧好像还在发呆,没理烁云。烁云以为她没有听到,打算再问一遍的时候,她小声说了句:“算是做噩梦了吧。”

“别怕,梦都是反的。”烁云又缓缓地车速提上去,“多看看风景,想点别的事”。这次她没有搭他话了,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车里又陷入沉默。

他们驶入一条乡道,两边只有田野和树。这里的车少了很多,崎岖的路上空荡荡的,不管是车里还是车外都特别静。烁云想找个话题打破僵局,却突然看到路边那个树下招手的青年。他的红头发和皮夹克出现在乡间的路上,就像是一幅田园风光画被人用夸张的颜料涂鸦了一样,让烁云非常抓毛。这时他听到千巧说:“停一下吧,没准这人有急事,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千巧主动说话了,他也不知道该开心还是难过。烁云把车停稳后降下车窗,青年赶紧凑过来看向车里:“不好意思啊二位,方便顺路载我去妈祖庙吗?不顺路就算了。”

“挺巧的,我们也要去妈祖庙。”千巧有了些精神,“快上来吧”。

朋克男眼睛一亮,用力拍了下手:“太不容易了,我在这拦车拦一个小时了都,不是不停车就是跟我说不顺路。”烁云哈哈笑了一声,慢吞吞地给车门解了锁。他看到千巧的脸笑盈盈的。

朋克男上车坐稳后的第一句话是:“这车不错,哥们儿你还真是年轻有为啊。”

烁云嘴角抽搐了一下:“车是父母买的”。

“父母也是实力的一部分。”这个青年说话中气很足。“哦对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魔王,就是大魔王的那个魔王。玩音乐的,现在是一个乐队的吉他手。”

烁云皱了皱眉头说了句挺好的,千巧则夸赞了他的艺名并问他是不是来这里办演出的。魔王说晚上海滨公园有音乐节,他的乐队要表演。早上彩排之后他就想一个人在这附近转转,后来听说有妈祖庙就想去看看,但是这里交通实在太不方便,一直没找到能载他去的车。

“我一边往庙的方向走一边找出租车,走了一个小时也没看到一辆。后来就站在路边,想拦私家车捎我一程,又过了一个小时才等到你们,你们现在就是我恩人。”

千巧笑道:“一会儿去完妈祖庙我们还能捎你去海滨公园,因为我们也要去那里,看烟花。”

魔王又激动地拍了拍手,问他们要不要看烟花之后顺便去音乐节玩玩,门票他请。烁云说如果想看演出他们会自己买票。魔王说你们太客气就没意思了。

之后千巧又饶有兴趣地问了魔王的一些情况,他们乐队玩的是带有实验性质的音乐,好像因为内容比较晦涩难懂所以粉丝不是特别多,其实也不适合在大舞台上演出。

“我和那几个哥们都是北方小县城出来的,没什么文化,创作的音乐基本上都和我们的成长经验或者内心世界有关。这东西就很抽象你们知道吧,比较适合在小酒馆里安安静静地听。”

“我应该会对你们的音乐感兴趣。”千巧说,“我也是北方小城市出生,或许能有共鸣。”

烁云看了一眼千巧,问魔王能不能放几首他们乐队的歌,欣赏欣赏。魔王却说他觉得给别人放自己的音乐有点奇怪,想听的话还是去现场体验更好。

“那你平时除了做音乐还有别的什么爱好?”烁云问。

“我爱看新闻,”魔王正色道,“其实搞音乐也不能跟社会脱离,如果一直都局限在自己的世界里,很容易就完蛋。”

烁云说:“我现在完全没时间看新闻了。你最近有没有看到什么比较有趣的,分享分享?”

魔王认真想了一下,“还真有,就发生在这个城市,我今早才看到的。”

“就说这座城市今天发生了一起命案,死的是一银行高管,好像是睡着的时候被老婆给勒死的。但后来经过调查又出现了反转,这个高管死的屋子不是他自己家,而是他租的房子,他死的时候老婆还在家哄孩子睡觉呢。”

“那就是被小三杀了呗。”烁云得出结论。

“现在都不兴说小三了,那叫情人。”魔王纠正道,“关键现在媒体和舆论都在讨论这个情人的作案动机是什么,这杀了人对她啥好处也没啊。而且这个情人的身份现在也还在排查,这男的出轨还挺小心,房子租在很老的小区里,都没监控的。问了他周边的人,也都说看他平时没有和哪个女人走得特别近。不过那个出租屋里有很多情人用的东西,估计能发现一些线索。”

“那就没什么了,”烁云打了个哈欠,“既然还留了自己用过的东西在屋里,警方就一定能找到这女的,时间早晚的问题。”

“可能这女的啥都没想清楚吧,继续做小三不也挺爽的,非要杀人,真傻。”他又补充了一句。千巧在一边一言不发,她好像又有点困了,眼睛半闭,似乎随时都能睡着。

但是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她问:“还有多久才能到妈祖庙啊?”

烁云看了眼车载导航,说快到了顶多也就二十分钟。

然而半个小时之后,他们仍然坐在车里。车开到了一座山脚下,导航用冰冷又甜美的声音提醒他们目的地就在您的右侧,可右侧只是一片长着灌木的荒地。烁云怀疑车载导航定位出了问题,让千巧和魔王用他们手机导航看一下,但无一例外,都被无情地告知目的地就在右边。

烁云调头往回开,没多久迎面碰上一个骑电动三轮的中年人,于是放缓车速问路。中年人不耐烦地说:“什么妈祖庙?我在这住这么多年了也没听说有妈祖庙啊。”他们继续往回走,路上又问了一些经过的人,得到的回答大同小异,不是对这里不熟就是从来没听说过,好像妈祖庙真的不存在一样。可无论是之前海盐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还是导航,都明确表示这里确实有座庙。烁云不想那么快死心,绕着山脚又开了一圈,依然一无所获。

最后烁云在网上找到当地旅游局的电话拨了过去,对方直接说这里又不是南部沿海,到哪能有妈祖庙。听语气像是被人戏耍了一样,很恼火。

“真邪门儿。”魔王有点泄气。千巧头靠在车窗上,目光凝滞。烁云看了眼时间,找这座庙花了太多时间,现在已经快五点了。冬季天黑得早,此时暮色渐至,周边荒地上的灌木和灌木后光秃秃的树林,都沉静在一种深邃的蓝色中,它们在这深蓝色中庄严地睡去,把所有人类拒之门外。烁云的车自动亮起近光灯,车内开始沉默。他突然发觉无论是这辆车还是车里的人,在这里都格格不入,他们不是受欢迎的对象。行驶在这里,只有一种命中注定的孤独感。

“算了吧,现在再不赶去海滨公园就来不及了。”他这么提议道,加重了油门。

 

夜色完全降临时,烁云困意大起,便把车停在路边,千巧直接下了车。

到了晚上六点四十,烁云望着依旧蹲在路边的千巧,手足无措。

他设想了千巧如此反常的原因,可是理不出头绪。千巧的脸有种稚气未脱的感觉,即使现在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冻结着,也有一种中学生置气的错觉,好像也蛮可爱的。但他发觉自己根本不了解这个神秘的女人。她的性格究竟是怎样的,他概括不出来。既然如此,自己究竟执着于她的什么呢,笑起来弯弯的眼睛吗?千巧今天没有开怀大笑过,如果最后看到烟花她会展露出来的吧?

“妈的,怎么都快七点了!”车里突然传来了叫声。沉睡的魔王已经苏醒,他打开车门催促他们快点上车。“再不走我就赶不上演出了,那就完了。”

千巧的眼珠终于动了一下,然后缓缓站起,对烁云僵硬地笑了一下,“不能耽误人家演出,快走吧。”

多亏了魔王,旅程继续。到达目的地还有一个多小时,烁云很疲惫。为了驾车安全他想让自己精神点,于是问起问题:“看你们那么想去妈祖庙,是不是你们都……蛮信这个的?”

“信啊,肯定信。”魔王说,“尤其是在心情不好或者自己做了混蛋事的时候,去拜一拜怎样都会好受点。”

“你最近心情不好吗?”

魔王摸了摸吉他盒,“人嘛,说白了就那么点事儿。不提也罢。”

千巧说:“我之前不信,但现在想信一信,怕以后没机会了。现在看来是真没机会了。”

“干嘛这么说,你要是想拜佛求神,假期我可以开车带你去别的寺庙。”

“不用了。”千巧立马说道,语气平静。“已经太迟了。”

烁云又感到一阵汹涌的困意,他有点听不懂她的话,只怀疑自己在做梦。魔王也没搭话,却在后座上笑了一声。烁云没有从后视镜中捕捉魔王的表情,这笑声听起来无奈,又有点像嘲笑。

这位司机不再主动问问题,上了高速后,靠不断地超车来保持清醒。


停好车后是七点二十。海滨公园的正门旁设立了一个音乐节通道,很多人聚在那里排队检票,闹哄哄一片。来音乐节的多半是打扮时髦的年轻人,堆在一起五颜六色的,犹如即将炸开的烟花。烁云问魔王难道没有员工通道吗,为什么和他们一起走。魔王脸色有些不自然,正要说什么,千巧突然停下脚步。

顺着她的视线,烁云看到了一抹熟悉的红色。白天在观海崖卖手工品的女孩,此时挤在人群里,向每一个排队的游客推销她的好货。她那皱巴巴的红色运动服完美地融合在这团彩色中,矮小的个头和手上的大篮子又尤显突兀。她非常努力地拿出一个又一个珊瑚做成的动物,凑到人跟前展示,几乎所有人都冲她摆了摆手。检票的队伍很紧凑,女孩辗转腾挪,难免有些磕磕绊绊。有人被她挤烦了,骂了几句。最后她撞到了一个男人的腰,男人叫了一声,直接拍掉了篮子,那些小动物无助地散落在地上。男人还是不解气,又踩了几脚,一边踩一边骂:“他们都跟你说了不要在这卖,你还是不听,年纪小耳朵没发育好是吧。”小动物们被无情地踩碎,四肢躯干在地上溅开。闹哄哄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只剩男人重重的跺脚声和珊瑚被压碎的清脆哀叫,低沉又刺耳。

女孩很快就哭了,哭得很大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传达出各种各样的情绪。烁云还没反应过来,千巧已经扒拉开人群跑到女孩跟前,将她揽在怀里。

魔王突然大步走过去,指着男人鼻子骂起来;“畜生吧,小女孩你都欺负”。男人皱起眉,“你他妈谁啊,关你屁事。”

红发的年轻人瞪大双眼,给了男人一脚。男人捂着肚子蹲倒,魔王朝他的小腿又踹了一脚。人群骚动起来,有惊叫声也有骂声,他们统一向后避让,给惹事的两人留出一块空地。男人似乎是一个人来的,他抱着腿在地上打滚,却没人上前扶他。烁云看情况不妙,冲过去把魔王拽到一边,但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千巧也拉着女孩站了起来,她冲着他们叫道:“还愣着干嘛,快跑!”她和女孩一起窜进了没人检票的公园大门,魔王有些恍惚,但很快反应过来,跟着跑了进去。烁云感到大脑一阵短路,身体却也跟着动了起来。

今天的剧本不是这样的,烁云边跑边想。前面的三个人影晃晃荡荡,深深的荒谬感笼罩着他。红色的校服,红色的头发,红色的连衣裙,它们暧昧不明地摇摆碰撞,聚拢成巨大的警示灯,释放着危险又诱人的信号。他感到恐惧,却又不想轻易地甩掉这一切;他想找回自己的理性,却只能硬着头皮追逐。

那一团红色在沙滩上停了下来,漆黑深邃的海挡在这里,粗暴地拦断所有通路。烁云瘫倒在沙子上,和他们一起喘着粗气。不远处聚着很多人,来来回回地踱步,摆弄着造型不一的烟花筒。他看了眼手机,还有一刻钟的时间,烟花就要绽放了。

魔王和女孩坐在沙滩上发呆,千巧沉默伫立,盯着反复涌上岸的海浪。烁云忍无可忍,大声问道:“我们到底为什么要跑?”

“魔王后面还有演出,”千巧声音很轻,“他得赶紧过去,不能耽误了。”

魔王用鼻子哼了一声,摇了摇头:“其实我没演出,上个礼拜我被赶出乐队了。”他抓了把沙子,让它们缓缓从指间落下。“这次来就是想找机会砸他们场子,出口恶气。”

小女孩转过头看着他,“那你还打算去吗?”

魔王目光呆滞,抓了抓自己的一头红发,然后靠在旁边的吉他盒上。“烟花秀不是要开始了吗?”

女孩松开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篮子,泪汪汪的眼睛柔和起来,“那我也看完烟花再走。”

“你把人打了,马上就会有安保来找你。”烁云冷冷地说道。魔王没吱声,反而和小女孩聊起了天。他称赞她手艺很好,小小年纪就可以把珊瑚做成工艺品,太了不得了。女孩腼腆地笑了笑,眼里的不安与惊恐逐渐消散。

千巧摸了摸女孩的头,突然面向烁云,指向沙滩尽头的一片礁石,“我们俩去那边走走吧。” 

这片礁石远离人群和灯光,层层叠叠。烁云打开手机手电筒,领着千巧蹒跚爬到最高的石头上,黑色的浪在他们脚下翻涌,星空离他们又近了点。

烁云精疲力尽,还有些恍惚。但他发现这里是观看烟花的绝佳位置,心情恢复了不少。今天最重要的结局就要来临,历尽千辛,他终于能和千巧如愿以偿地看到烟花了。身旁的女孩安静地望着远方的黑,长发飘扬。她有点疯狂,有点神秘,但终归是善良的。几分钟前的委屈与怀疑似乎在消退,魔王和小女孩被他抛到脑后,方才的混乱与奔跑也成了不痛不痒的插曲。

他隐约听到了警笛声。那个被打的男人报警了吗?这附近是不是就有派出所?警察出动得还挺快。他和千巧会不会被叫去做笔录?管他的,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他只想看到天上盛开的花火,以及千巧灿烂的笑容。

忽然她扭过头,盯着烁云问道:“你最喜欢什么颜色?”

“不知道,我没想过这个问题。”线上的奇怪问答游戏似乎还没结束。

“我最喜欢红色。”她说,“红色是最让人捉摸不透的颜色。它好看,象征着激情与活力,又有让人感到害怕的一面。”

烁云看着千巧,没有说话。千巧顿了顿,又说:“警察是来找我的。”

她眼神炯炯,有河水在流淌,很快又变成了一个漩涡。

“什么意思?”旋涡湍急,烁云有点喘不过气。

警笛声倏地被一声尖锐的长啸盖过,之后又是一声爆响,一团火焰在夜空中炸开,气势汹汹。数不清的火焰紧跟其后,排列有序,同步解体、扩散,散成美艳的花,错落成绮丽的硕大瀑布,消释成无垠的幽邃宇宙。它们太过庞大,太过响亮,掩盖夜幕里的星空,抹去万物的声音,遮住所有摇摆不定的想象。烁云不停地追问,歇斯底里,他看到千巧嘴巴在动,但听不清说了什么。他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千巧的脸也愈加模糊,她变成了一团红色。他们就这么在耀眼的火花中对峙,最后千巧骤然转过身,她好像挥了挥手,然后轻盈地跃起,下落,坠入斑斓的海中,消融在水面的焰火里。

责任编辑:舟自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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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王垂冰
王垂冰  @乱码冰淇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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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王垂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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